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有事,回到家只睡了一會兒,周少棠便已醒來,匆匆趕到楊家,楊書辦正要出門。
「你到哪裡去?」
「想到城隍山去看個朋友」
「不要去了。」同少棠不等他話完,便即打斷,「我有要緊事同你商量。」
「於是就在楊家密談。周少棠將昨夜的經過情形,細細告訴了楊書辦,問他的意見。
「賣田他自己去賣好了,月如為啥說唐子韶不便出面?」
「對!我當時倒忘記問她了。」
「這且不言。」楊書辦問道:「現在馬大老爺那裡應該怎麼辦?」
「我正就是為這一點要來同你商量。月如打的是如意算盤,希望先報出去,順利接收,那一來唐子韶一點責任都沒有了。不過,要等他湊齊了銀子再報,不怕耽誤日子?如今我倒有個辦法,」周少棠突然問道:「你有沒有啥路子,能借一筆大款子?」
「現在銀根緊。」楊書辦問:「你想借多少?」
「不是我借。我想叫唐子韶先拿他的西湖田抵押一筆款子出來,我們先拿到了手,有多少算多少。」
楊書辦沉吟了好一會說:「這是出典。典田不如買田,這種主顧不多,
而且,手續也很麻煩,不是三兩無能辦好的。」
周少棠爽然若失,「照此看來,」他說:「一隻煮熟的鴨子,只怕要飛掉了。」
「這也不見得。如果相信得過,不妨先放他一馬。」
「就是因為相信不過。」周少棠說:「你想他肯拿小老婆來陪我」
周少棠自知洩漏了秘密,要想改口,已是駟不及舌。楊書辦笑笑問道:「唷,你『近水樓台先得是月』,同月如上過陽台了?」
「沒有,沒有。」周少棠急忙分辯:「不過嘴巴親一親,胸脯摸一摸。總而言之,唐子韶一定在搞鬼,輕易相信他,一定會上當。」
「我曉得了。等我來想想。」
公事上到底是楊書辦比較熟悉,他認為有一個可進可退的辦法,即是由馬逢時先報一個公事,說是帳目上尚有疑義,正在查核之中,請准予暫緩結案。
「唐子韶看到這樣子一個活絡說法,曉得一定逃不過門,會趕緊去想法子。如果他真的想賴掉,我們就把他的毛病和盤托出。雖沒有好處,至少馬大老爺也辦了一趟漂亮差使。」
「好極!就是這個辦法。」周少棠說:「等下我們一起到公濟典,索性同唐子韶明說:馬大老爺已經定規了。事不宜遲,最好你現在就去通知馬大老爺。」
「他不在家,到梅花碑撫台衙門『站班』去了。」
原來巡撫定三、八為衙參之期,接著藩臬兩司及任實缺、有差使的道員,候補的知縣佐雜,都到巡撫衙門前面去「站班」,作為致敬的表示,目的是在博得好感,加深印象。這是小官候補的不二法門,有時巡撫與司道談論公事,有個什麼差使要派人,夠資格保薦的司道,想起剛剛見過某人,正堪充任,因而獲得意外機緣,亦是常有之事。
「你同唐子韶約的是啥辰光?」
「還早,還早。」周少棠說:「我們先到茶店裡吃一壺茶再去。」
「也不必到茶店裡了。我有好六安茶,泡一壺你吃。」
於是泡上六安茶,又端出兩盤幹點心,一面吃,一面談閒天。楊書辦問起月如,周少棠頓時眉飛色舞,不但毫不隱瞞,而且作了許多形容。
楊書辦津津有味地聽完,不由得問道:「如果有機會,月如肯不肯同你
上床?」
「我想一定會肯。其實昨天晚上,只要我膽子夠大,也就上手了。」
「你是怕唐子韶來捉你的奸,要你寫『伏辯』?」
「不錯。這是我們三個人的事,我不能做這種荒唐事,連累好朋友。」
「少棠,你不做見色輕友的事,足見你夠朋友。」楊書辦說:「我倒問你,你到底想不想同月如困一覺?」
「想是想,沒有機會。」
「我來給你弄個機會。」楊書辦說:「等下,我到公濟典去,絆住唐子韶的身子,你一個人闖到月如樓上,我保險不會有人來捉你們的奸。」
「不必,不必!」周少棠心想,即令能這樣順利地真個消魂,也要顧慮到落一個話柄在楊書辦手裡。這種傻事決不能做,所以又加一句:「多謝盛情。不過我的膽還不夠大,謝謝,謝謝。」
