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頂商人胡雪巖(胡雪巖全傳) 第三部(2) 蕭瑟洋場 第七章(1)
    合同稿子是擬好了,但由於設立繭行需要呈請戶部核准,方能開張,宓本常便以此為借口,主張等「部照」發下來,再簽合同。胡雪巖與古應春哪裡知道他心存叵測?只認為訂合同只是一個形式,只要把收買新式繅絲廠這件事說好了,款子隨時可以動用,所以都同意了。

    在上海該辦的事都辦了,胡雪巖冒著溽暑趕回杭州;原來胡三小姐的紅鸞星動,有人做媒,由胡老太太作主,許配了「王善人」的獨養兒子。

    王善人本名王財生,與胡雪巖是多年的朋友,年紀輕的時候,都是杭州人戲稱為「櫃檯猢猻」的商店夥計,所不同的是行業,王財生是一家大醬園的「學徒」出身。

    當胡雪巖重遇王有齡,青雲直上時,王財生仍舊在醬園裡當夥計,但到洪楊平定以後,王財生搖身一變,以紳士姿態出現,有人說他之發財是由於「趁火打劫」;有人說他「掘藏」掘到了「長毛」所埋藏的一批金銀珠寶。但不管他發財的原因是什麼,他受胡雪巖的邀約,同辦善後,扶傷救死,撫緝流亡,做了許多好事,博得個「善人」的美名,卻是事實。杭州克復的第二年,王財生得了個兒子,都說他是行善的報應。

    那年是同治四年乙丑,所以王財生的這個獨子,小名阿牛,這年十九歲。王財生早就想跟胡雪巖結親家,而胡雪巖因為阿牛資質遇魯,真有其笨如牛之概,一直不肯答應,不道這年居然進學成了秀才;因而舊事重提,做媒的人說:阿牛天性淳厚,胡三小姐嫁了他一定不會吃虧,而況又是獨子;定受翁姑的寵愛。至於家世,富雖遠不敵胡雪巖,但有「善人」的名聲彌補,亦可說是門當戶對,所欠缺的只不過阿牛是個白丁;如今中了秀才,俗語說「秀才乃宰相之根苗」,前程遠大,實在是頭良緣匹配的好親事。

    這番說詞,言之成理,加以胡老太太認為阿牛是獨子,胡三小姐嫁了過去,即無妯娌,就不會受氣,因而作主許婚,只寫信告訴胡雪巖有這回事,催他快回杭州,因為擇定七月初七「傳紅」。

    回到杭州,才知道王家迎娶的吉期也定下了,是十一月初五;為的是王善人的老娘,風燭殘年,朝不保夕,急於想見孫媳婦進門;倘或去世,要三年之後才能辦喜事,耽誤得太久了。這番理由,光明正大,胡老太太深以為是,好在嫁妝是早就備好了的,只要再辦一批時新的洋貨來添妝就是了。

    但辦喜事的規模,卻要等胡雪巖來商量;這件事要四個人來決定,便是胡雪巖與他的母、妻、妾——螺螄太太。而這四個人都有一正一反的兩種想法,除了胡雪巖以外,其餘三人都覺得場面應該收束,但胡老太太最喜歡這個小孫女兒,怕委屈了她;胡太太則認為應該一視同仁,她的兩個姐姐是啥場面,她也應該一樣地風光;螺螄太太則是為自己的女兒設想,因為開了一個例子在那裡,將來自己的女兒出閣,排場也就闊不起來了。至於胡雪巖當然愈闊愈好,但市面不景氣,怕惹了批評。

    因此談了兩天沒有結果;最後是胡雪巖自己下了個結論:「場面總也要過得去,是大是小,相差也有限;好在還有四個月的工夫,到時候再看吧。」

    「場面是擺給人家看的。」螺螄太太接口說道:「嫁妝是自己實惠。三小姐的陪嫁,一定要風光;這樣子,到時候場面就小一點,對外說起來是市面不好;對內,三小姐也不會覺得委屈,就是男家也不會有話說。」

    這番見解,真是面面俱到,胡老太太與胡太太聽了都很舒服;胡雪巖則認為惟有如此,就算排場不大,但嫁妝風光,也就不失面子了。

    「羅四姐的話不錯。嫁妝上不能委屈她。不過添妝也只有就現成的備辦了。」

    「那只有到上海去。」胡太太接著她婆婆的話說,同時看著羅四姐。

    羅四姐很想自告奮勇,但一轉念間,決定保持沉默;因為胡家人多嘴雜,即使盡力,必定也還有人在背後說閒話,甚至造謠言:三小姐不是她生的,她哪裡捨得花錢替三小姐添妝。

    胡雪巖原以為她會接口,看她不作聲,便只好作決定了,「上海是你熟,你去一趟。」他說:「順便也看看七姑奶奶。」「為三小姐的喜事,我到上海去一趟,是千應萬該的。不過,首飾這樣東西,貴不一定好;我去當然挑貴的買,只怕買了來,花樣款式不中三小姐的意。我看,」螺螄太太笑一笑說:「我陪小姐到上海,請她自己到洋行、銀樓裡去挑。」「不作興的!」胡老太太用一口道地的杭州話說:「沒有出門的姑娘兒,自己去挑嫁妝,傳出去把人家笑都笑煞了。」「就是你去吧!」胡雪巖重複一句。

