颱風在新聞氣象預報裡變成一個紅色的圈,慢慢靠近台灣。
雨開始下,忽大忽小。
喪禮的塑膠棚子就架在馬路中間,穿著黑色海青的師尼們誦念著往生咒。
真正參加鬼哥的公祭寥寥數人,理所當然都是我沒看過的生面孔,在現場走動詢問的警察都比親朋好友多。不知是帶著水氣的風太冷還是氣氛真的很蕭瑟,所有人都微微縮著身體。
比對鬼哥遺留在現場的刀子上的血跡,所有證據都顯示鬼哥就是殺死兩名男童、砍殘三名男童的兇嫌,所以來到現場拈香的親戚朋友表情都有些怪怪的,並不多話,只有在接受警方詢問時才會壓低聲音,竊竊私語鬼哥的反常行徑。
想挖點八卦的記者當然也不請自來,尤其是在他們知道受到殺害的五個國小男童就是前幾天輪暴同班女童的少年犯後,對「見義勇為」的鬼哥可感興趣了。
這麼多人,就是沒有人走到白簾後瞻仰死者儀容,因為鬼哥家屬給的紅包太薄,被砍了一百二十幾刀的屍體被殯儀館縫得支離破碎,好像恐怖電影裡的粗糙裝飾。誰敢看。
我向鬼哥的黑白照片鞠躬,合掌拈香,奉上了兩倍於尾款的白包。
走到白簾後,我看著棺材裡幾乎認不出來的鬼哥,有種荒謬的超現實感。
「你做得很好,你瞧,這是你應得的。」
我拿出昨天寄到我住處的蟬堡,用打火機點燃。
蟬堡化作妖異的火光,映著鬼哥殘破的臉孔,撩動的光影讓鬼哥的五官有了最後的表情。是帶著一絲無可奈何的、苦澀的笑。
「不怪你,世事難料,千金難買運氣好。」我微笑,安慰道:「把厄運留給這一生,下一世別再動刀動槍了。」
不管鬼哥同不同意,如一大串廢話的人生,就總結在這個句點。
蟬堡燒盡,最後一縷灰煙從我的手指縫中吹向天際。希望鬼哥的幽魂也夾雜在這縷破碎的灰煙中,了無遺憾地離開沈重漆黑的棺柩。
回到冷冷清清的鐵椅子堆中,我思量著今晚又得到黑草男那裡買一些平平淡淡的夢來做,否則又會睡不好了。這種情況不知還會持續多久,一想到就開始精神不濟。
「請問你是阿鬼的朋友嗎?」一個警察終於問到了我。從剛剛我就看著他一路從座位左邊問到右邊,一臉的無精打采。
「算是吧,阿鬼常幫我算命。」
「認識多久?」
「一年多。」
「你對阿鬼的犯案動機有多少瞭解?」
「從報紙上瞭解。」
「他有沒有跟提過什麼特別的?」
「沒什麼特別。」
「謝謝你的合作,這邊有些基本資料你幫我填一下,然後簽個名。」
「不會。」
我跟參與辦案的警方聊起了那晚的情形,拼拼湊湊,大致明白了整個過程。
與我電話商妥變更計畫後,鬼哥展開砍手之旅。他先在社區籃球場旁的公廁將一名小鬼的手剁掉,並問出另外兩名小鬼的下落,鬼哥隨後趕往結伴行竊的兩名小鬼經常出沒的公園。
當時,兩個小鬼正在公園涼亭下分贓剛剛從便利商店偷來的東西,附近沒什麼人,沉著冷靜的鬼哥吹著口哨走進涼亭,刀起刀落,斷了手的兩個小鬼立刻昏死過去。鬼哥用橡膠管綁在兩人傷口上緣止血,然後將兩隻斷手丟進涼亭旁的垃圾桶便走。
陰錯陽差。
一群經常出沒在公園附近的飆車族正好約了另一個幫派的混混在公園談判,左等又等瞧不見對方的人馬,卻見鬼哥低著頭匆匆走過,血氣方剛的飆車族於是將鬼哥攔住盤問。只見鬼哥身上有血、袖口藏刀,這一下誤會橫生。