楊書辦倒是有心想助他成其好事,看他態度如此堅決,也就不便再說。只是付之一笑。
「不過,你倒提醒我了,我還是可以到月如那裡去一趟,問問你提出來的那句話。」
「這樣說,仍舊我一個人到公濟?」
「不錯,你先去,我問完了話,隨後就來。」
「那麼,」楊書辦問:「我在唐子韶面前,要不要說破?」
「不必,你只說我隨後就到便是。」
近午時分,兩人到了公濟典旁邊的那條巷子,暫且分手。周少棠來到唐家舉手敲門,好久沒有回音,只好快快回身,哪知一轉身便發現月如冉冉而來,後面跟著她家的丫頭,手裡挽個菜籃,主婢倆是剛從小菜場回來。
「碰得巧!」周少棠說:「如果你遲一步,或者我早來一步,就會不到面。」
「周老爺,你也來得巧,今天難得買得新鮮菌子,你在我那裡吃了中飯走。」
「不,不!楊書辦在公濟等我。」
「那就請楊書辦一起來。」
「等一息再說。阿嫂,我先到你這裡坐一坐,我有句話想問你。」
其實丫頭已經去開了大門,進門就在客堂裡坐。月如請他上樓,周少棠辭謝了,因為他不想多作逗留,只說兩句話就要告辭,覺得不必累人家費事。
「阿嫂,我想請問你,你昨天說賣西湖田,老唐不便出面。這是啥講究?」
不想問的是這句話,月如頓時一愣,同時也提醒她想起一件事,更加不安。看在周少棠眼裡,頗有異樣的感覺,盡頭不由得疑雲大起。
「周老爺,你請坐一坐,我是突然之間想起有句話要先交代。」接著便喊:「阿翠,阿翠,你在做啥?客人來了也不泡茶。」
「我在廚房裡,燒開水。」阿翠高聲答應著,走了出來。
「你到橋邊去關照一聲,家裡有客人,要他下半天再來。」
阿翠發愣,一時想不起到「橋邊」要關照什麼人。
「去啊!」
「去,去,」阿翠囁嚅著問:「去同哪個說?」
「不是我們剛剛去過?叫他們老闆馬上來?」
「喔,喔!」阿翠想起來了,「木器店、木器店。」說著,轉身而去。
「真笨!」月如咕噥著,轉身說道,「對不起,對不起!周老爺,你剛才要問我的那句話,我沒有聽清楚。」
「老唐賣田,為啥不便出面。」
月如原來是因為唐子韶突然要賣田,風聲傳出去,惹人猜疑,莫非他要離開杭州了,是不是回安徽老家?這一來會影響他們開溜的計劃,所以不便出面。如今的回答,當然改過了。
「公濟典一查封,我們老爺有虧空,大概總有人曉得,不曉得也會問,為啥賣田。如果曉得賣田是為虧空,就一定會殺價,所以他是不出面的好。」
理由很充分,語氣亦從容,周少棠疑慮盡釋,「到底阿嫂細心。」他站起身來:「我就是這句話,問清楚了要走了。」
出了唐家往公濟典,走不多遠,迎面遇見阿翠,甩著一條長辮子,一扭一扭地走了過來,「周老爺,」她開口招呼:「要回去了。」
「不,我到公濟典去。」
「喏,」阿翠回身一指,「這裡一直過去,過一座小橋,就是公濟典後門。」
周少棠本來要先出巷子上了大街從公濟典前門入內,現在既有捷徑可通後門,落得省點氣力,「謝謝你。」他含笑致謝:「原來還有後門。」
「走後門要省好多路。」阿翠又加一句客氣話:「周老爺有空常常來。」
見她如此慇勤,周少棠想起一件事,昨夜在唐家作客,照便應該開發賞錢,因而喚住她說:「阿翠你等等。」
說著,探手入懷,皮袍子口袋中,有好幾塊碎銀子,摸了適中的一塊,約莫三四錢重,遞向阿翠。
「周老爺,這作啥?」
「這個給你。昨天我走的時候忘記掉了。」
「不要,不要。」
「不許說不要。」周少棠故意板一板臉:「沒規矩。」
於是阿翠笑著道了謝,高高興興地甩著辮子回去。周少棠便照她的指點,一直往前走,果然看到一座小石橋,橋邊一家舊貨店,舊木器都堆到路上來了。
周少棠心中一動,站住腳細看了一會,並沒有發現什麼木器店。不由得奇怪,莫非月如所說的木器店,即是指這家舊貨店?
