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袋的錢一直都不多。最窮的時候,我每天都在寢室裡收集掉在地板上的硬幣,好拖延提款的時限。家裡始終負債,如果我太頻繁提款的話會有很強的罪惡感。
還記得每個晚上我都在掙扎-是否要從飯錢裡省下個五塊,區區的五塊,去清大夜市的租書店看一本漫畫,還是要將那五塊錢換成肉燥飯上的一顆鹵蛋。所以《第一神拳》跟《刃牙》畫得太精彩,對我也是非常困擾的。
沒錢就不約會的話未免有毛病,除了每週都必看的二輪電影,毛毛狗跟我在新竹重要的娛樂,就是到什麼都很便宜的花市亂逛。
便宜的東西,怎麼吃都覺得很好吃、很賺。
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去逛花市我都會買一串烤鳥蛋加醬油邊走吃,奢侈一點的話,就吃包了一大堆肉跟醬汁的棺材板。而毛毛狗,她肯定會買一大堆炸的東西,炸雞排、炸薯條、炸魚來吃…毛的身材越來越胖,我也不忍心阻止。
「公公,今天可以撈金魚嗎?」毛毛狗最喜歡撈金魚了。
「好吧。」我也有點想。
於是兩人就興高采烈蹲在一堆小孩子中,比賽起撈金魚。
還有很多便宜的小遊戲。
「毛,我們來比賽射水球吧!」我忍不住駐足在一堆很爛的獎品前。
「那你要讓我啊!」毛歪著頭。
「讓兩球。」
「才兩球!」
記得我們倆連手射破的水球數目,只能換來口香糖、乾電池之類的小獎品。
花市裡也有很多亂七八糟的表演。
例如當場徒手從籠子裡抓毒蛇、硬生生從尖牙裡擠出蛇毒、然後倒在高粱酒裡分送給圍觀民眾喝的功夫師。不論他如何吹噓,我沒一次敢喝。
「要買他賣的蛇毒藥丸嗎?」毛有點動搖,因為據說皮膚會很好。
「又不保證他賣的藥丸,真的就是用他現場擠的蛇毒提煉的。」我點醒她。
例如拚命拿竹棍抽打桌面,用叫價拍賣的方式、販賣其實根本就滯銷的茶壺、佛像或超廉價的玩具。我每次都跟毛毛狗偷偷研究人群中到底有誰是叫賣者的暗樁,負責在無人喊價時出聲炒熱氣氛。
「毛,我們也喊喊看嘛!」我躍躍欲試。
「你真的想要那尊關公像嗎?」毛皺眉。
「廢話,當然不想啊,但看了這麼久,我就是想賭賭看會不會有人在我後面喊價。我有一定的把握。」
「不要啦,如果真的喊到了,就一定要買耶!」
但我可是長期觀察入微,對那些廉價品的價格瞭然於胸,常常舉手亂喊也不必買,反而帶回一堆贈品。一堆其實也很爛、完全用不著的贈品。
又例如裝神弄鬼,把一個水桶罩住供品,把另一個水桶空無一物地罩在地上,號稱在令旗與紙錢的催動下,靈界正在兩個水桶間進行五鬼搬運的神棍。他們一邊販賣六合彩的明牌,一邊掀開水桶的縫隙說:「哇!快搬完了!」
其實根本就是放屁,我跟毛偷偷躲在遠處,親眼看他們在人群散去時將水桶翻開,結果根本就原封不動。我很失望,因為如果真的有靈異現象的話,一定很酷。
花市裡每一個表演我都很好奇,雖然明知道是唬爛,但那些拚命唬住民眾的過程都充滿了生命力,很猛,常常讓我一站就站了半小時、一個小時,直到毛毛狗完全失去耐心為止。
從花市回交大的寶山路上,蜿蜿蜒蜒的。
幾乎沒花什麼錢就在花市瞎逛了大半天,心情很不錯。我一直都很喜歡,靠在肩膀上的毛毛狗跟我聊天的感覺。
「毛,我哥說,他要考研究所。」
「是喔,他的成績不是很爛嗎?」
「可是他好像有在準備,所以很難講。」我沉吟:「我很好奇他是哪根筋去想到,人生可以考個研究所這麼高級的事。」
「你以後會想去考研究所嗎?」
「沒想過,可是我成績那麼爛,應該也考不上吧。」
「你認真準備就有機會啊!公,沒有什麼事是不需要努力就可以得到的。」
「…」
說是這樣說,但我也不知道自己的興趣。
我念的科系教給我的東西,老實說,我都不感興趣。
沒有興趣也沒有付出努力,可說浪費了許多課堂時光。大部分我在圖書館準備各科考試的時候,「不小心」從一般書架拿下來的雜書,反而耗盡了我大部分的時間。
這樣下去,一年後我從交大畢業,就只有得一張虛有其表的名校文憑,卻沒有得到貨真價實的競爭力。錄取我的大公司或許傻傻地看不出來,但繫上領帶準備走進電梯的我,肯定心虛地笑不出來。
如果可以藉著讀研究所、重新培養自己在某方面的實力,也不錯。
問題是…
將來的我,想做什麼呢?