飆車族於是將鬼哥團團圍住,你一刀我一刀……
殺手只有兩種方式退休,鬼哥選擇了最壞的那種。
「這種年頭飆車的小混混最狠了,連黑道大哥也不看在眼裡……」
「人聚在一起腦袋裡的東西就會變得很可怕,上次不是有個路人在路口不小心看了飆車族一眼,背上就被插了一把藍波刀?媽的,差點就當場翹毛。」
「現在即使掏出噴子,那些飆仔也不見得怕了你,這才是最糟糕的地方。」
警察抽著菸,說若是他值勤遇到飆車族,連警笛都不敢亮起來。另一個警察說,上個月有個剛出獄的黑道大哥在路邊啐了飆車族一句,肚子就被插進一把生魚片刀。有個警察偷偷說,其實這五個犯下輪姦罪的小鬼被鬼哥給死砍殘也不壞,因為他們遲早會變成更可怕的廢物,其餘人紛紛表示同意。
我聽著,一切都不再重要了。
沒等到公祭結束我就走了,撐著傘來到細雨紛飛的忠孝東路。
診間裡謐著淡淡的精香。
這次我預約了整整三小時,可以無止盡地賴在這張沙發上。反正颱風快來了,也不會有人急著找醫生討論腦袋裡的白癡幻覺。
「我犯了錯。」我揉著太陽穴。
「發生那種事,你硬要攬在自己身上,只能說你把自己看作上帝了。」藍調爵士手指捏著茶葉,輕輕放在壺裡:「沒有人可以掌握運氣,九十九,阿鬼只是提前走到了他該走的路。」
「我犯了錯。」我揉著太陽穴。
「實在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你明明知道這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任何人的錯,你這麼想不過是自找麻煩。不過你既然付了錢,精神科醫生就該繼續開導你不是?」藍調爵士衝下剛煮沸的水,不疾不徐道:「換個方向,我們做殺手的取人性命習慣了,偶而也會有同行不幸遇到了死劫,這也是很理所當然吧?每個殺手在成為殺手前都有了在生死裡打轉的覺悟,我不認識阿鬼,但阿鬼想必也不例外。」
藍調爵士衝著茶,空氣裡本應很濃郁的茶香,鑽進我的鼻腔裡卻是淡然無味。
我的身體裡,還蓄滿了告別式上的蕭瑟。
「連續接下王董的單,讓我隱隱心神不寧。」我閉上眼,回想雙腳浸行在馬爾地夫海水裡的沁涼感覺:「那些數字弄得我鬼迷心竅,王董開出來的單子我也想不到理由推辭,每一張單子上的目標都是無可挑剔的該死,但我老覺得不大對勁。」
頓了頓,我繼續說道:「也許是我的運勢開始下滑了,拖累了鬼哥。」
「對於運勢我就沒有研究了,但我沒聽過經紀人有所謂的法則,或是職業道德。」藍調爵士將一杯茶水遞了給我,淡淡說道:「如果你真覺得你有能耐拖垮身邊的人,也許你該考慮將某些單子給退了。」
「退單?理由呢?」
我的手指被越來越燙的茶杯給炙著,但我不在乎:「當殺手時最讓我心安理得的,是我從不判斷誰該殺誰不該殺,我只是個拿錢辦事的工具。後來當了經紀人,讓我遠離罪惡感的理由還是一樣,我絕對不判斷誰該殺誰不該殺,我只負責完成僱主的期待,就這樣。」
「可以理解,與價值判斷保持安全距離,百分之百你的作風。」藍調爵士的語氣帶了點稱許的意味。