這樣想著,便上前問訊:「老闆,請問這裡有家木器店在哪裡?」
「不曉得。」舊貨店老闆詫異,「從沒有聽說過這裡有家木器店。哪個跟你說的?騙你來『撞木鍾』。」
「是」周少棠疑雲大起,決意弄個水落石出,「只怕我聽錯了,公濟典唐朝奉家說這裡有家木器店,要同你買木器。」
「你不是聽錯了,就是弄錯了。不是買木器,是要賣木器,叫我去看貨估價。」
「她為啥要」周少棠突然將話頓住了,閒事已經管得太多了,再問下去,會惹人猜疑,因而笑一笑,說一聲:「是我弄錯了。」揚長而去。
到了公濟典,只見唐子韶的神氣很難看,是懊惱與憂慮交雜的神情。可想而知,楊書辦已將他們所決定的處置告訴他了。
不過,看到周少棠,他仍舊擺出一副尊敬而親熱的神情,迎上前來,握著周少棠的手說,「老大哥,你無論如何要幫我一個忙。」
「啥事情?」周少棠裝做不知,一面問,一面坐了下來,順便跟楊書辦交換了一個眼色,相戒謹慎。
「老楊告訴我,馬大老爺預備報公事,說我帳目不清。」唐子韶的話說得很急:「公事上怎麼好這樣說?」
「這也無所謂,你把帳目弄清楚,不就沒事了嗎?」
「話不是這樣說,好比落了一個腳印在那裡。有這件案底在衙門裡,我以後做人做事就難了。」
「那麼,你想怎麼樣呢?」
「咦!」唐子韶手指著說:「周先生,你不是答應我的,請馬大老爺暫時把公事壓一壓?」
「壓也不過是一天半天的事。」楊書辦插了一句嘴。
「一兩天哪裡來得及?」唐子韶說:「現在銀根又緊。」
「好了,我曉得了。」周少棠說:「老唐,外頭做事,一定要上路,不上路,人家要幫忙也無從幫起。這樣子,你盡快去想辦法,我同老楊替你到馬大老爺那裡討個情,今天晚上再同你碰頭。」說完,他已經站了起來,準備離去。」
「不忙,不忙!」唐子韶急忙說道:「我已經叫人去叫菜了,吃了飯再
走。」
「飯不吃了。」周少棠靈機一動,故意嚇他一嚇,「說實話,我們到你這裡來,已經有人在釘梢了,還是早點走的好。」
這一下,不但唐子韶吃驚,也嚇了楊書辦,臉上變色,悄悄問道:「是哪裡的人?在哪裡?」
「杭州府的人,你出去就看到了。」說著,往外就走,楊書辦緊緊跟在後面。
「兩位慢慢!」唐子韶追上來問:「晚上怎麼樣碰頭?」
「我會來看你。」
「好,恭候大駕。」
於是周少棠領頭揚長而去,出了公濟典,不斷回頭看,楊書辦神色緊張地問:「人在哪裡?」
周少棠「噗哧」一聲笑了出來,「對不起,對不起,害得你都受驚了。」
他說:「我們到城隍山去吃油蓑餅,我詳詳細細告訴你。」
上了城隍山,在藥師間壁的酒店落座,老闆姓陳,是周少棠的熟人,也認識楊書辦,親自從帳桌上起身來招待。
「這麼冷的天氣,兩位倒有興致上城隍山?難得、難得。」陳老闆問:「要吃點啥?」
「特為來吃油蓑餅。」周少棠說:「菜隨便,酒要好。」
「有一壇好花彫,賣得差不多了,還剩下來三斤,夠不夠?」
「中午少吃點,夠了。」
「我上回吃過的『一雞四吃』,味道不錯,」楊書辦說:「照樣再來一回。雞要肥。」
「楊先生放心好了。」
於是燙上酒來,先用現成的小菜、發芽豆、茶油魚乾這類下酒。這時周少棠告訴楊書辦,根本沒有人釘梢,只是故意嚇一嚇唐子韶而已。
「不過,有件事很奇怪,月如不曉得在搞啥花樣。」
等周少棠細說了他發現唐家要賣木器的經過,楊書辦立刻下了一個判斷:「唐子韶要帶了他的小老婆,逃之夭夭了。」
周少棠也是如此看法,「逃到哪裡呢?」他問:「不會逃到徽州吧?」
「逃回徽州,還是可以抓回來的。只有逃到上海,在租界裡躲了起來,只要他自己小心,不容易抓到。」楊書辦又說:「我看他用的緩兵之計,賣田最快也要十天半個月,要開溜,時間上足足夠用。」
「嗯,嗯。那麼,我們應該怎麼辦呢?」
楊書辦亦無善策,默默地喝了一會酒,突然之間,將酒杯放下,雙手靠在桌上,身上前傾,低聲說道:「我同你說實話,你剛剛開玩笑,說有人『釘梢』,我當時心裡心上八下,難過極了。俗語說得,『日裡不做虧心事,夜半敲門心不驚』。發橫財也要命的,強求不來。這件事,我們作成馬大老爺立一場功勞,關照他據實呈報;唐子韶自作自受,不必可惜。你看如何?」
周少棠想了一下,點點頭:「我同意。不過數目要打個折扣。」
「為啥?」
「咦!我不是同你講過,胡大先生要報月如的情,我們原來預備分給他一份,他不要,算是送月如。所以唐子韶作弊的數目不能實報。」
這段話中的「胡大先生」四字,不知怎麼讓陳老闆聽到了,便踱過來打聽他的消息,少不得嗟歎惋惜一番。
周少棠他們的座位臨窗,窗子是碎錦格子糊上白紙,中間嵌一方玻璃,望出去一株華蓋亭亭的不凋松,春秋佳日,樹下便是極好的茶座,陳老闆指著說道:「那株松樹下面,就是胡大先生同王撫台第一次來喫茶、吃酒的地方。王撫台有一回來過,還特為提起,這句話十七八年了。」
「王撫台如果曉得胡大先生會有今天這種下場,只怕他死不瞑目。」楊書辦感慨不止,「這樣子轟轟烈烈的事業,說敗就敗,真同年大將軍一樣。」
