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晴。
戀愛指數,不明。
鬧鐘響起前,阿克早就坐在床上醞釀情緒一個多小時了。「今天要告白了。」阿克抱著趴趴熊,嘴裡含著牙刷。
真正上場時,可不能像昨天那樣一路失敗到底啊。不過厄運這種東西就像骨牌效應,起頭一個倒栽蔥,往往導致滿盤皆輸的局面。
「保佑我,趴趴熊!」阿克對著趴趴熊叫喊著,用力抱著,好像要將裡頭的棉花擠爆似的。
公交車上,不安的情緒似乎開始發酵,畢竟玩笑與實戰可是兩回事。阿克抱著大趴趴熊,想讓肥大的海綿稀釋緊繃的情緒。深呼吸,揉搓掌心,都是焦躁的汗水,昨晚留下的記號似乎抹去大半。
但他可是將告白地獄的次數算得清清楚楚。九十九。
「再一個,再一個就百人斬了。」阿克瞥眼看著一旁拉著吊環的女孩。
女孩笑嘻嘻地正在打手機,眼神裡都是濃情蜜意,似乎不好打擾。再遠一點,幾個歐巴提著菜籃大聲互相寒暄,詢問哪間超市的豆芽菜最便宜。
「不行,歐巴一個算兩個,告白過了頭要是得重算怎麼辦?不行,不能冒險。」阿克放棄,轉移注意力看著窗外。
馬路上男男女女,有的腳步匆促,有的神色焦慮,連許多應該展顏歡笑的學生也皺著眉頭,這個世界似乎忙碌過頭了。不知道有多少人有閒情逸致期待戀愛,又有多少人碰巧沒有煩惱的事纏身,也打算在今天跟心愛的人告白呢?
如果今天有一萬個人準備告白,有幾千或是幾百人會成功呢?如果能事先知道關於告白或然率的答案,或許就能將成功率推算到自己身上了。
阿克看著懷裡的趴趴熊,它沒有嘴巴,顯然不能告訴他答案。西門町。
這裡是女孩常去的公仔玩意店,裡頭有最流行的夾娃娃機、大頭貼機,還有女孩最需要的扭蛋機,還有一個全台北市最沒本錢裸露上半身、卻老是不穿上衣的胖胖老闆。
胖老闆正看著電視新聞,還沒到中午,記者就報道恆春的氣溫已經飆到三十七攝氏度,這塊土地簡直快發燒了。
「倉仔老闆,換十個十元。」女孩走到櫃檯前,拿出一張百元鈔票。
「好幾天沒看見你了,跑哪裡玩啦?」倉仔老闆一手拿著小型電風扇嗡嗡嗡地吹著自己,一手打開收款機。「醫院。」女孩指著左手上的傷疤,吐吐舌頭。
「醫院好不好玩?」倉仔老闆笑笑,換了十個銅板給女孩。「不好玩。」女孩轉身,腳步飛快。
「祝你今天扭到那只胖藍貓,技安惡靈退散啊。」倉仔老闆挖著鼻屎笑笑。
女孩蹲在一台外表最陳舊的扭蛋機前,雙掌合十默禱。「扭蛋之神,請賜給我無往不利的小丁當,或是戀愛運氣一流的宜靜。」女孩睜開眼睛,投下三枚硬幣,右手一轉。冬!女孩的眼睛亮了,是個小丁當。
「謝謝扭蛋之神,我一定不會放過今天的好運氣。」女孩深呼吸,吻了吻圓形的扭蛋。
車門打開。陽光將剛剛下車的阿克耀得幾乎睜不開眼,阿克下意識地拿著大趴趴熊擋住刺眼的陽光。頭低低的,避開行人道上的一坨狗大便,卻撞上了什麼。
「哪有人這樣走路的啊?」被撞倒的,是個綁著馬尾辮的女孩。「不好意思,我剛剛在練凌波微步……」阿克歉然,彎下腰想一手將女孩拉起。
女孩皺眉、拍掉阿克遞出的手,將一個剛剛遺落的扭蛋拾起,小心翼翼地吹著上面的灰塵,好像十分寶貝似的。女孩站起來,就要離去。
阿克靈機一動,隨即打起精神。
「同學,你相信大自然是很奇妙的嗎?」阿克叫住女孩。「大自然?」女孩轉頭。
「陽光,空氣,水。生命三元素的那個大自然。」阿克比畫出勝利手勢。
「你在講什麼五四三?」女孩的頭歪掉。
