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頂商人胡雪巖(胡雪巖全傳) 第三部(1) 燈火樓台 第六章(2)
    「四姐,我現在把人家的意思告訴你;第一是稱呼,下人都叫你太太;第二進門磕一個頭,以後都是平禮;第三生了兒子著紅裙。這三樣,是老太太交代下來的。」

    羅四姐老慮了一會,覺得就此三事而言,再爭也爭不出什麼名堂來,不如放漂亮些,換取對方在它處的讓步。於是她說:「七姐這麼說,我聽七姐的。不過我進他家的門,不曉得是怎麼個進法?」

    七姑奶奶心想,這是明知故問。妾待進門,無非一乘小轎抬進門,在紅燭高燒之下,一一磕頭定稱呼。羅四姐問到這話,意思是不是想要坐花轎進門呢?

    當然,照一般的辦法,是太委屈了她,但亦決無坐花力轎之理。七姑奶奶覺得這才真的遇見難題了。

    想了又想,七姑奶奶只能這樣回答:「這件事我來想辦法,總歸要讓我面子上看得過去。你明天倒問問烏先生,看他有啥好辦法?」

    正事談到這裡,實在也可以說是很順利了。做媒本來就要往返磋商,一步一步將雙方意見拉近來;羅四姐也很明白事緩則圓的道理,因而很泰然地答說:「事情不急,七姐儘管慢慢想。」

    「你是不急,小爺叔恐怕急著要想做新郎倌。」七姑奶奶笑著將她的臉扳向亮處,「不曉得你扮成新娘子,是個啥樣子?」

    這話說得羅四姐心裡不知是何滋味?說一句:「七姐真會尋開心。」一閃站起身來,「烏先生不知道吃好了沒有?」「我們一起下去看看。」

    兩人攜著手復回樓下,只見古應春陪著烏先生在賞鑒那些西洋小擺設。七姑奶奶少不得問些吃飽了沒有之類的客氣話,然後問到烏先生下榻之處。

    「客棧已經定好了。」古應春問道:「不知道羅四姐今天晚上,是不是還有事要跟烏先生談?」

    「今天太晚了。」羅四姐答說:「有事明天也可以談。」「那末,我送烏先生回客棧。明天一早我會派人到客棧陪了烏先生到羅四姐那裡。下午我陪烏先生到各處逛逛。」

    等古應春送客回來,七姑奶奶還帶沒有睡,等著要將與羅四姐談論的情形告訴他,最後談到羅四姐如何「進胡家的門」。

    「一頂小轎抬進門,東也磕頭,西也磕頭,且不說羅四姐委屈,我們做媒人的也沒有面子。」

    「為小爺叔,沒有面子也就算了。」古應春說:「你不要把你的想法也擺進去,那一來事情就越發擺不平了。」

    「好!那末羅四姐,總要讓她的面子過得去。」「這有點難辦。又要裡子,又要面子,世界上恐怕沒有那麼便宜的事情。」七姑奶奶也覺得丈夫的話不錯,不過已經答應羅四姐要讓她「面子上過得去」,所以仍在苦苦思索。「睡吧!我累了。」

    古應春計算所途勞頓,一上床,鼾聲即起;七姑奶奶卻無法合眼,最後終於想到了一個辦法,而且自己覺得很得意,很想喚醒古應春來談,卻又不忍,只好悶在心裡。

    第二天一早,古應春正在漱洗時,七姑奶奶醒了,掀開珠羅紗的帳子,控頭說道:「不要緊了!我有法子了。」沒頭沒腦一問話,說得古應春愣在那裡,好一會才省悟,「你是說羅四姐?」他問。

