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分,天空漸漸露出魚肚白來。他起身,策馬在杳無人跡的長安城裡飛奔。經過曲江,他勒馬而止,清新的荷香隨著淡淡地薄霧縈繞在他的週遭,如同懷抱著一池軟玉溫香,讓他久久不忍離去。
耳邊忽然飄來一陣笑語,淡淡的,若屋簷的風鈴在若有似無的飄蕩。
隱生有些恍惚,疑是自己的幻覺,他隨著那若有似無的聲音,靜靜地踏馬而去。
江邊停著一輛金玉雕飾的馬車,四匹毛色絕佳的五花馬昂首於馬車之前。稍有常識之人都能分辨出這馬車的主人非富則貴,這拿這四匹五花馬而言,匹匹都價值千金。
江邊一襲白色身影,正素面朝天地跪在曲江邊,虔誠地磕著頭:「願母親長命百歲,多安康,少病殃。」
那一抹淡白,在漫天碧荷中煞是搶眼。
「姐姐,可是想要那株芙蓉?」靈兒興奮地指揮著老車伕朝那株芙蓉步步移進。老車伕畢竟上了些年紀,步伐掙扎著朝芙蓉慢慢移去。
「徐伯,你快上來吧,小心別傷著!」弱水挽著老車伕上岸。
「小姐,萬萬不可,這樣,我會折壽的!」那老車伕急忙上岸下跪。
「徐伯,快快起來,你這樣跪我,我豈不折福!」弱水伸出纖纖玉指,指向河中開得最是驕艷的那株芙蓉:「靈兒,你瞧,那株芙蓉真是嬌艷欲滴。」
「呵呵,姐姐喜歡的話,靈兒去替姐姐摘!」靈兒剛脫鳳頭鞋,便被弱水拉住。
此時,隱生正望向那纖纖玉指所指的那株芙蓉。於是策馬入水,探身,直取那株芙蓉。花瓣嬌艷欲滴,香氣馥郁沁人。他回轉,朝弱水踏馬而去。
倏忽而至的男子,騎著高大的駿馬,擎著那株早已被她看中的芙蓉,涉水而來……
「小姐,在下只是路過,實無意驚擾小姐祈福……」他擎著那株芙蓉遞到她的面前。
「三,三哥,你,你怎麼……」靈兒面如粉荷的臉色突然泛白。
「金靈,你,為何在此?你可知父皇暗中派了多少人在找你?」那男子看到靈兒的一瞬,盡露長輩之態。
「父皇若是真心疼我,為何要把我遠嫁塞外?身在皇家難道就真的無法決定自己的命運?」
三哥?父皇?金靈?弱水仔細想來,這靈兒莫非就是當朝金靈公主?那她的三哥,豈不是……明王?
明王?她聽過。
他,便是當今最受皇上寵愛的三皇子隱生?
她緋紅的面孔像是曲江怒放的荷。唇紅如血,眉目如畫,眼睛似一泓幽深的清潭,波光瀲灩。如同洛水之神,翩若驚鴻,婉若游龍,讓人無法抗拒。
他的臉退卻長輩之態後,竟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容,他想,縱使這世上有弱水三千,而他,隱生,只取一瓢飲就足矣!
他把那株芙蓉遞向她。她依舊雙頰緋紅,低垂眼眸。
漸漸地,薄霧盡散,陽光溫柔地透過雲層,撒在曲江那漫天的十里荷花上,她覺得那種禁閉已久的感覺終於如同荷苞般,慢慢散開了……
一瓢飲繁華如三千東流水/我只取一瓢愛瞭解
靈兒被明王帶走,弱水還未來得及對意白道明靈兒的身世,意白便與老爺去了江南。
她不禁鬆了一口氣。這對弱水而言,恰是時候。她以為她就會這樣安守一輩子,可是,這暗生的情愫從遇到隱生的那一刻起便隨著曲江的荷香緩緩飄散了。
意白臨行前,吩咐丫環好好照顧,去江南的數日,已吩咐管家每天按時翻新娛樂的花樣,以免弱水寂寞。
今兒意白少爺的吩咐是賞畫。
待弱水去到花園的時候,管家早已把畫掛於亭台軒榭之中。尋家乃富甲天下,意白所收藏的自是幅幅出自名家之手,而弱水卻覺得了無生趣。
弱水百無聊賴地走到聽雨亭邊,桌上放著一幅字: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九個蒼勁有力的字,像塊巨石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的名字喚弱水,字中有名,名中有字,相互交融。
這,是意白的字,她認得。而這副字為何會出現在這裡,是意白有意之作還是……正當她細猜之際,一陣如銀鈴般的嬌笑聲傳於耳內。
「姐姐,這些天可曾想我?」靈兒一襲明紅朝弱水笑迎迎的走來,「意白哥呢?為何不見人影?」
「呵呵,原來靈兒是專程來看意白的啊!這回靈兒可要失望了,意白去江南了。」弱水看到靈兒的那一瞬,心情自是明媚了許多。