天空陰沉沉的,難道這就是我前途的預兆?
「我想當廣告文案的發想人。」我若有所思。
「嗯。」毛緊緊抱著我。
「或者是當電視節目的企劃,幫忙想創意。」
「嗯。搞笑的部分。」
「不然就是營銷電影,我看了那麼多電影,一定有它的道理。」
「一定有的。你也很會寫影評啊,每次跟你聊電影,你都可以說很多。」
「毛,妳念師院真好,還沒畢業就知道自己以後的工作。」我感歎。
「穩定是很好,可是現在教師甄試也很不容易啊,念公費才有保證分發,我念自費的,如果自己考不上學校,競爭力就比一般大學畢業的還弱。」毛正經八百地說:「如果可以重來,我一定不想念師院。」
「…」我不置可否。
終於,下起了大雨。
我趕緊將機車停在路邊,打開置物箱,裡面還是只有一件臭臭的雨衣。
訓練有素地,我們倆默契十足地撐開雨衣,我先穿,毛跟著將自己包在裡面。
天雨路滑,我不敢騎快,毛的呼吸滲透進我的衣服,暖著我的背。
「還可以嗎?」我有點捨不得。
「快悶死了。」毛哭喪著說:「而且裡面好臭喔!」
「忍耐一下!」我用手指撥開眼鏡上的水珠。
又過了半分鐘。
「快到了嗎?」毛忍不住抱怨:「我的鞋子都濕了。」
「快到了!快到了!」我反手,拍拍不斷在雨衣中忍耐燥熱與塑料臭味的她。
「公不要騙我!裡面好悶好臭喔!」
「真的快到了!快到了喔!」
雨越下越大。
兩個人一起穿同一件雨衣,騎著小一○○西西機車,排氣管噴出嗚咽踉蹌的白氣。
沒有任何的追憶,比這樣的畫面-
更適合寫成一首詩。
我哥的曲折離奇才要開始。
實力跟考運一樣爛的我哥,不知道是否極泰來,還是預支了人生哪一部分的好運氣,竟然考上了北醫生藥研究所,開始了碩士生涯。
這件事有震撼到我。
連續兩次聯考都考了個屁的我哥,被我評估為「這個人就是無法好好學習」。現在他竟然也可以考進研究所,那麼,我應該也沒問題吧?
我開始研究…「研究所可以念些什麼」。
首先,我絕對不考企管所、經濟所、金融所等跟我本科系相關的東西。
我週遭充滿了太多刻苦準備這類型研究所的同學,他們從大三就開始補習、一直汲汲爭取擔任班代跟社團社長等頭銜以卡位甄試資格,起步太慢的我絕對無法匹敵。何況我的興趣已經消磨殆盡。
大學生涯裡,我進出漫畫店跟電影院的次數多過於教室,感到興趣的課程只有大家都不重視的通識。要說我的強項,就是想像力。
如果不能將想像力當飯吃,那我畢業以後就要從事專職流浪漢。
要說什麼職業最需要想像力,那…
「九把刀,你很適合去念廣告研究所。」室友孝綸從床上丟下這一句。
「…原來,有廣告所啊!」我立刻上網搜尋。
廣告研究所完全契合我用胡說八道征服天下的夢想,不過…只有政大有。
回過神。
「公公,你考不上政大。」毛毛狗正色道。
「我真想反駁啊。」我歎氣,翻到研究所「型錄」的下一頁。
那麼,把標準放寬一點,有點同行的新聞所吧?
