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的電視台現在很流行,用媒體直升機在高空中,將高速公路上的警匪飛車追逐畫面放到電視上,直播給整個洛杉磯甚至全國看。
由於那些畫面既刺激又真實又無法預測,所以大大堆高了收視率。甚至有人直接跟電視系統業者簽約,如果電視台開始直播這樣的警匪飛車追逐新聞時,必須用手機簡訊通知他回家看轉播,一個鏡頭也不放過。不知是不是惡性循環,很多人愛看那些飛車畫面,於是實際飛給警察追的狂徒也就越來越多。
有記者問洛杉磯警局的警長,為什麼獨獨洛杉磯的飛車追逐事件居高不下。
「你知道的,洛杉磯的瘋子特別多。」警長冷冷回答。
他說的好,一點也不拐彎抹角,瘋子就是瘋子。
這個世界上,瘋子多得不像話。
各式各樣的瘋子。
而最近最紅的瘋子,當推把活貓縫在被害人肚子裡的那個大變態,自從他出現在各大報紙後,我就懷疑是不是某個職業殺手因故失控,變成一台瘋狂的屠宰機。至於他的經紀人,如果他有經紀人,現在肯定演出大逃亡。
「比起人皮面具魔,貓胎人才是真正的瘋子。」她蹦蹦跳跳。
「我不能同意你更多。」我說,走在電影散場的人潮裡。
等等。
她?韋如?……電影散場的人潮?
我們……剛剛看了一場電影?
「雪碧說,順從你的渴望。挪,這是你的處方籤。」
依稀,從腦袋裡直接鑽出來的話。
真夠我傻眼的。我若無其事地從口袋裡摸索票根,瞥眼一看。
原來是德州電鋸殺人狂的前傳電影,我記得昨天才剛剛上映。
「那個……現在要去哪裡啊?」我看了看錶,心中莫名的緊張。
十點半。
距離我告別該死的憂鬱症門診,已經有五個多小時。
五個小時!
「當然是送我回家啊,難道要被你拖去灌醉啊,看你一臉好像在醞釀什麼壞主意。」韋如哼哼,用手肘拐了我一下。
「哈哈,我哪敢打壞主意啊。」我吃痛,腦子裡一片嘉年華似的混亂。
我看著韋如的打扮,愛心格子襯衫加上淺藍牛仔褲,跟平常穿著相去不遠,十之八九跟我一起從等一個人咖啡店裡走出去,而非先回到家裡再刻意換過的打扮。但事實真是如此嗎?我們是怎麼開始約會的?
混帳,我真想知道在這謎樣的五個小時裡,自己除了約韋如看電影之外,還做了什麼。有牽手嗎?有亂講話嗎?有超過連續七秒鐘的雙眼接觸嗎?我們一起吃了晚餐嗎?是誰開口約誰的?我嗎?我在開口邀約的時候有臉紅嗎?
藍調爵士,去你的。
這次門診我完全沒有闔眼,卻一點都沒有印象自己是在什麼時候遭到催眠。最後的記憶,並非停留在打開門一腳踏出門診的瞬間,而是在等一個人咖啡點餐的時候。這中間在忠孝東路漫走、到便利商店買礦泉水、叫計程車到咖啡店的過程,我都還有印象。計程車費是九十五塊,清清楚楚。
接著我向阿不思點了一杯「七步成屍之殺手特調」,然後我就呆呆看完一場電影了。不著痕跡地被催眠,感覺真有說不出的奇怪。
雖沒計畫過但既然跟正妹約會了,卻沒有一點記憶,真是太不甘心。
「叮咚叮咚。」
我回過神。
「九十九先生很沒禮貌耶,怎麼可以在約會的時候發呆?」韋如瞪著我。
「啊,對不起。」我看起來一定很失魂落魄。
「你在想什麼啊?電影一看完你就變得怪怪的。」韋如的眼睛古溜古溜。
「嗯……我剛剛一直在猜你身上的香水是哪個牌子。」我搔搔頭。
「香水?我沒有用香水啊?」韋如愣了一下,嗔道:「你從哪裡抄來的台詞啊!只有老人才會用這種台詞啦!」用力捶了我一下。
「是嗎?原來是老梗了喔。」我爽朗地哈哈大笑。
走出華納影城,這城市因夜晚顯得朝氣蓬勃。
這大概是所有國際都市共同的形貌。白天有白天的節奏,晚上有晚上的靈魂。
