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2.25
四點半了,媽持續在燒,38.9度的高溫讓我非常彷徨。
媽在昏睡,手心灼燙,我去叫護士,卻因為退燒藥吃的密集,而拿不到第二顆普拿疼。
我所能做的,僅僅是不停量體溫,一次又一次被居高不下的水銀指標給嚇傻,然後叫媽起床喝幾口熱水、上廁所排熱,最後乾脆擦起毛巾澡來。
一點都不平安的平安夜。
擦完澡,我坐在伴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寫著獵命師,一瞥眼,看見媽將衛生紙掐在眼睛上,又在偷偷拭淚。
「媽,妳在生自己的氣對不對?」
「嗯。」
「我也覺得很難過。在旁邊都很替妳緊張了,妳自己一定更緊張。」
「嗯。一直燒不停,很心煩。怎麼會這樣呢?」
媽很委屈的聲音,輕輕,細細的。
我終於崩潰,在旁邊抽抽咽咽起來。
「田,你不要哭了,你這樣哭媽會跟著大哭」媽焦急。
「以前我生病妳都把我顧得好好的,現在妳生病我只能看妳一直燒,我只會量量體溫跟叫妳喝水,真的很沒用」我號啕大哭起來,想起了童年往事。
這是自媽生病,我頭一回在媽身邊哭。
情緒一旦潰堤,就很難收止。
媽生病這一個多月來,我的腦中累積了太多的無力感,不斷緊縮壓抑的彷徨終於炸開。
「田,真的不要哭了。」
「我一定會被大哥罵」
「不要這樣想,我發燒又不是你的錯。你也不想媽發燒啊!」
「不是,我是說,大哥知道我在妳旁邊哭,一定會罵死我。」
於是我們兩個愛哭鬼約定不哭了。
媽努力喝水、跑廁所,而我則終於用39.4度的熱燙「資格」請到第二顆普拿疼,媽吃了,不久便開始發汗,我則勉強靠雞精與大量的白開水提振精神,間斷幫媽量體溫,最後再幫媽準備了第二次的毛巾澡。
媽終於降溫,在凌晨六點。
「肚子餓了吧?呵呵。」
「我吃白饅頭就好。」
半小時後,媽在電視前啃著熱呼呼的白饅頭,我終於全身放鬆,睡著了——
媽害怕的事還是發生。
「我決定將妳的管子拔掉。」當我還在昏迷時,醫生站在床前宣佈。
昨晚再度連夜的發燒,讓兩名醫生做了這樣的決定。
在我睡眼惺忪、還搞不清楚怎麼回事前,一名年輕醫生就用很纖細的技巧將藍色的人工導管慢慢抽出,剪下最後一段,放在塑料袋裡做細菌培養。
媽每天都會發燒的原因,希望真出在人工導管的感染上頭,要不,真不知道如何調查起。細菌培養要三天的時間,希望能按照媽的期待,在下週二前出院。
中午幫媽買了午餐後,躺在床上,我開始思考愛情與親情。或者,用更精確的說法:「與自己分享愛情的那個人,是否也能一起分享親情」。
很愛一個人,是不是就會很自然的,連同愛上他養的貓、種的花、喝的咖啡、看的漫畫以及其它其它。如果是,這樣不斷堆棧而上的愛情,他的定義會不會不再是愛情?
