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堇坐電梯到十八層,在過道上,她取下披巾和外衣,拿在手臂上,直接朝夏皮羅的房間走去。
看著外面的燈光,於堇在夏皮羅對面的一張椅子上坐了下來,她說得很快,她說英文時,變了一個人,條理清晰,一清二楚辦事的語氣。不知為何,她無法改變這個風格,覺得英文不如母語善於表達感情。所以在香港有公司請她拍英文電影,她客氣地拒絕了。
於堇先說了倪則仁在監牢的情況,接著說起在蘇州河北遭到搜查的事,夏皮羅沉思片刻,「暫時不必疑慮。遇事更加小心。」然後他說:「下一步如何走,我會設法請H先生指示,但萬一來不及,還要你自己臨機應變。」昨天下午於堇與白雲裳見過之後,到這個房間來的情景,於堇也是坐在這張椅子上。不同的是昨天夏皮羅說,今天於堇說。夏皮羅遞過一杯桔子汁,於堇確實口渴了,謝了他一聲,便端起來喝。
夏皮羅看著於堇,語氣變得柔和了:「H先生,要我轉告,他要你注意身體,早晚天涼,一定不要感冒。」於堇站了起來,點了個頭,就算告別。明天按譚吶的時間表,是全天訓練,從早上八點開始。早睡,才能早起。
到樓上房間,於堇第一個動作就是取出安眠藥,倒了杯水。想想,她把安眠藥放回瓶子裡。今晚最大的鎮定來自於得到休伯特的關心。她在吃晚飯時想著他時,他也會想著她,不必見面,就是隔這麼近,她也會嚴格遵守他的命令。
睡得比想像的好,幾乎想不起來做過的夢,於堇睜開眼睛來,是第二天早上七點。
她感覺房間真暖和,掀開被子,從床上躍起來,跑進浴室,漱牙洗臉梳頭。早餐送到房間。她隱在門後,接過托盤,簽了單,然後關上門,將托盤先擱在茶几上。進了浴室沖了個澡。然後出來,還是披著一件睡袍。先吃早飯:一碗上海餛飩,一碟梨子。然後坐在梳妝台前化妝。
長年的舞台生涯,使她能在兩分鐘內做好別的女人要花半天時間才能做完的事。說是阮玲玉眉毛要畫兩個小時,於堇聳聳肩:每十秒鐘就有人敲化妝間的門,催她準備上台。那就最好在十秒鐘內畫完--如果眉毛非畫不可的話。
小心地穿一雙新的長統玻絲襪。
五分鐘不到,她整個人煥然一新,與昨天完全換了一個人。裡面是皮毛鑲邊的旗袍,從衣櫃裡取了根繡花羊毛披巾搭在肩上,把腳伸入高跟皮鞋裡,關上門,一邊往樓下走,一邊把鑰匙放在小皮包裡。
台上於堇與男主角演員跳狐步,兩人配合默契,他風度翩翩,她風情萬種,節奏踩得韻味十足,身體語言更是既挑逗又神秘,他們已熟知對方的下一步,如同跳了多年的舞伴,熱情奔放地旋轉旋轉。
譚吶拿出一盒檳榔牌紙煙,心裡笑自己的顧慮真是多餘。助手昨天就告訴他,於堇來這兒排練過了,而且很上心。看來職業演員就是不一樣,於堇就是有值得驕傲的資本。今天這盒煙本是當作發火的替代品,現在成了享受的奢華。
他抽起煙來,卻是以一種奇怪的心情,他覺得這煙味道好極了,甚至不遜色於莫之因的古巴雪茄。台上的男女完美地進入了角色,男主角迷戀於堇的眼神,一點不像是在演戲:沒有男人面對於堇能不動心。
他專門請好友陳可欣作曲,陳可欣作的詞曲《難道你不在乎我的愛情》,是《狐步上海》中的主旋律曲。調子很萎靡,歌詞更感傷,可能正是上海此時的心境。他早就請電台錄好,作為廣告預播,果然此曲已經開始風靡上海灘,不到年末就可以在上海孤島唱得個盡人皆知。
藝術圈的同行都另眼相看譚吶,這個一向不顧票房不點鈔票的導演,怎麼這次順應時尚,福至心靈,做廣告造聲勢。而且一做就行家裡手,處處擊中要害,事事順利。運氣來了,擋都擋不住,中西報紙都在影戲版面,隆重刊登著這戲的廣告,已成大勢所趨:整個上海都在掏腰包,等著看這台好戲。
連續排練了兩天。譚吶想,照目前這個狀態,一切都可以準時,什麼都來得及補上。
莫之因站在後排看了許久,才坐到譚吶身後。他什麼時候進來,譚吶一點沒發覺。不過,譚吶知道,莫之因今天肯定會來,他對這個戲看得很重,而且一定是一個人來,不像前幾次都會帶個什麼漂亮女人來。
這是最後一次排練,化妝燈光服裝音樂全上。一整天,從上午一直延續到晚上,整個班子很努力,於堇幾乎沒有停過,一點沒有明星架子。連喝水都盡可能少占時間。連譚吶都覺得過意不去。
莫之因專心地看著台上表演,一言不發,甚至也不和譚吶說話。
譚吶坐在那兒,半個眼看台上的最後一次總綵排。多年導戲,他知道到這時候,提出新的要求,反而亂局。但是他照舊用他的速記法順便記下各種零星想法,尤其是不滿。忽然,他意識到他記的許多東西,與這個戲的演出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