「比年大將軍總要好得多。」周少棠說:「至少,性命之憂是不會有的。」陳老闆接口說道:「就算沒有性命之憂,活得也沒意思了。」
「是啊!」楊書辦深深點頭:「爬得高,跌得重,還是看開點好。」
就這樣一直在談胡雪巖,直到酒醉飯飽,相偕下山,周少棠方又提到唐子韶,「我答應過他,只算兩萬四千銀子。」他說:「你同馬大老爺去說,要報就報這個數目好了。」
「好的。」楊書辦說:「不過,你應該同胡大先生去說說清楚,現在是照他的意思,看在唐子韶小老婆分上,特為少報。我們三個人是隨公事。不然,他只以為我們從中弄了多少好處,豈不冤枉。」他又加了一句:「這句話請你一定要說到。」
由於楊書辦的態度很認真,周少棠決走到元寶街去一趟。胡雪巖已經不會客了,但對周少棠的情分不同,仍舊將他請了進去,動問來意。
「你說的那匹『瘦馬』我見過了,亦就是見一見,沒有別的花樣。」周少棠說:「他虧空至少有八萬銀子,照你的意思,打了他一個三折,公事一報上去,當然要追。追出來抵還你的官款,也不無小補。」
一聽這話,胡雪巖的眼圈發紅,「少棠,」他說:「有你這句話就夠了。從出事到現在,再好的朋友,都是同我來算帳的,頂多說是打個折扣,少還一點,沒有人說一句,我介紹來的那筆存款,不要緊,擺在那裡再說,幫我去弄錢來的,可以說沒有。其中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古應春,幫我湊了二三十萬銀子,應付上海的風潮;再一個是你。古應春受過我的好處,大家原是有往來的,像你,該當憑你本事弄來的外款不要,移過來替我補虧空,雖說杯水車薪,無濟於事,不過,我看來這兩萬四千銀子,比什麼都貴重。」
「大先生,你不要這樣說。從前我也受過你的好處。」周少棠又說:「今天中午,我們在城隍山吃油蓑餅,還提起你同王撫台的交情,只怕他聽得你有這一場風波,在陰司裡都不安心。」
提到玉有齡,棖觸前塵,懷念故友,胡雪巖越發心裡酸酸地想哭,「真正是一場大夢!」他說:「夢終歸是夢,到底是要醒的。」
「一個人能夠像你做這樣一場夢,古往今來,只怕也不過數得出來的幾個人。」
這話使得胡雪巖頗受鼓舞,忽然想到他從未想過的身後之名,「不曉得將來說書的人,會不會說我?」他問:「說我又是怎樣子地說,是罵我自作孽,還是運氣不好?」
「說是一定會說的,好比年大將軍一樣,哪個不曉得?」
這使得胡雪巖想起年大將軍贈妾的故事,心中一動,便笑一笑說:「我哪裡比得上年大將軍?不講這些了。老弟兄聊聊家常。少棠,你今年貴庚?」
「我屬老虎,今年五十四。」
「嫂夫人呢?」
「她屬羊,」比我小五歲。」周少棠說:「照道理,羊落虎口,我應該克她,哪曉得她的身子比我還健旺。」
「你也一點都不像五十幾歲的人。」胡雪巖說:「嫂夫人我還是年紀輕的時候見過。那時候,我看你就有點怕她。現在呢?」
「都一把年紀了,談啥哪個怕哪個?而況」
「怎麼不說下去?」胡雪巖問。
這是因為說到周少棠傷心之處了,不願多談,搖搖頭說:「沒有啥。」
「一定有緣故。少棠,你有啥苦衷,何妨同我講一講。」
「不是有啥苦衷。」周少棠說:「我們的獨養兒子」
周少棠的獨子,這年正好三十,在上海一家洋行中做事,頗得「大板」』的器重,當此海禁大開,洋務發達之時,可說前程如錦。哪知這年二月間,一場春瘟,竟爾不治。周太太哭得死去活來。
周少棠本來要說的一句話是:「而況少年夫妻老來伴,獨養兒子死掉了,我同她真正叫相依為命。」
原來是提到了這段傷心之事,所以說不下去。胡雪巖便問:「你兒子娶親了沒有呢?」
「沒有。」
「怎麼三十歲還不成家?」
「那是因為他學洋派,說洋人都是這樣的,三十歲才成家。他又想跟他們老闆到外國去學點本事,成了家不方便,所以耽誤下來的。如今是連孫子都耽誤了。」
「是啊!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胡雪巖說:「嫂夫人倒沒有勸你討個小?」
「提過。我同她說」
周少棠突然頓住,因為他原來的話是:「算了,算了,『若要家不和,討個小老婆』。」話到嘴邊,想起忌諱:第一,螺螄太太就是「小老婆」;第二,胡雪巖家「十二金釵」,「小老婆」太多,或許就是落到今天這個下場的原因。總之,令人刺心的話,決不可說。
於是他改口說道:「內人雖有這番好意,無奈一時沒有合便宜的人,只好敬謝不敏了。」
「這倒是實話,要有合適的人,是頂要緊的一樁。『若要家不合,討個小老婆』,大家總以為指大太太吃醋,其實不然!討小討得不好,看大太太老實好欺侮,自己恃寵而驕,要爬到大太太頭上。那一來大太太再賢惠,還是要吵架。」
周少棠沒有想到自己認為觸犯忌諱的那句俗語,倒是胡雪巖自己說了出來。不過他的話也很有道理,螺螄太太固然是個現成的例子;古應春納妾的經過,他也知道。都可以為他的話作註腳。