    螺螄太太仍舊不作承諾,「不曉得三小姐有沒有興致去走一趟?」她自語似地說。

    「不必了。」胡太太:「三丫頭喜歡怎麼樣的首飾,莫非你還不清楚?」

    最後還是由胡老太太一言而決,由螺師太太一個人到上海去採辦。當然,她要先問一問胡三小姐的愛好,還有胡太太的意見,同時最要緊的是,一個花費的總數,這是只有胡雪巖才能決定的。

    「她這副嫁妝,已經用了十幾萬銀子了。現在添妝,最多再用五萬銀子。」胡雪巖說:「上海銀根很緊,銀根緊,東西一定便宜,五萬銀子起碼好當七萬用。」

    到了上海,由古應春陪著,到德商別發洋行裡一問,才知道胡雪巖的話適得其反。國內的出產,為了脫貨求現,削價出售,固然不錯,但舶來品卻反而漲價了。

    「古先生,」洋行的管事解釋:「局勢一天比一天緊,法國的宰相換過了,現在的這個叫茹斐理,手段很強硬,如果中國在越南那方面,不肯讓步,他決心跟中國開仗。自從外國報紙登了法國水師提督孤拔到越南的消息以後,各洋行的貨色,馬上都上漲了一成到一成五;現在是有的東西連出價都買不到了。」

    「這是為啥?」螺螄太太發問。

    「胡太太,戰事一起,法國兵艦封住中國的海口,外國商船不能來;貨色斷檔,那時候的價錢,老實說一句,要多少就是多少,只問有沒有,不問貴不貴,所以現在賣一樣少一樣,大家拿好東西都收起來了。」

    「怪不得!」螺螄太太指著玻璃櫃子中的首飾說:「這裡的東西,沒有一樣是看得上眼的。」

    「胡太太的眼光當然不同。」那管事說道,「我們對老主顧,不敢得罪的。胡太太想置辦哪些東西,我開保險箱,請胡太太挑。」

    螺螄太太知道,在中國的洋人,不分國籍,都是很團結的;他們亦有「同行公議」的規矩,這家如此,另一家亦復如此,「貨比三家不吃虧」這句話用不上,倒不如自己用「大主顧」的身份來跟他談談條件。

    「我老實跟你說,我是替我們家三小姐來辦嫁妝,談得攏,幾萬銀子的生意,我都作成了你。不然,說老實話,上海灘上的大洋行,不是你別發一家。」

    聽說是幾萬銀子的大生意,那管事不敢怠慢,「辦三小姐的嫁妝,馬虎不得。胡太太,你請裡面坐!」他說:「如果胡太太開了單子,先交給我,我照單配齊了,送進來請你看。」螺螄太太是開好了一張單子的,但不肯洩漏底細,只說:「我沒有單子。只要東西好,價錢克己,我就多買點。你先拿兩副鑽鐲我看看。」

    中外服飾時尚不同,對中國主顧來說,最珍貴的首飾,就是鑽鐲;那管事一聽此話,心知嫁妝的話不假,這筆生意做下來,確有好幾萬銀子,是難得一筆大生意,便愈發巴結了。

    將螺螄太太與古應春請到他們大班專用的小客廳,還特為找了個會說中國話的外籍女店員招待;名叫艾敦,螺螄太太便叫她「艾小姐。」

    「艾小姐,你是哪裡人?」

    「我出生在愛丁堡。」艾敦一面調著奶茶,一面答說。螺螄太太不知道這個地名,古應春便即解釋:「她是英國人。」

    「喔!」螺螄太太說道:「你們英國同我們中國一樣的,都是老太后當權。」

    艾敦雖會說中國話,也不過是日常用語,什麼「老太后當權」,就跟螺螄太太聽到「愛丁堡」這個地名一樣,瞠目不知所對。

    這就少不得又要靠古應春來疏通了:「她是指你們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皇,跟我們中國的慈禧太后。」

    「喔,」艾敦頗為驚異,因為她也接待過許多中國的女顧客,除了北裡嬌娃以外,間或也有貴婦與淑女,但從沒有一個人在談話時會提到英國女皇。

    因為如此,便大起好感,招待螺螄太太用午茶,非常慇勤。接著,管事的捧來了三個長方盒子,一律黑色真皮,上燙金字,打開第一個盒子,藍色鵝絨上,嵌著一雙光芒四射的白金鑽鐲,鑲嵌得非常精緻。

