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雨把上海夜色添得神秘過頭,在這麼高的地方,那馬路上干夜活的清潔工披著雨衣,活像個幽靈,那趕早市的菜販子魚販子,走路杳無聲息的竊賊,發現的人大叫大嚷,接著是狂跑狂追的腳步;黃河路口那幢房子傳來吹鎖喇的聲音,一群人格外歡聲笑語,在三層的陽台上辟辟啪啪放著爆竹。時局讓人無法安身,普通人家照樣什麼也不在乎地結婚辦喜事。
所有這些,到這十九層樓上,統統變成隱隱約約的嗡嗡音,像海浪輕柔的喧嘩,混入雨聲之中成為背景。於堇關上窗子。
「姐姐,你那麼聰明,為什麼你一直沒有問我,咱們那冤家倪則仁明天釋放,我從哪裡來的消息?」她靠在窗紗上,終於用一個問題推動今夜彷彿已經僵持的殘局。
「你的消息,來路,肯定確實。這點我毫無疑問。」於堇虛避一步,她揉揉眼睛,眼睛很累,很想睡覺的樣子,整個身子蜷縮在沙發裡。
白雲裳明白於堇對這問題,沒有理由不感興趣?只是在等她先開口而已。於是她說,她願意把那消息的來路告訴於堇,不是76號說的,是日本人那來的消息。
於堇反應出乎白雲裳的意料,她從骨子裡看不起似的,哼了一聲。「我不像你是女中豪傑,我只是一個戲子,知道這些事沒有用,反而招禍。」她沒有必要給自己一秒鐘的猶豫,當即接過話,像是本能的回應。
白雲裳根本不在乎這話,只顧自己說下去,「只有一個條件:你不能出賣我,不能告訴日本人,我是軍統。」「我對誰說去?我一個日本人也不認識。妹妹,我真不懂這一切。」於堇真的樣子著急了,而且越來越不明白白雲裳如何開價。
「軍統給我的特殊任務,就是我必須接近在上海的日本人,為倪則仁掩護富春交通線。所以我跟日本在上海的陸軍、海軍、憲兵、特種機關的官員都很熟,我可以介紹你認識。」於堇覺得自己的心跳都停止了,那「海軍」兩字讓她幾乎要透不過氣來。幸好白雲裳早把窗子打開,房間裡下著雨的空氣很流通,很溫馨。但是於堇仍感到心咚咚地撞著胸壁,跳得太響,她幾乎怕白雲裳會聽見。
她感到自己在起跑,準備跳過一個深淵。生死在此一躍,自己的身姿一定要穩住,才能一擊而中。休伯特的眼睛好像盯著她:「記住,任務壓倒一切。」她閉了一下眼睛,依然說:「我不懂,你這是什麼意思?不一樣是日本人?」「姐姐,我這全是為你好。我想讓你見見他們--而且我會來想辦法製造認識機會。」白雲裳勸於堇說,「現在因為倪則仁的事,日本方面當然對你特別注意。但是你的返滬演出,也是孤島很少有的文化大事。日本人對文化人比較尊敬,只要是沒有危險的文化人他們都很感興趣,以後你在上海還可以更上一層樓,日本人對投資上海電影業也很感興趣。人呢,腦子得開竅,說到底這上海還是日本人的天下。」「他們可知道,我是於堇!」於堇氣憤地說。
白雲裳語氣緩和,笑著說,她怕弄僵談不下去。「誰都知道於堇這個名字。」「日本人也要我?到日軍中演戲勞軍?」於堇也格格笑起來。
「我幫你把關係搞活絡,以後的安全就絕對有保障。」「日本人能相信?」白雲裳覺得於堇幼稚得可以,聽慣愛國宣傳信以為真。她告訴於堇,日本人也不全是不講情理的,兩年前,軍統要在上海火車站刺殺一個中國人,隨行的日本軍官以身體擋住子彈,以命相救。這事像是戲,可就是真的。從此之後,她白雲裳對日本人的品德有了不同的看法。