「大自然很奇妙,總是先打雷後下雨不會先下雨後打雷的,所以我們這樣邂逅一定有意義。雖然我現在還看不出來,不過不打緊,國父也是革命十次才成功,不如我們一起吃個飯、看場電影,一起研究研究。」阿克亂七八糟地說完,最後還不忘露出比周星馳還白癡的燦爛笑容。女孩卻愣住了。
「在你生日的時候,會遇見一個真命天子,向你告白。」
地下道的奇妙預言撞進女孩烏雲重鎖、堆滿技安扭蛋的腦袋裡,發出粉紅色的幸福光芒。
女孩從口袋裡掏出一副手銬,那手銬反射的陽光刺得阿克別過頭去。
卻聽見喀嚓一聲。
阿克感覺手腕涼涼的,一低頭,發現自己的右手已經跟女孩的左手銬在一起。
「手銬?」這下換阿克的頭歪掉了。
「全名是『愛的小手銬』。」女孩認真地說。女孩的名字叫做小雪。
這是阿克與小雪的邂逅。一個棒球笨蛋,與扭蛋女孩的愛情故事。
「喂,我剛剛做的只不過是無聊男子的爆無聊搭訕,又不是性騷擾,沒必要把我銬進警察局吧?!」阿克被小雪拖著走,路上行人紛紛投以好奇的目光,讓阿克很想死。「我叫小雪。」小雪回頭笑笑。
「小雪同學,可以停一停聽我說句話嗎?」阿刻苦苦哀求。小雪依言停下腳步,用很稀奇的表情看著阿克。阿克這才看清楚女孩的模樣。
稻穗顏色的短馬尾辮,清澈的大眼睛,在陽光下格外有朝氣的淡淡雀斑,微翹的上嘴唇,是個高中生模樣的可愛女孩,好teen一族。
「干……幹嗎?」阿克有些呆掉。
「我在等你的名字。」小雪看著阿克手中的趴趴熊。
「阿克。」阿克直覺不想說出全名,卻也臨時掰不出假的。「阿克,我們不是要去看電影、吃飯,最後還要一起研究研究邂逅的意義?」小雪笑著說。
「邂逅……的意義?」阿克呆掉。
「就大自然很奇妙那個啊?」小雪笑。
「不會吧,你是認真的嗎?」阿克有點眩暈。「《蜘蛛人Ⅱ》聽說很好看。」小雪想了想。
「喂,我要上班,而且我今天要……」阿克舉起趴趴熊,說,「送一位朋友生日禮物啊!」
小雪愣了一下,卻笑得更開心了。
「謝謝你。」小雪順手拿過趴趴熊,在它的黑眼圈上親了一下。「謝三小?這只熊……」阿克完全無法理解發生什麼事。「祝我生日快樂。」小雪摟著熊,心想,這位真命天子真是準備周到。
電子賣場裡,文姿有些落寞地看著門口。
阿克遲到了兩個多小時,既沒請假,也沒電話,難道是生病昏倒在床上了?虧她興致勃勃地期待昨夜地下道的愛情預言實現,偏偏預言的主角根本沒有現身。
文姿看著手機,不知道該不該主動撥個電話給阿克。「別著急。」店長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文姿身邊。
「我看起來很著急嗎?有什麼事好著急的?」文姿不以為然,冷淡地說。
「那傢伙昨天特訓了一整天,大概是體力透支睡過了頭。不過放心啦,今天看你的面相,乖乖的不得了,戀愛的運氣很強哦!」店長嘖嘖地說道。
「無聊!」文姿火速轉身進辦公室,不想讓店長發現她其實笑得很開心。
然而,孟學卻擋在辦公室前,捧著一束雪白的香水百合,自信地看著文姿。
店長心裡暗呼不妙,阿克這小子竟讓這黃金單身漢搶了先機。「生日快樂。」孟學遞上鮮花,文姿淡淡收下,沒有說什麼。「不喜歡嗎?」孟學也不生氣。
在這個賣場裡,身為大股東獨生子的孟學惟一沒有凶過的人就是文姿。
當初文姿剛進賣場時,帶文姿見習一年的也是孟學,令人不解的是,文姿對孟學的態度始終冷冰冰的,沒有特殊的好感。「那麼少,誰會喜歡?」文姿隨口說。
「我想也是。」孟學笑著表示同意,看著手錶。
