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2005夏至未至 正文 2003夏至漩渦末日光(2)
    早上被一陣莫名的聲音吵醒,立夏睜開眼睛看到手機在地上震來震去的,拿起一看是公司的上層打來的電話,慌忙接起來。

    喂,我是立夏。

    傅小司人呢?

    和我在一起。有什麼事情麼?

    電話裡說不清楚,你們兩個現馬上回工作室。回來就知道了。掛了電話立夏的心開始莫名其妙地亂跳起來,電話裡公司的語氣聽上去好像發生了什麼不好的事情。可是能有什麼不好的事情呢?想不出來。於是搖醒了傅小司,又吩咐酒吧老闆等遇見和七七醒了之後分別叫車送他們兩個回去。

    路上傅小司繼續靠著陸之昂的肩膀睡覺,而立夏坐立不安的神色讓陸之昂有點覺察。

    有什麼事情麼?陸之昂問。

    不知道,電話裡也沒清楚。

    不知道你還擔心啊。

    就是因為不知道我才擔心啊。立夏的聲音聽上去都像要哭了。陸之昂心裡也微微掠過一絲恐懼。低下頭看看肩膀上的傅小司,沉睡的面容無比的平靜。

    工作室裡坐著三個人。三個人都是公司的上層。看得出來每個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立夏走進工作室的時候就感覺到了。

    直接主管工作室的負責人Aron朝著桌子上指了指,立夏順著看過去 ,就看到一疊厚厚的報紙,最上面的那張報紙的頭版就是傅小司的一張大頭像。立夏再一看就看到了頭版上的那個大大的標題,那一瞬間簡直像是五雷轟頂一樣,內心突然滾過了無數悶響的巨雷:

    ——著名畫家傅小司暢銷畫集《花朵燃燒的國度》涉嫌抄襲!原告馮曉翼近日起訴!

    手中的報紙滑落下來,掉到地上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傅小司走過來拿起報紙,面無表情地讀著,在一行一行地把那些文章看完之後,傅小司突然想起陸之昂回來的前一天自己接的那個電話,報紙上的報紙和那天接的電話有很大的關係,可是自己的回答全部被篡改或者巧妙地拼接到了另外的地方。

    請問你在畫《花朵燃燒的國度》之前看過《春花秋雨》麼?

    看過啊,一年前就特意去網上看了,因為要畫《花朵燃燒的國度》。

    那請問看完《春花秋雨》對你有什麼影響嗎?

    我覺得很好漂亮,那就是我想要的那種風格。

    相對於你而言,《春花秋雨》的作者應該比你名氣小很多吧,幾乎都沒人是啊,所以我才會去用她的那種風格,因為很少有人看過她的畫。

    那就是說你在畫畫中是在臨摹她的繪畫風格了?

    嗯,應該是吧,像我們從小開始學美術的時候就是要臨摹很多老師的畫作啊,就算是現在也要不斷地借用別人的東西,不然就畫不出來。

    那你知道《春花秋雨》的作者現在起訴你抄襲她的畫作《春花秋雨》麼?你想要聯繫她私下解決這件事情麼?

    啊不會吧?那我要和她私下聯繫。

    傅小司躺在臥室的床上。外面的屋子裡,立夏和公司幾個高層在討論著什麼,透過房間的門傳進來模糊的人聲。

    天花板似乎有段時間沒人打掃了,感覺像是蒙了一層灰,並且這些灰都會掉下來。不然為什麼眼睛這麼澀澀地難受呢?

    似乎過了很久,外面漸漸安靜下來了。公司的人應該都走了吧。

    敲門聲。進來的是立夏了陸之昂。

    立夏看著躺在床上的傅小司,也不知道說些什麼,只覺得胸口發脹。她記得以前傅小司被人罵只會畫小女生喜歡的垃圾時就是這樣在床上躺了整整一天,也沒有吃飯也沒有喝水。

    公司說叫你不要被這件事情影響情緒,好好準備接下來在武漢的《嶼》的第三本畫集的首髮式。立夏小聲地說著,盡量維持著聲音的平穩。不想讓小司聽到自己聲音裡面的難過。

    嗯。簡單的一個字。聽不出任何的情緒。依然望著天花板,沒有動。

    陸之昂擺擺手,示意立夏先出去吧。因為他看到立夏的樣子都有點要哭了。立夏捂著嘴盡量不發出聲音,然後小心地帶上了門。

    陸之昂挨著傅小司躺下來,陪著他一起不出聲地看著天花板。時間像是滾水一樣從身上覆蓋過去,甚至可以聽到空氣裡那些滴答滴答的聲音。而窗外太陽終於升了起來,穿破千萬朵細碎的雲朵,射出耀眼的光芒。