「少棠,你我相交一場,我有力量幫你的時候,沒有幫你什麼」
「不,不!」周少棠插嘴攔住,「你不要說這話,你幫我的忙,夠多了。」
「好!我現在還要幫你一個忙,替你好好兒物色一個人。」
「大先生!」周少棠笑道:「你現在倒還有閒工夫來管這種閒事?」
「正事輪不到我管,有劉撫台、德藩台替我操心,我就只好管閒事了。」滿腹牢騷,出以自我調侃的語氣,正見得他的萬般無奈。周少棠不免興起一種英雄末路的蒼涼之感。再談下去,說不定會掉眼淚,因而起身告辭。
胡雪巖握著他的手臂,彷彿有話要說,卻兩次欲言又止,終於鬆開了手說:「再談吧!」
半夜裡叩中門,送進來一封信,說是藩台衙門的專差送來的。螺螄太太將胡雪巖喚醒了,拿一盞水晶玻璃罩的「洋燈」,讓他看信。
看不到幾行,胡雪巖將信擱下,開口說道:「我要起來。」
於是螺螄太太叫起丫頭,點起燈火,撥旺炭盆,服侍胡雪巖起身,他將德馨的信,置在桌上細看。一張八行箋以外,另有一個抄件,字跡較小,需要戴老花眼鏡,才看得清楚。
抄件是一道上諭:「諭內閣:給事中郎承修奏請,責令貪吏罰捐巨款,以濟要需一折,據稱該給事中所開贓私最著者,如已故總督瑞麟、學政何廷謙、前任粵海關監督崇禮及俊啟、學政吳寶恕、水師提督翟國彥、鹽運使何兆瀛、肇難道方浚師、廣州府知府馮端本、潮州府知府劉湘年、廉州府知府張丙炎、南海縣知縣杜鳳治、順德縣知縣林灼之、現任南海縣知縣盧樂戌,皆自宮廣東後,得有巨資,若非民膏,即是國帑等語,著派彭玉麟將各該員在廣東居官聲名苦何,確切查明,據實具奏。」這跟胡雪巖無關。
另有一個附片,就大有關係了:「另片奏:聞阜康銀號關閉,協辦大學士刑部尚書文煜,所存該號銀數至七十餘萬之多,請即查明確數,究所從來,據實參處等語,著順天府確查具奏。」
接下來再看德馨的親筆信,只有短短的兩行:「事已通天,恐尚有嚴旨,請速為之計。容面談。」
「你看!」胡雪巖將信遞了給螺螄太太,「話沒有說清楚,『容面談』是他來,還是要我去?」
「等我來問問看。」螺螄太太將遞信進來的丫頭、由鏡檻閣調過來的巧珠喚了來,關照她到中門上傳話,趕到門房去問,藩司衙門來的專差,是否還在?如果已經走了,留下什麼話沒有?
這得好一陳工夫才會有回話,胡雪巖有點沉不住氣了,起身蹀躞,喃喃自語:「嚴旨,嚴旨!是革職還是抄家?」
螺螄太太一聽嚇壞了,但不敢現諸形色,只將一件大毛皮袍,一件貢緞馬褂堆在椅子上,因為不管是德馨來,還是胡雪巖去,都要換衣服,所以早早預備在那裡。
「『速為之計』,怎麼『計』法?」胡雪巖突然住足,「我看我應該到上海去一趟。
「為啥?」
「至少我要把轉運局的公事,弄清楚了,作個交代,不要牽涉到左大人,我就太對不起人了。」
「光是為這件事,托七姐夫就可以了。」
「不!還有宓本常,我要當面同他碰個頭,看看他把上海的帳目,清理得怎麼樣了。」
商議未定之際,只見巧珠急急來報,德馨已經微服來訪。胡雪巖急忙換了衣服,未及下樓,已有四名丫頭,持著宮燈,前引後擁地將德馨迎上樓來。
胡雪巖在樓梯口迎著,作了一個揖,口中不安地說:「這樣深夜,親自勞步,真正叫我不知道怎麼說了!」
「自己弟兄,不必談這些。」德馨進了門,還未坐定,便即說道:「文中堂怕頂不住了。」
「文中堂」便是文煜,現任協辦大學士刑部尚書,所以稱之為「中堂」。
他是八旗中有名的殷實大戶,發財是在福州將軍任上。海內衝要重鎮,都有駐防的將軍,位尊而權不重,亦談不到什麼入息,只有福州將軍例外,因為兼管閩海關,五口通商以後,福州亦是洋商貿易的要地,稅收激增,所以成了肥缺,文煜因為是恭王的親戚,靠山甚硬,在這個肥缺上盤踞了九年之久,及至內調進京,又幾次派充崇文門監督,這也是一個日進斗金的闊差,數十年宦囊所積,不下千萬之多。在阜康,他是第一個大存戶,一方面是利害相共,休戚相關;一方面他跟胡雪巖的交情很厚,所以從阜康出事以後,他一直在暗中支持,現在為鄧承修一紙「片奏」所參,紙包不住火,自顧不暇,當然不能再替胡雪巖去「頂」了。
「雪巖,」德馨又問:「文中堂真的有那麼多款子,存在你那裡?」
「沒有那麼多。」胡雪巖答說:「細數我不清楚,大概四五十萬是有的。」
「這也不少了。」
「曉翁,」心亂如麻的胡雪巖,終於找到一句要緊話:「你看,順天府據實奏報以後,朝廷會怎麼辦?」
「照定制來說,朝廷就不會聽片面之詞,一定是要文中堂明白回奏。」
「文中堂怎麼回奏呢?」
「那就不知道了。」德馨答說:「總不會承認自己的錢,來路不明吧!」
「他歷充優差,省吃儉用,利上滾利,積成這麼一個數目;似乎也不算多。」
「好傢伙,你真是『財神』的口吻,光是錢莊存款就有四五十萬,還不算多嗎?」
胡雪巖無詞以對,只是在想:文煜究竟會得到怎麼一種處分?