兩點整,賣場的自動門丁丁當當打開,文姿聽見身後陣陣驚呼聲。一轉身,十幾名不同花店的送花小弟魚貫進入賣場,朝著文姿走來,文姿根本來不及反應,懷裡、腳邊通通塞滿了她最喜歡的香水百合。文姿有些透不過氣。
「每天見到你,我才能想起自己為什麼呼吸的理由。」孟學說,還是一貫自信無比的笑容。
文姿覺得有東西在眼裡打轉,但她很清楚,那些讓她視線模糊的東西不是因為喜悅而存在。她閉上眼睛,讓眼淚流下。「店長。」孟學將文姿輕輕摟在懷裡。「是!」店長這才從壯觀的花景中醒來。
「我們兩個下午跟晚上都請假,沒問題吧?!」孟學說,店長當然點頭如搗蒜。
地下道的愛情預言像一道可怕的符咒,啪的一聲貼在文姿的額頭上。
原來真命天子不是阿克,而是眼前這位自命不凡的男人?
小雪大概累壞了,電影一開始沒多久就在阿克的肩膀上睡著了。阿克不是沒想過要偷偷閃人,但要在一個陌生女孩的身上搜尋手銬鑰匙,實在太猥褻也不禮貌。說起來也是自作自受,說要吃飯看電影畢竟是出自自己的嘴巴。
阿克無奈地摸著口袋裡的手機,手機的背後缺了一大塊,電池整個被小雪拔去了。
「看電影不能打手機,跟漂亮的女孩子看電影,更是要百分之一百的專心。」小雪在睡著前是這麼說的。
所以阿克連一個簡單的短信都無法傳出去,只看著應該在文姿手中的趴趴熊,躺在身邊這位怪怪的美少女懷裡。
幸好電影很好看,大概是阿克看過的電影裡排行前五的好片吧,所以電影開演十分鐘後,觀眾的大笑聲就奪走了這個棒球笨蛋試圖想跟觀眾借手機的力氣。
而小雪一直到電影快結束時,才在最後一場感人的愛情戲中醒來,然後以光速哭得稀里嘩啦。「怎麼辦?」小雪哭著。
「什麼怎麼辦?」阿克慌了。
「這麼好看我前面都沒看到怎麼辦?!」小雪哭得很慘,「你怎麼都沒叫我起來看?你一定是故意的,從一開始就打算跟我看兩場電影對不對?」
「兩場?」阿克完全當機,覺得踩進陷阱的不是小雪而是自己。十分鐘後,電影散場,但小雪卻銬著阿克,兩人一前一後出現在電影《史瑞克Ⅱ》的等候區。
「大小姐別玩死我了,我今天真的有事啊,如果我不能趕回公司,我的人生恐怕就飆出軌道了!」阿克的靈魂搖搖欲墜。「你這樣說真失禮,好像跟我在一起很痛苦似的。」小雪搖搖頭。「至少把手機電池還給我吧?」阿克哀求。
「喏!」小雪拿出她的手機,將電池毫不猶豫地拆下,遞給阿克。「我要的是我的!」阿克解釋。
「你的我保管,我的你保管,約會的時候都要一心一意,很公平。」小雪說。
阿克悶透了,索性放棄,任由小雪將自己拉去買爆米花桶。「跟我約會,就讓你這麼不開心嗎?」小雪嘟起嘴。
「不是,只是……我們根本就不熟,而且我又是爛A片裡純情羞澀一輩子都沒福分碰女人的那種小男生,你這樣讓我很困擾。」阿克捧著兩個大爆米花桶,看來晚飯是不用吃了。「真命天子又不是陌生人。」小雪咕噥。
「什麼真命天子?你連我的名字都只知道阿克兩字就跟我來看電影,我當然是陌生人,跟陌生人約會是很危險的,被賣掉怎麼辦?」阿克振振有詞。
「只有兩個字不行嗎?好吧,我叫小雪,蘇曉雪,曉是破曉的曉,不過我喜歡小一點的小。」小雪自我介紹。
「我叫阿克,克難的克,克服的克,巧克力的克,全名是李麥克,不過不是開霹靂車的那個李麥克。」阿克碎碎地念著,其實他才不是叫李麥克,他叫李克,就兩個字。「你蠻喜歡說廢話耶。」小雪笑了出來。
「小……小雪,既然我們都自我介紹過了,就不算是陌生人了,可不可以解開手銬?我又不會逃跑。」阿克提議,搖晃著手上吸引眾人異樣目光的手銬。