    「對。」七姑奶奶起床,倦眼惺忪,但臉上別有一種興奮的神情,「他們的喜事在上海辦,照兩頭大的辦法,一樣可以坐花轎、著紅裙。」她問:「你看呢?」

    「小爺叔在杭州有大太太的,無人不知,人家問起來怎麼說?」

    「兼祧!」七姑奶奶脫口回答:「哪個去查他們的家譜?」「這話倒也是。不知道小爺叔肯不肯?」

    「肯不肯是他自己的事,我們做媒人的,是有交代了。」七姑奶奶又說:「我想他也不會不肯的。」

    古應春考慮了一會,同意了她的辦法,只問:「回到杭州呢?」

    「照回門的辦法,先到祖宗堂磕頭,再見老太太磕頭。」「這不是啥回門辦法,是『廟見』,這就抬舉羅四姐的身份了。」古應春深深點頭:「可以!」

    「你說可以就定規了。下半天,你問問烏先生,看他怎麼說。」

    「能這樣,烏先生還有什麼話說?至於你說,『定規』,這話是錯了,要小爺叔答應了才能定規。」

    「你這麼說,那就快寫信去問。」

    古應春覺得不必如此匆促。不過,這一點他覺得也不必跟愛妻去爭;反正是不是寫了信,她也不會知道,所以答應著說:「我會寫。」

    烏先生上午去看了羅四姐;下午由古應春陪著他,坐了馬車支觀光,一圈兜下來,烏先生自己提出要求,想到古家來吃晚飯,為的是談羅四姐的親事。

    「我跟她談過了,她說她的意思,七姑奶奶都曉得。不過,既然我是媒人,她說有些話,要我跟七姑奶奶來商量。」「是的。烏先生你說。」

    「第一件,將來兩家是不是當親戚來往,現在暫且可以不管。不過,她的女兒,要胡太太認做乾女兒;將來要到胡家來的,下人要叫她『干小姐』。」

    「胡太太的兒女,還要叫她妹妹。」七姑奶奶補充著,極有把握地說:「這件事包在我身上。」

    「第二件比較麻煩,她說七姑奶奶答應籽她的,要我請問七姑奶奶,不曉得是啥辦法?」

    「辦法是想到一個,不過,還不敢作主。這個辦法,一定要胡大先生點了頭才能算數。」

    「是的,做媒本來要雙方自己原意,像七姑奶奶這樣爽快有擔當,肯代胡大先生作主,真是難得。」烏先生可說:「不過,先談談也不要緊。」

    這件事很有關緊,七姑奶奶心想,倘或自己說錯了一句話,要收回或更改就不漂亮了。不如讓她丈夫去談,自己在一旁察言觀色,適時加以糾正或者補充,比較妥當。

    於是古應春便在她授意之下,講他們夫婦這天清早商量好的辦法。講得一點不錯,七姑奶奶認為無須作何修正。倒是烏先生的態度,讓她奇怪;只見他一面聽、一面事鎖緊眉頭——她不知道這是烏先生中用心思索一件事時慣有的樣子,只當他對這樣的辦法還不滿意,心裡不免大起反感。於是古應春講完了,她冷冷地問:「烏先生覺得這個辦法,還不啥欠缺的地方?」

    「不是欠缺,我看很不妥當。」

    這就連古應春都詫異了,烏先生,請你說個道理看。」他問「何以不妥當。」

    「胡大先生現在是天下聞名的人,佩服他、贊成人的很多;妨忌他、要他好看的人也不少。萬一京裡的御史老爺參上一本,不得了。」

    「參上一本?:參胡大先生?」

    「這我就不懂。」開姑奶奶接著也說,「犯了啥錯?御史要參他。」

    「七姑奶奶,請你耐心,聽我說——」

    原來烏先生的先世是州府錢塘縣的弄房書辦,已歷四代,現在由烏先生的長史承襲:「大清律便「是他的家學,對「戶婚律」當然亦很熟悉,所以能為古應春夫婦作一番很詳細的解釋。

    他說,以「兼祧」為娶「兩頭大」的借口,是習俗如此,而律無明文;不過既然習俗相沿,官府亦承認的,只是兼祧亦有一定的規矩,如俗語所說的「兩房合一子」,方准兼祧,這在胡雪巖的情形,顯然不合。