我喝著茶,有點狐疑藍調爵士的專業判斷。
現在我真正需要的,應該是一杯威士忌吧。
「不過說些讓你高興的吧,剛剛你進來前十五分鐘,電視新聞快報說,李泰岸在自家遭到毒蛇咬死。」藍調爵士坐在桌子上,捧著熱茶說:「我覺得那傢伙死得好,跟我一樣拍手稱興的人一定不少。換個角度想,雖然不是你的本意,但你的確參與了一件好事。」
竟這樣鼓勵我。
「殺人從來不是好事,只是我們的工作。」我又皺起眉頭:「你知道嗎?自從鬼哥仆街後,王董一連下了五個單。短短七天,下了五個單。五個單。五個單。五個單。」
我看著落地窗外灰壓壓的天空,不再有光線從完美的角度射進診間,而是淅瀝瀝打在窗上的模糊雨點。
「不收你的診費,我真想聽聽是哪五個單。」藍調爵士眼睛一亮。
「一個比一個扯。」我嫌惡地說。
第一個,是在談話節目中批評大法官城仲模帶女人進賓館的名嘴唐向龍。唐向龍以前也是個搞婚外情的能手,還把女人帶回家上小孩的床猛打炮,醜事最後被自己的娘親爆上了數字週刊,一時沸沸揚揚。現在大言不慚干譙別人搞婚外情,引述王董的評語,簡直是無恥。
「無恥的人都得死的話,我們就沒政治談話節目可以看了。」藍調爵士說。
「不看那些節目也沒什麼了不起。」我皺起眉頭:「無恥的人是不是該死也不是重點。」
第二個,是屏東某寵物繁殖狗捨的負責人。該負責人長期虐待上百隻寵物犬,任這些寵物犬餓死泰半,不幸還活著的也瘦成皮包骨、腸胃萎縮,在獲救後只能勉強接受灌食,新聞報導裡的畫面觸目驚心,任誰看了都會掉眼淚。這個新聞正好被坐在電視機前蒐證的王董看見,算狗捨負責人命中註定該死。
「不好意思,這個我也覺得該死。」藍調爵士舉手。
「別說你,我也覺得該死。問題是我一想到王董坐在電視機前蒐證的畫面,我就覺得渾身不舒服。」我全身無力道:「就因為電視遙控器下面壓著一箱鈔票,這個拿著遙控器的人便可以決定電視機裡任何人的生死,那種感覺真令人反胃。」
「偏偏你也覺得他做得對,這才是最糟糕的部份。」藍調爵士莞爾。
「不。」
「不?」
「最糟糕的部份,是條件殺人的限定手法。」我似笑非笑看著藍調爵士:「王董堅持要餓垮狗捨負責人幾個月,等他只剩下一口氣時,再將狗捨負責人丟進一群飢餓的狼犬裡,讓他活活被咬死吃掉。」
執行起來不難,只要將目標綁架到深山監禁起來就行了。問題是,我要怎麼安撫接單殺手的情緒?殺手是殺手,變態是變態,兩者不能混為一談。
第三個,是鑽研成語自成一家的教育部部長杜正聖,他被這個社會討厭的理由可說是罄竹難書,自然也在王董大筆一揮的生死簿上。據說杜正聖也是現在中學生最常在周記上,公開表示最想在殺手月的獵頭網站看見的名字。
「我總覺得殺政治人物會造成大問題。」藍調爵士不以為然:「只要是人,站在鏡頭前久了都會瘋掉,政治人物的醜態有一大半都是媒體模捏出來的,殺掉這樣的全民丑角並不公平。」
「跟我說有什麼用?王董說,教育是一個社會的根本,而這個社會並不需要一個亂用成語的教育部長。王董要從教育改革的基本面切入,警惕這個社會。」我冷笑,用手指比了個槍形。
碰。