「才不是呢!靈兒這次來可是受人所托!姐姐,尋府後巷,三哥已經等候多時了!」
「你們……」弱水的臉上呈現出一抹嫣紅來。
「這可不怪靈兒,靈兒可是被三哥逼問之後,才……好了好了,姐姐快去吧!靈兒可不敢得罪三哥!」靈兒扯住弱水的衣袖便朝尋府後巷急馳而去。
弱水與隱生去曲江賞荷,然後騎馬去城郊踏花,遊湖。
那年的花期,他們整日流連於曲江。日日貪醉於荷香美景交錯之間。
轉眼,曲江花期已過,又臨重陽。
老爺和意白仍未歸來,而此時的長安城又發生了一件大事:皇上竟然賜婚於明王與尋家千金尋弱水。
賜婚之後的隱生更是時時陪伴於弱水左右。
「隱生,尋家對我有養育之恩,關於意白……其實……」
「尋弱水,這輩子休想有人可以把你從我身邊奪走!」他說話的語氣足以顯示那自血液中奔流的皇族霸氣。
「隱生,我與意白從小青梅竹馬,你知道我擔心的應該是另有所指。」
「擔心意白受傷?還有你們打小的訂親?自古情愛之事豈能勉強!他尋意白不會不通此理吧!總之,父皇已經賜婚,一切皆成定局!十月初八過後,你將會成為明王妃!」
「可是……意白他……」
「弱水,告訴我,怎樣的生活才能讓你幸福?」他並不聽她說關於意白的點滴,還有尋府和那打小的訂親。
「隱生,功名利祿也好,錢財也罷都只是過眼雲煙。我別無所求,只希望可以活在沒有人煙的地方,男耕女織。只是,你是明王,這是你我都無法選擇的。」
她朝著曲江那十里香荷的方向望去:「聽說天山與西海之間的景色是人間少有,如果能在那裡建一座宅子,宅子的前方種有荷,後方有成群的葵,兩旁則要被幽綠色的竹以連綿不絕的方式包圍著,這樣的話,我便不再害怕。臥室要有一條木質的迴廊通向荷塘前方的亭。山上種著梅,水則要以充滿生命力的方式穿過那蜿蜒的迴廊……隱生,等我們兩鬢斑白之際如能去那裡渡過餘生,就已心滿意足!」
「弱水,只要你願意,我們現在就可以去天山與西海之間渡過餘生!自從曲江第一次與你邂逅,我便想縱使這世上有弱水三千,而我,隱生,只取一瓢飲就足矣!」
弱水靜靜地看著隱生的眸,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字字千金,這對弱水而言是何等的珍貴,即使是捨了性命,她都不悔!
且對她說這句誓約的男子別說是弱水三千,就是弱水三萬乃至更多,也自是不在話下。而她,何德何能,能讓這世間最受寵的兩個男子這般癡情相待。
邀明月邀明月讓回憶皎潔/愛在月光下完美
十月初一,老爺與意白自江南歸來。
靈兒得知意白回府,遂派貼身小太監傳來訊息:十月初七夜,曲江相會時,到時有要緊之事與姐姐意白相商。
老爺得知皇上親自賜婚,自是滿心歡喜,這等榮耀早就讓尋老爺把意白與弱水打小的訂親拋之腦後了。
尋家雖然富可敵國,可是身份仍卻低微,如今攀上皇親,以後做起生意來定會一帆風順。尋家似乎沉浸在一種如暗香湧動的歡愉中。這,也許就是最古老最原始的人心吧。
只是,在這暗香湧動的歡愉中,隱藏著的某種傷痛,讓弱水隱隱不安。
她想說,想說命中注定的曲江相遇,而意白卻避之。他不願也不想聽她的解釋。十月初八,她將嫁作他人婦!一想到這裡,意白猶受鞭笞之苦。
他夜夜笙歌,流連煙花之所,醉生夢死之際卻還是片葉不沾。
長安月下,一切都是那般的寧溢安然。風靜靜的掠過長安,一切都如夢如幻。
弱水齋裡薰的是杜若,花色如雪,一如那清澈無雜的深情。那是一種溫婉含蓄但又有著最為放肆濃烈香味的花,如同愛情。
這些日子,弱水整夜輾轉難眠。正是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
雖然大婚在即,她卻無心歡喜。明兒就是十月初七,曲江之約是一定要向意白開口的!金靈這丫頭所說的要事,莫非是……雖然無法確實,但她也能猜透七八分。
夜裡起風時,弱水從被子裡起身,披上白色的銀絲披風,朝弱水齋的門外走去。
開門一瞬,無數黃花竟如飛雨般漫天而舞,那是日間晾曬在前階的花瓣。
那降紫粉白的花瓣,飄過她隨意挽起的發,飄過她無意輕咬的唇,飄過她懨懨的眸。
愛情,這個古老的帶著最為原始而濃烈的誘惑,永遠都以絕美的姿態出現在讓人最無防備的時刻。那是一種不能接受也無法抗拒的命運,而無論做出怎樣的選擇,也終究會讓你在千帆過盡後深深地後悔!
