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將升上小學三年級的那個暑假,媽媽把哥哥跟我丟在外公家,交給還在念輔大的小舅舅兩本小學數學題庫,希望他能抽空教哥哥跟我新一年度的數學,不要荒廢了整個夏天。
唉,當父母的都有這種幻覺,以為小孩子的暑假是要拿來努力用功的,其實提早一個夏天學會最大公因子跟最小公倍數哪這麼重要,尤其在鄉下,一輛腳踏車就可以是小孩子生活的全部。
說是鄉下一點都不是在亂講。
外公家附近都是稻田跟低矮的農舍,有條蜿蜒的小路可以通到大馬路。沿著小路走,會碰見十幾隻很臭屁的肥雞昂首闊步在鄰居的三合院前踱來踱去。如果我走得太急,那些雞就會衝過來啄我。我一大哭,它們就會振翅亂飛起來。
小路的彎角處,還有一隻老是泡在池子裡睡覺的水牛。
「外公,那隻牛怎麼一直泡在水裡?」我狐疑。
「泡在水裡比較爽快啊,要勞作的時候它才會起來啦!」外公漫不經心。
認真回想起來,我從未看過那只水牛走出池子做點水牛該做的事。
燒稻草的氣味豬糞的氣味滿身大汗的氣味,就是鄉下外公家的主題。
鄉下的房子都很大,除了用籬笆擋住外人,外公跟舅舅還養了好幾隻狗分別守住前門跟後院。
後院的狗特別大特別凶,比如德國狼犬之類的怪獸,除了舅舅誰都不敢靠近。而把守前門的狗就和善許多,畢竟很多親戚朋友都會從前門走動,養太凶的狗會嚇到人家。
話說那房子大歸大,格局還有點奇怪,如果要洗澡的話,還得從一樓打開門,走到院子裡昏昏暗暗的小柴房兼浴室裡,用最傳統的方式燒柴煮水洗澡。
小柴房的旁邊養了兩條非常愛叫的狗,儘管用鐵鏈拴住,我每次從那裡經過都還是被它們的叫聲弄縮了身子。
被公雞啄哭過好幾次的我,對這些防範小偷用的看家狗非常恐懼,雖然每天都見面,但它們齜牙咧嘴的叫聲還是讓我不寒而慄。我不懂它們為什麼天天跟我見面,卻還是跟我不熟,我自己也沒想過要跟它們親近。
直到守前門的雜毛狗生下它的小狗狗為止。
它沒有名字。
也許我曾叫它小白,但我幾乎沒有這樣的印象。
依稀,就只是叫它「小狗」。
中午。
總是堆得很滿的飯桌,總是吃得很慢的哥哥跟我。
「吃那麼久,到底吃飽了沒?」外公不耐煩地起身。
「還……沒……」哥哥跟我異口同聲,拿著沉甸甸的碗。
「吃飽了要記得喝湯啊!」外婆收拾碗筷,「吃完自己把碗浸在水裡。」
「好……」我們搖頭晃腦,在桌下互相踢著腳。
等外公跟外婆離開飯桌去睡午覺後,哥哥跟我就胡亂把飯吃一吃,迅速夾幾片香腸塞進嘴裡,左右手各拿一大塊肉,小偷般跑到前門。
門一開,本來趴在地上的雜毛狗霍然站起。
「嘿!給你吃!」我口齒不清,將一塊雞肉丟到地上。
雜毛狗拖著鏈子衝了過來,一下子就把肉吃光光,而它才剛剛學會走路的狗孩子跌跌撞撞跑來時,根本連碎肉的影子也沒看到。
還好,我們從餐桌偷來的肉還有很多。
「不要一下子就丟過去啦,要叫它坐好。」哥吐出嘴裡的肉,放在掌心。
「為什麼要它坐?」我不懂,也跟著吐出嘴裡的肉。
「白癡,它一下子就把肉吃掉了,這樣不是很無聊嗎?」
「哦。」我看著雜毛狗說,「坐下!」
雜毛狗沒有理會我們的命令,只是咧開嘴,任口水淌到地上。
「坐下!」
「坐下!」
被鏈拴住的雜毛狗甚至沒有看我們,只是盯著地上的肉瞧。我們蹲在鏈子緊繃的距離之外,如果我們不把肉丟向它,它也只能夠瞪著地上的肉塊跟香腸猛流口水。
倒是沒有綁著鏈子的小狗笨拙地走了過來,慢吞吞舔著地上的肉。
這個畫面,讓雜毛狗躁動了起來,不安地叫了兩聲。
「乖,要吃就要坐下。」哥哥循循善誘,晃著一片香腸。
「快點坐下啦!坐下!」我開始不耐煩。
「……」雜毛狗毫不理會。
僵持沒有多久,耐心只有葡萄乾大小的我們就放棄了。
我們將香腸逐一丟到半空中,任雜毛狗追著香腸飛翔的弧線瘋狂甩尾,猛撲吃掉。
「真的是教不會耶!」哥不悅。
我們不敢正大光明地拿東西餵狗吃,是因為外公養狗的理念是「看門」,而不是「寵物」,看門狗最重要的是盡忠職守,看到陌生人要懂得狂叫,遇到步步逼近的陌生人更要懂得咬他一口,而不是躺在地上撒嬌讓人揉肚皮。
好幾次發現我們偷偷喂雜毛狗東西吃,外公就一直唸唸念:「不要把人吃的東西拿給狗吃,這樣狗會很難教!」
被念歸被念,然而每天看外公拿著鐵盆裝干冷的白飯給雜毛狗吃,就覺得雜毛狗吃得很慘,哥跟我還是會「偷渡」大量的香腸給它打打牙祭。反正外婆很喜歡煮香腸,幾乎每天都著迷似的煮上一大盤,吃也吃不完,對狗是該大方一點。