「文中堂這回怕要倒楣。」德馨說道:「現在清流的氣焰正盛,朝廷為了尊重言路,只怕要拿文中堂來開刀。」
胡雪巖一驚,「怎麼?」他急急問道:「會治他的罪?」
「治罪是不會的。只怕要罰他。」
「怎麼罰?罰款?」
「當然。現在正在用兵,軍需孔急,作興會罰他報效餉銀。數目多寡就不知道了。」德馨語重心長地警告:「雪巖,我所說的早為之計,第一步就是要把這筆款子預備好。」
「哪筆款子?」胡雪巖茫然地問。
「文中堂的罰款啊!只要上諭一下來,罰銀多少,自然是在他的存款中提的。到那時你就變成欠官款了,而且是奉特旨所提的官款,急如星火,想拖一拖不都不成。」
「喔!」胡雪巖心想,要還的公私款項,不下數千萬,又何在乎這一筆?但德馨的好意總是可感的,因而答說:「曉翁關愛,我很感激,這筆款子我這回一到上海,首先把它預備好,上諭一到,當即呈繳。」
「這才是。」德馨問道:「你預備什麼時候動身?」
「明天來不及,後天走。」
「哪天回來?」
「看事情順手不順手。我還想到江寧去一趟,看左大人能不能幫我什麼忙?」
「你早就該去了。」德馨緊接著說:「你早點動身吧!這裡反正封典當這件事正在進行,公款也好,私款也好,大家都要看封典當清算的結果,一時不會來催。你正好趁這空檔,趕緊拿絲繭脫手,『講倒帳』就比較容易。」
「講倒帳」,便是打折扣來清償。任何生意失敗,都是如此料理。但講倒帳以前,先要準備好現款,胡雪巖一直在等待情勢比較緩和,存貨就比較能賣得比較好的價錢,「講倒帳」的折扣亦可提高。但照目前的情勢看,越逼越緊,封典當以後,繼以文煜這一案,接下來可能會有革職的處分,那時候的身份,一落千丈,處事更加困難,真如德馨所說的,亟應「速為之計」。
因此,等德馨一走,胡雪巖跟螺螄太太重作計議,「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他說:「有句話叫做『壯士斷腕』,我只有自己斬掉一條膀子,人雖殘廢,性命可保。你看呢?」
「都隨你!」螺螄太太噙著眼淚說:「只要你斬膀子,不叫我來動手。」
「雖不叫你來動手,只怕要你在我的刀上加一把勁,不然斬不下來。這一點,你一定要答應我。」
螺螄太太一面流淚,一面點頭,然後問道:「這回你以上海,預備怎麼辦?」
「我托應春把絲繭全部出清,款子存在匯豐銀行,作為講倒帳的準備金。再要到江寧去一趟。請左大人替我說說話,官款即令不能打折扣,也不要追得那麼緊,到底我也還有賺錢的事業,慢慢兒賺了來還,一下子都逼倒了,對公家也沒有什麼好處。」
「怎麼?」螺螄太太忽有意會,定神想了一下說:「你是說,譬如典當,照常開門,到年底下結帳,賺了錢,拿來拉還公款,等還清了,二十幾家典當還是我們的?」
胡雪巖失笑了,「你真是一手只如意、一隻手算盤,天下世界哪裡有這麼好的事?」他說,「所謂『慢慢兒賺了來還』,意思是賺錢的事業,先照常維持,然後再來估價抵還公款。」
「這有啥區別呢?遲早一場空。」螺螄太太大失所望,聲音非常淒涼。
「雖然遲早一場空,還是有區別的。譬如說:這家典當的架本是二十萬兩,典當照常營業,當頭有人來贖,可以照二十萬兩算;倘或關門不做生意了,當頭只好照流當價來估價,三文不值兩文,決不能算二十萬兩,不足之數,仍舊要我們來賠,這當中出入很大。這樣子一說,你明白了吧?」
「明白是明白。不過,」螺螄太太問道:「能不能留下一點來?」
「那要看將來。至少也要等我上海回來才曉得,現在言之過早。」
螺螄太太前前後後想了一遍,問出一番極緊要的話來:「從十月底到今天,二十天的工夫,雖然天翻地覆,總當做一時的風波,除了拿老太太搬城外去住以外,別的排場、應酬,不過規模小了點,根本上是沒有變。照你現在的打算,這家人家是非拆散不可了?」
聽得這話,胡雪巖心如刀割,但他向來都是先想到人家,將心比心,知道螺螄太太比他還要難過,眼淚只是強忍著不讓它流下來而已。
這樣轉著念頭,便覺得該先安慰螺螄太太,「我同你總歸是拆不散的。」他說,「不但今生今世,來世還是夫妻。」
