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他不是普通的劍客。
雖然沒有劍客會承認自己僅僅是所謂」普通的劍客」,但他的確不是。
他的劍,長四尺,寬四寸,鋒口寬大烏沉,鐵鑄冶造,較尋常利劍要重二斤。
雖沉,但劍質平凡無奇,卻因在他的手中有了不凡的名字。
炎楓。
炎楓劍不殺無名之輩。
金銀、財帛、女人、權力,都無法擾動他的心,使喚他手中的劍。
只有崇高的理想,才能讓他的俠名飲動。
荊軻。
——
秦王政十七年,韓國被滅,易名穎川。
趁著趙國乾旱鬧饑荒,秦王派大將王剪、羌瘣、楊瑞和率軍,輾轉兵分南北夾擊趙國首都邯鄲。趙王派李牧與司馬尚率軍抵抗。時逢秦王政十八年。
公認戰神的李牧將軍採取一貫的逐壘固守,避免倉促決戰的方針,秦軍屢攻不勝,形成漫長的對峙。
但同樣是軍事天才的王剪利用趙王庸碌,著手進行反間計。
王剪停止進攻,一面派使者與李牧和談,一面遣間諜攜重金入趙都,賄賂趙王身邊的佞臣郭開。郭開利慾熏心,在宮內散佈惡毒流言,譭謗李牧私自與秦軍議和,相約在秦軍破越後分地代郡。
趙王聽信郭開讒言,欲派趙蔥與顏聚代替李牧。
李牧治軍有方,在邊境與匈奴戰鬥多年,又曾大敗秦軍無數次,深受軍民愛戴,是以王宮內謠言鑿鑿,邯鄲城老百姓卻大罵趙室無情。
多年前,趙王以光會嘴上談兵的趙括替換老將廉頗,在長平一戰慘敗,趙兵遭秦坑殺四十萬,從此元氣大失,失卻與秦並列戰國雙強的契機。有了悲慘的前例,李牧毅然拒不受命。然李牧此舉卻」驗證」了談判媾和的非議,昏庸的趙王大揣,軍隊與王室處於極度緊張的狀態。
邯鄲城裡城外,無不瀰漫著詭異的氣氛。
秦滅趙國,只是時間的問題。
如果要說,天底下有一群人對即將臨頭的戰爭麻木不仁、還能夜夜杯酒笙歌,那一定是拒斥沙場,遙遙指揮戰爭的達官貴臣們。
他們掌控了軍隊的糧草補給,兵餉的發放,戰具的維修,以及任意調度將帥的權力。只因他們與王的耳朵最近,只有一句譭謗或讚美的距離。
在前線衝鋒陷陣的將帥若想打勝仗,就要用盡各種方法疏通王宮裡的小人,將戰功分給毫無干係的臣子甚至太監。雨露均沾的情況下,前線的弟兄們才能獲得差強人意的支持。
積弱不振的燕國也不例外。
防守邊境的數萬大軍,一邊看著搖搖欲墜的趙國步入滅亡,為千古名將李牧感歎之餘,更不忘從軍餉裡扣出大筆金銀,不斷送進王宮,送進對燕王最有影響力的」那個人」的手裡。
太子,丹。
「這是這一期弟兄們的奉獻,請太子笑納。」
下跪的人,甚至還穿著軍服,一臉風塵僕僕。
太子丹慵懶地點點頭,左手擁著酒樓名姬的香肩,右手隨意一揮,遣退了來使。
在酒樓裡收受軍隊的賄款,這個王前紅人也未免太膽大妄為。
但太子丹今天心情極差,極差,極差,顧不了這麼多。
「你剛剛說什麼來著?我才三天沒來,素仙兒就嫁給了……嫁給了那個誰?」太子丹怨忿難平,左手用力過猛,抓得歌姬的香肩都紅腫了起來。
半個時辰前,一聽到酒樓第一名姬素仙兒偷偷下嫁樊於期的傳言,太子丹一個大驚,既羞且怒地率眾而來。聲勢之壯,來意之不善,嚇得酒樓其它尋歡客紛紛奪門而逃,免得遭到池魚之殃。
「說啊!」太子丹重重一拍,桌子上的酒杯劇震。
「稟太子,是樊於期那廝。」酒樓店主害怕得全身發抖。
「樊於期!樊於期算哪根蔥!」太子丹一腳踹下,將酒樓店主踢了個狗吃屎。
角扛著劍,在後面看著太子丹氣急敗壞的模樣,不禁暗暗好笑。
不就是個女人麼?
而且,還是個酒樓裡的破瓷爛瓦,有什麼好計較?