於堇聽得很認真,想了想才說:「噢,你是想讓我把關係搞活絡。」她退後兩步,靠著玻璃窗站著,「這應該不是個問題,理在情在。」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似乎還在猶豫不決。
「那麼姐姐明天去接還是不去接?」白雲裳等了半晌,幾乎用不耐煩的口氣問。
於堇有點措手無策,看著白雲裳,不知該是點頭還是搖頭。白雲裳拿起水瓶,往兩個杯子裡倒水,遞給於堇一杯。自己坐回沙發上。
這個白雲裳,這步棋十分高明。於堇心裡捉摸,她不得不顯得更愚蠢柔弱一些。女人家見識淺,不明高深,總沒壞處。尤其是,千萬不能讓這個女人知道,日本海軍就是她要接近的目標,為此她可以付出任何代價。
「我還是不太明白,妹妹。」於堇只能傻乎乎問,連問題都問不到點上。
白雲裳終於摀住正要打呵欠的嘴,順手看看手上精貴的勞力斯鑽石手錶,說,「喲,我的天哪,兩點十分了,馬上就要天亮了。我們今夜還睡不睡覺?」於堇好心地說,「太晚了,這時候回去,太危險。租界之間要檢查。」她早就知道白雲裳在租界裡有房子,現在只當不知道,亂說一通,有意不明所指。「你可以睡這裡,沙發也可以,床也夠大,你不怕嫌疑的話。」輪到白雲裳驚奇了,於堇突然跨出一大步,或許她真是善良。倪則仁對她說過這樣的話:於堇心眼太實在,遠遠沒有你聰明能幹,以後有三長兩短,你去找於堇,她準會幫你。
那是白雲裳剛和倪則仁相好之後,兩人經常說起於堇。白雲裳覺得倪則仁心裡是有於堇的位置的。就純粹人情而言,倪則仁看人倒是很準,至少心裡明白。
白雲裳站起身,「倒真是的,回去也不方便了。」她這才打量這套高級套房,不請自進到了臥室,裡面檯燈亮著,她驚喜地叫道:「哇,這裡面這麼大,瞧,這床,真是我見過的最大尺寸。倒是夠你我兩人睡。」白雲裳走到床邊,坐下。
於堇把茶几上的那盤鳳尾花收拾好,放到垃圾筒裡,回身把客廳的燈關了,才走進臥室來。白雲裳溫柔地看著於堇,接過剛才於堇扔下的話問:「有什麼嫌疑?」話說完,她自己倒先不好意思,去看浴室那邊的門。
於堇往梳妝台上一挪,坐在椅子上,臉紅通通的。「你我姐妹相稱的嫌疑。」白雲裳坐在床上,她看著於堇,於堇打開床頭櫃燈,滅了桌子上的檯燈。房間裡一下子變了氣氛,女人氣很足,於堇起身去拉窗簾,面朝南京路的這一排,線繩在她的手裡,往下拉,窗簾自動地合攏,又走到面朝黃河路的這一排窗子,拉住線繩,窗簾自動合攏。
白雲裳看著於堇做這一系列動作,她的心熱起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現在自己居然和於堇在一起,而且在一個房間,馬上就會在一個床上。知道白雲裳在瞧著,於堇打開衣櫃,找了一件飯店備有的白睡袍,「妹妹呀,這衣服今夜你將就吧。」她自己先朝浴室走去。一邊走,一邊向白雲裳告罪,說她要服安眠藥。「我不習慣與人合床,加上這些日子趕背台詞排練太辛苦,失眠得厲害。」
兩人終於躺在大床上,白雲裳穿著睡袍在右邊,於堇穿著自己習慣了的睡衣,睡在左邊。於堇聽到白雲裳的呼吸很快就均勻了,真的睡著了。而她自己的眼睜睜地看著曙光從沒有拉嚴的厚絨窗簾的縫中漏進來。她想,這是十二月一日清晨,真的沒有時間了。
這個姓白的女人,應先讓她幾招,哪怕過於委屈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