    仔細看去,盒子雖新,白金的顏色卻似有異,「這是舊的?」她問。

    「是的。這是拿破侖皇后心愛的首飾。」

    「我不管什麼皇后。」螺螄太太說:「嫁妝總是新的好。」「這兩副都是新的。」

    另外西副,一副全鑽,一副鑲了紅藍寶石,論貴重是全鑽的那副,每一隻有四粒黃豆大的鑽石,用碎鑽連接,拿在手裡不動都會閃耀;但談到華麗,卻要算鑲寶石的那副。「什麼價錢?」

    「這副三萬五,鑲寶石的這副三萬二。」管事的說:「胡太太,我勸你買全鑽的這副,雖然貴三千銀子,其實比鑲寶的划算。」

    螺螄太太委決不下,便即說道:「艾小姐,請你戴起來我看看。」

    艾敦便一隻手腕戴一樣,平伸出來讓她仔細鑒賞,螺螄太太看了半天轉眼問道:「七姐夫,你看呢?」

    「好,當然是全鑽的這副好,可惜太素淨了。」這看法跟螺螄太太的完全一樣,頓時作了決定,「又是新娘子,又是老太太在,不宜太素淨。」她向管事說道:「我東西是挑定了,現在要談價錢,價錢談不攏,挑也是白挑。我倒請問你,這副鐲子是啥時候來的?」

    「一年多了。」

    「那末一年以前,你的標價是多少?」

    「三萬。」

    「這不相信,你現在只漲了兩千銀子,一成都不到。」「我說的是實話。」

    管事的從天鵝絨襯底的夾層中,抽出來一張標鑒說:「古先生,請你看。」

    標籤上確是阿拉伯字的「三萬」;螺螄太太也識洋數碼,她的心思很快,隨即說道:「你剛才自己說過,買全鑽的這副划算,可見得買這副不划算。必是當初就亂標的一個碼子,大概自己都覺得良心上過不去,所以只漲了一成不到,是不是?」「胡太太真厲害。」

    管事的苦笑道:「駁得我都沒有話好說了。」

    螺螄太太一笑說:「大家駁來駁去,儘管是講道理,到底也傷和氣。這樣,鐲子我一定買你的,現在我們先看別的東西,鐲子的價錢留到最後再談,好不好?

    「是,是。」。

    於是看水晶盤碗、看香水、看各種奇巧擺設;管事的為了想把那副鑲寶鑽鐲賣個好價錢,在這些貨色上的開價都格外公道。挑停當了,最後再談鐲價。

    「這裡一共是一萬二。」螺螄太太說道:「我們老爺交代,添妝不能超過四萬銀子;你看怎麼樣?」她緊接著又說:「不要討價還價,成不成一句話。」

    「胡太太,」管事的答說:「你這一記『翻天印』下來,教我怎麼招架?」

    「做生意不能勉強。鐲子價錢談不攏,我只好另外去物色;這一萬二是談好了的,我先打票子給你。」

    管事的楞住了,只好示意艾敦招待螺螄太太喝茶吃點心,將古應春悄悄拉到一邊,苦笑著說:「這胡太太手段我真服了。為了遷就,後來看的那些東西,都是照本賣的,其中一盞水晶大吊燈,盛道台出過三千銀子,我們沒有賣,賣給胡太太只算兩千五。如果胡太太不買鐲子,我這筆生意做下來,飯碗都要敲破了。」

    「她並不是不買,是你不賣。」

    「哪裡是我不賣?價錢不對。」

    古應春說:「做這筆生意,賺錢其次;不賺也就是賺了!這話怎麼說呢?胡財神嫁女兒,漂亮的嫁妝是別發洋行承辦的,你想想看,這句話值多少錢?」

    「原就是貪圖這個名聲,才各外遷就,不過總價四萬銀子,這筆生意實在做不下來!」

    「要虧本?」

    「虧本雖不至於,不過以後的行情——」

    「以後是以後,現在是現在。」古應春搶著說道:「說老實話,市面很壞,有錢的人都在逃難了;以後你們也未見得有這種大生意上門。」

    管事的沉默了好一會才說了句:「這筆生意我如果答應下來,我的花紅就都要賠進去了。」

    古應春知道洋行中的規矩,薪金頗為微薄,全靠售貨的獎金,看他的神情不像說假話,足見螺螄太太殺得太凶;也就是間接證明,確是買到了便宜貨,因此覺得應該略作讓步,免得錯過了機會。

    「你說這話,我要幫你的忙。」他將聲音放極輕,「我作主,請胡太太私下津貼你五百兩銀子,彌補你的損失。」管事的未饜所欲,但人家話已說在前面,是幫他的忙,倘或拒絕,變成不識抬舉,不但生意做不成,而且得罪了大主顧,真正不是「生意經」了。

