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標有個看起來很會唸書的名字,叫明賢。
花了一個月,我就成了明賢最好的朋友。
明賢只有一隻手,高職畢業後就考上公務員,在鄉公所上班,二十二歲,老實人,沒混過黑道,沾都不沾。兩個月前明賢用貸款買了一台車,當作。這就是他倒霉的地方了。買了車之後,年紀輕輕的明賢就從兩隻手變成一隻手。
「怎麼斷的?」我看著明賢,他醉了。
「被砍的。」明賢邊醉邊哭,邊哭邊醉。
被砍了活生生的一隻手,可不是伐木工人幹的。
是冷面佛老大。
明賢因為新手駕車,在加油站一個煞車距離沒搞清楚,不慎撞到排在他前頭、正在加油的凱迪拉克轎車。轎車裡,坐的正是冷面佛老大。
「那只是輕輕撞一下!我發誓,只是輕輕撞一下!」明賢哭得難以自己。
明賢的手錶習慣帶左手,現在左手被丟到垃圾筒,他只好將手錶戴在右手上,不習慣也得習慣。這可真是千驚萬險,明賢在哭的時候仍不忘強調這一點。
轎車後頭被輕輕碰了一下,冷面佛老大當時只是搖下車窗,笑笑說沒事,天真的明賢鬆了一口氣。但當天晚上,幾個黑幫小弟闖進明賢他家,當著他爸媽的面把明賢押走。幾個小時後明賢就躺在醫院的急診室,左手「無端端」消失。
至於為什麼明賢要將這件慘事說成「千驚萬險」?
「他們把我揍了一頓後,逼問我平常用的是左手還是右手,我騙他們說是左手,於是他們才把左手給剁了下來——要不然我還得習慣用左手拿筆啊!」
明賢大哭,半張臉貼在酒吧檯上,左邊的衣袖空蕩蕩地垂下。
「太殘忍了,簡直沒有人性。」我歎氣,真心真意。
我理清楚了。
這的確是冷面佛老大的作風。稍有不順,就毀了那個人的人生。因為一件小事斷了人家一隻手還不夠,還小心眼地派了小弟觀察明賢,於是發現明賢私下竟是個道地的右撇子,冷面佛老大覺得受騙,一個震怒就下了格殺令。
好個震怒——有些人你花一輩子都惹不起。
如果我願意,等一下載著醉得不成人形的明賢回家的路上,可以有一百種讓他死掉的方法。理由都具備了:我成了個該死的殘廢,跟其它人其它事都無關。
我又歎了一口氣。
「那麼,將來你打算做什麼?」我幫明賢把酒杯斟滿,示意乾杯。
「還能做什麼?根本沒有女人會跟一個殘廢在一起。我的人生——只要還可以活著就很滿足了——像這樣,偶而喝個酒——」明賢一飲而盡。
一個踉蹌,終於完全趴倒在桌台上,不省人事。
「不好意思,這是我的職業。每一行有每一行的規矩。」我拍拍明賢的背,將他握緊酒杯的手打開,把酒杯拿下。
我是真的於心不忍。
明賢是個老實人。酒吧一步都沒踏進過的那種。今晚還是我提議,藉我生日的因頭騙他到海邊的酒吧喝個痛快。這間酒吧沒有監視器,來的路上的監視器我都事先研究過,全都完美地避開。
神知鬼覺,但人就查不出端倪來了。
我攙扶著失去意識的明賢,慢吞吞離開煙霧瀰漫的酒吧,走到車上。
關門,旋轉鑰匙,發動引擎,打開冷氣。
我載著一具即將成為屍體的醉鬼。然後慢慢尋找廣播頻道,看能否來上一段可以讓心情保持穩定的音樂。
「那麼——」
我陷入道德上的重大焦慮。
這並不是一個殺手該有的反應。但師父教我怎麼騙人,裝熟,以及怎麼不留證據地宰人以及讓他自己宰掉自己,就是沒告訴我為什麼一個人被我殺死的時候,我如何能不內疚。
說真格的,雖然花了一個月跟明賢混熟,但我並沒有把他當作是朋友。畢竟我是專家,騙人的專家,我在做事的時候可是耍玩著心理學等伎倆,明白得很,沒有踰越了界限。
但,殺了一個不是朋友的「人」,就是讓我覺得怪怪的。更真切地說,非常難受。難受得我只好一直踩著油門,不敢停下來。
這傢伙,不管是不是我的朋友,他媽的真是超倒霉。莫名其妙在不對的時間跑去加油,接著就弄丟了一條大好左手。但代價還不只如此,幾個月傷口結痂出院後,有個窮極無聊的黑道老大還要他的小命。
真倒霉。
真的是超倒霉。
「有人一生下來,他媽的就是為了倒霉嗎!」我喃喃自語,油門越踩越深。
更倒霉的是,這件事還他媽的扯到我。好端端身為一個殺手,竟然要為了一點芝麻蒜皮的鳥因頭替自己開張大吉。
冷面佛老大是黑道裡有名的七天一殺。有時欠他高利貸只要拖過一天,也不必計利息,他隨便找個理由就可以把小老百姓給幹了。死在他的手中,根本不需要像樣的理由。
人命真賤,老天沒眼。
我越想越氣。混蛋,師父教了我許多技術課,卻忽略了殺手道德教育。馬的或許我根本不夠資格宰掉另一個人——做人不該是這樣,殺人也不該是這樣。
等等,殺手道德教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