我通識課也修過幾門課,甚至越級跑去交大傳播學研究所,跟幾個碩士生一起修傳播法律的必修,最後還拿了超高分。
何況,「新聞所」念起來好像不錯喔,蠻有專業的氣勢,意思接近的還有口語傳播研究所、圖文傳播研究所、信息傳播研究所、國際傳播研究所、廣播電視研究所、出版學研究所,不僅系多,學校的選擇也豐富多了,看起來就是比較有希望。
「以後,我就要朝廣告界發展了。」我闔上厚厚的研究所型錄。
「公公加油!你一定沒問題的!」毛毛狗幫我握拳。
為了堅強決心,那就先繳錢吧!
升大四的暑假,我去台北報名了研究所補習班,還繳了兩萬多塊。考試的共同科目那就不必說了,五項選考科目有政治學、心理學、社會學、管理學、經濟學,我選了社會學,因為我在通識課裡修過一堆類似的課,很有興趣。
悶著頭奮發念了兩個月後,我赫然在另一本更厚的研究所型錄裡發現,各校的新聞所的錄取率,平均不到百分之一!
百分之一!
「Puma,你知不知道什麼是不到百分之一?」
著Puma抬起腳,噴射在第五輛汽車輪胎上。
Puma本著公狗的地域本能,每散步幾公尺,就要抬腳尿一下,就算只有幾滴牠也爽。
「二哥哥不是本科系的,他們都準備多久了,我現在剛剛開始,怎麼可能會是那百分之一,是吧?」我用腳輕輕踢了踢Puma的屁股,歎氣:「唉,算了,換其它的研究所,應該也可以走到同一條路吧?」
Puma沒有反對,只是在原地轉圈圈,然後怡然自得地撐開兩腿。
「現在才要急起直追,真的是太困難了。」
我感傷地看著Puma大便,頗後悔大學時沒有好好努力用功一番。
有很長一陣子,我以為自己是一個非常容易臨陣脫逃的人。
沒有毅力,沒有決心。便宜行事是我的準則。
人生啊人生,不管是什麼,絕對不是不停的戰鬥。
在百分之一的壓制下,我還是逃開了。不知道是幸或不幸,我斷然放棄準備非常難考的新聞所考試,換個比較便宜的思維,仔細研究每一間大學的網頁,看看這些學校的研究所有哪些,以及更重要的——錄取率是否合理!
不久,我就發現社會學研究所的錄取率約在百分之六到百分之十二左右,這個數字已經是一般人類努力用功就可以確實收穫的保證。
更幸運的是,我對社會學始終有很強大的興趣。
Puma在彰師大的草地狂奔。
八歲的牠沒有以前那麼矯捷了,但看到一大片草地的興奮卻沒有改變。
「不過,念社會學出來以後可以做什麼呢?」毛毛狗蹲在地上。
「應該也可以做記者、或者當研究助理之類的吧。」我不自覺瞇起眼睛,但陽光其實沒有那麼刺眼。
「真的有這麼好嗎?」毛毛狗不大放心。
「不管做什麼,總之一定會比我現在要好。」我也搞不清楚自己在胡說八道什麼,只是自我催眠:「我欠自己一個努力用功的大學四年,只要可以上研究所,我就有機會一次討回來。」
有興趣,又有機會,我重新抖擻精神準備起社會學考試。
目標清大社研,因為…離交大近。
上輩子大概燒了好香,我對理論的理解一向是超級無敵快。但優秀的文人有個共同的毛病,就是廢話很多,每個社會學大師都擅長把簡單的事蔓延得很複雜,社會學理論就像一隻無法統合的龐然大物。
我只有半年不到可以準備,我可以選擇大量閱讀諸家理論,或是深刻瞭解其中幾個就好。該怎麼做呢?