    在被那些光芒照耀得微微閉起眼睛的時候,陸之昂聽到身邊的小司緩慢而微微哽咽地說:

    你看外面的天,這麼藍,這麼高,我在想,這個夏天又快要過去了吧。小昂你知道麼,每個夏天結束的時候,我都會覺得特別的傷心。

    我。

    都會。

    覺得特別的。傷心。

    接下來幾天工作室的電話一直不停地響。立夏接電話到後來忍不住在電話裡發了火。「都說了無可奉告了還問什麼問啊!你們有病啊!」

    公司的大門口每天都堵著很多記者,他們在門口等著,企圖採訪到傅小司。

    傅小司從窗口看下去,可以看到大廈的入口處始終擠著人,他們拿著話筒,扛著機器。傅小司拉上窗簾,回到畫板前繼續畫畫。可是心情煩躁,總是調不出自己想要的顏色。調了半個鐘頭調出來了,落筆下去,卻弄得一團糟。

    丟下畫筆去上網,看到MSN上幾個以前一起畫畫的朋友,因為自己在同行裡面太過出類拔萃的關係,所以和他們的來往都變得很淡很淡,其中一個在一些場合聊過幾次,感覺還行,小司裝作很輕鬆的打了一行字過去:哎,好煩呢,畫不出來,真辛苦啊。

    很簡單的一句搭訕,目的是消磨時間,希望打發掉壞的心情。可是收到的回話是:是9阿,現在又沒人給你抄了,你當然畫不出來。

    那一瞬間傅小司在電腦面前完全呆掉了。這算是什麼呢?三天前這個人還在拚命地低聲下氣叫自己幫忙,把他的畫放一些到《嶼》系列畫集裡。

    傅小司也沒多說什麼,只是不動聲色地關掉了PQSN。

    立夏拿過來一疊文件,是武漢那邊傳真過來的關於首髮式的活動細節。

    小司,你要不要先看一下……

    嗯,你放在桌子上面吧。傅小司起身走到沙發上,躺下來,閉上眼睛,也看不出什麼樣的情緒。

    立夏把文件放到桌上,然後走過去須沙發上坐下來。傅小司把頭抬起來,放在立夏的腿上。

    「立夏,」傅小司微微翻了下身,看著立夏的臉,「什麼時候,我們一起回淺川一中吧,我好想看看那些香樟。不知道在我們走了之後,它們有沒有變得更茂盛……」

    「好……」

    時間過得好快。以前立夏覺得那些詩人啊歌手啊總是無病呻吟,整天都在唱著一些感歎時光如流水的歌,光陰似箭白駒過隙什麼的。可是現在,立夏真的完全體會到那種飛速的流動。

    似乎一轉眼,整個夏天就撲扇著翅膀飛遠,而緊接來的秋天也瞬間消失。12月的時候北京下了第一場雪。冬天開始了。

    而這半年的時光,應該是無比的漫長吧。

    網絡上辱罵詛咒傅小司的人絡繹不絕。那些以前罵傅小司商業化作品庸俗沒有陽剛的其他沒有紅的畫家,在厭倦了以前的那些論調之後,現在終於找到了新鮮的話題,整天糾纏著抄襲抄襲,似乎傅小司所有拿過的獎項所有出版的畫作,以及從小到大的努力,全部都是狗屁。甚至有一些「我還奇怪為什麼他的畫賣得那麼好,原來是抄襲的呀」之類的荒謬言論,立夏有時候聽到那些記者的話簡直想吼他們有沒有腦子啊。如果是兩本一樣的畫集,那幹嗎要抄了之後才會受到歡迎呢?