「幸福都是這樣鬼鬼祟祟的,不抓緊一點,很容易就溜走了。」小雪反而高高舉起左手,向周圍的人展示與阿克愛的小聯結。阿克羞愧地低下頭,完全想不出擺脫這個古怪女孩的方法。此時,有一雙敏感的眼睛,正站在十米外看著這一切。「阿克?」文姿簡直難以置信。
這是怎麼回事?趴趴熊被一個笑嘻嘻的馬尾辮女孩給抱住,而那個呆裡呆氣的阿克與馬尾辮女孩親暱地銬在一起,一副初戀小情人的樣子。
「要進場!」孟學拿著一桶爆米花跟兩杯可樂走過來。文姿深深吸了一口氣,接過一杯可樂。
「對不起,剛剛櫃檯那邊人很多,你沒等太久吧?」孟學問。「不會。」文姿淡淡地回應,將手輕輕靠在孟學的手背上。孟學自然不會錯過這個小信號,毫不猶豫地握起文姿的手,雖然他也不曉得文姿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釋放出他夢寐以求的信息。
「我喜歡你。」孟學握緊文姿的手。
「我知道。」文姿能說的,就只有這三個字。
她的思緒還停留在剛剛那一幕,她的眼睛也無法從遠遠的前面那對輕靠在一起的小情侶身上挪開。
幾分鐘後,戲院裡所有人被《史瑞克Ⅱ》搞笑的劇情逗得哈哈大笑時,文姿卻捧著肚子笑到流眼淚,流個不停。而阿克身邊的小雪,又再度睡著了。
戀愛需要的運氣,在一次不該出現的地下道錯身中,似乎被頑皮的丘比特給徹底掉包了。
「你確定要睡覺?!」阿克推推身邊的小雪,相當無奈。「噓……」小雪將食指擺在唇上,睡得很香甜。
看完了電影,依照約定,還得吃個飯才能擺脫眼前的纏人女孩。等一個人咖啡,台北分店。
大概是受到了店名的吸引,兩人來到這間沒有人認識的咖啡店,阿克隨意點了飯吃。
「電影看完了,飯也正在吃,小雪,你家住哪個方向?等一下送你坐車,從此一拍兩散。」阿克用左手扒著燴飯。
「這間店的菜單好特別哦,上面的咖啡單寫著隨便取名隨便做,真的可以隨便點嗎?」小雪研究著菜單,好像沒聽見阿克說的話。
「我哪兒知道,這又不是重點。」阿克歎氣,「手機電池可以還給我了吧,喏,這是你的手機電池,不欠你的了。」將小雪拆給他的電池放在桌上。「服務生!」小雪舉手,連帶舉起阿克被銬住的右手,阿克真想拿個什麼東西砸死自己。一個高挑的女服務生走過來,嘴裡還叼了支筆。「這裡什麼咖啡都有嗎?」小雪問。
「上面都說了隨便取名隨便做,不保證好喝但保證貴是一定的。」女服務生頓了頓,看了看手銬,說,「剛剛從監獄逃出來嗎?」「不好意思,其實是我被綁架了。」阿克忍不住碎碎抱怨。「我在跟美女講話的時候,最討厭男人插嘴了。」女服務生指著阿克面前的燴飯,說,「你這盤飯的錢乘以二。」阿克大驚,遇到奇怪的黑店了。
「我叫阿不思,這位小姐呢?」女服務生淡淡地問。
「小雪。」小雪笑笑,「我要一份真命天子之愛情咖啡,他要一份永摯不渝之愛情咖啡。」
「等等,我才沒有要一份什麼永……」阿克慌忙阻止。
「沒問題,馬上來。」那位叫阿不思的女服務生轉頭就走。阿克看著小雪,她笑嘻嘻地看著阿克,沒有迴避他忍耐快到極限的眼神。
「阿克,你不帥。」小雪說。
「我也跟我媽說過了,她說她生了就算數。」阿克沒好氣地說。「不過你有顆很善良的心。」小雪認真地說,「一般人被我這麼亂纏,早就失去耐心,即使要把我拖進警察局或是毒打一頓,也不惜將手銬給打開。可是你不一樣,陪我看了兩場電影,我睡著了你也不生氣。」
阿克被小雪的眼睛看得很不自在,只好低下頭去扒飯。其實他怎麼可能不生氣?他只是不習慣生氣,現在被小雪說他善良,之後要再發作只怕更難了。
「所以,阿克,看這邊。」小雪拿起手機,將背後的鏡頭對準阿克。喀嚓!