    「你們兩位請想,既稱『胡大先生』就是『胡二先生』;好比合服李家,有『李大先生』李瀚章,就一定有『李二先生』李鴻章。胡大先生既然有兄弟,就可以承繼給他無子的叔伯,何用他來兼祧?」

    「這話說得有道理,『胡大先生』這信稱呼,就擺明了他是有兄弟的。」古應春對他妻子說:「兼祧這兩個字,無論如何用不上。」

    「用不上就不能娶兩房正室。一定要這麼辦,且不說大清律上怎麼樣,論官常先就有虧了,這叫做『寵妾減妻』,御史老爺一本參上去,事實俱在,逃都逃不了的。」一聽這話,七姑奶奶嚇出一身冷汗,「真是虧得烏先生指點,」她說,「差點做錯了事情,害我們小爺叔栽個觔斗。」「觔斗倒也栽不大,不過面子難看。」烏先生又說:「講老實話,胡大先生還在其次,我先要替羅四姐想一想;倘或因為她想坐花轎、穿紅裙,弄出來這場麻煩,胡老太太、胡大先生一定很不高興,說風涼話的人就會說:『一進門就出事,一定是個掃帚星。』開姑奶奶你倒想,羅四姐以後帶好做人?」「烏先生,你想得真周到,見識真正高人一等,」開姑奶奶由衷的佩服,「而且人家本來不知道羅四姐是啥身份,這一來『妾』的名聲就『賣朝報』了。」

    「賣朝報」是句杭州的俗話,還是南宋時候傳下來的,老面姓的名字忽然在「朝報」上出現,一定出了新聞,「賣朝報」的人為廣招徠,必然大聲吆喝,以致於大街小巷,夫人不知。如果胡雪巖因為「寵妾減妻」而奉旨申斥,上諭中就會有羅四姐的名字——清朝的「官門抄」就是南宋的「朝報」;所以開姑奶奶的這個譬喻,十分貼切。

    「是啊!」烏先生說,「那一來,不但杭州上海,到處都知道了,真正叫做『求榮反辱』。我想我只要一說明白,羅四姐一定也懂的。」

    「是,是!」古應春急忙接口,「那就拜託烏先生跟羅四姐婉言解釋。只要這一層講通了,我想我們的這個媒就做成功了。」

    羅四姐自然能夠體諒其在的苦哀,但總覺得快快有不足之竟;不過對七姑奶奶極力幫她講話出主意,非常感激,因而也就更覺得可以說知心話,所以反而拿烏先生向她解釋的話,來跟七姑奶奶商量。

    「四姐,我想勸你一句話,英雄不怕出身低,一個人要收緣,結果好,才是真正的風光。你不是心胸不開闊的人,不要再在這上頭計較了。」七姑奶奶又說:「我當你陪嫁的媽媽,送了你去,你看好不好?」

    江浙風俗,富家小姐出閣時,貼身的侍女、哺育的乳母,往往都陪嫁到夫家,而且保留著原來的稱呼;羅四姐聽七姑奶奶用這樣的說法,表示就算委屈,她亦願意分擔,這份情意,求之於同胞姊妹,亦未見得必有,應該能夠彌補一切了。「七姐,」羅四姐眼圈紅紅地說:「我也不知道前世敲破了多少木魚,今生才會認識你。」

    「認識我沒有啥了不得,倒是你嫁我們小爺叔,真是前世修來的。」七姑奶奶說:「做個女人家,無非走一步幫夫運;天大的本事,也是有限制的,丈夫是個阿斗太子,哪怕你是諸葛亮,也只好歎口氣。我們小爺叔的本事,現在用出來的,不過十之二、三,你能再把他那六、七分挖出來,你就是女人家當中第一等人物。何在乎名分上頭?」

    聽這一說,頓時激起羅四姐的萬丈雄心,很興奮地說:「七姐,我同你說心裡的話,我自己也常也想,我如果是個男的,一樣有把握創一番名堂出來,只可惜是個女的。如今胡大先生雖說把個家交給我,我看他倒也並非一定只限制我把家當好了就好了;在生意上頭,如何做法,他也會聽我的,我倒很想下手試一試。」