「我認真起來,連我自己都會怕啊!」我熱血上湧。
為了考試上的需要,我開始訓練自己將十分熟悉的幾個理論反覆思考,讓這些理論可以隨時轉換論述的策略,去回答許多不同的問題。也就是說,與其背一百個理論去回答一百個問題,不如,精通十個理論,不管遇到什麼問題都可以從中挑選一個去回答。
研究法跟統計我就遜了。
沒有別的竅門,我就是很努力,徹底發揮出高中時期的那股狠勁,就連跟毛毛狗約會時也在浩然圖書館底下的二十四小時K書中心度過。
她沒有抱怨,只是常常陪我陪到睡著。
「對不起。」我摸著她因為趴在桌子上睡、被手臂印紅的臉頰。
「沒關係。只是,公公…」毛毛狗迷迷糊糊地說:「你一定要考上喔。」
有時候,人非得借助自己的恐懼幫助成長才行。
考前兩個月,為了完全清淨跟隔絕誘惑,我用拮据的打工費在校外租了一間雅房,進行最後的集中力特訓。
房租非常便宜,一個月才兩千塊,因為它就長在新竹市立殯儀館旁邊。
怕鬼是我的強項,一整天缺乏抑揚頓挫的誦經聲幾乎沒有間斷過,不斷提醒我我的的確確住在阿飄集散地的附近。到了晚上我連窗戶都不想打開,免得「四目相接」。更別說出去鬼混了…要知道,一想到深夜回家時有可能會在路上「看到什麼」,我就安分守己地把自己鎖在三坪大的房間裡一直看書。
「我一定會考上的,因為我很努力。」
進考場前,我彷彿變成了超級賽亞人,看著自己微微發抖的手。
清華大學社會學研究所初試發榜,我的筆試獲得猛爆性的高分,通過!
我在寢室裡發出一陣豪吼。
「天啊!連九把刀都可以上研究所!」室友王義智喃喃不可置信。
「……我真不敢相信,九把刀你要去讀清大了耶!」室友孝綸猛搖頭。
「哈哈哈哈,還有口試啦。」我裝謙虛。
「口試你一定過的啦好不好!你是口試的天才啊!」室友建漢故意這麼說。
也是。
從小我對上台報告這類型的事就缺乏恥覺,侃侃而談是我的強項。
口試?不就是保送我進研究所的、近乎作弊的關卡嗎!
即使很窮,我跟毛毛狗還是去吃貴族世家慶祝。
「不過,公公,你的口試作品要交什麼好?」毛毛狗樂壞了。
「不知道耶,我問過了,一般人都是交小論文還是畢業專題,我的話……只有通識課的報告跟社會學有關,但那個又明顯不夠格啊。」我插著薄薄的肉塊往嘴裡送。
「那怎麼辦,不到兩個禮拜就口試了耶。」她擔心。
「我想想看吧。」我漫不在乎。
「不要想了啦,快點挑一個你有把握的題目寫個小論文啊!」
「如果趕著寫的話,一定會寫輸本科系畢業的學生啊,我……要出奇招!」
「奇招……聽起來很讓人擔心啊!」
「那些教授都很聰明,就算我不走傳統路線,他們還是可以從口試裡感覺到我是一個很有潛力的學生,所以形式不是重點,而是——我要讓他們知道我不只強,而且強得與眾不同!」我面目猙獰地大笑。
「唉。」毛毛狗顯然更發愁了。
書面資料主要分三部分。
第一部分是自我介紹之類的自慰文,不值一哂。
第二部分是研究計劃,要唬爛自己將來打算朝哪個領域發展,寫的內容暗示著你想找哪個繫上教授指導你寫論文。
我寫了兩個。兩個都超級扯。
最唬爛的是,為了實驗社會學家傅科的權力毛細管化的理論,我想跟教授事先串通好,讓自己因「告訴乃論罪」進警察局接受訊問、做筆錄。但我得採取不合作的態度,觀察警察是如何施展公權力在我這麼雞巴的公民身上,最好能讓自己因為種種機車的態度被警察關進拘留所,如此我就可以進一步觀察拘留所裡面的犯人的權力結構如何形成,例如……便當裡的雞腿要進貢給哪個同寢犯人,晚上睡覺時我才不會因為屁股疼痛而驚醒。
其中一個比較不扯、但仍懸疑非常的是,我想觀察同一個小區的居民或店家,在固定或不固定餵食流浪狗時所產生的集體情感是如何發生的。此外,我想研究同一條流浪狗在被不同的人亂取不同的名字時,是怎麼產生牠的角色認同。一下子被叫「小白」、一下子被叫「優喜」,這條流浪狗會不會錯亂,還是照單全收呢?