但不管還是不是,那都是我所嚮往的。
想著想著,身子在酸苦的空調溫度裡,又睡著了。
2004.12.31
雖然媽一咳嗽起來會嗆到眼淚都流出來,但前天晚上媽只有一點點發燒,不久後就盜汗降了下來,沒有吃退燒藥。
昨天醫生評估了一下,決定讓媽明天出院,但還是要在家自我隔離,兩個禮拜後再回醫院,抽血跟驗痰。既然醫生都這麼說了,我們當然沒有意見。媽等這天很久了。
「太好了,媽終於可以回家了。」小球雀躍不已。
「是啊,太好了呢!」我笑嘻嘻,搖搖小球的馬尾。
媽很高興,像個小孩子般開始收拾東西,隔天要去遠足似的。
我在一旁根本幫不上忙,只能看著媽施展魔法。
媽收拾東西有一套整齊的理論,如果是我來裝,一定會大袋小袋零零落落,而媽卻能分門別類,用最少的袋子將東西打包好。
昨天中午藥局休息,爸開車來將大部分的行李載走;而哥正在新家監工,冷氣、五組傢俱的工人同一天到齊,忙得不可開交,但顯然已趕不及讓媽在出院後住乾淨的新家調養。
很遺憾,我們預估至少還需要兩個禮拜的時間,才能將新家弄成一個樣子。那時媽恐怕又住進醫院,進行第二次的化療。
昨天深夜爸載我去桃園跟弟弟會合,參加今天外婆的告別式。那天據說是今年冬天最冷的一天,又整天下雨,沒有穿外套的我一直用內力御寒,結果還是被凍得一塌糊塗。
少了媽的外婆告別式,那寒冷的雨似乎說了些什麼。
今天晚上,媽終於回到熟悉的家裡,在2004年的最後一天。
如果這是一篇小說,我會寫上:「希望所有的不幸與憂傷,從此都停留在2004年」。
可惜不是,這是現實人生。
我只知道在新的一年裡,每一天要好好珍惜,然後努力。
但有些東西想珍惜也沒機會了。我終究沒等到毛毛狗的讀秒電話,她的新年跨越,已經不屬於我。
2005/02/23
現在是2005年2月23日,距離上次最後的病榻陪伴記錄,已經過了五十四天。
隔了五十四天沒有記錄,媽現在已經躺在我的身旁,進行著第三次的化療。
中間當然發生了很多事,我試著將幾件印象深刻的部份傾倒出來。
媽很介意,第一次化療住院期就在醫院待了四十天,太多了,住到無法擺脫一種遙遙無期的恐慌感,每天發燒又發燒,發現結核菌、人工導管爆破移除,諸多困厄都阻擋著媽走出彰基的大門,然後外婆又在此刻病逝,使得只能困鎖載病床上的媽更加無力。
回家後,媽開始記恨在醫院多待的兩個禮拜,寫給小舅舅跟大舅媽的信裡都不斷提及此事,而大舅舅與五姨到彰化探望媽時,媽也很堅定地表示,醫院應該在她第二次化療住院時「還她一個公道」。
我必須承認,媽出院後我就一股腦鬆懈下來,像一條傻呼呼的大便,每天夥同puma睡到中午才起床,早餐就由其它家人幫媽打點,我只負責中午之後的餐點採買,跟陪在媽身邊寫小說這樣的事(那時我們一起看完了大長今回放、天國的階梯回放,是八大戲劇台的忠實擁護者)。
說起來也不只是我,媽一病,家裡有許多「盲點」頓時一一浮現,這些盲點照應著平時我們有多麼放任自己忽視這個家。
媽平時都在樓上休憩。因為如果在一樓店面,許多熟客、鄰居、藥廠業務必定會纏著媽慰問之類的,雖是好意,但媽鐵定不能好好休息,還得花上許多口舌說明自己的病情甚至反過來安慰對方世事無常之類的;再說也不符合自我隔離。
有一天晚上,藥局打烊,媽到一樓整理賬冊與印鑒,走過飲水機旁時,赫然發現塑料殼上都是灰塵;媽默默拿起抹布擦了起來,看得我們大驚失色,慌亂地叫媽在旁休息,就這樣,懷抱著內疚與不安的情緒下,每個人都拿起了抹布開始清理一樓的櫥櫃與玻璃,就連從沒拿過抹布的爸也開始想辦法找東西擦。媽這才喃喃念了起來,說怎麼可能都沒有人注意到已經髒成那副德行的飲水機