「照我做什麼?萍水相逢的留念嗎?」阿克動念,其實這樣的萍水相逢要是別發生在文姿生日這天,回想起來也挺有意思的。「不是,是要傳給我的前男友,告訴他我交了一個好男人,他會保護我,愛惜我,不讓我受委屈。」小雪頓了一下,繼續說,「然後叫他去死。」手指按著手機鍵盤。
「原來你是跟男朋友在慪氣。」阿克反而鬆了口氣,「我一直覺得奇怪,我這麼白爛的搭訕法怎麼可能釣到你這麼漂亮的女生,原來你是想借跟我約會讓男友吃醋。」小雪搖搖頭,放下手機。
「一個在我自殺住院時,還會在外面跟女人糾纏不清的爛男人,一點也沒什麼好戀棧的。」小雪露出左手腕上的傷疤,那傷疤一直被手銬遮住,阿克自然沒有注意。「那你對我……」阿克愣住了。
服務生阿不思端著盤子走近,遞上兩杯模樣奇趣的咖啡。「小雪,你的真命天子。」阿不思優雅地為小雪攪拌咖啡,丁丁當當十分好聽。
小雪嘗了一口,露出滿足的表情。
「奶泡好醇,還有巧克力的小顆粒藏在奶泡下面上不來,不過巧克力有些苦澀。」小雪又喝了口,臉色更是驚喜,「下面沉了好濃的蜂蜜,卻不會太甜,好香好濃,跟巧克力顆粒混在一起一點也不奇怪,巧克力也不苦了。」
「這就是真命天子。」阿不思優雅地說,「給人溫和的第一印象,剛開始相處時卻會讓對方嘗到苦澀,過了很久兩人才會瞭解到,回憶沉澱了甜蜜的一切,之前的苦澀也會變成人生最香醇的一部分。」
小雪舔著嘴唇上的奶泡,歎道:「真捨不得喝完。」
阿不思只是微笑不語,也許她還是個愛情哲學家吧。
「說得那麼多,真有那麼好喝?」阿克忍不住拿起眼前的「永摯不渝」端詳再三。
這咖啡沒有奶泡載浮其上,黑沉沉的,一點清澈的感覺都沒有,觸碰杯子,還是燙的。阿克深呼吸一聞,卻絲毫沒有咖啡的味道。
「難道是返璞歸真的化境?沒有咖啡香氣的咖啡?」阿克嘗了一口,眉頭登時皺了起來。
這味道好熟悉,但可以肯定,這絕對不是咖啡!