第三部分是學術作品。這正是我完全欠缺、卻也最能發揮的東西。
抱持著輕鬆寫意的心情,沒有個人計算機的我坐在交大計算器中心裡,面對屏幕與鍵盤,有點興奮地盤算著「如何出奇招」。
一直都想說故事的我,自然而然敲下了生平第一行小說。
都市恐怖病,語言。
口試現場,六雙難以置信的眼神彷彿要將我釘穿。
「柯同學,你打算怎麼結束你在警察局裡的田野調查?」教授忍俊不已。
「我想請教授到警察局幫我交保,或者直接跟警察說我們是在做研究,不要跟我們計較太多啦。」我想之理所當然。
「那,你要怎麼執行在小區觀察流浪狗的研究?」另一個教授摸著下巴。
我想都不想:「跟蹤野狗啊。」
全場大笑。
「最後,你交了小說當學術作品?」教授狐疑。
「這是一個非常富有社會學意義的小說,不過準備口試的時間太短了,我只寫了六個短章。我估計全部完成時至少有十萬個字。」我毫不畏懼。
「為什麼它有社會學意義?」教授不帶情緒地問。
「社會學的經典提問之一:如果你想要知道一件事情對你多重要,最快的方法就是——失去它。我在故事裡創造出一個沒有符號跟語言的世界,就是為了探討,符號跟語言對人類社會到底有多重要。」我自信滿滿地解釋:「重要的是,故事絕對很好看。」
忘了說,不只這篇小說,我還洋洋灑灑寫了未來三年的出版計劃。
只見那些教授開始竊笑,有的還笑到肚子顫抖。
太好了!我最怕教授一點反應都沒有,表示他們對我不感興趣。
現在他們還是在笑,我一定上的啦!
「柯同學,你交這幾頁小說是認真的嗎?」一位教授若有所思看著我。
「超好看的啦!這個小說雖然還沒寫完,但已經可以看出社會學意義的潛質,我發覺在小說創作中實踐社會學,真的很有意思……」我滔滔不絕地解釋。
「等等,你羅列了很多出版計劃,請問你之前有相關經驗嗎?」胖教授質疑。
「沒有。但我的人生座右銘是:Ifyourisknothing,thenyouriskanything.如果你一點危險也不冒,你就是在冒失去一切的危險。」我自信滿滿豎起大拇指。
「所以呢?」教授翹起腿。
「我覺得只要我不放棄小說創作的理想,出版計劃遲早都會付諸實現。」
我笑笑,帥氣地掃視每個教授們的眼睛。
榜單揭曉的那天,我看著清大網頁,迫不及待一遍一遍按著重新整理鍵。
從凌晨十二點按到中午十二點,榜單突然彈了出來。
「……挫賽。」我怔住。
我落榜了。
夾帶著筆試的超高分,在十六取十的超簡單口試裡,我被踢出局。
我的震驚遠遠大過於其它的情緒。
每個過來拍拍我肩膀,告訴我沒關係、繼續加油的同學,似乎都不把我的失敗當作很驚奇的事。他們大概都覺得很少在教室見到的我最後沒有考上研究所,再理所當然不過。
也許我沒有上,才能當作「努力的人才有收割的權利」的正面教材。
也許我沒有上,才能給努力用功卻沒有考上研究所的其它同學一個安慰。
「多少能理解仙道的感覺了。」
火車上,我看著玻璃上的反射。
熟悉的那張臉不是疲倦,而是囧。
人生中最猛的幸運,一開始出現在你面前的時候,往往是窮兇惡極,張牙舞爪的。你會覺得全世界都在跟你作對,都在拚命嘲弄你。
但實際上,那或許是驚人的逆轉開始。
沒有在第一年考上研究所,絕對是我人生中拿到的第一張好牌。
超糗的失敗,讓我終於撞見讓我再也不想臨陣脫逃的……戰鬥!
「僅僅」為了把口試用的作品「語言」寫完,我決定花一整年重考研究所。
家教學生的家長人很好,幫我找了落腳一年的地方,就在他們家正對面。
那是棟透天厝,位於幽靜的小巷弄裡,有三層樓,含水含電,月租只要兩千塊…說沒有鬼,你相信嗎?
真相是,那棟房子的主人是個年約六十五的出家人,經常雲遊四海參加進香團,不在家是常態,我住進去正好幫她顧房子,防鬼、防小偷…家教學生家長是這麼宣稱的啦!