又有一天晚上店打烊,我們在樓下突然聞到一陣和著醬油的熟悉蛋香,上樓察看,果然是媽偷偷摸摸潛進廚房,炒著我最愛的媽媽牌醬油炒蛋,鍋子上還煮著快要滾開的西紅柿湯。大家都笑了,開始幫忙端碗拿筷。媽小小的身影穿梭在廚房與飯廳,永遠都是這個家味道的起點。
媽說了一個關於過年的可愛故事。
當媽還是個小鬼時,阿公帶著小鬼媽到處串門子拜年,那時鄉下大家都很窮,物資貧乏,但人情卻是出奇的濃厚。阿公手裡僅僅拿著六顆橘子,每到一戶人家就將其中兩個橘子恭恭敬敬奉上,在客廳寒暄聊天完起身要走時,對方便從室內再拿出另外兩個橘子回送,讓阿公繼續帶著往其它人家拜年。
就這樣,拿著總數不變卻是一再更換的六顆橘子,媽跟著阿公從村頭拜年到村尾。大家都很有默契,一種我稱之為溫馨的共識。
但媽回家靜養後,並非每個部份都如此美好。當時家裡處於一種很詭異的氣氛,也有一些隱性的衝突一直埋在生活裡。
爸變得很敏感,很容易陷入沮喪,或者跟家裡每個人因小事生氣。爸也開始懷疑自己的成就並不被大家認同,例如擔任許多工會的理事長與扶輪社社長等,而變得有些爽然若失;但爸在媽病後,將退出扶輪社當作一項很重大的犧牲,我實在無法苟同,因為連爸自己都不認同自己所待的扶輪社是個好社團。記得那次是在往桃園外婆告別式的車上,爸又重提此事,我忍不住跟爸說,哥認為如果媽的病治不好,就算他順利取得博士學位也沒有意義,所以哥現在向學校的指導教授請假專心照顧媽,這才叫做犧牲所謂的犧牲,就是拿很珍貴、很看重的東西當作籌碼才能作數。
其實我們兄弟並非不認同爸追求的事業與頭銜,但就跟哥勸解爸的說法一樣,爸的確在追求成就的過程中缺少了體貼。很多的體貼。
從現在開始學習溫柔,還不遲。
另外,奶奶變得很不知所措,她很想幫上忙,也很努力將自己鑲嵌在幫助媽媽的結構裡,卻一直在飲食的處理上與大家意見不合。
說不合也不盡然,奶奶是一個很願意退讓的人,只是她也有暗暗堅持的一套勤儉原則,希望別人都別去打擾她這個部份。
舉例來說,奶奶一開始並不吃我們從外面買回來的自助餐,或是只吃上一次自助餐吃剩的菜,只因為奶奶認定我們買回來的東西只屬於媽媽的,而不是全家人的,如果我們為了快餐的高熱量,買了一桶炸雞薯條回來,奶奶便會催促媽快點吃,並強調那是我們特定為媽量身訂做的,但自己卻不肯碰。
我的個性屬於什麼都無所謂,我很尊重每個人的自由意志,如果家裡有人迷上吃鞭炮或吃碎玻璃,我也只會負責拍照留念。但哥就是那種「哥哥會有的個性」,他處心積慮跟奶奶解釋並堅持,買回來的東西就是大家一起吃,有好東西就是大家一起補,家裡不需要有人負責剩菜。有一天晚上奶奶一個人煮著已經發臭的魚肉要吃,哥見了大火,於是拿了一個海碗將所有剩菜吃掉,才讓奶奶嚇到退步。
奶奶當然也有可愛之處,雖然奶奶二十年來並無下廚的經驗,但在媽的指點下弄出一鍋雞湯後,媽只說了一次好喝,接下來的一整個禮拜就是雞湯周。
然後媽又讚了一次地瓜湯好喝,於是我們又經歷了一整個禮拜的地瓜湯震撼。
幸好這樣的氣氛已經改善很多,而在這樣的氣氛之外,許多親戚或久未見面的同學甚至一些我意想不到的人,如柴姐,都跟我說他們都有在網絡上看「媽,親一下」連載,問我為什麼沒有繼續寫下去
啊!因為要趕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