但不管我們餵了雜毛狗多少次,始終不敢靠近被鏈拴住的雜毛狗的範圍,說穿了,就是單純的害怕,完全不懂怎麼跟它建立起餵食之外的關係。
雜毛狗吃完了香腸,懶洋洋地睡起午覺。
「它比較可愛。」我看著小狗。
「嗯,如果不小心被咬到也不會痛。」哥同意。
我們看著連牙齒都還沒長齊的小狗,用爪子跟舌頭辛苦翻弄地上的肉塊,很想吃卻不知道該怎麼著手的蠢樣。很可愛。
小狗沒有所謂的品種,但長得很像《再見吧,可魯!》裡的拉布拉多犬,骨架結實,黑溜溜的眼睛很有朝氣……跟它的媽媽都沒有半分相似之處。
由於還不具有攻擊性,小狗沒被外公拴起來,隨它自由晃蕩。
「看起來很笨。」我摸著小狗捲起來的尾巴。
「它還沒長大啊,當然什麼都不懂。」哥索性坐了下來。
終於吃完了肉,小狗咧著嘴趴下,一隻蒼蠅飛到它的鼻子上,小狗隨即起身追逐揮趕不去的蒼蠅。
面對這個新奇的世界,小狗總是神采奕奕。
但面對一個只有一片雜草跟大把陽光的院子,哥跟我就顯得無聊多了。
小孩一旦無聊起來,行為就會變得讓人匪夷所思。
我們最常做的,就是騎著腳踏車在空地上不停繞著圈圈,有時可以繞上整個下午。為了增添樂趣,有時我們會以區區兩人的隊形玩「紅綠燈」,一個人當鬼,一個人被追,直到鬼得逞後再反過來。追逐的遊戲會持續到有人翻車受傷為止而那個人,通常就是我。
要真累了就休息,一邊喘氣一邊研究雜草堆裡的昆蟲世界。
這時小狗會加入我們的行列,抽動濕濕的黑鼻子在草堆裡東聞西嗅,看我們如何用草尖刺弄縮回殼裡的蝸牛。或是把蚯蚓挖出土,再看看蚯蚓是怎麼鑽回土裡的。或是在水溝邊比賽用石頭砸爛「小百科」裡提到的粉紅壞蛋福壽螺。有時看螞蟻搬香腸屑,也很有趣。
鄉下的螞蟻特別大,大概是都市裡看到的五六倍,全身黑亮,如果用指甲掐爆它的頭,會發出嗒的一聲,油滋滋地流湯!這麼大一隻,幾乎可以單獨扛起一片小碎肉。如果不小心被這種大頭螞蟻的利嘴咬到,皮膚還會紅腫起來。
某天,我們將一隻蝸牛處死(小孩子很殘忍。蝸牛,我對不起你),好吸引螞蟻雄兵過來搬蝸牛屍體。
「沿著螞蟻搬蝸牛的路徑,蟻穴應該就在這附近吧……你看這個洞,像不像是入口?」沒等我回答,哥哥就做出結論,「一定是,絕對是,百分之百是。」
「然後呢?」我感到興奮。
「灌水進去好了,逼那些螞蟻通通跑出來,一定很壯觀。」哥微笑。
「進去拿水太麻煩了,要尿尿嗎?」我做出脫褲子的動作。
「……先用口水好了,用尿的話外公知道了會罵。」哥要升五年級了,比較成熟。
「嗚」小狗不置可否。
我們開始在嘴裡貯存口水,然後瞄準蟻穴,小心翼翼地滴下。
很快,口水泡沫形成的表面張力大於被土壤吸收的毛細現象,蟻穴暫時被口水給封住,這下子,一群將蝸牛分屍的螞蟻在洞口快速走來走去,不得其門而入。
「哈哈哈,不知道接下來它們會怎樣……」哥摘下一片草,用草尖將螞蟻的隊形撥得更亂。
小狗挨近,好奇地在草堆中瞪著找不到家的螞蟻大隊。由於鼻頭靠得太近,有只螞蟻竟順勢爬上小狗濕濕的鼻尖。
小狗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7),伸出舌頭將鼻頭上的螞蟻捲進嘴裡。
看到這一幕,我不知道是怎麼起的念頭,將手指伸到土堆上,讓一隻茫然失措的螞蟻爬上手背。
我將手背遞向小狗,小狗的眼睛跟著螞蟻在我手上走來走去的路線移動。
「吃掉!」我說。
小狗伸出舌頭,將螞蟻捲進它的嘴裡。
小狗抬頭看了看我,我讚許地摸了摸它的頭。
「哇塞,這個好玩耶!」哥見狀,也抓了只螞蟻放在手上。
還搞不清楚自己該吃什麼不該吃什麼的小狗,很順從地舔掉了哥的螞蟻。
「太厲害了,原來狗也會吃螞蟻。」我又抓了一隻。
小狗再度吃了一隻。
「狗才不吃螞蟻,是因為我們叫它吃它才吃的。」哥又抓了一隻。
小狗照吃不誤。
哥說得沒錯。小狗從來不會不理我們只顧蹲在草叢裡大啖螞蟻。
小狗只吃我們抓給它的。
「狗吃螞蟻不會有事嗎?」我有點不安,但還是手賤地捏了只螞蟻。
「不會。」哥很有把握。
就這樣。
那年夏天,我們偷了很多香腸給雜毛狗進補,也抓了很多只螞蟻給小狗當零食。
小狗一直沒有什麼不舒服,強壯得很,每天都要吃幾十隻螞蟻,可以說是外公家螞蟻最可怕的天敵。
我一直幻想著,等到開學了,我一定要跟同學炫耀我有一隻會吃螞蟻的超狗。
但,若同學不信的話,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