螺螄太太的強忍著的眼淚,哪禁得起他這樣一句話的激盪!頓時熱淚滾滾,倚著胡雪巖的肩頭,把他的湖縐皮袍濕了一大片。
「羅四姐,羅四姐,」胡雪巖握著她的手說:「你也不要難過。榮華富貴我們總算也都經過了,人生在世,喜怒哀樂,都要嘗到,才算真正做過人。閒話少說,我同你商量一件事。」
這件事,便是遣散姬妾。兩個人秘密計議已定,相約決不讓第三者知道,包括胡太太在內,都不能知道,只等胡雪巖上海回來,付諸實行。
「你看,」胡雪巖突然問道:「花影樓的那個,怎麼樣?」
花影樓住的是朱姨太,小名青蓮,原是紹興下方橋朱郎中的女兒。朱郎中是小兒科,只為用藥錯誤,看死了周百萬家三房合一的七歲男孩,以致官司纏身,家道中落。朱郎中連氣帶急,一病而亡,周百萬家卻還不放過,以至於青蓮竟要落入火坑。幸而為胡雪巖看中,量珠聘來,列為第七房姬妾。
螺螄太太不明白他的話,愣了一下問道:「你說她什麼怎麼樣?沒頭沒腦,我從哪裡說起?」
「我是說她的為人。」
「為人總算是忠厚的。」螺螄太太答說:「到底是郎中的女兒,說話行事,都有分寸。」
「你看她還會不會生?」
問到這話,螺螄太太越發奇怪,「怎麼?」她問:「你是不是想把她留下來?」
「你弄錯了。」胡雪巖說:「你光是說她會生不會生好了。」
「只要你會生,她就會生。圓臉、屁股大,不是宜男之相?」
「好!」胡雪巖說:「周少棠的獨養兒子,本來在洋行裡做事,蠻有出息的,哪曉得還沒有娶親,一場春瘟死掉了。周少棠今年五十四,身子好得出奇,我想青蓮如果跟了他,倒是一樁好事。」
「你怎麼想出來的?」螺螄太太沉吟了一會說:「好事倒是好事,不過周太太願意不願意呢?」
「願意。」胡雪巖答得非常爽脆。
「你問過他?」
「是啊。不然怎麼會曉得?」
「這也許是嘴裡的話。
「不!我同少棠年紀輕的時候,就在一起,我曉得他的為人,有時候看起來油腔滑調,其實倒是實實惠惠的人,對我更不說假話。」
「那好。」螺螄太太說:「不過青蓮願不願意,就不曉得了。等我來問問她看。」
「我看不必問,一問她一定說不願。」胡雪巖用感慨的聲音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限來時各自飛。』夫妻尚且如此,別的不必說了,到時候,她自會願意。」
胡雪巖是早就打算好了的,到了上海,哪裡都不住,到城裡找了一家小客棧住了下來,為的是隱藏行跡,租界上熟人太多,「仕宦行台」的茶房頭腦,更是見多識廣,豈能沒有見過鼎鼎大名的「胡財神」?所以要遮掩真相,只有隱身在遠離租界的小客棧中。
安頓既定,派跟班去通知古應春來相會。古應春大出意外,但亦不難體會到胡雪巖的心境,所以儘管內心為他興起一種英雄末路的淒涼,但見了面神色平靜,連「小爺叔為啥住在這裡」這麼一句話都不問。
「七姐怎麼樣?身子好一點沒有?」
「還好。」
「我的事情呢?」胡雪巖問:「她怎麼說?」
「她不曉得。」
「不曉得?」胡雪巖詫異:「怎麼瞞得住?」
「多虧瑞香,想盡辦法不讓她曉得。頂麻煩的是報紙。每天送來的《申報》,我總先要看過,哪一張上面有小爺叔的消息,就把這張報紙收起來,不給她看。」
「喔!」胡雪巖透了一口氣,心頭頓感輕鬆,他本來一直在擔心的是,見了七姑奶奶的面,不知道說什麼話來安慰她,現在不必擔心了。
接下來便談正事。胡雪巖首先將他所作的「壯士斷腕」的決定,告訴了古應春,當然也要問問他的看法。
「小爺叔己下了決心,我沒有資格來說對不對,我日日夜夜在想的是,怎麼樣替小爺叔留起一筆東山再起的本錢」
「應春,」胡雪巖打斷他的話說:「你不要癡心妄想了。我胡某人之有今天,是天時、地利、人和,再加上兩個可遇不可求、可一不可再的機會湊成功的。試問,天時、地利、人各,我還佔得到哪一樣?就算佔全了,也不會再有那樣兩個機會了。」
「小爺叔說的是兩個機會是啥?一個大概是西征,還有一個呢?」