    這樣一轉念頭,別無選擇,「多謝古先生。」

    他說:「正好大班在這裡,我跟他去說明白。古先生即然能替胡太太作主,那麼,答應我的話,此刻就先不必告訴胡太太。」

    古應春明白,他是怕螺螄太太一不小心,露出口風來,照洋人的看法,這種私下收受顧客津貼的行為,等於舞弊,一旦發覺,不但敲破碗飯,而且有吃官司的可能。因而重重點頭,表示充分領會。

    於是,管事的向螺螄太太告個罪,入內去見大班。不多片刻,帶了一名洋人出來,碧眼方頤,留兩撇往上翅的菱角須,古應春一看便知是德國人。

    果然,是別發的經理威廉士,他不會說英語,而古應春不通德文,需要管事的翻譯;經過介紹,很客氣地見了禮。

    威廉士表示,他亦久慕胡雪巖的名聲,愛女出閣,能在別發洋行辦嫁妝,在他深感榮幸。至於價格方面,是否損及成本,不足計較,除了照螺螄太太的開價成交以外,他打算另外特製一隻銀盤,作為賀禮。

    聽到這裡,螺螄太太大為高興,忍不住對古應春笑道:「有這樣的好事,倒沒有想到。」

    「四姐,你慢點高興。」古應春答說:「看樣子,另外還有話。」

    「古先生看得真準。」管事的接口,「我們大班有個主意,想請胡太太允許,就是想把胡三小姐的這批嫁妝,在我們洋行裡陳列一個月,陳列期滿,由我們派專差護送到杭州交貨。」在他說到一半時,古應春已經向螺螄太太遞了個眼色;因此,她只靜靜地聽著,不置可否,讓古應春去應付。「你們預備怎麼樣陳列?」

    「我們辟半間店面,用紅絲繩攔起來,作為陳列所。」「要不要作說明?」

    「當然要。」管事的說:「這是大家有面子的事。」「不錯,大家有面子。不過,這件事我們要商量商量。」古應春問道:「這是不是一個交易的條件?」

    管事的似乎頗感意外——在他的想法,買主決無不同意之理:因而問道:「古先生,莫非一陳列出來,有啥不方便的地方。

    「是的,或許有點不方便,原因現在不必說。能不能陳列,現在也還不能定規,只請你問一問你們大班,如果我們不願意陳列,這筆交易是不是就不成功了。」

    管事的點點頭,與他們大班用德國話交談了好一會,答覆古應春說:「我們大班說:這是個額外的要求,不算交易的條件。不過,我們真的很希望古先生能賞我們一個面子。」「這不是我的事。」古應春急忙分辯,「就像你所說的,這是大家有面子的事,我亦很希望能陳列出來。不過,胡大先生是朝廷的大員,他的官聲也很要緊。萬一不能如你們大班的願,要請他原諒。」

    一提到「官聲」,管事的明白了,連連點頭說道:「好的,好的。請問古先生,啥辰光可以聽回音?」

    古應春考慮了一會答說:「這樣,你把今天所看的貨色,開一張單子,註明價錢,明天上午到我那裡來,談付款的辦法。至於能不能陳列,明天也許可以告訴你,倘或要寫信到杭州,那就得要半個月以後,才有回音」

    「好的,我照吩咐辦。」管事的答說:「明天我親自到古先生府上去拜訪。」

    對於這天的「別發」之行,螺螄太太十分得意,坐在七姑奶奶床前的安樂椅上,口講指劃,津津樂道古應春談到私下許了管事五百兩銀子的津貼,螺螄太太不但認帳,而且很誇獎他處理得法。見此光景,七姑奶奶當然亦很高興。

    「還有件事,」螺螄太太說:「請七姐夫來講。」「不是講,是要好好商量。」古應春談了陳列一事,接著問道:「你們看怎麼樣?」

    「我看沒有啥不可以。」螺螄太太問道:「七姐,你說呢?」「恐怕太招搖。」

    「尤其,」古應春接口,「現在山東在鬧水災;局勢又不大好,恐怕會有人說閒話。」

    聽得這話,螺螄太太不作聲,看一看七姑奶奶,臉色陰下來了。

    「應春,」七姑奶奶使個眼色,「你給我搖個『德律風』給醫生,說我的藥水喝完了,再配兩服來。」

    古應春會意,點點頭往外便走,好容她們說私說話。「七姐,」螺螄太太毫不掩飾她內心的慾望,「我真想把我們三小姐添妝的這些東西陳列出來,讓大家看看。」七姑奶奶沒有想到她對這件事如此重視,而且相當認真,不由得楞在那裡說不出話。

    在螺螄太太,做事發議論,不發則已一發就一定要透徹,所以接著她自己的話又說:「那個德國人,不說我再也想不到:一說,我馬上就動心了。七姐,你想想,嫁女兒要花多少工夫,為來為去為點啥?為的是一個場面。發嫁妝要教大家都來看,人愈多,愈有面子,花了多少心血,光看那一天,人人稱讚、個個羨慕,心裡頭就會說:『喏,這就叫人生在世!』七姐,拿你我當初做女兒的辰光,看大戶人家嫁女兒,心裡頭的感想,來想想『大先生』現在的心境,你說,那個德國人的做法,要不要動心?」

