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釣只水鬼吧!Jim!
上完了人類學五大儀式課程後,我也快回台灣了。
拍了很多照片,經歷了不少荒唐事,交了一個好朋友,可謂不虛此行。不過有件很重要的事,我在甘比亞還沒做。
那事非幹不可。
我寫了一系列的短篇故事,叫哈棒傳奇,裡頭有個頂著鳥窩頭的高中生就叫哈棒,哈棒老大可了不起,是那種看他什麼時候有空、就可以什麼時候統治世界的那種狠角色。
哈棒老大有項有錢人也玩不起的休閒娛樂,叫釣水鬼。
「釣水鬼?」Jim小妹聽得一愣一愣的。
「是的,在台灣,我們會釣水鬼來祈福。」我微笑,笑得很燦爛。
黃昏,我們三人一雞,坐在河邊抽煙草、看人家洗澡。
「什麼是水鬼?是水的精靈嗎?」Jim歪著頭。
「不是精靈,是一種人死後變成的鬼魂,在水裡溺死的話,人就會變成水鬼,住在水底下。waterghost,getit?」我解釋,陰風陣陣從河面捲來。
「祖靈?」Jim還是不感到害怕。
笨蛋!笨蛋!不要逼我到極限!
「有一點像。不過水鬼很凶,他們躲在水底下跑來跑去,如果有人在河裡游水,他們就會抓住他!嗚~~~嗚~~~~~~~」我模仿著台灣鬼片裡的女鬼低吟聲。
Jim跟小妹皺起了眉頭,但不是害怕,而是完全不曉得我配這種音要幹嘛。
「抓到後呢?」Jim勉強問道。
「他們會把人淹死,然後死去的人也會變成水鬼。」我冷笑,又是一陣嗚嗚嗚嗚。
「這樣有什麼好處?」Jim繼續問,腳踢著水。
「那麼之前的水鬼就可以變成人,回到陸地上,不必再住在陰陰冷冷的水底下,水底下的世界很不好過,只有魚,還有爛泥巴,還有其它醜得要死的水鬼,這種地方你住不住?不住嘛!所以水鬼都急著要拉人入水,好代替他。」
我說,凝視著水面,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我想氣氛已經夠了。
「甘比亞也有水鬼嗎?」Jim疑惑。
「這條河難道沒有人淹死過?」我深深說道。
「」Jim難以辯駁,小妹則開始不安。
香吉士啄著岸邊的沙石,抬頭,低頭,抬頭,然後凝視水面。
好雞!
「那那我們要釣水鬼?」Jim支支吾吾的。
「是的。」我站了起來,拍拍屁股。
「釣來作什麼?」Jim顯得侷促,不太情願。
我本來想回「賣給王國的媽媽」,就像哈棒老大一樣。
「難道你們都不想看看水鬼長什麼樣子?」我神秘地說:「很恐怖的,上回我看了一次,從此閉上眼睛就會發抖,惡夢一個接一個」
「哇~~~~」
是的,小妹哭了起來。
「你用說的就行了,用不著真的把水鬼釣起來啊!」Jim趕緊說,拍拍小妹的胸口:「要不,用畫的也行。」
「那多不好玩。」我聳聳肩:「在台灣,釣水鬼很刺激的。」
「怎麼個釣法?用魚線?魚網?還是用簍子?」Jim看起來有些昏了。
「用人。」我用字簡潔有力。
「哇~~~~~」
是的,小妹又哭了起來。
「在台灣,我們用鐵鏈將一個人圈住,綁緊,然後將他投進水裡,當餌。水鬼一看到他就會游過來、抓住他的腳,讓他沒辦法踢水、游泳,而其它人一看到餌快溺死了,就知道水鬼上鉤啦!」我繪聲繪影、比手畫腳:「這時大家就拚命把他拉上岸,運氣好就可以釣到水鬼!」
「不可能!不可能!」Jim慌忙搖搖頭。
「是真的。」我篤定不已:「我跟我朋友就釣到過一隻,嗚嗚嗚嗚嗚嗚~~~~」
「水鬼不會逃走嗎?怎麼可能被釣上岸?」Jim開始抵抗了,他知道如果身為老闆的我硬要釣水鬼,當餌的決不會是我自己。
而是他。
「這就要靠當餌的人的勇氣了。」我語重心長地拍拍Jim的肩膀,說:「上次我們下水當餌的人,拿了一把刀子插進水鬼的脖子,硬是把水鬼拖上岸。」
「這」Jim的眼睛已經失了焦。
「如果當餌的人不幸溺死了,其它人也可以等待,等到溺死的人直接變成水鬼後,還可以不費吹灰之力直接用鐵鏈將水鬼拖上岸,大功告成!」我面露喜色。
Jim看起來很苦惱,將臉埋進雙手裡。
「我不想釣。」Jim搖搖頭,不敢看著我。
「可以看見水鬼耶!」我蹲下,摸摸凝視水面的香吉士。
「看到水鬼沒什麼好實在是沒什麼好」Jim痛苦地說,雙手捧面。
「賣給你們村裡的巫師,可以賣不少錢吧?到時候我們兩個對分,怎麼樣?」
我嘿嘿嘿。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今天一定得釣嗎?」Jim頹喪。