    「是的。」七姑奶奶很婉轉地說:「不過,這到底在其次,你出了主意,是好的,他一定會聽,那就等於你自己在做,並不一定要你親自下手。照我看,你的頂大的一樁生意是開礦,開人礦。這話你懂不懂?」

    「不懂。七姐,」羅四姐笑道:「你的花樣真多。」「我是實實在在的話,不是要花樣。我剛剛說道,你要把我們小爺叔沒有用出來的六、七分本事,把它控出來。如果你做得到,你就是開著了一座金礦!別的都算小生意了。」

    羅四姐先當七姑奶奶是說笑話,聽完了細細思量,方始逐漸領悟,莊容說道:「七姐,你的這番道理我懂了。不過,以前我沒有想到這一點,只想到要逞自己的本事;現在才曉得,我要逞本事,一定要從胡大先生身上去下功夫。」「對啊!」七姑奶奶高興地拍著說:「你到底聰明,想得透,看得透。」

    除了「親迎」的花轎以外,其餘盡量照「六禮」的規矩來辦,先換庚帖,然後下聘;聘禮是兩萬現銀,存在杭州阜康錢莊生息,供羅四姐為老娘養老之用;當然還有一座房子,仍舊置在螺螄門外。羅四姐在上海的新居,亦已過戶在她名下;七姑奶奶所墊的房價及其他費用,自然是由胡雪巖結算。聘禮最重首飾,只得四樣,不過較之尋常人家的八樣,還更貴重,新穿的珠花、金剛鑽的鐲子、翡翠耳環、紅玉簪子,其實是羅四姐自己挑的——胡雪巖關照古應春,請七姑奶奶陪羅四姐支先定了,叫珠寶店直接送到上海阜康錢莊,驗貨收款。

    「四姐,應春昨天跟我說:你們情同姊妹,這一回等於我們嫁妹子,應該要備一份嫁妝。這話一點不錯。」七姑奶奶說:「我想,仍舊你自己支挑;大家的面子,你儘管揀好的挑,不要客氣。說老實話,幾千兩銀子,應春的力量還有。」

    羅四姐心想,只要嫁到胡家,將來一定有許多機會幫古應春的忙,借為補報,所以不必說客氣話。不過,也不好意思讓他們多跛費,因而這樣答說:「七姐跟姐夫這番意思,我不能不領。不過,東西也在乎貴重,只要歡喜就好,你說是不是?」

    「正是。」七姑奶奶說:「先挑木器。明天你空不空。」「空。」

    「那就明天下半天。仍舊到昌發去好了。」

    昌發在南市,是上海最大的一家木器行;羅四姐新居的傢俱,就是在那裡買的,「好!就是昌發。」羅四姐說,「今天家裡會有客人來,我要走了。」

    等七姑奶奶用馬車將她送到家,羅四姐立即關照老馬,另雇一輛馬車,要帶小大姐到南市去辦事。

    到得南市在昌發下車;老闆姓李,一見老主顧上門,急忙親自迎了出來招呼:「羅四小姐,今天怎麼有空?請裡面坐,裡面坐。」

    「我來看堂木器。」

    「喔,喔!』阿老闆滿臉堆笑,「是哪裡用的?」「房間裡。」

    所謂「房間裡」是指臥房,首要的就是一張床,但既稱「一堂」,當然應該還有几椅桌凳之類,李老闆便先問材料,「羅四小姐喜歡紅木,還是紫檀?」

    「當然是紫檀?」

    「羅四小姐,你既然喜歡紫檀,我有一堂難得的木器,不可錯過機會。」

    「好!我來看看。」

    我老闆將她領入後進一個房間,進門便覺目眩,原來這些紫檀木器,以螺甸嵌花,有耀眼的反光,以致眩目。細細看去,華麗精巧,實在可愛,「這好像不是本地貨色。」羅四姐說:「花樣做法都不同。」

