記者們趕到虹口日本陸軍部監牢門口,等著倪則仁放出來,等著拍於堇救夫的悲喜劇照片。他們打聽到的時間是十點半放人,結果空等,他們忍不住攀住進出的汽車車窗問。當然一問三不知,日本人態度很不耐煩,對記者失去「友邦親善」的態度。記者們沒辦法,在冷颼颼的門口等著,不願離開這聳動性新聞的源頭。
隔了一會兒,裡面一個小頭目出來宣佈:「半小時前,倪則仁已經釋放。」記者們嘩然。追問,「人在哪裡?」他不回答,大鋼門關上了,但最後給了一句話:「他太太接走的。」記者們馬上明白了該到什麼地方去追上斷掉的線索,他們紛紛找車,蜂擁而去。
這些天全是如此,電話響了,莫之因接起來,沒人說話。可能是什麼女人愛上他了,或是什麼女人被他冷落了。這房子雖談不上寒傖,馬馬虎虎過得去,也算得上乾淨清爽。最近這幾年,這房子的氣洩了,牆上油漆剝脫,家俱長霉,看上去窮酸沒落。女傭取了他給的當月工錢,正在給他燙衣服。說實話,他情願在外面玩通宵,也不願回來。從裡屋走到外屋,他轉了圈,這電話到底是誰打來的。
不管是誰打來,今天《狐步上海》首演,這就是比其他事還大的事。他得先告訴譚吶,讓他有個準備。
「譚兄,進行得怎麼樣了?」可是電話那邊,譚吶回答的語氣相當平淡,「沒有什麼事。」「知道於堇的丈夫出獄的事嗎?」他問譚吶。
「不知道。」譚吶似乎心不在焉。
「於堇沒告訴你?」莫之因問。
譚吶很納悶,「之因兄,她怎麼會對我說這種私事?我們只是一般的朋友,而且她走掉三四年,更變得生分了。」「就是,」莫之因冷冷一笑。「有那麼個丈夫在身邊,今天戲如何開演?」「之因兄,你有話直說。」譚吶不高興了:「這跟戲有什麼關係?」莫之因不好說下去了,他只說:「我是瞎操心。」
綵排之後,於堇對演戲一絲不苟的敬業精神,使譚吶心裡對於堇很佩服。這個大牌明星完全與外界傳聞不同,心靈堅強,行動乾脆,沒有各種受寵女人的怪癖。
實際上,他剛才得到消息,就在莫之因的電話之前,於堇差一厘米就被子彈射中,要是被射中,真不可設想!但是他不想跟這個莫之因談此刻的心情。這莫之因好像話中有話,但他已經不想聽了。
誰死都行,就於堇不能碰傷一點。每個導演都明白這層考慮,譚吶更是如此。助手在電話那邊忙得不可開交,全是詢問《狐步上海》今天能否照常公演?於堇雖然沒有被子彈射中,但剛與死神擦肩而過,晚上還能上舞台嗎?
偏偏這個時候,莫之因來電話佔他的線,譚吶正急得透不過氣,一邊握著電話,一邊把領帶解開,雖然他已於一分鐘前打開了一扇窗子。
這一陣子,於堇的名氣在這整個上海灘,甚至全國直線上升,寧杭一帶的觀眾,從報上看到於堇回上海演出的消息,也趕到上海來,分享這難得的機會。十天內預售票基本售罄。本打算只演十天,戲組負責財務的人來問是不是能加演十天,這樣愛藝劇團就擺脫長期的財務困窘局面。譚吶心裡苦笑:大家能拿到薪水過新年就行了,還能把搖錢樹往家裡搬!
今天這樁槍擊案,倒讓他越來越焦慮。望著牆上的《狐步上海》戲的廣告,譚吶對著含笑的於堇問:到底什麼情況,你能說一聲嗎?
雨並未如期望的結束,這一周裡,要麼夜裡下雨,白天就停,要麼就是中午下雨,天黑下來停,到夜裡大約十一點左右下第二道雨。中午室外最高氣溫在十度左右,夜裡在五六度。
那些觀眾也真是可愛,能熬得住涼看戲!譚吶一看助手電話擱上了,就對他說:「你趕快去國際飯店,看看於堇情況如何,這裡我找人對付。」只剩下他一個人時,譚吶把電話拿起來,開始拔一個腦子裡記得爛熟的電話號碼。
就在譚吶坐在蘭心戲院辦公桌前懸吊著一顆心時,國際飯店門口亂成一團。
不知從哪裡湧出來的男男女女,擋住於堇的視線。那些開槍人的臉早已消失。於堇只看見其中一個人,雖然戴著墨鏡,但是仍看得出來此人很年輕。她認識倪則仁時,倪則仁也是這樣年輕幹練,短短四年孤島發財夢,就把他變成一具活屍。這是第一感覺。第二個感覺是倪則仁真是在她面前死了。她顧不上看周圍的情景。眼裡只有倪則仁的胸口的三個血洞,在往外噴血。
她跪倒在他的身邊,扶起他的頭,喊他的名字,倪則仁好像要說什麼,嘴裡冒出的都是帶泡沫的鮮血。
她俯下身,聽見他嘴裡咯咯地想說話。
於堇看著他,淚水盈滿眼睛。
倪則仁的手一把抓住她,舌頭艱難地翻動:「連你也--也玩政治?」話未能說完,他臉一歪就斷了氣。
於堇突然仰天大呼,哭叫起來:「這是誰幹的,誰把我丈夫殺死了?」開槍暗殺這種事,在上海孤島是家常便飯,大部分是76號特務幹的好事,但一般都在半夜三更。這次在大白天,中午聽到槍聲,而且是在國際飯店門口,倒是頭一回。
四周湧來更多的人,於堇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彷彿看到擁在周圍的那些人背後,有一個穿呢短大衣的女人是白雲裳,像道影子一閃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