「等等!這是燒仙草吧!」阿克叫住正轉身的阿不思。阿不思回頭,沒有迴避阿克質疑的眼神。「是啊!」阿不思直截了當。
「是啊?是啊什麼!」阿克震驚。
「這個世界根本沒有永摯不渝的愛情,只有看起來很像,但骨子裡完全不是那麼回事的東西。所以,當然也沒有這種咖啡,只有看起來很像,喝起來卻是兩回事的燒仙草。」阿不思邊說邊回到了櫃檯。
「喂!那這杯燒仙草多少錢啊!」阿克大聲問道,聲音都在顫抖。「三百六,喝不完罰兩倍。」阿不思淡淡地講解完畢。
「太貴了吧!」阿克尖叫。
「給你這個夢,還算很便宜了。」阿不思點了根煙。小雪笑得很開心,阿克卻完全傻了。今天果然是被奇怪的愛情綁架了。
等一個人咖啡店附近,「市政府」捷運站前。「你自己一個人住嗎?」小雪問。
「嗯,我老家在南部,退伍後一個人在台北租房子工作。」阿克反問,「你呢?等一下要坐到哪一站?」他心想,是時候結束這場噩夢了。
「木柵線的科技大樓站。你呢?」小雪說。
「木柵線的麟光站。手機電池?」阿克邊說邊伸手。
小雪從包包裡拿出從阿克手機拆下的電池,阿克接過,立刻裝上手機。
「你不會差一點忘記還有手銬吧?!」阿克又晃晃右手。「我想去你那邊坐一下。」小雪說。
「不行,我今天晚上有事。別了!快把手銬給打開!」阿克很果斷。
「你看。」小雪將自己的手機拿給阿克看。
彩色屏幕上是封打開的多媒體短信,上面是一個兇惡男子的照片,下面一行字寫著:「婊子,敢叫我去死?信不信我過去扁你一頓!」
「他是誰?幹嗎要揍你?」阿克不解,將手機還給小雪。「他就是我前男友,暴力中毒的小流氓。」小雪眼睛含著淚水,「都是我跟他炫耀你的存在的關係,這下完蛋了,他一定會去我家等我,把我揍死。」
「不會吧?小兩口吵吵架,犯不著動手動腳的吧?」阿克隱約地覺得大事不妙。
「他一定會把我剁成八塊,然後丟到八個地方,就跟他對待以前女友的手段一樣。」小雪突然哭泣,蹲在人行道上,阿克不得不跟著蹲下。
「以前的女友?一樣的手段?」阿克感到荒謬。突然,小雪的手機響了。
小雪接通,躲在一旁不知道碎碎念些什麼,但阿克可以清楚地看見小雪的臉色充滿了驚恐。應該是那個凶殘的男友吧?」阿克,殺人兇手要跟你說話。」小雪突然將手機拿給阿克。阿克躊躇了一下,耐著性子接過。
「喂?」阿克不明局勢,說不定小雪剛剛是在話唬爛。
「操你個大機掰!你叫什麼名字?混哪裡的?大哥是誰?有沒有種出來跟我單挑?敢動我的女人?你是不是嫌小鳥太長?」電話那頭的劍南罵得凶狠,果然是訓練有素的癟三。
「除了最後一句有點創意,其他都是抄電視上的耶?」阿克挖鼻孔,哼哼。
「干!你算什麼東西竟敢跟我戧!你大哥是誰還不快給我講出來!」劍南破口大罵,身為癟三的他相當在意對方的靠山是哪位。
「我大哥是賞金一億的海賊王蒙奇??魯夫,你自信打得過他的橡膠拳的話,今天晚上兩點半,二二八公園靠門的公廁見,不砍不散。」阿克掛掉手機,卻見小雪臉色更驚懼了。
比起電話那頭遙不可及的流氓,近在眼前的小雪真是一枚走路核彈。
「阿克,你的住址可不可以給我,我想在死前哀求我前男友,貼張郵票在我的額頭上快遞給你,讓你永遠記住我可愛的模樣,讓你永遠都忘不了今天我們有過一次美好的約會。」小雪哭得很淒厲,拿出手機要記下阿克的住址。
「好了好了!越說越遠了,都扯到外層太空了。你到底想說什麼?」阿克無可奈何,他可不想收到一顆貼著郵票的頭。「收留我一個晚上。」小雪擦著眼淚。
阿克的房間不怎麼亂,因為他是個很簡單的人。