「太子爺,不如我們就大刺刺過去,鏟了樊於期,把那素仙兒給搶回來!」站在角旁邊的劍客獰笑。
「說得是。樊於期不過是亡命來投的假將軍,竟敢跟我們家太子搶女人?」另一個高大的劍客也跟著忿忿難平。
太子丹卻狠狠瞪了他倆一眼。
「我還要那種賤貨做啥!」太子丹大喝,眾人噤聲。
樊於期,這位被秦王通緝賞以千金的落魄將軍,無論如何還是燕國的客人,也是合縱政策下的受惠者。與籌碼。
收容了樊於期,燕國就擁有合縱下各國捐輸的利益。胡亂為了個女人殺了他,不僅貽笑大方,也會失去實質的支持,引起燕王的不悅。
太子丹閉上眼睛,讓幾千個惡毒的想法在腦中沉澱下來。免得自己一時衝動。
「這姓樊的傢伙,到底哪點比我好?素仙兒竟然要跟了他去?」太子丹的額上青筋暴露。
面子,是面子。
面子才是太子丹的罩門。
太子丹過去幾年遊歷各國,各國無不以上禮接待,不敢分毫怠慢,何況在大燕境內?太子丹簡直就是神人一般的人物。
太子丹門下養了許多食客,扣除嘴巴功夫胡亂獻策的書生,都是殺氣騰騰的劍手,不管這位未來國儲到哪一家酒樓,都是百花爭搶的巴結對象。
而素仙兒……
「混帳,老子連素仙兒長什麼樣都忘得一乾二淨。」太子丹咬牙切齒,站了起來。
這倒是真的。太子殿女從來不缺漂亮的女人。
但此刻在太子丹的心中,樊於期已列為不可饒恕的對象。如果,樊於期在一盞茶的時間內不來磕頭謝罪、獻金獻女的話。
「死罪可免。」角倚著柱子,懶洋洋地說。
太子丹冷笑。
蕭瑟的易水邊,風帶著對面山谷的乾草味道。
草蘆旁,一個穿著樸素的男人輕擊木築,頗為風雅地唱著詩經裡的篇章。
擊築的男人,名叫高漸離。一個毫不起眼,將來也不會大鳴大放的人物。
高漸離唱的忘神,身旁坐了兩個飲酒談笑、半身赤裸的男子。
「據說,你惹了不該惹的人物,這下可麻煩了。」荊軻嘻嘻笑道,炎楓劍亂七八糟用繩子懸在樹上。
「哈哈,我能有什麼辦法?女人嘛,喜歡了說什麼也要抱回家!」樊於期搔搔頭,舉起青銅酒杯就往荊軻手中的酒杯撞去。
兩人大笑,一飲而盡。
「太子丹門下劍客死士無數,將軍出入自要小心。」荊軻似笑非笑。
其實,只要有他的劍立在一旁,要取樊於期的頂上人頭,恐怕只有當今劍聖蓋聶才能勉強辦得到吧。
「說起膽子,的確,太子丹想動我頸上腦袋,膽子自是有的。但除掉了我,他可就要掉了大把銀子,他可沒這種爛算盤。」樊於期哈哈笑,不置可否。
「也是。也是。」荊軻莞爾,又是一飲而盡。
「說起那太子丹,混帳,表面上舉合縱的大旗,骨子底卻是大把大把金銀的收。如果我是那天殺的贏政,一定最後一個才幹掉燕國。有太子丹在,六國合縱的骨子底就是腐爛的根,說什麼同舟共濟,全都是鬼扯個蛋。」樊於期仰天長歎。
曾經統領十萬甲兵的樊於期亡命來燕後,父母兒子女兒等數十眷屬,俱被秦王下令斬首曝市,還發佈沒有期限、不論死活的通緝令,賞金千斤,邑萬戶。
灰心喪志之餘,樊於期終日渾渾噩噩,與不得志的流浪樂師高漸離飲酒廝混,像個活死人。
直到他遇見了不可思議的糟糕劍客,荊軻。
「唉,我說這酒啊,沒有漂亮的嫂子在一旁倒,只聞到三個臭男人身上的虱子味,真沒意思。沒意思啊沒意思。」荊軻打了個嗝,難聞的酒氣。
「哈哈哈哈,要我新過門的老婆為咱們兄弟倒酒又有何難?下次帶著她一塊出門也就是了,哈哈,哈哈。」樊於期嘴裡咬著雞腿,身子搖來晃去。
再過一段時間,樊於期就沒有什麼好介懷的。
那了不起的計畫……
「有漂亮的嫂子斟酒,我肯定唱得更好啊。」高漸離點點頭,伸手拿了壺酒就灌,這才繼續擊築。
這傢伙只要一醉,就越唱越不知道在亂嚷些什麼了。
這三個大男人,在大白天的好天氣下席地而坐,一杯又一杯地狂飲,若看在旁人眼底,肯定是迷醉的大荒唐,跟一般的市井無賴無啥兩樣,甚至猶有過之。
遠處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莫名倉皇的氣。
荊軻眉頭一皺,剛剛的醉態瞬間一掃而空。
樊於期也感覺不對,卻沒有立刻站起來,因為他看清了乘馬前來的人,正是從秦國跟隨他來燕的家僕。
也只有家僕,才知道應該往這種鳥地方找樊於期。