    「羅四姐,到底是頂呱呱的行家,」李老闆說:「一眼就識透了。這堂木器是廣東來的,廣東叫酸枝,就是紫檀。光是廣東來的不稀奇,另外還有來歷;說出來,羅四小姐,你要嚇一跳。」

    「為啥?」

    「這本來是進貢的——」

    「進貢?」羅四小姐打斷他的話說:「你是說,原來是皇帝用的。」

    「不錯。」

    「李老闆,」羅四姐笑道:「你說大話不怕豁邊?皇帝用的木器,怎麼會在你店裡?」

    「喏,羅四小姐,你不相信是不是?其中當然有個道理,你請坐下來,等我講給你聽。」

    李老闆請羅四姐在一張交椅上坐了下來,自己在下首相陪。他很會做生意,用的伙、徒弟亦很靈活,等羅四姐剛剛坐定,現泡的蓋碗茶與四個高腳果碟,已經送了上來。羅四姐存心要來買木器,生意一定做得成,所以對昌發的款侍,坦然接受,連道聲謝都沒有。

    「羅四小姐,請你先仔細看看東西。」

    她原有此意。因為所坐的那張交椅,小巧玲瓏,高低正好,靠背適度,一坐下來雙肘自然而然地搭在扶手上,非常舒服,本就想仔細看一看,聽以聽得這話,便低頭細細賞鑒,工料兩精,毫無瑕疵。

    看完交椅,再看椅旁的長方套幾,一共三層,推攏了不佔地位;拉開了頗為實用,一碗茶、四隻果碟擺在上面,一點都不顯得擠。

    「東西是好的。」羅四姐說:「不過花樣不像宮裡用的;宮裡用的應該是龍鳳,不應該是『五福捧壽』。」「羅四小姐,你駁得有道理;不過你如果曉得用在哪裡,你就不會駁了。宮殿有各式各樣的宮殿,何止三宮六院?看地方,看用場,陳設大不相同,通通是龍鳳的花樣,千篇一律,看都看厭了。你說,是不是呢?」

    「話倒也不錯。那末,這堂木器是用在哪裡的呢?」「是要用在圓明園的——」

    「李老闆,你真當我鄉下人了!哪個不曉得,洋鬼子把圓明園燒掉了。」

    「燒掉了可以重造啊。當然,真的重造了,這堂木器也不會在我這裡了。」

    據李老闆說,有班內務府的人,與宮中管事的太監,因為洪楊之亂,已經平定;捻匪亦郁打敗了,不足為患,因而慫恿慈禧太后說:「再過三、四年,皇帝成年,『大婚』、『親政』兩樁大典一過,兩宮太后應該有個頤養天年的地方,大可以將頤和園恢復起來。太后『以天下養』,修個花園,不為過分。」

    慈禧太后心動了,十二、三歲的小皇帝更為起勁;風聲一傳,有個內務府出身、在廣東干了好幾任肥缺的知府,得風氣之先,特製酸枝嵌螺甸的木器進貢,而在海道北運途中,事情起了變化。

    原來這件事,在私底下已經談了幾個月,當政的恭親王大不以為然,不過不便說破,只是在兩宮太后每天例行召見時,不斷表示,大亂初平,百廢待舉,財政困難,意思是希望慈禧太后自動打消這個念頭。

    哪知恭王正在下水磨功夫時,忽然聽說有這樣一個知府,居然進貢木器,準備在頤和園使用,不由得大為光火,授意一個滿洲的御史,臚列這個知府貪污有據的劣跡,狠狠參了一本;恭王面請「革職查辦」,慈禧太后不便庇護,准如所請,那知府就此下獄。貢品自然也就不必北運了,押運的是那知府的胞弟,將木器卸在上海變賣,是這樣歸於昌發的。「木器一共三堂,一堂客廳,一堂書房,都賣掉了,現在剩下這一堂,前天有個江西來的候補道來看過,東西是歡喜得不得了,銀子帶得不夠,叫我替他留十天;他沒有下定洋,我就不管他了。羅四小姐,你要中意,我特別克已。」李老闆又說:「我再說句實話,這堂木器,也沒有啥人用得起,你們想,房間裡用這樣子講究的木器,大廳、花廳、書房應該用啥?這就是我這堂木器,不容易脫手的道理。」