白天的人忙碌,晚上的人歡愉。然後晚上的人用忙碌的方式尋找歡愉。
可惜我與正妹的約會,在我還弄不清楚是怎麼一回事以前就要結束了。「九十九先生,你真的還好吧?」她小心翼翼地問。
「……」我摸不著頭緒,但笑笑說道:「哪有什麼問題。」
我招來計程車,韋如像兔子一樣蹦了上去。
「住哪?」我坐在她身邊。
「往羅斯福路。」韋如對司機說。
知道正妹住的地方實在是讓人愉快的事。我很難說當過殺手的人還是正人君子這種話,但我的確沒有想過要對韋如做出什麼色色的舉動。
我們差了十五歲,能偶而約個會已經很好。
計程車上,韋如繼續談論著剛剛的電影,我則冒著冷汗硬是回應她的看法,並試著把話題從虛構的人皮面具殺人狂,拉到真實新聞裡的貓胎人,好讓自己別出糗。說著說著,我習慣性的多向思惟早已暗暗啟動。「對了,他手中的蘋果。」我突然想了起來。
「蘋果?」韋如頭又一歪。
「明明就丟進垃圾桶了,怎麼還會出現在他手裡?」我猛拍著自己的腦袋,恍然大悟道:「原來根本就是兩顆不同的蘋果!」
原來我被催眠的時機,就是在我陳述王董委託時的故事時,不知怎麼地被藍調爵士下了暗示,失去了幾秒、甚至是幾分鐘時間的意識。這一切就在我聚精會神說故事的時候——太可怕了,藍調爵士。
唯一能夠殺掉g的人,實非你莫屬。
「你在說什麼啊?什麼蘋果又垃圾桶?」韋如歪著頭,皺眉瞪我。
「哈哈,沒事沒事。」我感到非常不好意思,隨即接受了韋如飛來的一拳。
計程車停了,已經到了韋如的學生租屋樓下。
韋如下車,我將車窗拉下。
「謝謝你送我回來,九十九先生。」她彎下腰。
「不客氣,今天很高興,下次我們再一起出去。」我是說真的。
「我也很高興在咖啡店以外的地方跟九十九先生見面呢。」韋如笑嘻嘻。
真是無懈可擊的笑容啊,正妹燦爛的笑可以拯救全世界。
我揮手說再見,計程車慢慢駛離,我意猶未盡地攤在後座。
「先生去哪啊?」司機看著後照鏡。
「回剛剛的影城吧。」我摸著身旁微熱的空位。
記得嗎,我還得把電影「再」看過一次。
就在我迷迷糊糊與韋如約會後,每次我去等一個人咖啡,都抱著特別愉快的心情。韋如跟我說話的樣子有一點點改變,我說不上是哪裡不一樣,但這種轉變似乎是好的,因為她臉上的笑越來越有顏色,而我也一直注意著報紙上最新恐怖片上映的時間——韋如可是非常重度的恐怖片迷。
期間我接了一個迫不及待想繼承家產、只好請我殺掉他父母的凶單委託,但沒有影響到我的好心情。鬼哥是個傑出的新手,我決定把這張單子交給他。
要見鬼哥,就得去林森北路某地下道,走進乞丐、不知所謂的街頭藝人、擺滿過期色情雜誌的舊書報攤、算命騙子共同呼吸污濁空氣的城市腔腸裡。
我在一個破爛的傳統算命攤前坐下。
「鬼哥,有事給你做。」我看著低頭沈思的算命師。
算命師莫約五十多歲,個子瘦長皮膚黝黑,魚尾紋在老式墨鏡邊播散開,與他刻意流長的鬍鬚相得益彰,非常典型化的街坊人物。他假裝低頭沈思,實則在看膝蓋上壹週刊的明星走光照。
我叫他,他卻沒什麼反應。
「七步成屍,刀叢走。」我只好說。
「一語成讖,萬劍穿。」鬼哥抬起頭,推了推墨鏡。
新人就愛裝模作樣,這種老掉牙的暗號拿出來都不會害羞。
鬼哥假裝乾咳了兩聲,菸黃的手指敲了敲桌上的手機。
既然如此,我也只好拿出手機,把凶單上的目標檔案用藍芽無線傳送到鬼哥的手機裡。真是多此一舉。鬼哥似乎還很沈迷殺手是種特殊職業的幻覺裡,把自己看成高級特務了。
我若有似無地翻著桌上的農民歷,鬼哥則審視手機裡的檔案。
「難度不怎麼高啊。」鬼哥開口,語氣頗有抱怨。
「是不高,但凡事都講循序漸進嘛鬼哥。」我市儈地笑笑。