    大姑奶奶的想法,開始為她引入同一條路子了。大貴大富之家,講到喜慶的排場,最重視的是為父母做壽及嫁女兒,但做壽在「花甲」以後,還有「古稀;「古稀」以後還有八十、九十,講排場的機會還有;只有嫁女兒,風光只得一次,父母能盡其愛心的,也只有這一次,所以踵事增華,多少闊都可以擺。七姑奶奶小時候曾看過一家巨室發嫁妝,殿後的是八名身穿深藍新布袍的中年漢子,每人手裡一個朱漆托盤,盤中是一本厚厚的毛藍布面的簿子,這算什麼陪嫁?問起來才知道那家的陪嫁中,有八家當鋪。那八名中年漢子,便是八家當鋪的朝奉,盤中所捧,自然是那當鋪的總帳。這種別開生面的「嫁妝」,真正是面子十足,令人歷久難忘。

    如今別發洋行要陳列胡三小姐的一部分嫁妝,在上海這個五方雜處的地方,有這樣一件新聞,會弄得雲貴四川,再僻遠的地力也會有「胡雪巖嫁女兒」如何闊氣這麼一個傳說,這是花多少錢也買不來的一件事,難怪螺螄太太要動心。「大先生平生所好的是個面子;有這樣一件有面子的事,我拿它放過了,自己覺得也太對不起大先生了。七姐,你說呢?」

    「那,」七姑奶奶說:「何不問問他自己?」

    「這不能問的。一問……」螺螄太太停了一下說:「七姐,你倒替他設身處地想一想呢!」

    稍為想一想就知道行不通。凡是一個人好虛面子,口中決不肯承認的,問到他,一定拿「算了,算了」這些不熱中但也不反對的語氣來答覆。不過,現在情勢不同,似乎可以跟他切切實實談一談。

    念頭尚未轉定,螺螄太太卻又開口了,「七姐,」她說,「這回我替我們三小姐來添妝,說實話,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價錢高低,東西好壞,沒有個『准稿子』,便宜不會有人曉得,但只要買貴了一樣,就盡有人在背後說閒話了。現在別發把我買的東西陳列出來,足見這些東西的身價,就沒有人敢說閒話了。到於對我們老太太,還有三小姐的娘,胡家上上下下我也足足可以交代了,我要教大家曉得,我待我們三小姐,同比我自己生的還要關心。」

    最後這句話,打動了七姑奶奶,這件事對螺螄太太在胡家的聲名地位很重要。由於別發洋行陳列了胡三小姐的嫁妝,足以證明螺螄太太所採辦的都是精品,同時也證明了螺螄太太的賢慧,對胡三小姐愛如己出。

    從另一方面看,有這樣一個出風頭的機會,而竟放棄了,大家都不會瞭解,原因是怕太招搖,於胡雪巖的官聲不利;只說都因為是些拿不出手的不值錢的東西,怕人笑話,所以不願陳列,這一出一入之間關係的變化是太重要了。七姑奶奶沉吟了好一會說:「別發的陳列,是陳列給洋人看的;中國人進洋行的很少,陳列不陳列,不和多大的關係。所以別發陳列的這些東西,我看純然是拿給洋人看的。既然如此,我倒有個想法,你看行不行?」

    「你說。」

    「陳列讓他陳列,說明都用英文,不准用中國字,這樣子就不顯得招搖了。」

    螺螄太太稍想一想,重重地答一聲:「好。」顯得對七姑奶奶百依百順似的。

    於是七姑奶奶喊一聲:「妹妹!」

    喊瑞香為「妹妹」,已經好幾個月了;瑞香亦居之不疑,答應得很響亮,但此時有螺螄太太在座,卻顯得有些忸怩,連應聲都不敢,只疾趨到床前,聽候吩咐。

    「你看老爺在哪裡?請他來。」

    瑞香答應著走了,螺螄太太便即輕聲說道:「七姐,我這趟來三件事,一是我們三小姐添妝,二是探望你的病,還有件事就是瑞香的事。怎麼不給他們圓房?」

    「我催了他好幾遍了。」

    這個他是指古應春;此時已經出現在門外,七姑奶奶便住了口,卻對螺螄太太做個手勢,遞個眼色,意思是回頭細談。

    「應春,我想到一個法子,羅四姐也贊成的。」七姑奶奶接著便說了她的辦法。

    古應春心想,這也不過是掩耳盜鈴的辦法;不過比用中文作說明,總要好些,當下點點頭說:「等別發的管事來了,我告訴他。不過……」

    他沒有再說下去。七姑奶卻明白,「只要不上報,就招搖不到哪裡去了。」她說:「你同『長毛狀元』不是吃花酒的好朋友?」

    「對!你倒提醒我了;我來打他一個招呼。」古應春問道。「還有什麼話?」

    「就是這件事。」

    「那,」古應春轉臉說道:「四姐,對不起,今天晚上我不能陪你吃飯。我同密本常有個約,很要緊的,我現在就要走了。喔,還有件事,他也曉得你來了,要你吃飯,看你哪天有空?」

    「不必,謝謝他羅。」螺螄太太說:「他一個人在上海,沒有家小,請我去了也不便。姐夫,你替我切切實實辭一辭。」

    等他一走螺螄太太有個疑團急於要打開,不知道「長毛狀元」是怎麼回事?

