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水怔怔地呆在意白的懷裡,原來……受盡萬般羞辱與欺凌時都不曾掉落的眼淚,居然在意白那溫切的關懷之下禁不住淚流滿面。
「真是一對賤人!尋弱水,不要在我的面前惺惺作態,這樣只會讓我覺得你們兩個更加的噁心而已!尋意白,這種殘花敗柳也只有你還會當成寶貝一樣!」隱生冷冷的話語引起了一陣哄笑。
一字一句,他說得痛徹心扉!即使他心底深處的相法並非如此,可是,當他的眼睛裡出現意白抱著弱水的那個畫面時,他還是以那種冷酷得絲毫不近人情的方式去羞辱她!
意白緊緊地摟住弱水,並不理會隱生的惡語相對。
「弱水,嫁給我好嗎?無論你是尋弱水還是尋無心,我今生今世都要定你了!」他定定地看著弱水。
「意白……」她低聲的囈語著,如同三年前在曲江之畔的那次一樣……
她輕輕地撫摸著他的臉龐:「是我不好!害你這三年來勞累奔波。意白,帶我走,帶我離開這裡!越遠越好!」她大顆大顆的眼淚如同曲江清晨的荷露,晶瑩中透著悲傷……
弱水隨意白離開。留在倚香樓的隱生緊緊地握住手中的寶劍,寶劍在空中微微的顫動著,那份輕微的顫動中夾雜著這三年來的一切愛戀與痛楚。
他愛她,雖然他永遠都不會再對她說這個「愛」字!
現在對隱生而言只有恨!三年前,她倒在另一個男人的懷裡,三年後,她仍然還是倒在了那個男人的懷裡!
他用力地揮動著寶劍,斬斷了倚香樓門前那個巨大的花球……
三年前,是他轉身離開,而三年後,竟是把他一人留在了這裡。
一陣無名的怒火奔流於他的血液中,這次他絕不再罷休!
正當他準備離開之際,賓客中那個女扮男裝的身影衝了過來,是金靈公主。
他的怒火竟然讓他忘記了今晚是帶著金靈一起來的。
「三哥,原來,你這麼恨弱水姐姐,你覺得弱水姐姐喜歡的人是意白嗎?三哥!你一定是弄錯了,弱水姐從來就不曾喜歡過意白哥,你知不知道?」
「不喜歡?靈兒你真是太天真的,如果她們毫無曖昧的話,也不會在大婚的前夜幽會於曲江,若不是被我撞破,只怕我一輩子都會被蒙在鼓裡!」
「大婚前夜?三哥,你說的可是十月初七?哥!你冤枉弱水姐姐了,那夜原是我約的意白哥和弱水姐,只是後來被侍衛識破,我才失約的!」
「什麼?!靈兒,為何三年前你不曾說起?」
「哥,我每次問你,你都不許我提弱水姐姐,除了父皇外,誰敢惹你!」
那一刻,他像一頭發怒的雄獅咆嘯著,朝著尋府的方向策馬狂奔而去……
他此生惟一的夙願便是祈求她的原諒,即使捨了性命,他也願意!
發如雪你發如雪紛飛了眼淚/我等待蒼老了誰
此時的弱水正在尋府郊外的那處別院……
她憶起隱生那冰涼得近乎憤怒的眸,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原諒她了吧?她咳得很累,卻依舊大口大口的灌著酒。
意白把她安置在這處別院之後,便回尋家處理瑣碎。她明白,這次意白是鐵了心的要帶她遠走高飛,可是……她不能跟意白走,她不能……想必這三年來,尋夫人一定也痛不欲生吧……
桌上的酒瓶隨意的四處散亂著,那透明的液體自她的嘴角傾流而下,她用力的咳著,她明知道自己不該喝酒,可是……只有酒才能讓他徹底的忘記隱生……
突然,一股鮮紅的液體猛得自口中噴出……
此時,曲江上的一朵粉荷正緩緩地沉入池水中……
縱然青史成灰,愛仍不滅!
此時的意白卻被剛從倚香樓策馬而來的隱生攔住,隱生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便對天盟誓,今生今世,非尋弱水不娶!
兩人在夜色中就這樣冷冷的相持不下……無論隱生如何懇求,意白始終不曾說出弱水的下落!
次日清晨,丫環打水去弱水齋替弱水梳洗,開門一瞬,銅盆落地,清水濺得滿地都是……
「小姐,你的頭髮?」
朝如青絲暮成雪,弱水竟然在一夕之間變得白髮蒼蒼。
為隱生,這青絲華發一夕成雪,她不悔!
她起身朝七里曲江走去,那是她鬱結在心上的一塊痛,即使走,她也堅持在今兒,今兒是六月二十四,是她與他初遇的日子。
此時的曲江如同三年前的那個清晨一般……
黎明時分,天空漸漸露出魚肚白來。曲江邊那清新的荷香隨著淡淡地薄霧縈繞在她的週遭,讓她久久無法忘卻。那漫天的碧荷中,生長著一株最是嬌艷的粉荷……
她彷彿看見隱生策馬入水,探身,直取那株被她看中的芙蓉,然後回轉,朝她踏馬而來……
隱生朝他露出了一絲溫暖的笑容,而她低垂眼眸,雙頰緋紅……
睡夢裡那幅縈繞已久的畫面終究清晰地出現在她的面前,這輩子她從來不曾像愛隱生那樣愛過任何一個人,包括她自己……只是,天意弄人。
她靜靜地倒在曲江邊,看著曲江那一碧清荷。她覺得好累,彷彿一生都從未像現在這般累過,腦子裡出現的是和隱生初遇時的笑容,她的嘴角也緩緩地微笑著,愛上隱生,他終究還是不悔!