雖然宣稱重考,但比起馬克思、哈柏馬斯跟紀登斯,寫小說有趣太多了。
老手自有門道,但生手也有生手的妙處。對我來說,寫小說幾乎沒有顧慮到什麼規則,沒特定的套路,寫到哪想到哪,就像在看不到邊的沙漠裡踢足球,我既興奮又慌張地追趕黑白球兒,生怕一個不留神球就讓大風一吹、滾沙一淹,跑不見去了。
最妙的是,要將球踢到哪,我還真不知道,只管著踢踢踢。
有些事,不著魔還真顯不出你對它的愛。
早上一起床,連牙都沒刷我就打開計算機寫小說,寫到早餐跟午餐乾脆湊成一頓一塊吃。每寫一大段,我就用打印機印出來,欣賞作品變成「新細明體印刷」的樣子,完全就是欲罷不能。
不管健康專家怎麼舉證,夜深人靜肯定是寫書的絕佳時機。我一邊聽著音樂,一邊沾沾自喜原來自己也可以寫小說,而且看起來…好像還不錯嘛!
「你不要熬夜寫小說,對你的肝不好!」毛毛狗在電話裡提醒我。
「好好好。」我的注意力只在屏幕上。
「要熬夜寫小說的話,還不如熬夜唸書。」她憂心忡忡。
「好好好,不熬夜。」我嘴巴說不要,身體卻很誠實。
整間房子只我一個人住,我等於是房子的王。
人類有個壞毛病,就是掌握了權力,卻沒有使用,等於沒有權力。
身為一個王,如果沒有行使王的權力,等於我不是個王。
為此,除非真的是陰雨天,否則我常常一絲不掛在三層樓的房子裡走來走去,當時迷上漫畫《第一神拳》的我還買了拳擊手套,光著屁股在屋頂上毆打水塔練習輪擺式移位。
碰碰碰碰碰碰碰!
「我就是…站在屋頂上的拳擊手啦!」我吹著手套上的白灰。
洗澡也是。
我絕對是光著身子進浴室,然後光著濕淋淋的身子出來,再拿掛在椅子上的大毛巾擦身體。除了出門覓食,我幾乎都是二十四小時進行人體光合作用,覺得什麼都不穿實在是太健康了。
「莫非定律」在我身上屢試不爽。
有幾次房子的女主人回到家,我正好在洗澡,她便迫不及待在浴室門口跟我聊天,跟我聊她此次出門雲遊四海的所見所聞。
「柯老師,你在洗澡喔!我回來啦!」師父宏亮的聲音。
「啊!靠…不,師父好!」我大吃一驚。
「哎呀,柯老師,我有拿幾個素粽回來給你吃喔,放在桌上。」
「太好了,我會吃的!」
「要趁熱吃啦,冷掉了就要用電飯鍋再炊耶,很費電。」
「好!我一洗完就會去吃!」
死定了我,我什麼都沒穿,要怎麼出去啊!
然而這種沒重點的家常對話可以連續進行十幾分鐘不停,而師父每次都杵在浴室門口跟我聊天,兩個人像在比賽耐力。看是我先出浴室,還是她腳酸先走人。
越聊,省錢至上的師父就越心急。
因為…含水含電兩千塊啊!
「柯老師,你已經洗十五分鐘了耶。」師父的聲音貼著門板。「啊,我剛剛去跑步,所以今天比較髒啦!」我洗到手指皮膚都皺了起來。
「男孩子青青菜菜洗一下就很乾淨了啦,快洗完快出來!」
「好好好!很快就好啦!」
我怎麼出去啊?
我一出去,妳好不容易修煉的道行不就毀於一旦了嗎?
