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雲裳沒有戴禮帽,也沒有化濃妝,可是穿著別出心裁:白紗燈籠長袖手繡上衣,白色長褲,顯得身材修長、曲線豐滿;她的頭髮梳著辮子,卻是盤著,白皮鞋,跟不高,戴著一副網眼的半長銀色手套,左手腕上搭了一件白薄呢大衣。
今天雨停了,好幾天都沒停,現在終於停了。天氣出現了難得的深藍,這個不停的雨能在這個下午停住,就是好兆頭。
白雲裳推著旋轉門進入國際飯店,在她前面三四步的一個女人,穿著閃光的白緞長裙,後背開得很低,可看見腰臀部左彎右曲的溝線。這樣的裝束在十里洋場也不多見,在國際飯店卻不新鮮。白雲裳知道這裡是各國女人比時裝的地方,每次若來這兒,總得讓自己的打扮不會被人比下去。
況且,今天她是要見一個等了幾年的人,一個她必須取得好感的人。在出門前,她對著櫃子裡各式各樣衣服,著實動了一番腦筋。髮式也換了好幾種,最後,打扮完畢,前後花了整整一個半小時。
為了這個人,她昨天還專門去了洋人開的女子沙龍,燙了頭髮,洗了蒸氣浴,修眉美甲,總之全套美容。美容師塗上面霜按摩她的臉時,有半個小時,處在迷迷糊糊之中,覺得戴著口罩的女人用小鉗子揭掉她整張臉。她驚恐萬分,突然睜開眼睛。唉,真好,她透過天花板的鏡子看見她的臉還在,潔潔淨淨,又是一新人。
美容師合上她的眼睛,耐心地說,對不起,還有幾分鐘才好。
今天她心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輕鬆,奇怪,以前她很少有這樣的感覺。
櫃前的侍應生見白雲裳走近,客氣有禮地微笑:「我能為女士做什麼?」「我要見十九層的於堇小姐。」侍者微笑不變,只是頭低了下去,在一本客人名單上看了一下,口氣肯定地說:「對不起,敝飯店住客中沒有於堇小姐。」白雲裳臉側了一下,從眼邊看著他說,「當然沒有,你們連十九層的任何一個房間都沒有。我去二樓咖啡廳,你告訴于小姐,我叫白雲裳,白雲的衣裳。」「對不起,國際飯店沒有于小姐這樣一位客人。我無法轉告你的口信。」「知道,知道。你們的住客名單保密,這我知道。很好,敬業。」白雲裳大度地說:「你只管說一下,讓她決定是不是來見我,不就行了?」白雲裳說完,便往左邊的半弧形大樓梯走去,步子很自信,臉上的笑容卻是甜甜的。她的小皮包裡有一面鏡子,不過不必看鏡子,她也知道自己不僅美艷,而且青春奪目。
她小時候就有看鏡子的習慣,她在一面鏡子前,看見一張臉,眼睛大大的,亮亮的。除些之外,沒有發現什麼,倒是背後的魚鉤竿,比她自己的臉更具有吸引力。
發現這點,她就經常站在鏡子前,因為那魚竿就是一個象徵。父親和母親經常帶她坐在湖邊,大冬天一結束,冰未完全化開,一家三口就搬了木凳、帶上魚竿魚食坐在湖邊。用鐵錐掘了個窟窿,扔下魚竿。陽光下亮的冰閃著亮亮的光,如鏡。母親看著她,常常說,你跟我一樣,有顆不安分的心。
當只有她一人回想這湖邊時,差不多過了十個年頭。她到了另一個大城市。都說,他們消失在湖底,可是為了什麼?她不相信這種說法;都說他們的心傷透了,是因為她,所以這個家走到了盡頭?不安分的女子,命大都不會好。她長大了,有點懂了母親說她不安分時那種憂慮的神情。
經理夏皮羅親自到1901房來,他覺得內部電話都不夠保險,不能掉以輕心。
房門虛掩著。他敲敲門,自報名字,於堇讓他進來。
她正在準備劇本,在房間裡對鏡試走,說著台詞。夏皮羅進來後,於堇抱歉地笑笑,請他坐下。夏皮羅並不坐,只是站在窗邊,對她說:「有個叫白雲裳的女人來飯店,要見你,現在二層的咖啡廳。」於堇一聽,楞住了:「是她?要見我幹什麼?」夏皮羅問:「這是什麼人?」這只是於堇和夏皮羅第二次見面,兩人已經像多年好朋友一樣熟稔。於堇知道,在整個上海,她遇事只能跟這個人商量。