馬停,塵未平。
「將軍!」家僕踉蹌墜馬,臉色煞白。
樊於期大驚,荊軻搶一步扶住不大對勁的家僕。
迅速檢視家僕的身體,只見背脊下方有一抹平整的切口。切口深及內臟,血水早已暈黑了青衣。
「夫人她……」家僕意識模糊,卻竭力撐住一口氣。
樊於期臉色一沉,他心裡已有了底。
「府裡突然……闖進……」家僕眼睛半闔,嘴角冒出血泡。
樊於期欣慰點點頭,拍拍家僕的肩膀,用他寬大厚實的手蒙上家僕的眼睛。
「知道了,你做得很好,不枉我倆生死一場。」樊於期微笑,讓忠勇的家僕安心歸去。
高漸離的築聲停止,空氣中卻瀰漫著悲傷的風聲。
荊軻看著樊於期。
樊於期的臉色從平和轉為鐵青,由鐵青轉為可怕的滾滾殺意,再用一種任誰都瞧得出來的壓抑力量,強自回到平和的臉色。
劍客出身,加上沙場經驗豐富的樊於期,仔細觀察了家僕所受的傷。
這切口是經過精心設計的一刺,深度,角度,都是無可挑剔的惡毒。
他清楚知道闖進家裡的刺客是刻意讓家僕苟延殘喘一口氣,好讓家僕將噩耗帶到,擾亂他的心神。
而刺客做了什麼事不問可知。他的新娘子十之八九已不在人世。
如果現在匆忙趕回去,大概會被一群以逸待勞的殺手圍殲吧。
「比起報仇,還有更重要的事,是吧。」荊軻看著胡亂懸掛在樹幹上的炎楓劍。
雖說是如此,但荊軻並不介意仗劍報仇。因為他有理由,也有勝算。如果樊於期開口的話。
高漸離裝醉,趴撫在築上。
荊軻與樊於期相交不過數個月,卻有數十年也及不上的情感。
男人之間的情感,並不需要時間去證明什麼。
而是一起去做些什麼。
「幫我葬了他。」樊於期扛起家僕。這已是樊於期這輩子第二次嘗到被趕盡殺絕的滋味。
除了從秦國帶來的少數家臣,燕王配給樊於期的宅邸守衛有二十多人,個個都是受過劍擊訓練的退伍士兵,並非尋常家僕,受到樊於期的武士精神感召,頗為忠心。
但仍被殺了個乾乾淨淨。
新婚妻子素仙兒的屍體被直直斬成兩半,一半掛在前門,一半吊在後院,死狀淒厲可怖。
沒有任何線索顯示,這件轟動薊城的慘案是出自太子丹的授意。
要說唯一的證據,就只能說只有太子丹擁有這樣的實力,跟狠毒的本色。
城門口,絡繹不絕的商客進進出出。
馬車上所運送的物資有九成與趙國僵持的戰事有關。若說戰爭促動了國與國之間的經濟活絡,並不算錯。
只是代價過於殘酷。
算命攤,一隻大手攤放在桌上。
「居士的命格充滿滄桑啊,您瞧,這掌紋凶險不斷,危機起伏彼此,按照古代獵命仙人留下的掌譜,這叫不死凶命。」城門口的算命老人說,翻開厚重的竹簡,仔細找了張刻圖。
「不死凶命?」樊於期疑惑,一旁的荊軻也楞了一下。
「是啊,人有形,命有氣。人一生下來就棲息著命。這命的凶霸之處,在於不斷掠奪宿主至親好友的性命,導致宿主一生孤苦悲絕,最後終至自行了斷。」算命老人實話實說。
「你說的是。」樊於期點點頭,將銀兩放在算命老人的手上。
久經沙場的人,什麼樣的怪事都見過。什麼都願意信。
樊於期站起,拍拍身上的塵埃,就要與荊軻走人。
「等等。」算命老人叫住。
「還有何事?」樊於期。
「一年內,不,或許三個月內,居士還有個大劫,這個大劫不只會讓居士身邊的朋友死絕,就連居士自己,恐怕也躲不過。」算命老人的語氣很篤定。
樊於期與荊軻相識一笑。
一笑後,就是大笑。無可遏抑的大笑。
「居士難道是不信麼?」算命老人皺眉。
「不……不是不信,而是先生說的完全正確!」荊軻笑得肚子痛了。
「是啊是啊,我們三個月內死不了,才真得是毫無道理啊!」樊於期瘋狂拍手。
這兩人,肯定是瘋子。
算命老人誠懇的眼神,伸出手:」既然居士也這麼認為,不如把身上的銀兩通通施捨給我這可憐的老人吧,銀子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老頭子我還用得著哩。」
「先生敢開口,我又何嘗不敢給!不過沒辦法給先生全部就是,將死之人嘛!要把銀兩通通拿去喝個痛快哩!」荊軻哈哈長笑,丟了一錠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