「我說九十九啊,其實我也想嘗試一點困難的任務,你看我,年紀也老大不小了,這麼老才當殺手,不多殺點人怎麼比得過年輕人?幾年後又有誰會提到我?」鬼哥埋怨,削瘦的身體微微前傾。
不殺人的時候,鬼哥終日困在這陰暗的地下道裡幫人算命,不管客人是剛下班的酒家女還是提著菜籃的歐巴桑,鬼哥的生命就是活在自己的胡言亂語裡。比平凡還要再平凡一點。
比起算命,取走別人的命的人生,實在是多采多姿吧。
「殺人就殺人嘛,哪有什麼殺手名人堂這種東西,那些虛名不適合我們,別忘了,我們見不得光。」我拍拍鬼哥的肩膀,笑笑保證:「但我是你的經紀人,你的想法我會尊重,先殺幾個好殺的熟練熟練,以後你想揚名立萬,還怕我不把大單將給你嗎?到時候你可別嚇得腿軟不接啊!」
鬼哥這才勉強露出微笑,算是收下了單子。
「下次一定啊,有點挑戰性,就算遠一點也沒有關係。」他推了推墨鏡。
「哈哈,沒有問題。」我起身離去,忍不住回頭多加一句:「小心點啊鬼哥,可別把自己給賠進去了。世事難料,千金難買運氣好。」
他點點頭,算是收到了。
至於鬼哥的報酬,按照慣例我都放在台北火車站地下b區的行李寄放櫃,選好櫃子、放妥標號不連貫的鈔票後,我會傳封簡訊給鬼哥請他去拿。
把簡單的事情弄複雜,是鬼哥的專長。
對於一個殺手來說,鬼哥的狀況實在蠻讓我擔心的。
話說,藍調爵士得手了。
某天我坐在計程車上跟司機哈拉時,看到車內電視播著汪哲南在自家陽台上吊身亡的新聞,幾十個記者圍在汪家樓下搶拍,與忙亂的檢警單位堵成一團。乖乖,藍調爵士果然避開了在看守所下手的高難度,轉而朝前天汪哲南暫時釋回的時間著手。
不過即使離開了看守所,汪哲南還是被檢調單位嚴密地監控,如何從中取得與汪哲南接觸的機會,我猜想藍調爵士的手法可能有——
一,在汪哲南回家後,用催眠的手法支開檢調單位一段時間,獨自深入汪哲南的住處下手;但這個做法要冒的風險太高,我也懷疑藍調爵士有沒有這麼直截了當。
二,既然汪哲南太難直接接觸到,迂迴地催眠汪哲南的律師或可以自由出入的家人,讓他們對汪哲南執行殺刑;這個做法避開了最困難的部份,卻有最高的失敗率,因為被催眠的人不見得真有辦法殺死汪哲南並故佈疑陣成自殺。一個無法評估風險的算盤對殺手來說都是不可靠的。
三,藍調爵士老早就用特殊身份進入看守所與汪哲南短暫接觸,對汪哲南下了特殊的催眠指令,等到條件滿足後汪哲南才會自殺,而所謂的條件很可能是汪哲南遭暫時釋回後才能滿足,藉此避開在看守所時的重重監視。這個做法還蠻優雅的,下手催眠的地點又避開目標自殺的地點,風險大大降低,我投這個做法一票。
但更可能的是,四,以上皆非。
真正的答案我永遠也猜不著,就算我去問藍調爵士他也不會跟我說。沒必要,且不適當。每個殺手都該保留自己做事的祕密,保護自己也保護吃飯的碗。
「做賊心虛,死得好。」司機看著小電視上的新聞,不屑道:「官越做越大,錢越黑越多,結果現在是什麼下場?被逼到走投無路,就剩一個死字!」
「對啊,每件事都有他的代價。」我看新聞,引述歐陽盆栽的老話。
「這樣講就對啦!沒那個屁股就不要吃那個瀉藥!」司機嚼著檳榔,按著喇叭說:「啊不過要照我看喔,說不定還是總統府叫國安局特務下的手,喀擦!把老鼠屎清一清民調才爬得起來啦!」
「哪可能這麼複雜。」我失笑。
「啊你不懂政治啦!」司機頗有自信地笑了笑,打開窗戶吐了一口檳榔汁。
在台北,每一個計程車司機都是重度的政治迷,個個都充滿了有趣的想像力。
每次選舉前一個月,任何人都可以在計程車後座嗅到誰會當選。百試百靈。