弱水死去的那刻,隱生正朝曲江策馬狂奔著。當他從意白嘴裡得知尋府別院並且趕去的時候,丫環告之他,小姐已經去了曲江。
偌大的長安城內,為了能盡早的見到她,他完全無視其它生命的存在……
他愛她!除了她,這世間沒有任何一個女子再值得她去愛!她要娶她,不管她是尋弱水還是尋無心,不管她是大家閨秀還是任男人萬般賤踏的青樓花魁,今生今世,他都要定她了!
他會乞求她的原諒,不管這需要付出怎樣的代價,他都願意。
他會帶她去天山與西海的那個地方,會給她建弱水小築,會在宅子的前面種滿荷,後面種滿葵,兩旁種滿幽綠色的竹,並以連綿不絕的方式包圍著。臥室還要建一條木質的迴廊通向荷塘前方的亭。山上種著梅,水則以充滿生命力的方式穿過那蜿蜒的迴廊……
這一切他都願意為她做!只要能彌補那些曾經對她造成的傷害,他都願意……
只是……天意終究還是弄人……
薄霧散盡,長安城裡仍然熱鬧非凡,如同那夜曲江怒放的荷一樣,隆重而熱烈!大街上的孩童仍在嬉戲傳唱:
長相思,在長安。
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
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
那一夜,隱生大醉,醉得不知人事!
他悔,悔原來這一生癡癡的等待竟讓她紅顏薄命。
他舞劍疾馳,朝著長安城外策馬狂奔數百里。百里之內的石塊上紛紛被他的利刃刻上「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
他焚香,舉杯,朝著曲江的方向,想起與弱水第一次在十里曲江邂逅的畫面來……
唇紅如血,眉目如畫,眼睛似一泓幽深的清潭,波光瀲灩。如同洛水之神,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他以洛水之神起誓,此後三生三世定不再娶,如若失言,願受千刀萬剮,永不超生之苦!
那夜,百里以外群狼齊齊哀嚎,他的悲,他的痛,竟是如此驚天地,泣鬼神……
自那以後,隱生日日以酒避日,天大地大,沒有她,他了無生趣!
又至重陽,他舉杯賞菊,不禁落淚。
少了她,酒不似酒,菊不似菊。憶起舊時重陽,她輕偎在他的懷裡任性而嬌弱的模樣……
她說要活在沒有天山與西海相接的地方。
她說要山要水要竹。
她說宅子前要種荷,後要栽葵,兩旁要竹,山上有梅……
她說要與他活在這樣的地方賞荷,觀雨,聽竹,折梅……
他扔下長安的一切,不顧父皇的反對,獨自去了大漠之地,那個天山與西海相接的地方。
從那日起,他便開始傾盡心血,在那天山西海之間建起弱水小築。這一生,為了她,他寧願待在這天海之間,傾盡心血去刻那永世愛她的碑!
只是每當狼牙月晚,他的耳畔總是恍若聽見從長安傳來的血啼之聲……
映無邪銅鏡映無邪/扎馬尾/你若撒野/今生我把酒奉陪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當隱生風塵僕僕趕到長安之時,已近黃昏時分。當他踏進明王府邸的一剎,往事歷歷在目,彷彿只是發生在昨日。
「隱兒,好!好!你終於願意重回長安了!」
七年前,弱水死的那年,隱生便去了大漠。無論父皇如何下旨,他始終不願回長安。
沒有了她,長安宛若貧瘠之地。
「父皇,孩兒不孝,未曾在身邊照顧!」他長跪。
看著父皇兩鬢斑白,他真的不忍再離開長安。可是,他不能,他不得不離開。因為,長安城內那若有若無的氣息總是讓他的精神忍不住抽搐。
次日清晨……
黎明時分,天空漸露魚肚白,他依舊策馬在杳無人跡的長安城裡飛奔,如今的心境自是難以道來,許是少了些當時的意氣風發。
行至曲江,他勒馬而止,今天是農曆六月二十四,荷的生日。他記得,他是算準了這個日子而來的。
沒有了當時的宿醉酒醒,沒有了當時的年少得志。不見金玉雕飾的馬車,不見掙扎取荷的老車伕。只是那,一襲白色的身影……
他宛若看到了十年前的清晨,那樣的唇紅如血,眉目如畫。那樣的一泓幽深清潭,波光瀲灩。如同洛水之神,翩若驚鴻,婉若游龍。
如果說命運的捉弄是對世人最殘酷的懲罰,那終究是無法逃脫的。佛家有云:緣起緣滅!正如前世500次的回眸才能換來今生的一次擦肩而過……
那荷香混著晨霧輕輕地撫摸著他的嗅覺,那一刻,他痛得近乎瘋狂。
他,揮劍,策馬涉水,斬斷曲江的十里荷花。他,終究不忍,讓紅顏辜負這一江清荷。
十年了,整整十年了。他什麼都變了。可是,為弱水,他的衝動,他的痛楚,他的絕望仍然不曾改變過……
長安城裡久久迴盪著那些孩童嬉笑打鬧的笑聲:
長相思,在長安。
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
天長地遠魂飛苦,夢魂不到關山難。
長相思,摧心肝……
……
——《發如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