「買兇殺人的標準已經從高標準的邪惡,降到低標準的「需不需要」,王董第四跟第五個殺人名單,我簡直等不及了。」藍調爵士哈哈一笑。
不會讓你失望的。
第四個,是某中部私立大學企管系的人渣,葉同學,簡稱葉人渣。葉人渣用性愛偷拍光碟威脅想分手的女友,女友不從,葉人渣便砸毀女友的電視與電腦,最後還將偷拍內容放在網路上譭謗女友,一度還造成友女厭世自殺。
「這個葉人渣可了不起,網路上想用玉蜀黍插他屁眼的人可以排隊環繞小巨蛋好幾圈。」我註解:「葉人渣的照片跟身家全都公佈在網路上,這輩子是當不回人了。」
「網路上鬧得沸沸揚揚?但新聞上好像沒什麼看到,這消息很生啊。」藍調爵士一臉狐疑。
「別小看王董,他搞科技致富的,去草根性強的網路裡微服出巡,探查一下鄉民想殺掉誰一點也難不了他。」我其實有點想笑,我對欺負女生的畜牲一點都不抱同情。
「嘖嘖,第五個呢?」藍調爵士的身子又前傾了不少。
第五個,也是王董在網路上尋尋覓覓,終於得見的每日一殺。
我從口袋裡拿出王董在網路上列印出來的,皺皺的資料。
根據日本地區的論壇發表,中島佐奈在拍攝「水地獄」強制子宮破壞該片遭到劇組使用不明粉末藥物強制餵食,之後進行拍攝動作。由於該片的內容過於殘暴以及毫無人性可言的拍攝方式,導致中島佐奈身心以及身體受到極度的創傷。根據我所看到的內容,經過翻譯網站的翻譯之後大概說明一下:中島美眉因為這件事情住院四個月,好像臟器受損、外肛門破裂要裝人工肛門,還有心理受到極度的創傷,所以以後沒有中島美眉的新片可看的可能性非常的高。
請注意,影片內容的圖出現中島美眉口吐白沫神情呆滯的畫面,本人猜測可能是藥物導致所引起的反應,該公司實在慘無人性,令人痛心疾首,令人扼腕,av界將痛失一名美優。
久久,藍調爵士說不出話。
「要殺的人,當然是當初在水地獄a片裡凌虐中島佐奈的那幾個流氓男優。」我面無表情,做了抹脖子的手勢:「那些流氓男優要面對的條件殺人,一定會讓他們恨不得自行了斷。」
「為了殺人,王董還真是無所不用其極。」藍調爵士拍拍臉頰。
「到日本還有特支費可以領,這個單子還兼具觀光旅遊,難得一見的好單。」我好像應該笑,卻一點也擠不出幽默:「欺負女人的男人是我們的叛徒,有幾個殺幾個都不可惜,但我一想到王董根本沒看過那支a片就根據網路傳言下單,就覺得這張單從頭到尾都很荒謬。」
五張單,每一張單都有它豐沛的正義,也有同樣份量的莫名其妙。
「那麼你怎麼辦?」藍調爵士問到了重點。
「說過一百萬次了我不作價值判斷,收到的又全是漂亮的即期支票,所以當然往下發給了五個殺手。」我連苦中作樂的笑都敷衍不出來:「所以我現在手底下最能幹的殺手,全都忙得不可開交。」
說到底,即使我認為自己的運勢低落拖垮了底下的殺手,我還是不由自主接下了所有的單子。不做價值判斷是我以往保持心情愉快的關鍵,現在,它成了我性格上的大漏洞。
也許經過價值判斷後所接下的單,我要為出勤的殺手負擔生死責任的比例較重,因為我決定了什麼接、什麼不接。而什麼單都接,決定的就是命運了?但如果是這樣,我又怎麼會為了鬼哥的死深感內疚呢?