無論如何我很欣慰這件麻煩事終於告一段落,馬上叫計程車轉個方向到等一個人咖啡,心中盤算著也該約韋如去看場電影了。這次我神智清楚,一定要好好享受跟正妹約會的氣氛。
最近有什麼恐怖電影呢?我翻著計程車後面的八卦雜誌的電影介紹。
「司機啊,最近有什麼好看的電影?」我隨口問。
「跟女人約會喔?」
「對啊。」
「唉哪要這麼麻煩!約會?還不就是為了要去開房間?看什麼電影?把錢省下來住好一點比較實在啦!看電影實在是太假仙啦!」司機豪邁地亂講話。
等一個人咖啡到了,我神清氣爽地走下計程車,推開門進去。
我還沒想好邀約的幽默台詞,就看見王董坐在我慣常的位子上吃著排餐,精神抖擻地看著站在門口的我。
該死。
「九十九先生,今天要點什麼?」
興奮的韋如兔子般跳到我旁邊,我看著坐在對面的王董,一言不發。
王董細嚼慢嚥著,頗為滿意地打量著我,我有點不自在,滿肚子的問號。由王董吃東西的速度與餐盤剩下的食物估計,王董只比我早到不到半小時。也就是說,汪哲南自殺新聞一曝光,王董就趕到等一個人咖啡堵我。
為什麼這個首屈一指的大企業家要迫不及待到這間小餐館堵我?不可能只是想告訴我他很滿意吧?
我的眼睛,不由自主注意到王董身旁,微微鼓起的黑色皮箱。
「九十九先生?」韋如提醒我。
看她滿臉通紅的樣子,就知道韋如正覺得新奇有趣,而且興奮——這個赫赫有名的大企業家,再度出現在小小的咖啡廳。
「來一杯冰拿鐵吧,再給我幾塊你做的餅乾。」我。
「就冰拿鐵啊?」韋如的語氣好像有點失望,還偷偷注意著王董。
唉,實在是不想在王董面前喝怪東西。
但比起韋如生怕王董不解此店風格的失望,我還是冒點險好了。
「當然不是普通的冰拿鐵啊,我要的是殺聲震天之殺手冰拿鐵。」我笑笑。
「馬上好!」韋如豎起大拇指。
韋如離開去忙,我立刻沉下臉,等著王董自己說明來意。
我非常討厭,自己的行蹤被鎖定的感覺。我非常非常的,不爽。
「九十九,你是個非常值得信賴的人。」王董完全忽視我的不爽,對我相當稱許:「就連我底下最好的執行長也沒有辦法這麼滿足我的要求,不,是正義的要求。」
「過獎,我只是把適當的單子交給適當的人。」我淡淡說道。
「我知道殺人終究令你難以接受,即使你的工作本身要求你必須如此。」王董安慰我道:「但這個世界上沒有一種正義是不需要付出代價的,你知道這個社會肯付出這樣昂貴代價去執行正義的人還剩下多少?如果沒有人願意承受罪惡、剷除寄生在這個社會裡的害蟲,我們居住的世界將會以讓人沈痛的速度腐爛。你跟我做的是對是錯,就留給上帝審判吧,九十九先生。」
對於我的冷淡反應,王董表達出他錯誤的理解,令我震驚不已。
王董打開他的黑色皮箱,從裡面拿出厚厚一疊報章雜誌的剪貼文件。
「這是——」我還來不及反應。
「自從上次見面後,我想了很多,反省了很多。」王董自顧陷入回憶,說著:「說起來可笑,我一回到辦公室裡,就有一種很不真實的感覺,我看著滿桌子要我蓋章的機密文件,心想自己到底是不是瘋了?怎麼好好一個大企業家會想到買兇殺人呢?怎麼會想到要去殺一個跟自己根本沒有關係的陌生人呢?或許我該把單子取消?或是去看個精神科醫生?」
是的,我可以幫你介紹一個。
「我反覆思量卻沒有答案,但一看到這個新聞我還是忍不住忿恨起來,為什麼人可以這麼邪惡?為什麼這麼邪惡的人沒有得到懲罰?是誰在姑息養奸?」王董沈重地歎息:「每個漠視邪惡發生的人,都在姑息養奸。」
王董今天還蠻多話的,趁著他的多話我很快翻看了他提供的剪報資料。
莫約半年前,一間私人幼稚園的娃娃車司機,在娃娃車抵達幼稚園後失職將一名幼童留在車上,沒有察看就走了。據說烈日底下的車溫高達五十幾度,幾個小時後,幼童被活活地烤死,期間無人聞問。