    羅四姐心想,照他的話看這堂木器似乎也只有胡雪巖家用得起。不想居然也還有那麼一個闊氣和江西候補道,轉念又想,胡雪巖也是江西候補道,莫非是他叫人來看過?於是姓問:「那個江西候補道姓啥?看來他倒也是用得起的。」

    「姓朱。」李老闆又說:「朱道台想買這堂木器也不是自己用,是打算孝敬一位總督的老太太的。」

    羅四姐心中一動,隨即問說:「你這堂木器啥價錢?」「照本賣,一千五百兩銀子,其實照本照本賣,已經把利息虧在裡頭了。好在另外兩堂,我已經賺著了,這一堂虧點本也無所謂。」

    「李老闆,我還你一個整數。」

    「羅四小姐,」李老闆苦笑著說:「三分天下去其一,你殺價也殺得太凶了。」

    本來漫天要價,就地還錢;』對折攔腰摜』」的生意還多的是。「

    「羅四小姐,聽你口音是杭州人?「「不錯。你問它作啥?「「你們杭州人殺價厲害,』對折攔腰摜』四分天下去其三。世界上哪裡有這種生意。羅四小姐,你總要高昇高昇吧?「高昇又高昇,講定一千二百兩銀子。羅四姐是帶了銀票來的,取了一張四百兩的,捏在手中,卻有一番話交代。「李老闆,你要照我的話,我們這筆交易才會成功,明天我帶個人來看,問你啥價錢,你說八百兩銀子。」「這為啥?」

    「你不要管。」羅四姐說:「你要一千二百兩,今天我付你四百;明天再付你八百,一文不少。」羅四姐又說:「你要在收條上寫明白,一定照我的話;不照我的話,交易不成,加倍退定洋。」

    「是,是!我照辦。」

    於是李老闆收下定洋,打了收條。等羅四姐走後不久,又來了一個老主顧。

    「唷,唷!古太太,我財神又臨門了。今天想看點啥?」「看了再說。」

    李老闆領著她一處一處看,看到那堂螺甸酸枝木器,站住腳問:「這堂木器啥價錢?」

    「對不起,古太太,剛剛賣掉了—」

    七姑奶奶大失所望,卻未死心,「賣給哪個?」她說,「哪有這麼巧的事?」

    見此光景,李老闆心裡在轉念頭,他原來的話,還有一句:「就是羅四小姐買的。」哪知話未說完,讓「古太太」截斷了;看她的樣子,有勢在必得之意,如果說破「羅四小姐」,她一定會跟人家去商量情讓,那一來事情就尷尬了。「羅四小姐」人很厲害,少惹她為妙。

    打定了這個主意,便不答腔;七姑奶奶卻是越看越中意,就越不肯死心,「你賣給人家多少錢?」她問。「既然賣掉了,古太太也就不必問了。」

    「咦,咦!」七姑奶奶放下臉來,「當場開銷,」她說:「問問怕啥,李老闆你是生意做得大,架子也大呢?還是上了年紀,越老越糊塗?做生意哪有你這個做法的,問都問不得一句!」