    「這個人姓王,叫王韜,你們杭州韌光的韜。長毛得勢的時候開過科,狀元就是這個王韜。上海人都叫他『長毛狀元』。」

    「那末,上報不上報,關長毛狀元啥事情?」

    「長毛狀元在《申報》館做事,蠻有勢力的;叫應春打他一個招呼,別發陳列三小姐的嫁妝那件事,不要上報,家裡不曉得就不要緊了。」

    原來如此!」螺螄太太瞄了瑞香一眼。

    七姑奶奶立即會意,便叫瑞香去監廚;調開了她好談她的事。

    「我催了應春好幾次,他只說:慢慢再談。因為市面不好,他說他沒心思來做這件事。你來了正好,請你勸勸他;如果他再不聽,你同他辦交涉。」

    「辦交涉?」螺螄太太詫異,「我怎麼好同姐夫辦這種交涉?」

    「咦!瑞香是你的人,你要替瑞香說話啊!」

    「喔!」螺螄太太笑了,「七姐,什麼事到了你嘴裡,沒理也變有理了。?

    「本來就有理嘛!」七姑奶奶低聲說道:「他們倒也好,一個不急;一個只怕是急在心裡,嘴裡不說。苦的是我,倒像虧欠了瑞香似的。」

    「好!」螺螄太太立即接口,「有這個理由,我倒好同姐夫辦交涉,不怕他不挑日子。」

    「等他來挑,又要推三阻四了。不如我們來挑。」七姑奶奶又說:「總算也是一杯喜酒,你一定要吃了再走。」「當然。」螺螄太太沉吟著說:「今天八月廿八,這個月小建,後天就交九月了。三小姐的喜事只得兩個月的工夫,我亦真正是所謂歸心如箭。」

    「我曉得,我曉得。」七姑奶奶說:「四姐,皇歷掛在梳妝台鏡子後面,請你拿給我。」

    取皇歷來一翻,九月初三是「大滿棚」的日子。由於螺螄太太急於要回杭州,不容別作選擇,一下就決定了九月初三為古應春與瑞香圓房。

    「總要替她做幾件衣服,打兩樣首飾,七姐,這算是我的陪嫁,你就不必管了。」

    「你陪嫁是你的。」七姑奶奶說:「我也預備了一點,好像還不大夠;四姐,你不要同我客氣。」說著,探手到枕下,取出一個阜康的存折,「請你明天帶她去看看,她喜歡啥,我托你替她買。」

    彼此有交情在,不容她客氣,更不容她推辭;螺螄太太將折子接了過來,看都不看,便放入口袋了。

    「七姐,我們老太太牽掛你得好厲害。十一月裡,不曉得你能不能去吃喜酒?」

    「我想去!就怕行動不便,替你們添麻煩。」

    「麻煩點啥?不過多派兩個丫頭老媽子照應你。而況還有瑞香。」

    七姑奶奶久病在床,本就一直想到哪裡去走走,此時螺螄太太一邀,心思便更加活動了,但最大的顧慮,還在人家辦喜事已忙得不可開交,只怕沒有足夠的工夫來照料她。果然有此情形,人家心裡自是不安;自己忖度,內心也未見得便能泰然。因此任憑螺螄太太極力慫恿,她仍舊覺得有考慮的必要。