「我丈夫的情婦。」「噢,」夏皮羅覺得奇怪,「有背景嗎?」「情婦!--情婦能有什麼背景?不,不,我的意思是:倪則仁要一個有背景的情婦作什麼?他想要的是什麼類型的女人,我很清楚。」於堇說著發起火來,走到裡間,把劇本擱在梳妝台上。她想起夏皮羅在外面,走到臥室門口。今天飯店送來的中外報紙全是於堇抵滬的消息,有張報紙把她比作孟姜女救夫,她恨不得破口大罵。
夏皮羅的眼睛跟著於堇的眼光移到沙發上一疊報紙上,拿起一張中文報紙,掃了報紙頭條內容,「這些記者弄消息倒是快。不過,密斯於,你不要在意。」於堇看了夏皮羅一眼,夏皮羅正專注地看著她,似乎在等著她決定怎麼處理樓下那個不速之客。丈夫還未見著,他的情婦先打上門來。於堇三年多前離開上海時,就知道這個白雲裳與丈夫之間的關係,後來在香港也不斷聽到消息說兩人打得火熱,弄得上海盡人皆知。她雖然與倪則仁早就切斷了夫妻關係,犯不著對白雲裳有什麼酸意,但似乎也沒有必要給此人什麼面子。
「那麼,你是見她一下?」夏皮羅試探地問。
「不見,」於堇說。「我對這個人不感興趣。」「當然,」夏皮羅說:「密斯於,小心一點沒錯。」於堇想了想,又說:「我恐怕得見見她,能多知道一些情況,總是好的。但是否現在就見呢?」夏皮羅頓了一下,說話的口氣就全變了:「H先生交代,這是個最重要的人物,是你此次任務是否能順利完成的最關鍵一環。」「嗨,你剛才還問我她是什麼人?」這下子輪到於堇驚奇了。
夏皮羅抱歉地笑笑。「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瞭解此人?」他臉上有點尷尬,「我的職業習慣是讓別人先說。」「你比我老練!」於堇沒有生氣。受夏皮羅的啟發,她思索了一陣,轉頭對他說:「我明白了,看來她是打進軍統的釘子,是她控制了倪則仁。對嗎?」夏皮羅點了一下頭,他的眼光鼓勵她說下去。於堇思忖著說:「究竟是汪偽特務機構76號,還是直接為日本人服務的?從她的大膽直入找我的樣子看,恐怕是日本梅機關的?」
夏皮羅豎起了大拇指:「于小姐好敏感,判斷得好。」「而且他們把倪則仁抓起來,可能目的有好幾個,其中之一,是為了釣我上鉤,」於堇又推進一步,走到夏皮羅面前。「他們在想,靠攏我,可能會摸到一點底,知道『我們』對局面瞭解多少。」這個二十八歲的中國演員,看來絕對不糊塗。「你真是一環通環環通,」他由衷地佩服。
於堇不好意思了。她移開報紙,坐在扶手椅子上,請夏皮羅坐在沙發上。「如果我猜得不錯,那個白雲裳想從我身上追出我的上司,在為時尚不晚前,一舉破壞上海情報網。」兩人都輕聲笑了,但是他們心裡明白,這是箭上強弓,迫在眉睫。
「于小姐,你該知道,你的上司就是我。」夏皮羅說,「只是我一個人。」於堇懂得這話的全部意義:夏皮羅幾乎是公開的,他不躲,也躲不了。而休伯特隱在幕後,甚至不太可能再來見她。
「這點你放心,我比你還明白。」她沉思起來,然後才說:「就目前的情形來看,最快的方式,我只有拉住白雲裳,才能接近日方機要人員。」「如果她今天不來,我們就要設法讓你去拜訪她!她來得正好,太好!」夏皮羅的聲音一點沒有激動。
這下子弄得於堇奇怪了,「那麼你剛才怎麼說見不見由我?」夏皮羅謙恭地說:「于小姐自己想做的事,才能做得好。」
這話很像是休伯特對夏皮羅的點拔。看來養父至今念念不忘她的個性太強,也把這弱點詳細介紹給夏皮羅,她幾乎要生休伯特的氣了。但是她轉而想,休伯特不願在關鍵時刻,讓她的脾氣誤事,這也沒錯。她心裡還是對養父的周到感到溫暖。連如何對付她的性格這種小事上,他也仔細關照夏皮羅。
於堇心裡一下子湧上一股溫暖。她想念弗雷德,哪怕是到四馬路上,像一個顧客走進他的書店,問問最近到了什麼新的英國小說,哪怕是聽聽他的聲音也好。
可是不能。他說了,不行,就是不行,他只是H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