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灘和這幾條馬路,幾乎每一條弄堂他都清清楚楚,踩過他的足跡。差不多每晚,都有穿街走巷的小販經過他書店的窗前,「香炒糯白果!香炒糯白果!香是香來糯是糯!」那叫賣聲就是好聽的小曲。
休伯特開的這家舊書店在上海算得上老牌子,二十世紀初前清時就開張了。九年後,準確說,是1917年,休伯特接手這家書店。開始冷冷清清,生意最好時店裡雇了一個中國夥計負責整理書籍,兼帶送貨給有錢的買主。
二十年代上海愛書的西方人靠這家書店,上海愛讀英文書的中國人也把泡在這家書店當作最雅致的消遣。1935年溫源寧和林語堂創辦英文文學雜誌《天下》,要聚會又怕互相等,浪費時間,就全約在Scribner『s書店,看書與等人互不相妨,人等齊了,再找地方喝酒不遲。
他這個老闆不催不問,也捧著一本書在看,有時與這些才子交換一些新書消息。當時《天下》作者中有兩個少年,錢鍾書、夏濟安,心高氣傲,喜歡比英國文學名句的記憶力,相持不下時,就到他的店裡來查,或者就查他這本活辭典。到三十年代後期,天下不寧,他也收束生意,只剩下他一個人經營。店裡存書越來越多,只是買書的人不見增加。
他在這座城市生活了幾十年,覺得自己已經老了,這一生不會再離開上海。除了這裡,沒有其它城市他能稱為自己的家。下了一整天的雨終於疲倦。月色如清晝。空氣裡似乎縈繞著小販的叫賣,那聲調拖得長長的,讓人覺得生活哪怕再不盡人意,還是太值得留戀。
一粒開花啊兩粒糯!
兩粒開花啊糯白果!
於堇過去先關上窗,免得休伯特患感冒。休伯特比於堇離開上海前是老了一大截,甚至似乎矮了一些。不過,她站在養父的身前,他還是高出她許多,而且背挺得直直的。她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親愛的弗雷德,請原諒,都是我不好。」休伯特把手放在於堇的手上,轉過身來。兩個人坐回原位置上。於堇把壺裡的最後一些咖啡給他斟上。
休伯特沒有喝咖啡,覺得時間不能再由著他享受,他只能進入主題:「近日日本海軍的密電通訊,全部換了新密碼,一時無法破譯,但是總部發現其中有一個詞,Kabuki,出現頻繁。」於堇想也未想就說:「Kabuki就是歌舞伎。」剛說完,她才想起這話根本不用告訴休伯特。她為自己本能的賣弄臉紅了。
休伯特沒有為於堇的話停下來,繼續往下說:「電文好像是說日本幾個著名的Kabuki劇團將出發到各地勞軍,但是電文加密,以及出現的頻度,可以判斷,哪怕有勞軍此舉,也是一個幌子,這神秘的Kabuki是一次行動的代號,很可能就是日軍第一次打擊的目標。」「我的任務就是找出這個『Kabuki』究竟是在哪裡演出?」「是的,而且要快。據情報,日本五艘航空母艦,以及一批大小軍艦,從十一月中旬起就不見蹤跡。估計已經集合待命,或已經出發--讓我們稱之為F集群--可能已經潛行在太平洋,準備進行最猛烈的偷襲。估計一兩個星期之內,『Kabuki』就會被日本海軍的俯衝轟炸機摧毀。如果我們不能做事先防範的話。」於堇手指交叉,沉思起來:此行任務的嚴重,已超過了她的猜測。她說:「幾萬軍人的生命--」休伯特神情嚴峻:「不,整個戰爭的勝負,多少世代--」她發現自己像一隻絕望的蝴蝶在高壓電線上撲閃著翅膀。
休伯特可能覺得他的話太像一個指揮官交代任務,他轉了一個調子說:「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從頭到尾看到完整的全部。」這是弗吉尼亞。伍爾芙小說《奧蘭多》裡的句子。
於堇最喜歡這本神奇的書,主人公本是美少年,昏睡七天七夜,醒來變成一位女子。她少女時有一個本子全是抄摘吳爾夫小說的精彩段落,漸漸地她能背整個章節,如同在美國人辦的住宿學校早晚祈禱對《聖經》的熟悉,但前者是喜愛的,後者是不得不為之。