又,真實的我到底是什麼想的?其實是一團渣裡渣巴的亂。
「聽起來真的很慘,幸好你沒把這些單丟在我的臉上。」藍調爵士吁了一口氣,認真說道:「我該說你夠意思,還是很識相呢?」
「放心吧,再這樣下去你很快就有事可以做了。」我回敬。
藍調爵士笑了笑,分析道:「以精神分析的角度來說,這個王董是個很有趣的個案。王董跟你恰恰相反,他勇於做價值判斷,而且非常用力,這種用力的態度讓你非常不舒服。」
「何止。」
「一個社會學家韋伯說過,所謂的權力,就是逼迫一個人做他原本不願意做的事。與其說王董熱衷於正義,不如說他執著的是權力。從白手起家到經營出一個富可敵國的大企業,錢能辦的事王董差不多都想像過了,也說不定都做得差不多。但錢可以買到的權力可以大到什麼地步呢?除了發動戰爭,最徹底的應該就是殺人吧?」
「說不定吧。」我意興闌珊。
「有句話說,權力如果放著不用,就等於沒有權力。」藍調爵士聳聳肩:「初嚐買兇殺人滋味的王董,完全克制不了自己繼續行使這項權力的慾望。從他殺掉自己兒子以成就企業帝國的幼稚想法來看,可以知道王董有種帝王般的威權思惟,他的意志總是君臨天下的,只有在那樣的、從上往下看的角度審判著這個世界,王董才有掌握權力的充實感。」
「重點是他什麼時候會停吧?」我聽都不想聽。
「王董的正義已經到了鉅細靡遺的程度,只要媒體不斷報導壞人、製造壞人,要他停手,除非報紙雜誌電視一夕之間全部消失。」
「那是想像的正義。」我豎起中指。
「而你卻一點也沒辦法反駁。」他完全命中。
其實我並不想聽這一長串廢話,藍調爵士也早看出來。他只是喜歡講。
「你如果真的這麼介意,我有個辦法。」藍調爵士瞇起眼睛。
「殺了王董嗎?」我搖搖頭,說:「牴觸職業道德的事我是不幹的。」
「不。」藍調爵士搖搖頭,自信地笑。
對了!差點忘了你的拿手好戲!
「催眠!催眠是吧!」我的手指敲敲腦袋,說:「你可以透過催眠改變王董腦袋裡扭曲的正義,讓他回歸正常。」有點興奮起來了。
「不不不,催眠對自主意識強烈的人來說,也許可以改變短期內的特定行為,並無法改變他們的個性。我想買兇殺人的慾望應該也算是自主意識強烈吧,行不通的。」藍調爵士反駁了我,讓我很是失望。
藍調爵士不以為意,繼續專業的補充分析:「你說過,王董為了讓假綁票案取信於兩個兒子,不惜把右手小指給切了下來,這種執念已非一般人所能想像。再往前推,王董製造假綁架案的目的,只是為了一個虛幻的、不一定能夠達成的企業藍圖,但用的手段已是如此激烈,可見他一意孤行的怨念深重,到了自以為是的地步。」
「喔。」那又怎樣?
「過度自以為是的人,往往是用強大的外在武裝保護脆弱的內心,如果要突破他的武裝,不能用老套的勸解——尤其勸解涉及到你最在乎的價值判斷;你應該做的,就是加重他自以為是的價值。」藍調爵士停下,喝了口茶。
「你廢話不少。」
「九十九,你應該把目標抓齊,然後請王董親自殺了他們。」藍調爵士冷笑道:「高高在上發號施令的大人物,不見得能親自承受他們的決策。把刀跟槍丟給王董,讓他看著目標魂不附體、跪在地上哀求他。漸漸的,王董拿槍的那隻手也會抖了起來……」
我精神一陣。
是了!就是這個!
「讓王董明白抽像的正義與現實人生之間的差距,清醒自己在做什麼。」藍調爵士微笑,做出結論:
「一舉崩潰他自以為是的正義。
忠孝東路的雨很大,但我重新回到大雨下的心情輕鬆了不少。
我撐著傘,一邊想著下回王董下的單,不管目標是誰我都要想辦法吩咐殺手先綁架囚禁起來,然後硬要王董親手殺了他。
「最好是先綁架,騙王董說目標已經被殺死了。」我心中計畫著:「等王董大言不慚說他很感動後,我再請王董移駕到目標面前,看看那個死掉了會讓他很感動的活生生的人。」我滿意地寫著劇本上的對話:「喂,他死了你不是會很感動嗎?既然如此就動手啊……什麼?王董你竟然在發抖?你不是只要懷抱正義就可以勇往直前地殺人嗎!殺啊!扣下板機啊!不過你可要瞄準一點,不然只會聽到無謂的慘叫而已啊。」