小小二十幾平方米的房間裡,除了一張靠窗的床、一個不大不小的衣櫃、一盞橘色小檯燈、一台幾乎只用來看新聞與職棒轉播的電視外,就是幾本散落在地的旅遊雜誌跟一些破舊的棒球用具。
地上矮矮的和式桌上,放了一張阿克與文姿的旅遊合照,蓋著照片的玻璃擦得閃閃發亮。
「好熱哦!」小雪脫下鞋子,迫不及待地跳上榻榻米,用手扇著風。
「是很熱,早知道就買個大西瓜回來吃。」阿克說,趕緊脫下鞋子,免得被小雪拖倒。
小雪蹦蹦跳跳的,好奇地東看西瞧。
「陳金鋒的簽名球耶!」小雪在書櫃上發現一個端坐在架子上的棒球。
這個棒球雖然有些破損,卻有藍色的麥克筆題字其上。小雪小心翼翼地拿起簽名球,卻發現鋒字被塗改過,底下有一層厚厚的塗改液——
「那是我自己簽的,本來我還以為鋒是山峰的峰,後來發現了才改過來。」阿克看著與小雪之間的手銬,剛剛搭捷運時真是丟臉死了。
小雪笑嘻嘻地從口袋裡拿出鑰匙,喀嚓一聲打開手銬,阿克活動手腕,總算是鬆了口氣。依照今晚的驚恐程度,如果這小妮子竟然說鑰匙不見了也不奇怪。
「好好笑哦,幹嗎自己簽陳金鋒的名啊!」小雪把玩著球。「那還用說,我想要陳金鋒的簽名球可是拿不到,乾脆自己簽。只要有心,人人都可以是陳金鋒。」阿克打開窗戶,讓夏天的涼風吹進來。
小雪將趴趴熊放在角落,踩在床上與阿克一起看著窗外。「阿克喜歡棒球。」小雪說,看著阿克粗厚的手掌。
「一般般啦。」阿克看著手掌上的繭,那可是他常去打擊場練習揮棒的成果。
「我第一任男友是棒球好手哦,最後還得到大聯盟的測試邀請。」小雪跳下床。
「真的假的?哪一個?」阿克驚訝。「假的。」小雪呵呵笑。
「無聊。」阿克沒好氣地答道。
阿克從床底下拉出一箱保久乳,說:「我這裡沒冰箱,所以都喝水跟保久乳,不介意吧?」
小雪沒有說話,看著和式桌上的照片,嘟起嘴,指著照片。阿克拿著兩罐巧克力保久乳蹲在一旁,遞了一罐給翹嘴的小雪。「哦,那是我跟我喜歡的女孩去年一起去花蓮旅行的照片,她雖然很凶,可是很漂亮吧?其實呢,我今天本來是打算跟她告白的。為了告白成功,從昨天下午開始我就鉚起來搭訕,我們店長說,如果能連續搭訕一百個女孩,就可以得到勢如破竹的告白勇氣,所以,這就是我們今天邂逅的真相。」阿克幫小雪插下吸管,一講起文姿他就高興起來。
「原來誤打誤撞的,我們兩個就在一起了,這個女的還真是我們之間的紅娘。」小雪恍然大悟。
「這是什麼結論啊?」阿克忍不住笑了出來,這個女的還真幽默。「你都帶我回家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不是在一起是什麼?害小雪好大心。」小雪天真無邪的表情。
「大什麼心,是你哭著哀求我收留你一晚的耶!」阿克大驚。「巧克力奶好好喝。」小雪吸著吸管,豎起大拇指,完全忽略阿克說的話。
阿克大駭,這女孩該不會是一意孤行的妖怪吧!
「小雪很累,要睡了。」小雪打著呵欠,將乾癟的利樂包放進垃圾桶裡。
「等等!我還有話沒說完!你完全誤解我的意思了!」阿克伸手過去拉小雪。
「太快了。」小雪搖搖頭,逕自爬上阿克的床。「太快什麼?」阿克不解。
「我們才剛剛在一起,還不到可以在室內手拉手的進度,更不到我用身體付房租的階段。我睡床,你睡地板。」小雪正色說道,這番話更嚇得阿克的手像觸電般縮回。
燈熄了。阿克睡得離床遠遠的,生怕被冠上「人面禽獸」的雅號,然後登在《蘋果日報》的頭版。
但阿克卻睡不著。他的心裡掛念著文姿生日,他不得已缺席,可是手機裡卻沒有任何文姿留下的短信,難道在她的生日裡,他是可有可無的盲腸?