滿地黃花憶起的不過是憑添更多的愁,她無意識的轉身回眸,便看見酒意正濃的意白。
那一刻,他酒意全醒。
那一刻,他與她在花雨中定定相望。
那一刻,他所有的痛與傷隨著那襲素色白衣在風中洶湧的紛飛流淌。
他不該來這,縱使酒意使然。
她也不該起身,即使輾轉難眠。
正是「直道相思了無益,未妨惆悵是清狂!」
紅塵醉紅塵醉/微醺的歲月/我用無悔/刻永世愛你的碑
十月初七夜,意白和弱水在曲江等待金靈公主。
他拿著酒壺,猛烈的灌下去,那純色的液體順著他的喉、他的頸,流淌在曲江邊。
「意白,靈兒一直傾心於你,她之所以這般抗拒下嫁塞外,多半是因你而起!」
「因我而起,呵呵!是嗎?意白是應該多謝王妃關心還是多謝王妃的有意提攜呢?」他酒意微醺的斜睨著她。
「意白!你知道我並無它意!我只是希望你能幸福!」
「幸福?呵呵……所謂的幸福,早在你與明王曲江相遇的那一刻就已經隨之湮滅了!」
「意白!即使我與明王相遇,那於你而言也不是背叛!就如身無綵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若無雙飛翼,又何來靈犀可言!」
「是!尋弱水!如果你愛的不是明王,你以為我會因為區區一道聖旨而放棄你嗎?不會!」他居然一改往日玩世不恭的笑意,惱羞成怒地看向她,「我無意於功名,是因為我明白你喜歡安定平淡的日子。我整日遊戲花叢,卻片葉不沾,是因為想讓爹娘誤認是我玩心未收,以至於不會讓你還未愛上我便成為我的妻子。我送你江南塞北的玩物,只是希望有一天,你能毫無保留的愛上我!」那一刻,他痛徹神魂。
他的話如同一枚火烙深深地烙於弱水的髮膚之上,那樣深切的愛與痛,是她不曾料到的!
她步步退卻,淚盈於睫的看著他:「意白,對你而言,只要你願意,即使是弱水三千,你也垂手可得!」她說完便低頭不語,是啊!如果十六年前她不曾被棄於尋府門口的話,意白也不會有這般的痛楚。
「縱使這世上有弱水三千,但我此生只取一瓢飲足矣!在我眼裡,這世上所有的女子都抵不過一個尋弱水!」那一瞬間,他酒意全醒,閃現在他眸子裡的那份情愫應是「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意白猛地握住弱水那光潔細膩的皓腕,緊緊地抱住那鍾情已久的軟玉溫香!
「弱水,不要離開我!」他低啞的央求著她,如同夢囈一般,「求你!不要逃離到我的視線之外!」
幽黑的天際中,一片枯去的梧桐緩緩的落進了曲江……
求你!不要逃離到我的視線之外!
求你!不要逃離到我的視線之外!
她一陣眩暈,覺得心底一空……
那句愛痛糾結的夢囈,讓尋弱水覺得自己彷彿沉入了那至死纏綿的曲江之底。她的眼淚甚至她的整個生命都溶入了這一汪清池。
她被他緊緊地抱在懷裡,那種深切的愛與抵死的痛化成溫愉的體溫靜靜地自他的身體傳入她冰涼的身軀。
「意白……」她的嘴角微微的動了一下,並不掙扎的靠在意白的肩上。這,就當作是最後告別吧!是她欠他的。無論怎樣,明天她將成為明王妃,這一切愛與痛的糾結都將結束,她想。
只是,命運在這一切終將成定局的時刻還是狠狠地嘲笑了一把世人的愚鈍。那夜,皇上賜宴於曲江的宴會剛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