    可是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就像陸之昂對立夏說的那樣,其實無論是何種結果,受利的都是馮曉翼。立夏知道陸之昂說的是事實,心裡就是嚥不下這口氣,可是嚥不下又能怎樣呢?也只能暗地裡無數遍地詛咒而已。

    工作室裡的電話沒有停過,讀者和記者每天都會打來無數的電話,立夏每次都叫他們自己去翻翻兩本書,看了再來說有沒有抄襲的問題,可是一想這樣的話不是正好就讓《春花秋雨》大賣了嗎?於是趕緊補一句,不要去看啊!結果第二天的報紙就有消息出來說:傅小司心虛於阻止別人看《春花秋雨》,但是依然無法阻止好作品的受歡迎,《春花秋雨》榮登銷量排行榜第十名。

    立夏在看著那些報道的時候捂著嘴哭了。那些眼淚流進指縫裡面,蒸發掉,剩下細小的白色的鹽。

    大半年過去,傅小司從最開始的憤怒,到後來的沮喪,再到後來的難過,最後終於又完全變成了高一時候的樣子,像是半年裡面,時光飛速倒流,一切重回十六歲長滿香樟的時代。重新變成那個不愛說話不愛笑,沒有表情,獨自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的傅小司。眼神重機關報降臨大霧,越來越濃,越來越濃,直到遮斷了所有通向內心世界的道路。

    每天早上起來,和陸之昂一起騎著單車背著畫板去森林公園,找一處有著高大樹木的陰影裡畫畫,在日落的時候重新回到工作室裡,將白天的畫作掃瞄到電腦裡面做修改。不再接任何通告,不再出席任何的簽售會。像是整個從所有人的視線裡憑空消失了一般。

    工作室裡的事情全部都是立夏在處理,官司的事情也是交給律師去打理。而律師看完兩本畫集,說,肯定沒問題,放心吧,法律會還所有人一個公道的。

    立夏點點頭,說,嗯。那一瞬間,立夏心裡難過得像是海綿蓄足了水,一碰就會溢出來。

    其實很多時候陸之昂心裡都在想,現在的日子,怎麼會與高中的那麼相像,是上帝在補償曾經離散的歲月麼?還是說小司的世界裡,注定只能孤單一個人,他不屬於這個繁忙而庸俗的世界。

    每天一起畫畫,一起吃飯,一起穿著隨便的衣服在大街上亂晃,帶著墨鏡拉低帽子,就不會再有人認出來,偶爾會有上高中的女生從身邊走過的時候會偷偷地打量自己和小司,偶爾還會聽到一些少女的對話。

    你看那兩個男的,很好看呢。

    ……嘔……你連這種老男人也喜歡啊……有點品位好不好啊!

    哼,我知道,在你眼裡也就只有三年七班的喬速光好看!全世界的男生就他好看!你滿意了吧?

    你不也是嘛,一看見三年七班的陳過就番茄美少女變身,還好意思說咧。

    ……

    那些熟悉的對話,帶著好多年前熟悉的味道,浮動在自己的身邊。陸之昂除了那句「老男人」微微有點吃不消之外,對於其他的話,感覺像是時光倒流。那些在淺川一中的日子,自己和小司就是行走在無數女生的日光裡的。在她們的心裡,兩個男生都是曾經的傳奇。

    「也不知道當初那些喜歡我的女生都去了哪裡呢,」喝著可樂,穿著西裝坐在路邊的欄杆上,這麼多看過去了陸之昂還是改不掉當初那個小混混的習慣,「現在的中國,真是好寂寞啊。」

    「你去菜市場看看啊,那些買白菜和蘿蔔回家照顧老公的王阿姨和沈大媽,當初不是就很迷戀你的麼,」傅小司還是當年一樣冷冷的嘲諷語氣,回過頭看到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到欄杆上去的陸之昂,差點沒把可樂吐出來,「你給我下來」!你下次要坐就給我換條牛仔褲再出門!穿套西裝坐在欄杆上像什麼樣啊你!