    「太太,」瑞香走來說道:「你昨天講的兩樣吃食,都辦來了。餓不餓?餓了我就開飯。」

    「哪兩樣?」螺螄太太前一天晚上閒話舊事時談到當年嘗過的幾種飲食,懷念不置,不知瑞香的是哪兩樣,所以有此一問。

    「太太不是說,頂想念的就是糟缽頭,還有菜圓子?」「對!」螺螄太太立即答說:「頂想這兩樣,不過一定要三牌樓同陶阿大家的。」

    「不錯,我特為交代過,就是這兩家買來的。」瑞香又說:「糟缽頭怕嫌油膩,奶奶不相宜,菜圓子可以吃。要不,我就把飯開到這裡來。」

    「好!好!」七姑奶奶好熱鬧,連連說道:「我從小生長在上海,三牌樓的菜圓子,只聞其名,沒有見過,今天倒真要嘗嘗。」

    「三牌樓菜圓子有好幾家,一定要徐寡婦家的才好。」「喔,好在什麼地方?」

    原來上海稱元宵的湯圓為圓子。三牌樓徐寡婦家的圓子,貨真價實。有那省儉的顧客,一碗肉圓子四枚,僅食皮子,剩下餡子便是四個肉圓,帶回家用白菜粉條同燴,便可佐膳。但徐寡婦家最出名的卻是菜圓子,「她說有秘訣,說穿了也不稀奇。」螺螄太太說:「我去吃過幾回,冷眼看看,也就懂了。秘訣就是工要細,揀頂好的菜葉子,黃的、老的都不要;嫩葉子還要抽筋,抽得極乾淨,滾水中撈一撈,斬得極細倒在夏布袋裡把水分擠掉,加細鹽、小磨麻油拌勻,就是餡子,皮子用上好水磨粉,當然不必說。」

    「那末,」七姑奶奶恰好有些餓了,不由得嚥了口唾沫,惹得螺螄太太笑了。

    「七姐,我老實告訴你,那種淨素的菜圓子,除了老太太以外,大家都是偶爾吃一回還可以,一多,胃口就倒了。」螺螄太太又說:「我自己也覺得完全不是三牌樓徐家的那種味道。」

    糟缽頭是上海道地的所謂「本幫菜」,通常只有今天才有,用豬肚、豬肝等等內臟,加肥雞同煮,到夠火候了,傾陶缽加糟,所以稱之為糟缽頭」。糟青魚切塊,與黃芽菜同煮作湯菜,即是「川糟」。

    「那末,你覺得比陶阿大的是好,還是壞?」

    「當然不及陶阿大的。」螺螄太太說:「不然我也不會這麼想了。」

    「只怕現在不會像你所想的那樣子好。」

    「喔,」螺螄太太問道:「莫非換過老闆?」

    「菜圓子我沒有吃過,縣衙前陶阿大的糟缽頭,我沒有得病以前是吃過的。去年臘月裡五哥從松江來了,還特為去吃過。人家做得興興旺旺的生意,為啥要換老闆?」「那末,」螺螄太太也極機警,知道七姑奶奶剛才的話,別有言外之意,便即追問:「既然這樣子,你的話總有啥道理在裡頭吧?

    七姑奶奶想了一下說:「我是直性子;我們又同姊妹一樣。我或者說錯了,你不要怪我。」

    「哪裡會!七姐,你這話多餘。」

    「我在想,做菜圓子,或者真的有啥訣竅;至於糟缽頭,我在想,你家吃大俸祿的大司務,本事莫非就不及陶阿大?說到材料,別的不談,光是從紹興辦來的酒糟,這一點就比陶阿大那裡要高明了。所以府上的糟缽頭,決不會比陶阿大來得差。然而,你說不及陶阿大的糟缽頭這是啥道理。」「七姐!」螺螄太太笑道:「我就是問你,你怎麼反倒問我?」「依我看,糟缽頭還是當年的糟缽頭,羅四姐不是當年的羅四姐了。」七姑奶奶緊接著說:「四姐,我這話不是說你忘本,是說此一時,彼一時,這番道理,也不是我悟出來的,是說書先生講的一段故事,唐朝有個和尚叫懶殘——」

    講了懶殘和尚煨芋的故事,螺螄太太當然決不會覺得七姑奶奶有何諷刺之意,但卻久久無語,心裡想得很深。

    這時瑞香已帶了小大姐來鋪排餐桌,然後將七姑奶奶扶了起來,抬坐在一張特製的圈椅上,椅子很大,周圍用錦墊塞緊,使得七姑奶奶不必費力便能坐直,前面是一塊很大的活動木板,以便置放盤碗,木板四周鑲嵌五分高的一道「圍牆」以防湯汁傾出,以不致流得到處都是。

    那張圈椅跟「小兒車」的作用相同;七姑奶奶等瑞香替她繫上「圍嘴」以後,自嘲地笑道:「無錫人常說『老小、老小』,我真是愈老愈小了。」

    「老倒不見得。」螺螄太太笑道:「皮膚又白又嫩,我都想摸一把。」說著便握住她的手臂,輕輕捏了兩下,肌肉到底鬆弛了。

    「是先吃圓子,還是先吃酒?」瑞香問道。

    菜圓子,已經煮好了,自然先吃圓子;圓子很大,黃花累瓷飯碗中只放得下兩枚,瑞香格外道地加一幾條火腿後,兩三片芫荽,紅綠相映,動人食慾。

    「我來嘗一個。」七姑奶奶拿湯匙舀了一枚,噓口氣,咬了一口,緊接著便咬第二口,,欣賞之意顯然。螺螄太太也舀了一枚送入口中,接著放回圓子舀口湯喝,「瑞香,」她疑惑地問:「是三牌樓徐寡婦家買的?」「是啊!」瑞香微笑著回答。