有時候我甚至得假裝我在浴室裡泡澡泡到睡著(師傅!我想在浴缸裡睡一下!),或我謊稱我臨時起意要大便(師傅!我這一落屎,不知道要噴多久啊!),將不知為何很想親眼目睹我出浴的師父逼到放棄。
從門縫中確認清場,我才用火燒屁股的速度衝出浴室,一路狂奔回房間著裝。
甫升大四的毛毛狗,暑假一個禮拜總有三天要來找我。為了攢生活費,她在新竹的少年之家擔任短期的國文老師,有時我載她去上班,就在附近隨便找個地方寫小說等她下班。
比起偷偷住在八捨,到了這個階段總算是光明正大住在一起。
對我表面上宣稱準備研究所重考,卻滿腦子寫小說,毛毛狗顯得憂心忡忡。
「公公,你要不要等考上研究所以後再寫呢?」花市,她撈著小金魚。
「我…我先寫完語言再開始準備啦。」我蹲在一旁吃鳥蛋。
「你保證嗎?」她抬胖胖的臉。這陣子又胖了不少。
「嗯,一寫完就開始念。」我把最後一口塞進嘴裡,含糊地說:「一定。」
暑假的尖峰,當地學校輔導課一過,我就必須停止赤身裸體的豪舉。
一大早,四個升國二的家教學生就會拎著早餐,自行拿鑰匙開門進屋,拖鞋劈里啪啦地衝上二樓拍打我房間的門板,大叫:「柯老師起床!柯老師起床!」
總是熬夜寫小說的我,只能在房間裡虛弱地唉唉叫:「你們先做一張測驗卷啊,寫好再叫我起床啊」
等到我蓬頭垢面地打開門,四個家教學生已經將英文考卷寫好、改好,等著我一邊吃早餐一邊講解。
搞定他們後,我便開始寫小說,他們就在旁邊算數學、寫理化,共享一張大桌子。
「柯老師,你到底在寫什麼啊?」一個小鬼咬著原子筆蓋。
「寫小說啊。」我目不轉睛看著計算機屏幕。
「你會寫小說?」第二個小鬼狐疑。
「我還會大便咧。」
「那你都沒有在準備研究所考試喔?」
「也不算沒有啦,畢竟我是天才,保持有在動腦就行啦。」我胡說八道。
接近中午,這些小鬼就會心滿意足地撤退,而我終於可以好好睡個回籠覺。睡飽了再去租書店看個漫畫,如果毛毛狗正好來找我,就乾脆騎車到竹北看場二輪電影,或是兩個人一起去游泳。
毛毛狗很好笑,她以前是學過游泳的,卻只學會了仰泳就停頓沒學下去,因為她傻呼呼地說:「躺著游泳很舒服啊!」
躺著游是很舒服啦,但可沒辦法減肥。毛毛狗跟我在一起三年半,被我拖累吃宵夜的壞習慣,漸漸出現北極熊的線條,挑裙子時常常挑到生氣不買。
「毛,我真的不介意啊,胖得很可愛也很OK啦。」
「可是我介意!」
為了毛毛狗的自尊心,我們得展開特訓。
即使我自己的游泳姿勢距離「標準」有一光年的距離(用蛙式的踢腳,配合蝶式的手勢,身體卻詭異地貼近池底滑行、再斜射出水面換氣,堪稱亂游界裡的翹楚),但為了教毛毛狗最簡單的蛙式,我只好觀察附近的高手是怎麼張手踢腿的,再依樣畫葫蘆教給毛毛狗。
毛毛狗擁有我這輩子最欠缺的耐心,一遍一遍矯正姿勢,慢吞吞地撥著水。
「公公,我每次換氣都好怕會喝到水喔。」她沮喪地喘著氣。
「別怕,喝水就喝水了,拉肚子也正好減肥。」我輕輕托著她的身體:「繼續!」
毛毛狗前進的速度真的很慢,但總是沒有放棄。
在我游完一千五百公尺後,她還是像一隻小海龜一樣在水裡顢頇前進。
頭髮還是濕的,肚子餓得要命,我們騎車回租屋。
「我真的可以學會換氣嗎?」毛毛狗疲倦地貼著我。
「一定可以的,因為妳那麼努力。」我想著,機車是不是又該加油了?
每天黃昏,我都不自覺心驚肉跳。
四個家教學生又會圍著正在寫小說的我,又拉又叫地嚷著:「柯老師!走!」
「走什麼啊?」我裝傻,或裝累,或裝出小腿抽筋的症狀。
「去跑步啊!」
「這麼有意義的事,你們去做就可以了。」
「不行啦柯老師,我們想跟你一起跑啦!快點走了啦!」
十次有九次我耐不住四個小鬼的死皮賴臉,只好跟他們去附近圍繞著溪水建造的巨大產業道路慢跑。
這些小鬼從小跑到大,估計在五分鐘之內我就會被精力充沛的他們甩得老遠,獨自一個人在後面邊跑邊思考…人類為什麼要折磨自己的問題。
有一天,腳下的滾來滾去的球終於甘願了。
我在沙漠裡架了一道門,好整以暇將球輕輕踢了進去。
語言,生平第一部小說,浩浩蕩蕩一共十萬個字。
我寄出稿子,夏天也結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