慘劇爆發後,家屬哭到崩潰,幼稚園的負責人翁秋湖夫婦一面假意道歉,一面火速脫產逃避賠償。最後翁秋湖夫婦腳底抹油跑到花蓮躲了起來,半年後遭媒體爆料行蹤才曝光,但翁秋湖夫婦不僅沒有一絲悔意,還對著鏡頭惡言相向,讓當初枉死小孩的父母情何以堪。
坦白說,這對夫婦根本就是無賴兼惡棍。
「在電視上看到這些讓人作嘔的新聞後,我不自覺收集了一大堆資料,卻還是下不了決心,你在財金雜誌上已看過很多關於我的報導,該知道我不是個心意不定的人。」王董平靜地說:「遲疑了,就代表我不是那麼忠於自己的想法,站在需要殺人才能得到平復的正義面前,我還是感到怯懦了。怯懦,讓我開始懷疑自己花錢買兇到底對或不對。」
我點點頭,簡單說:「人之常情。」
「但一個小時前,我看到了汪哲南自殺的新聞。」王董露出非常滿足的微笑。
他的話還沒說完,我的頭皮已經發麻。
「那一瞬間,我流下了眼淚。」王董握緊拳頭,微微發抖道:「真正看到正義伸張的時候,我才明白我所作的都不是沒有意義的,於是我立刻就趕到這裡等你,一刻都沒有辦法等待——你知道嗎,我連自己的兒子死掉都沒有掉過一滴眼淚!」
我胸口有些沉悶,王董所受的感動讓我非常想一走了之。
但我的職業,就是坐在他的面前。
然後聽他好好說話。
「看到這對夫婦,九十九,難道你不覺得義憤填膺嗎?」王董看著我手上的雜誌。真不曉得他是哪來的時間收集。
「他們是很壞,但罪不致死吧。」我皺眉,已猜到了王董的意思。
「審判他們是上帝的責任,我們所能做的,就是盡早把他們送到上帝面前。」
王董此話一出,殺過好幾十人的我,背脊竟然隱隱發冷。
這是什麼邏輯,可怕得讓人無法玩笑視之。
說實話我殺過不少人,在社會認可的道德上完全站不住腳,也沒有立場說別人閒話,當了殺手經紀後更沒挑過一張單子,一張也沒有,因為我從不認為自己做的是好事,當然也不必做任何金錢之外的任何判斷。但王董腦袋裡盤根錯節的正義思惟讓我感到暈眩,我真想用吼叫回敬:「別鬧了。」
此時韋如笑嘻嘻拿著我的奇怪冰拿鐵跟一盤手工餅乾,走過來遞給我,動作慢吞吞的似乎想偷聽些什麼。
讓正妹失望的人,一定會下好人地獄。
「王董,我能夠透露的資料就這麼多了,其餘的我們還得保留給市府的都市計畫,不然這些地段都給你買走了,你不也會遭到檢調調查?」我歎了口氣,技巧性將王董提供的雜誌蓋在手下。
王董愣了一下,但以他的聰明已隨即理會過來。
「你不再考慮看看?」王董用最簡單的句子丟了球。
「你這麼說實在讓我很難做,世事難料,千金難買運氣好,把一些好運留給廣大的市民吧,也算是替後代積德呢。」我喝了一大口冰拿鐵,完全嘗不出裡頭摻雜了什麼。
韋如偷偷聽了幾句,此時也識相吐著舌頭走了。
王董看著我,正要開口說話就被我打斷。
「記得嗎王董?我還有個爆料王的單子還沒結清呢。」我認真道,希望能夠緩一緩王董的殺人衝動:「收人錢財與人消災,我得先替你清理掉你心、頭、上、的、不、快,才能再接你下一張單子。就算是見閻王,也總有個先來後到。」
我話中的意思,王董難得地又忽略了一次。
「那個爆料王稍緩吧,他正在爆總統府皇親國戚利用內線交易謀取暴利的料,料還沒爆完,他活著就還有點用。」王董嫌惡地揮揮手,像是趕蒼蠅:「九十九,你就算兩個月後才殺了邱義非我也不會怪你,反正我錢已經付了。重點是眼前的邪惡,我簡直無法忍受翁秋湖夫婦多活一天。」
說著說著,王董又從口袋裡拿出一張支票。
我放棄。兵敗如山倒。
「比起汪哲南,這次的目標太簡單了。」
「接是不接?」
「接,當然接。好人都可以殺了,何況是公認的壞人。」我吃著手工餅乾,對著櫃檯後的韋如笑笑,說:「不過在我接單之前有個問題一定得問。」