所以,她馬上重疊了休伯特的聲音:「永遠是只看到開頭--譬如兩個朋友過街時遇上了--看不到結尾。」房間裡氣氛柔和多了。於堇走到休伯特坐的沙發旁,在扶手上坐下來,她把頭依靠在休伯特的肩上,手握住他的胳膊,頓了好久,才說:「我明白,我明白。我也明白為什麼你一再強調『僅學好日文還遠遠不夠』。」「至於倪則仁,你丈夫的事……」休伯特頓了一下,換了一個詞,「你前夫的事……」他想確認一下於堇對這個男人現在的想法。
於堇打斷他,「他是個暗藏漢奸,哪怕死了,也罪有餘辜。」「還有《狐步上海》這個話劇。」「弗雷德,現在我明白了,兩個都是煙幕。」於堇笑起來:「給我來上海製造機會,製造兩個堂而皇之的理由。」休伯特聽見於堇這麼說,也笑了。「我親愛的孩子,你真聰明,雖然這兩個煙幕不全是我們製造的,應當說,這兩個煙幕來得正好吧。不過,為了能盡快入手,哪怕煙幕也要對付好。」他輕輕敲叩茶几面,「夜深了,你休息吧。」邊說邊站了起來:「如何入手,我會讓人詳細告訴你,但機會還是要你自己抓住。」他聲音有些猶豫,不忍心說這話,「只是,只是我們不能經常見面--最好在任務完成之前不見面。我之所以深更半夜來,就是怕我這個舊書蛀蟲,已經受到日本特務懷疑。」於堇繞到他跟前急切地問:「任務完成後呢?我們一起到什麼地方去,離開這一切亂七八糟,好嗎?你得答應我!」休伯特不安地看看自己修剪整齊的指甲,手背上老年斑夾在皺紋裡。「那時,仗可能就已經打起來了!」他在房間裡踱了兩步:「或許我們能搶在頭裡,讓日本人不敢拔刀動手。那樣的話--」他不願意說下去,他想說的是:「那樣我們更脫離不了--誰能身免這場全球的濤濤洪水。那時,上級會下達新任務。」但他決定還是不要把自己的悲觀傳染給於堇。
於堇跟著休伯特走到過道上。他去拿手杖,於堇先一秒拿在手裡,讓自己的手臂作他的手杖。
這孩子從來沒有這麼乖巧過,時間真能改變一切。於是他說,「我們會在一起的。我已經作了佈置,或許我們能在這個孤島沉沒之前逃離。」「『或許』?」於堇咬咬牙齒。
「不是或許,我的孩子,是必定--我們必定能在一起!」休伯特堅定地說。「我希望你明白我的意思。」「當然。」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清脆,好像茁茁生機在安慰衰老。
在這個晚上,這是他能夠給他心愛的養女惟一的承諾,起碼聽了這話,可以讓她眼裡的淚水,不往外湧。不然於堇這一夜睡不著,任務都已經逼上身來。
「我懂了,那就是我最大的希望。」果然,於堇笑起來,把手杖遞到他的手裡,在他的額頭吻了一下,「我對你的愛,哪怕上海沉沒也不會消失。」休伯特聽得出她信任的語調中帶了幾分誇大揶揄。她又回到離開上海前的心境,於堇可能已明白了他的想法,這個養女,一向比他心細,腦子比他快。
休伯特看著於堇,點點頭。於堇笑起來,那種笑帶著撒嬌的意味,完全就和小時一模一樣。他的心疼痛得厲害。他很想告訴她實話,因為他已經預感到,一切都難,往前更難。前程看不到光明,只有黑暗環浮在四周。不僅他們,全人類都沒有前途。整個花枝招展的上海,現在擱在汪洋中就是一隻小小的木筏,只要浪掀得再高一點兒,再高一寸,這木筏就注定會傾覆。
從來做事不懊悔的休伯特,覺得自己不應該把於堇召回上海,至少在他想好脫身之計前,於堇仍應在香港。但是現在完全無法預先作脫身的佈置再行動。
是他下的命令,讓於堇跳進這個陷阱。他覺得自己的心啪的一下碎開了。
這一剎那的心情,完全被他掩飾得天衣無縫,笑容如他期望的那樣出現在臉上。他拉開門,後退兩步到外面,轉身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