    看她的笑容,便知內有蹊蹺,「你拿什麼湯下的圓子?」她問。

    「太太嘗出來了。」瑞香笑道:「新開一家廣東杏花樓,用它家的高湯下的。」

    「高湯?」

    在小館子,「高湯」是白送的;肉骨頭熬的湯,加一匙醬油,數粒蔥花便是。這樣的湯下菜圓子能有這樣的鮮味,螺螄太太自然要詫異了。

    「杏花樓的高湯,不是同洗鍋水差不多的高湯;它是雞、火腿、精肉、鯽魚,用文火熬出來的湯,論兩賣的。」「怪不得!」七姑奶奶笑道:「如說徐寡婦的菜圓子有這樣的味道,除非她是仙人。」

    「瑞香倒是特別巴結我,不過我反而吃不出當年的味道來了。」

    「那末太太嘗嘗糟缽頭,這是陶阿大那裡買回來以後,原封沒有動過。」

    螺螄太太點點頭,挾了一塊豬肚,細細嚼;同時極力回憶當年吃糟缽頭的滋味,可是沒有用,味道還不如她家廚子做的來得好。

    「七姐,你的話不錯。我羅四姐,不是當年的羅四姐了。」

    七姑奶奶默不作聲,心裡還頗有悔意,剛才的話不應該說得那麼率直,惹起她的傷感。

    瑞香卻不知她們打的什麼啞謎,瞪圓了一雙大眼睛發楞。羅四姐便又說道:「瑞香,你總要記牢,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

    瑞香仍舊不明她這話的用意,只好答應一聲:「是。」「話要說回來,人也不是生來就該吃苦的。」七姑奶奶說道:「有福能享,還是要享。不過——」她覺得有瑞香在旁,話說得太深了也不好,便改口說道:「就怕身在福中不知福。」「七姐這句話,真正是一針見血。」螺螄太太說:「瑞香,你去燙一壺花彫來,我今天想吃酒。」

    螺螄太太的酒量很不錯,燙了來自斟自飲,喝得很猛;七姑奶奶便提了一句:「四姐,酒要吃得高興,慢慢吃。」「不要緊,這一壺酒醉不倒我。」

    「醉雖醉不倒,會說醉話;你一說醉話,人家就更加不當真的了。」

    這才真正是啞謎,只有她們兩人會意。螺螄太太想到要跟古應春談瑞香的事,便聽七姑奶奶的勸,淺斟低酌,閒談著將一壺酒喝完,也不想再添,要了一碗香粳米粥吃完,古應春也回來了。

    先是在七姑奶奶臥室中閒話;聽到鍾打九下,螺螄太太便即說道:「七姐只怕要困了;我請姐夫替我寫封信。」「好!到我書房裡去。」

    等他們一進書房,瑞香隨即將茶端了進來,胡家的規矩,凡是主人家找人寫信,下人是不准在旁邊的,她還記著這個規矩,所以帶上房門,管自己走了。

    「姐夫,寫信是假,跟你來辦交涉是真。」

    「什麼事?」古應春說:「有什麼話,四姐交代就是。」「那末,我就直說。姐夫。你把我的瑞香擱在一邊,是啥意思。」

    看她咄咄逼人,看有點辦交涉的意味,古應春倒有些窘了。本來就是件不容易表達清楚的事,在這樣的情況之下,自然更是訥訥然無法出口。

    羅四姐原是故意作此姿態,說話比較省力,既佔上風,急忙收斂,「姐夫,」她的聲音放得柔和而懇切,「你心裡到底是啥想法?儘管跟我說;是不是日子一長,看出來瑞香的人品不好。」

    「不、不!」古應春急急打斷,「我如果心裡有這樣的想法,那就算沒良心到家了。」

    「照你說,瑞香你是中意的。」

    「不但中意……」古應春笑笑沒有再說下法。

    「意思是不但中意,而且交關中意?」

    「這也是實話。」

    「即然如此,七姐又巴不得你們早早圓房,你為啥一點都不起勁。姐夫,請你說個道理給我聽。」螺螄太太的調子又拉高了。

    古應春微微皺眉,不即作答;他最近才有了吸煙的嗜好——不是鴉片是呂宋煙;打開銀煙盒,取出一支「老美女」用特製的剪刀剪去煙頭,用根「紅頭火柴」在鞋底上劃燃了慢慢點煙。

    霎時間螺螄太太只聞到濃郁的煙香,卻看不見古應春的臉,因為讓煙霧隔斷了。

    「四姐,」古應春在煙霧中發聲:「討小納妾,說實話,是我們男人家人生一樂。既然這樣子,就要看境況、看心情,境況不好做這種事,還可以說是苦中作樂;心情不好,就根本談不到樂趣了。」

    這個答覆,多少是出人意外的;螺螄太太想了一會說:「大先生也跟我談過,說你做房地產受了姓徐的累,不過現在事情已經過去了,心情也應該不同了。」

    「恰恰相反,事情也應該不同了。」

    「為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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