「還有一個海禁大開。當時懂得跟外國人打交道的,沒有幾個,現在呢?懂洋務的不曉得有多少,同洋人打交道,做生意,不但曉得他們的行情,而且連洋人那套吃中國人的決竅都學得很精了,哪裡還輪得到我來做市面?再說,中國人做生意要靠山。」胡雪巖搖搖頭換了個話題,「你說要替我留一筆錢,我只好說,盛情可感,其實是做不到的。因為我的全部帳目都交出去了,像絲繭兩樣,都有細數,哪裡好私下留一部分?」
「辦法還是有。」古應春說:「頂要緊的一點是,絲繭兩項,小爺叔一定要堅持,自己來處理。」
「我懂你的意思。不過現在一步都錯不得,東西雖然在我手裡,主權已經不是我的了。我們有戶頭,賣不賣要看劉撫台願意不願意,他說價錢不好,不賣,我們沒有話說。」
「價錢好呢?」
「好到怎樣的程度?」胡雪巖脫口相問,看古應春不作聲,方又說道:「除非價錢好到足抵我的虧空有餘,我馬上可以收回,自己處理。無奈辦不到,只有請劉撫台出面來講折扣,那就只好由他作主了。」
「不過,劉撫台一時也未見得找得到主顧。」
「不錯,我也曉得他找不到。我原來的打算是,他找不到,就拖在那裡,拖它幾個月,或者局面好轉了,或者洋商要貨等不及了,行情翻醒,或放我們可以翻身。不過照目前的情形看,再拖下去,會搞得很難看。」
於是胡雪巖將言官參劾,可能由文煜的案子,牽連到他受革職處分的情形細說了一遍,接著又細談此行的目的。
「我這趟來,第一件事,就是找絲繭的買主,你有沒有?」
「有。就是價碼上下,還要慢慢兒磨。」
「不要磨了。我們以掮客的身份,介紹這生意。劉撫台答應了,佣錢照樣也要同他說明。」
「那麼劉撫台呢?」古應春問:「佣金是不是也要分他一份?」
「當然,而且應該是大份。不過,這話不便同他說明,一定要轉個彎。」
「怎麼轉法?是不先跟德藩台去談?」
「不錯,要先同德曉峰談。我同他的關係,你是曉得的,既然你有了戶頭,我們馬上打外電報給他。」
「這要用密電。」
「是的。」胡雪巖說:「臨走以前,我同他要了一個密碼本,而且約好,大家用化名。」
「那就很妥當了。」
接下來,古應春便細細地談了他所接洽的戶頭,有個法國的巨商梅雅,開的條件比較好。胡雪巖聽完以後,又問了付款的辦法、擔保的銀行,認為可以交易,但仍舊追問一句:「比梅雅好的戶頭還有沒有?」
「沒有。」
「好!就是他。」胡雪巖又說:「至於佣金,你的一份要扣下來,我的一份,歸入公帳。」
「我的也歸公帳。」
「不必,不必!我是為了顯我的誠心誠意,你又何必白填在裡頭?如果說,折扣打下來,不足之數仍舊要在我身上追,你這樣做,讓我少一分負擔,猶有可說,如今總歸是打折了事,你這樣做,於我沒啥好處,連我都未必見你的情。至於旁人,根本不曉得你不要佣金,就更不用談了。」
「我是覺得我應該同小爺叔共患難」
「好了,好了!你不必再說了。」胡雪巖拿他的話打斷,「銅錢摜到水裡還聽個響聲,你這樣犧牲了都沒有人曉得,算啥?」
「好吧!」古應春另外打了主意,不必說破,只問:「電報什麼時候打?」
「現在就打,你先起個稿子看。」
古應春點點頭,凝神細想了一會說:「佣金的話,怎麼說法?」
「這先不必提,你只報個價,敘明付款辦法,格外要強調的是,沒有比這個價錢更好的了。如果劉撫台有意思,由你到杭州同他當面接頭,那時候再談佣金。」
「小爺叔,你自己回去談,不是更妥當嗎?」
「不!第一,我要到江寧去一趟;第二,這件事我最好不要插手,看起來置身事外,德曉峰才比較好說話。」
「好!我懂了。」
於是喚茶房取來筆硯,古應春擬好一個電報稿,與胡雪巖斟酌妥當,然後取出密碼本來,兩人一起動手,翻好了重新謄正校對,直到傍晚,方始完事。
「我馬上去發,否則,電報局要關門了。」古應春問:「小爺叔是不是到我那裡去吃飯,還是苦中作樂,去吃一台花酒?」
「哪裡有心思去吃花酒?」胡雪巖說:「我們一起出去逛逛,隨便找個館子吃飯,明天再去看七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