    「古太太你不要罵我。」李老闆靈機一動,頓時將苦笑收起,平靜地問道:』我先請教古太太兩句話,可以不可以?」「可以啊!有什麼不可以?」

    「古太太想買這堂木器,是自己用,還是送人?」「送人。」

    「送哪個?」

    「你不要管。」

    「古太太,你告訴我了,或許有個商量。」

    「好。」七姑奶奶說:「喏,就是上回我同她來過的那位羅四小姐。」

    在這下,李老闆會意了,「羅四小姐」所說要帶個人來看;此人就在眼前。於他笑著說道:「古太太,你說巧來真是巧!剛剛那個賣主,就是羅四小姐。」

    七姑奶奶大感意外,「她來過了?」

    她急急問說:「買了你這堂木器?多少錢?」

    「八百兩。」

    七姑奶奶點點頭,「這個價錢也還公道。」她又問:「付了多少定洋?」

    「沒有付。」

    「沒有付?」七姑奶奶氣又上來了:「沒有付,你為啥不賣給我?」

    「做生意一句話嘛!羅四小姐是你古太太的來頭,我當然相信她。」

    七姑奶奶覺得他這兩句話很中聽,不由得就說了實話;「李老闆,我老實跟你說了吧!羅四小姐要做新娘子了,我買這堂木器陪嫁她,她大概不願意我花錢,所以自己來看定了。這樣子,明天我陪她來,你不要收她的銀子;要收我的。」「是,是!」

    「還有,你答應她八百兩,當然還是八百兩,不過我要殺你的價。殺價是假的,今天我先付你二百兩,明天我殺價殺到六百兩,你就說老主顧沒辦法,答應下來。這樣做,為的是怕她替我心痛,你懂不懂?」

    「懂啊!怎麼不懂?羅四小姐交到你這種朋友,真正前世福氣,買木器陪嫁她,還要體諒她的心。這樣子厚道細心的人,除了你古太太,尋不出第二個。」

    七姑奶奶買了這堂好木器,已覺躊躇滿志,聽了他這幾句話,越發得意,高高興興付了定洋回家,將這樁稱心如意的事,告訴了古應春。

    第二天,羅四姐來了,七姑奶奶一開口就說:「你昨天到昌發去過了?」

    羅四姐不知她何以得知?沉著地答說:「是的。」「你看中了一堂木器,價錢都講好了?」

    「是的。講定八百兩很子。」

    「那再好都沒有。」七姑奶奶說:「你真有眼光!我們走。」

    於是一車到了昌發;李老闆早已茶煙、水果、點心都預備好了。略坐一坐,去看木器。

    「羅四小姐說,價錢跟你講好了,是不是?」

    「是的。」

    「那是羅四小姐,買現在是我買。」七姑奶奶說:「李老闆,我們多年往來,你應該格外克已,我出你六百兩銀子。」「古太太,我已經虧本了。」

    「我曉得你虧本,無非多年往來的交情,硬殺你二百兩。」「下回我一定講交情。這一回,」李老闆斬釘截鐵地說:「我的價錢,講出算數,決不能改。」

    如此絕情,七姑奶奶氣得臉色發白:真想狗血噴頭罵他一頓,但一則是喜事,不宜吵架;二則也是捨不得這堂好木器,只好忍氣吞聲,連連冷笑著說:「好,好!算你狠。」說完,取出八百兩銀子的銀票,往桌上一摔。

    「古太太,你請不要生氣,我實在有苦衷,改天我到府上來賠罪。」

    「哪個要你來賠罪。我告訴你,這回是一悶棍的生意。」說完掉頭就走,李老闆追上來要分辯,七姑奶奶不理他,與羅四姐坐上馬車回家,一路氣鼓鼓的,話都懶得說;羅四姐也覺得好生無趣。

    一到家,在起坐間中遇見古應春。他一看愛妻神色不怡,便含笑問道:「高高興興出門;回業好像不大開心,為啥?」「昌發的李老闆不上路!』七姑奶奶的聲音很大,「以後再也不要作成他生意了。你說要帶洋人到他那裡定傢俱,省省!挑別家。」

    「怎麼不上路?」

    「他,」七姑奶奶想一想說:「硬要我八百銀子。」「你照付了沒有呢?」

    「你倒想!」

    七姑奶奶預先付過「差價」,是告訴過古應春的;他心裡在想,李老闆的生意做得很大;而且人雖精明,卻很講信用,似乎不至於硬吞二百兩銀子,其中或者另有緣故,只是當著羅四姐,不便深談,只好沉默。