「你問吧。」
「除掉汪哲南是除國賊,宰邱義非是安定社會,我都可以勉強理解,畢竟這兩個人名聲都很響亮,但王董你這麼一個大人物,怎麼會想到要殺了翁秋湖夫婦這兩個小小害蟲呢?」我納悶,但笑笑吃著餅乾:「這就像用大鐵鎚砸死兩隻小螞蟻一樣,有點勞師動眾的感覺。」
「害死了一個無辜小孩,之後又脫產逃逸,這種人渣只怕壞過於汪哲南。汪哲南東收回扣西搞掏空,可也沒害死過一條人命。」王董完全沒有不悅,正色道:「邪惡到處寄生,不是名氣大的惡棍就是最大的邪惡,汪哲南今天死了絕對不是因為樹大招風,而是他的邪惡。翁秋湖夫婦也不會因為名氣小,明天會不會因邪惡而死。」
真是四平八穩的作文,連起心動念殺人都能做出這樣一篇文章。
「身為一個企業家,對這個社會能夠做出的貢獻少得讓我吃驚。」王董認真說道:「直到今天看到汪哲南上吊自殺,我完全被即時的正義深深感動——沒有比「報應」這兩個字更能帶給這個社會善良的啟示,這才是我賺了大半輩子,所能留給這個社會的真正財富。」
所以,你該成立一個殺人慈善基金會,幫你運籌帷幄一切啊。
「我沒有問題了,你開支票吧。」我微笑。
「期限是一個禮拜。」王董寫了一個數字,但筆卻停在最後的零上,有些猶疑地問:「可以指定死法嗎?」
「某個範圍內的死法,可以。」我公式般回答:「但限定死法的話,期限可能就要拉長了,就像貴公司接單生產,若顧及產品良率的話就給延長交貨一樣。」
王董卻沒有理會我,逕自揉掉支票重開,把方纔的數字提高了兩倍,把新支票交給我,鄭重交代:「期限仍然是一個星期,死法當然是夫妻倆雙雙悶死在高溫的汽車裡,才能製造出現世報的效果。」
「——」我有些傻眼。
「上面的數字,應該足夠你找箇中好手在期限內完成。好好幹,九十九,我以後一定下更多單子給你。」王董說,拍拍我的肩膀鼓勵。
就好像,我是鴻塑集團裡勤奮工作的員工似的。
「交給我,你放心。」我無奈但還是報以專業的微笑。
王董的手機適時地響起,一接起電話就回復到日理千萬的大忙人,王董一邊講電話一邊在口袋裡翻找著鈔票,我微笑搖手示意買單,王董也就不客氣匆匆離去。雖然投身於買兇造福社會的慈善事業,王董可也沒忘記他要把鴻塑集團推到全世界的大舞台。
我坐在位子上,看著咖啡墊旁的支票。
這筆錢,這個期限,這種死法,真是匪夷所思。
如果我是警察一定會很困擾吧。王董的單子,根本不是尋常檢警所能勘破,因為這些單子最大的特色,就是缺乏實質的動機。一個人毀滅掉另一個人,不為了利益,而是為了見鬼了的正義,這要從何查起?難道應該在報紙背後的民調資料裡翻出翻去嗎?
「在煩惱嗎?」韋如走了過來,收拾著王董吃剩的餐盤。
「是啊,他留了一個大煩惱給我呢。」我苦笑。
「哇,好多錢喔,真的是千金難買運氣好呢!」韋如張大嘴巴,看著桌上的支票嘖嘖稱奇:「要是我收到這麼多錢,再多的煩惱也不見了。」
「可惜這張支票不是只給我的,要不然說不定就像你說的,我的煩惱也會煙消雲散呢。」我看著韋如收拾桌面,一面想著該怎麼開口邀約她看電影。
韋如慢條斯理收拾著,我眼睜睜看著她把盤子疊好,把杯水添滿,許多不成句子的話卡在嘴邊。
殺手下了班就不是殺手,默契之三。但我的腦袋已被翁秋湖夫婦坐在車子裡活活熱死的畫面給塞滿,沒有辦法回想起任何雜誌裡提過的當期恐怖片。直到韋如摸摸我的頭離開,我還是只能笑笑。
我殺人時從沒手軟過,區區一個邀約卻讓我裹足不前。
也許我該去找一下藍調爵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