一想到那樣的畫面,我就樂不可支。
美其名正義,實質隨喜好殺人的權柄,讓王董有成為上帝的幻覺。但是燒再多鈔票,人,還是沒辦法成為真正的上帝。這就是王董的弱點。
排練著劇本,我心裡咕噥著還需要一句經典台詞,當作這齣荒謬戲劇的謝幕詞。贏要贏得漂亮,離開的背影要優雅。
「王董,這就是你一心嚮往的正義嗎?」
太虛弱了。
「口中說著正義,手指卻扣不下板機?王董,你只是想要證明自己可以主宰生死罷了,什麼正義?你有的只是一倉庫的鈔票。」
不,太長了。這種電影台詞王董可記不住,記不住就折磨不了他。
「王董,你有的正義,只是團虛張聲勢的屁。」
好像不錯?虛張聲勢這四個字在這裡用得挺不錯。
「正義,理當有奪取他人性命的覺悟。」
終於有點意思了,我喜歡覺悟這兩個字迸發出來的效果。
即使大雨我還是沒出手攔下計程車,免得打斷我的快樂思緒。我一路推敲著經典台詞走路回家,想在巷口的便利商店買點牛奶零食。
還沒走進去,一股視覺壓力鑽進我的背脊縫裡。我本能回頭,神經緊繃。
一輛藍色的小貨卡在對街,緩緩降下窗戶。
是歐陽盆栽。
他不知已在這雨中守株待兔,等了我多久。
我鬆了口氣,撐傘走向小貨卡。
車窗後的歐陽盆栽穿著白色西裝,看起來非常憔悴,不知道有幾個日夜沒睡好了,整個人深陷在沒有朝氣的糜糜躁鬱裡。不可思議的是,歐陽盆栽的眼神裡卻發出我從未見過的奇異光彩。那是一種面對生死大劫,在高壓下焠煉出來的力量。
「九十九,我需要你的幫忙。」有如活死人的聲音。
「什麼忙?」我在傘下。
「想幫忙的話就他媽的上車吧,不過一旦上車,我的命就交給你了。」歐陽盆栽淡淡地說:「嫌揹著我的命太麻煩,就祝我一聲好運,我也不會怪你。」
「混帳,我們有這麼好交情嗎?」
我啐了一口,然後沒志氣地開門上車。
車子是租來的,方向盤上還貼著租車公司的連絡電話。空調裡有股新鮮泥土的氣味。廣播是氣象預告,說著颱風在十二個小時以內就會籠罩全台,各縣市單位隨時注意停止上班上課的預告。
一個人的眼睛往右上方看,代表在回憶。歐陽盆栽此刻便是如此。
「九十九,我想殺一個人。」他緩緩開口。
什麼跟什麼啊?原來是這種問題。
「你是個殺手,你可以自己辦到。」我簡直嗤之以鼻。
「你是我唯一信賴的同行。」
「等等,我從沒聽說過,一個殺手殺人需要委託別人的。」我失笑:「你這樣好嗎?喂,你可是騙死人不償命的歐陽盆栽呢。」
「事出緊急,我們只有三個小時不到的時間可以殺掉那個人,我必須趁颱風來之前登上油輪出海。」歐陽盆栽看了看錶,又看了看我:「要殺這個人憑我一己之力很難辦到,但有了你,或許再加上你手底下的殺手,就能在期限以內殺掉那個人。」
「如果你沒遇見我呢?你沒把這種可能估算進去嗎?」
「我相信命運,也相信人可以創造命運。」歐陽盆栽在黑暗的面容底擠出微笑:「人生沒有意外,我會認識你,自也不會沒有意義。」
「喂,記得嗎?我退休了。」我豎起中指。
「我沒忘記,不過你的手底下應該有不少殺手吧?如果他們能保密二十四小時,他們就派得上用場。」
「很不幸他們都出勤了,你沒想到這種天氣也是殺手的超級旺季吧。」我搖搖頭,拒絕:「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人一定得這麼快死,歐陽,你冷靜點,只要你付得起錢,過幾天我叫最好的殺手聽從你的差遣。」
「來不及了,你已經上車了。」
「什麼?」
「如果不能以殺手的身份,那麼便用殺人犯的角色幫我一次吧。」
歐陽盆栽發動引擎,雨刷忽地刷掉眼前幾乎被溶解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