    於是羅四姐便勸七姑奶奶:「七姐,東西實在是好的,八百兩銀子是真正不貴。你先消消氣;我要好好跟你商量,這堂木器有個用法。」

    七姑奶奶正要答話,讓小大姐進來打斷了。她是來通報,李老闆來了,要見七姑奶奶。

    「不見。」

    「我見。」古應春接口,「等我來問他。」

    去了不多片刻,古應春笑嘻嘻地回進來,手裡拿著個紅封套;七姑奶奶接過來一看,封套籤條上寫「賀儀』二字,下面是李老闆具名;賀儀是一張二百四十兩的銀票。「這算啥?」

    「不是送你的。」古應春說:「你不是告訴,羅四姐做新娘子了,人家是送喜事的賀禮。」

    聽這一說,七姑奶奶與羅四姐相顧愕然;事出突兀,都用眼色催古應春說下去,但古應春卻是一副忍俊不禁的神氣。

    「你笑啥?」七姑奶奶白了丈夫一眼,「快說啊!」「怎麼不要好笑?這種事也只有你們心思用得深的人,才做得出來。」古應春看了羅四姐一眼,向妻子說道:「你曉得這堂木器多少錢?一千二百兩。」

    「唷!」羅四姐叫了起來,「七姐夫,李老闆告訴你了?」「當然告訴我了,不然,他另外收了二百兩銀子的定洋,硬不認帳,這話怎麼交代呢?」

    』啊?」羅四姐問說:「七姐,你已付過他二百兩?」

    七姑奶奶楞了一下,弄明白是怎麼回事了,反問一句:「你先付過他四百兩?」

    「是的。」

    「為啥?」

    「我不願意你太破費。」

    「兩個人走到一條路上來了。」七姑奶奶哈哈大笑,「我曉得你不願意我太破費,所以預先付了他二百兩。我道呢,啊裡有這麼便宜的東西!」

    羅四姐也覺得好笑,「七姐夫說得不錯,心思用得太深,才會做出這種事來。你螨我,我瞞你,大家都鑽到牛角尖裡去了。不過」她說:「李老闆也不大對,當時他就讓二百兩好了。何苦害七姐白白生一場氣。」

    「他也有他的說法。」古應春接口答道:「我拿李老闆的話照樣說一遍;他說:『那位羅四小姐,看起來是很厲害的腳色,我不能不防她;收條!上寫明白,報價只能報八百兩改口的話,加倍退還定洋。萬一我改了口,羅四小姐拿出收條,一記「翻天印」打過來,我沒話說。所以我當時不鬆口,寧可得罪了古太太,事後來賠罪。』」

    七姑奶奶前嫌盡釋,高肖地笑道:「這個人還算上路,還多送了四十兩賀禮。」說著將紅封套遞給羅四姐。「我不要。」羅四姐不肯接,「不是我的。」

    「莫非是我的?」七姑奶奶開玩笑:「又不是我做新娘子。」羅四姐窘笑著,仍舊不肯接;七姑奶奶的手也縮不回去,古應春說:「交給我。二百兩是退回來的定洋;四十兩送的賀禮,我叫人記筆帳在那裡。」

    於是七姑奶奶將紅封套交了給古應春;接著便盛讚那堂酸枝嵌螺句的傢俱,認為一千二百兩銀子,實在也不算貴。

    由此便談到這堂木器的來歷;它之貴重,已經不能拿銀子多寡來論了。羅四姐因此有個想法,覺得自己用這堂木器,雖說出於「陪嫁」,亦嫌過分,難免遭人議論,因而私下跟七姑奶商量,打算把這堂木器,孝敬胡老太太。

    「我這個念頭,是聽了李老闆的一句話才轉到的,他說,有個江西的朱道台,想買這堂木器孝敬一位總督的老太太。我心裡就在想,將來我用這堂木器;胡老太太用的不及我,我用了心裡也不安,倒不如借花獻佛,做個人情。七姐,你不會怪我吧?」

    「哪裡,哪裡!」七姑奶奶異常欣慰地,「說實話,你這樣子會做人,我就放心了。胡家人多口雜,我真怕你自己覺得行得正、坐得正,性子太真了,會得罪人。」

    「得罪人是免不了的。只要有幾個人不得罪就好了。譬如胡老太太,一定要伺候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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