「明天我就要回台灣了,今天不釣,要什麼時候釣?」我的手撩撥著水面,說:「黃昏時釣水鬼再好不過,既有即將入夜的陰冷,視線卻沒有入夜的差,一見到餌呼救,就可以第一時間將水鬼釣起來。」做了一個釣起水鬼的沉重手勢。
Jim無言,小妹到後來已經沒有哥哥的第二層翻譯,眼中只剩下茫然,但即使天真如她也預見大事不妙。
看來我的計謀已經得逞。
既然有嚇到,我也不必逼人太甚。
「Jim你會不會游泳?」我問。
「會一點點。」Jim抬起頭來,瞳孔已經完全散亂。明明昨天問Jim,他說他是水中蛟龍,還興沖沖說他知道哪個海邊常有觀光客在那邊玩浮潛,想開一整的天帶我去。
如果有什麼字刻在他的臉上,我想,那一定是個「死」字。
「跟你說一個故事。」我笑笑,又蹲了下來。
從小我最討厭做勞作。
美術課可以干很多事情,老師若要全班畫畫,我會高興得不得了,每個成長階段、每個班級,我都是班上畫圖最行的那一個,興致一來還會幫其它同學構圖打草稿,大家都排隊等我幫他們畫,我畫完了,他們光著色就行。
後來我國中考上了美術班,還跟哈棒老大同一所學校。
不過我最痛恨美術課上勞作,還不如拿去考試,或整節課老師都拿來打手心都好些。
那是一種憎恨!我一直認為勞作課會折煞英才。如果要我寫一篇關於勞作的長篇小說,我可以洋洋灑灑寫下十五萬字,每一個字都是「干」,幹幹幹幹幹幹幹幹!什麼紙黏土、什麼燈籠、什麼剪紙、版畫甚至用吸管蓋房子,我通通做不好,也完全沒心思做,常常胡亂造個東西就交差了事,分數低我也不在乎。
我國小五年級時,有一堂美術課又給我上勞作,而且還是高難度的造風箏。
「風箏?懂嗎?」我問,指著天空。
「嗯,我看外交官的小朋友放過。」Jim說,臉色依舊淒苦。
造風箏?造你娘個大雞笆。
我用竹子瞎湊了個不規則四方形,紙糊一糊就交給老師,速度全班第一,只花了十分鐘不到。
但老師這次不買帳,說不能飛上去的東西別拿去給她打分數,浪費彼此生命。
我怒極,立刻搜集全班用剩的竹子,趴在教室後面的地板上瘋狂拼湊,還用上鐵錘跟強力膠,最後我將貼在教室後面的牆報扯下,用訂書機一塊塊釘在竹子骨上,兩節課過後,超級豪邁的巨大風箏完成!
一堆小朋友在偌大的操場上等著看我的笑話。
能飛嗎?老師說,不能飛就沒有分數。
我吼回去,它不只能飛!還可以載人咧!
老師不信,還給我冷笑,那個冷笑堪稱是影響我人生的十大冷笑之首。
我氣不過,立刻叫班長給我過來,我用風箏線仔細綁在他的脖子上,然後要他開始跑,不斷地跑,最後穩能飛上去。
「真的假的?這風箏好大!」班長面露鄙夷。
「林俊宏,想飛就飛!跟我還客氣什麼!」我說,拍拍班長的屁股。
那時一陣風吹了過來,我瞇起眼睛,那風很豪爽,也很難忘。
「結果呢?」Jim聽得入神。
「林俊宏飛走了。」我揉著眼睛。
「飛走了?被風箏?」Jim瞪大眼睛。
「風箏真的很可怕,那東西肯定不是人類發明的。世事難料,對人要更好。」
我鼻酸,說:「後來我上了高中,才從朋友的朋友口中得知,林俊宏在我們國三那年才在意大利南部著陸,身上奇臭無比,畢竟五年多沒有洗澡了,真不曉得他在半空中都吃什麼、過什麼樣的生活。」
我的語氣充滿悔恨,Jim則是搖搖欲墜,顯然開始懷疑自己的英文聽力。
「然後呢?」Jim已經分不出我到底在胡說八道些什麼。
「後來我發誓,我一定不再犯相同的錯誤。」我堅決不已。
「不再放風箏?」Jim愣愣地說。
「干,不是。」我搖搖頭:「我發誓,不再失去任何一個朋友。Jim,你放心,就算釣不到水鬼,我也不會用你當餌的。」
Jim驚喜交集,全身都在發抖。
「我們去幹幾個稻草人,讓他們當餌,我施咒,說不定水鬼還以為是真人呢!不過稻草人不能在瞬間抓住水鬼,這點倒是有些遺憾。」我微笑,Jim差點沒狂喜得打滾。
後來我們果真去果子園裡偷偷干了兩頭稻草人,我喃喃亂唸咒一番,便用麻繩綁好稻草人,我一頭,Jim一頭,兩個人坐在岸邊嘻嘻哈哈地釣水鬼,小妹則不知所以然地在一旁遛香吉士,哼著小曲兒,還幫我們烤魚。
最後,我們當然沒有釣到半隻水鬼。
不過那天晚上,香吉士在河邊下了我們邂逅以來,第一顆蛋。
那顆蛋讓我想起國小四年級養了一顆蛋的種種,當然,那又是一段囉哩囉唆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