阿克側著身子,慢慢輸入:「文姿,生日快樂,請原諒我今天有事耽擱了,明天我一定將生日禮物補上。」小雪翻來覆去,好像睡得不怎麼舒服。
「這裡這麼熱,怎麼連電風扇跟冷氣都沒有啊?」小雪受不了,坐起來,將涼被踢到邊。
「窗戶才開不久,慢慢地就會涼起來啦。」阿克說。「你不怕蚊子?」
「這裡五樓耶,蚊子還沒飛上來就喘死了。」
小雪看著窗外陽台外的月光,好像有什麼事沒能想起。「我今天忘記買蛋糕了。」小雪突然歎氣。「今天真的是你的生日?」阿克狐疑。
小雪沒有立刻回話,只是一直看著月光。風吹來,真的還蠻涼快的。
「阿克,你轉過扭蛋嗎?」小雪看著阿克,阿克不知所措。「轉扭蛋做什麼?我不收集那種東西。」阿克直說。
「我相信,每個人都有一種專屬於自己的運氣占卜法,而屬於我的,就是快要銷聲匿跡的小丁當扭蛋。」小雪靜靜地說。「聽不懂,再說,你怎麼知道那是專屬於你自己的占卜法?」阿克有些好奇。
「兩年前我媽媽生病住院,有一天我在醫院附近無聊地轉了顆扭蛋,結果打開來看,是個技安,當時我右邊的眼皮抽動了幾下,我心中隱隱覺得不安。」小雪頓了頓,淡淡地說,「結果我回到醫院,我媽就陷入昏迷,當天晚上就過世了。」「會不會只是巧合?」阿克小心翼翼地問。
「三年前,我跟我第一任男朋友交往,他是我高中語文老師。」小雪幽幽地回憶,「有一天下課,我們在西門町約會,吃完飯轉個扭蛋玩玩,打開,還是個技安。」「結果呢?」阿克問。
「結果第二天校長收到黑函,我們的師生戀終於曝光,我男友只好自動辭職維護莫名其妙的校譽。」小雪平淡出奇的語氣,好像在說著別人的事,「然後我們就莫名其妙地分手了。」「真有點邪門。」阿克同意。
「後來我開始用每天轉到的扭蛋角色對照一天的運氣,發現轉到技安就代表厄運臨頭,轉到阿福就代表會犯小人,轉到大雄就代表今天我需要貴人相助,轉到宜靜就代表今天有戀愛的運氣。」小雪看著手中的小丁當扭蛋,「而今天,就在遇見你的前一分鐘,我扭到了代表無限好運的小丁當。」
「免費看了兩場電影,吃了無數爆米花,吃了一頓晚餐,最後還被好心人收留過夜,的確是無限好運啊。」阿克打了個呵欠。「我想,遇見你,一定有很重要的意義。」小雪認真無比,「就像在棒球比賽快結束時,第九局,兩人出局,身為最後一名打者的我面臨最關鍵的場面時,你突然變成投手手套裡最後那一個球一樣。」
「越講越奇怪了,什麼第九局?什麼我變成球?」阿克覺得有些頭暈。
「我人生裡,已經錯過了兩次重大的好事,遭遇三次可悲的壞事,換算成棒球比賽裡的術語,就是兩好球三壞球的局面,而你,既然是在小丁當扭蛋之神的祝福之下與我相遇,就一定是我所能把握的,最後一個好球。」小雪看著躺在地上的阿克,一個善良又耿直的大男孩。
「也是我絕不能再次錯過的幸福。」小雪的臉龐在銀色月光下,格外的清麗皎潔。
美得讓阿克都瞧得呆了。
「把人生比喻成棒球怪怪的。不過,小雪,如果再一記壞球的話,就輕鬆保送上壘了。」阿克試圖找出更好的解釋。
「阿克,再沒有別的打者了。一旦被四壞球保送上壘,人生就沒有任何意義了。」小雪深沉地說,然後躺下。
過了許久,小雪一句話也沒有再說,想來是睡沉了。
然而阿克還在咀嚼小雪說的話。小雪的人生哲學隱含在自我詮釋的扭蛋裡,雖不切實際,卻又帶著點悲傷的荒謬,帶著點與她年齡不相襯的自我幽默。「小雪,加油!」阿克說著,然後也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