    伸手拽下來。

    怎樣啊,想打架啊?

    誰陪你瘋啊,多大的人了。嗤。

    哎,小司,你老了。沒活力了。你要跟上我的節奏啊,永葆青春!

    你不是水瓶座的麼?大我差不多半年呢,你個二十三歲的老男人!

    你……好啊,我說不過你啊,從小就這樣,你再說我就在街上哭,你有本事你就再說啊,繼續說說看啊。

    ……你瘋了……

    在陪伴著小司的半年時光裡,那些早就死在記憶裡的夏日,你是全部復活過來。香樟發出新鮮的枝葉,染綠了新的夏天。有時候我都在想,殘酷的人性,天生就不適合小司。

    小司,如果可以選擇,我寧願你一直是那個當初只會畫畫和學習的單純的小孩,永遠是那個橫衝直撞脾氣臭臭的小孩,你不應該對別人低聲下氣,你不允許被別人侮辱諷刺,在我心裡,你一直都像是一個活在幸福天國的小王子。所有的骯髒的東西都和你無關。

    可是這樣的你,竟然要面對現在的生活。每次一想到這裡,我就覺得格外的傷感。有天我做了個夢,夢裡的人一直站在最高的那個山崖上,所有的人都沒有你的位置高,所有的人都只能仰望你,連我們這些朋友也一樣,我和立夏還有遇見,就那麼站在很多低的地方,我喊了好幾聲你的名字,可是你站得太高了,聽不見。然後你就突然從那個山崖上摔了下去,我們想救你,都無法上來。

    而夢醒後,又是一個又一個沉重的黑夜。那些黑夜都如此的漫長,漫長到了連我,都會感到害怕。小司,你一定要堅強。以前我一直都覺得,兩個人一起無聊,就不叫無聊了。而現在,我也是覺得,兩個人在一起,再難過的事情,都不會變得難過吧。

    ——2002年·陸之昂

    轉眼已經是冬天了。厚厚的雪落滿了整個北京城。所有的樹木,房屋,街道邊的花壇,全部覆蓋在白茫茫的大雪裡。

    已經是2003年了。時光過得多麼快。

    立夏回想著過去的半年時光。所有傷心的事情,開心的事情,全部浮現出來。開心的事……似乎還找不到開心的事情呢。傷心的事情倒是一個接一個。

    很多時候自己都難過得想哭,小司卻似乎完全沒感覺的樣子。可是立夏知道,怎麼會沒感覺呢。應該是放在內心的最裡面,不想講給人聽吧。哪怕是那天在書店看到《花朵燃燒的國度》和新版的《春花秋雨》擺在一起,並且新書上赫然有一條腰封,腰封是「著名畫家博X司靠抄襲該畫集成名,暢銷畫集《花朵燃燒XX國度》完全抄襲該畫集,如不相信,您看了就知道……」的時候,小司也是什麼都沒說他把那本拿起,又放下,然後低著頭走出了書店。

    而身邊是洶湧的人群,還有那些透過人與人的罅隙傳進耳膜的話:

    啊?怎麼可能?小司的畫集是抄襲這個爛書的啊?

    你有病啊,我看爛的是傅小司這個人吧,你別執迷不悟了……

    可是,我不相信小司是這樣的人啊。

    好……我買。

    這些都是生活中的小事情。這些都不會讓小司難過。很多時候反倒是傅小司安慰著立夏。他總是很溫柔地對立夏說,這些事情不值得去生氣的。立夏抬起頭看著傅小司大霧瀰漫的眼睛,以前這雙一直被自己取笑為白內障的眼睛現在卻格外的溫柔,每次看到小司的眼睛的時候,立夏都會大哭。而傅小司,總是伸開手臂安靜地抱著立夏。

    小司,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在你的懷抱裡,我都會覺得世界在一瞬間格外安靜,安靜得像是可以聽到遙遠的淺川那些乾淨的大雪落下的聲音,北京的雪很髒,我一點都不喜歡。

    小司,你曾經說過,什麼時候我們一起回淺川一中去看看那些離別很久的高大的香樟,你知道嗎,我一直都在期待著那一天。

    ——2003年·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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