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頂商人胡雪巖(胡雪巖全傳) 第二部 紅頂商人 第六章(2)
    他將視線避了開去,「我沒有說這話,不過——。」他沒有再說下去。

    「說啊!男子漢大丈夫,說話不要吞吞吐吐!」

    遇到他這種口吻語氣,如果她是願意委屈息事的,至多流淚,不會追問,既然追問,便有不惜破臉的打算。胡雪巖覺得瞭解她的態度就夠了;此時犯不著跟她破臉——最好永不破臉,好來好散!

    於是他笑笑說道:「我們都不是三歲兩歲的小孩,這個樣子教底下人笑話,何必呢?」

    「哼!」阿巧姐冷笑了一下,依然回過臉去,對鏡卸妝。胡雪巖覺得無聊得很。這種感覺是以前所從不曾有過的;他在家的時候不多,所以一回到家,只要看見阿巧姐的影子,便覺得世界上只有這個家最舒服,非萬不得已,不肯再出門。

    而此刻,卻想到哪裡去走走;哪怕就在街上逛逛也好。此念一動,不可抑制;站起身來說:「我還要出去一趟。」說了這話,又覺歉然,因而問道:「你想吃點啥?我替你帶回來。」

    阿巧姐只搖搖頭,似乎連話也懶得說。胡雪巖覺得背上一陣一陣發冷;拔步就走,就穿著那雙便鞋,也不著馬褂,逕自下樓而去。

    走出大門,不免茫然;「轎班」阿福趕來問道:「老爺要到哪裡去?我去叫人。」

    轎班一共四個人;因為胡雪巖回家時曾經說過,這夜不再出門,所以那三個住在阜康錢莊的都已走了,只剩下阿福在家。

    「不必!」胡雪巖擺一擺手,逕自出弄堂而去。

    茫然閒步,意興闌珊;心裡要想些有趣的事,偏偏拋不開的是阿巧姐。美目盼兮,巧笑倩兮,那些影子都在眼前;其美如鶯的吳枕軟語亦清清楚楚地響在耳際。突然間,胡雪巖有著濃重的悔意;掉頭就走,而且腳步極快。

    到家只見石庫牆門已經關上了,叩了幾下銅環,來開門的仍是阿福;胡雪巖踏進門便上樓,一眼望去,心先涼了!「奶奶呢?」他指著漆黑的臥室;向從另一間屋裡迎出來的丫頭素香問說。

    「奶奶出去了。」

    「到哪裡?」

    「沒有說。」

    「什麼時候走的?」

    「老爺一走,奶奶就說要出去。」素香答說:「我問了一聲,奶奶罵我:少管閒事。」

    「那,怎麼走的呢?」胡雪巖問:「為什麼沒有要你跟去?」「奶奶不要我跟去;說是等一息就回來。我說:要不要雇頂轎子?她說,她自己到弄堂口會雇的。」

    胡雪巖大為失望,而且疑慮重重,原來想跟阿巧姐來說:「一切照舊,毫無變動」;不管胡太太怎麼說,他決意維持這個外室。除非阿巧姐願意另外擇人而事,他是決不會變心的。這一番熱念,此刻全都沉入深淵。而且覺得阿巧姐的行蹤,深為可疑;素香是她貼身的丫頭,出門總是伴隨的,而竟撇下不帶,可知所去的這個地方,是素香去不得的,或者說,是她連素香都要瞞住的。

    意會到此,心中泛起難以言宣的酸苦抑鬱;站在客堂中,久久無語。這使得素香有些害怕,怯怯地問道:「老爺!是不是在家吃飯?我去關照廚房。」

    「我不餓!」胡雪巖問:「阿祥呢?」

    「阿祥,出去了。」

    「出去了!到哪裡?」

    「要——,」素香吞吞吐吐地說:「要問阿福。」

    這神態亦頗為可疑,胡雪巖忍不住要發怒;但一轉念間冷靜了,「你叫阿福來!」他說。

    等把阿福喊來一回,才知究竟,阿祥是在附近的一家小雜貨店「白相」。那家雜貨店老夫婦兩個,只有一個十七歲的女兒;胡雪巖也見過,生得像「無錫大阿福」,圓圓胖胖的一張臉,笑口常開。阿祥情有所鍾,只等胡雪巖一出門,便到那家雜貨店去盤桓;是他家不支薪工飯食的夥計兼跑街。「老爺要喊他,我去把他叫回來。」

    「不必!」胡雪巖聽得這段「新聞」;心裡舒服了些,索性丟下阿巧姐來管阿祥的閒事,「照這樣說,蠻有意思了!那家的女兒,叫啥名字?」「跟——,」阿福很吃力地說:「跟奶奶的小名一樣。」

    原來也叫阿巧,「那倒真是巧了!」胡雪巖興味盎然地笑著。

    「我跟阿祥說,你叫人家的時候,不要直呼直令地叫人家的名字;那樣子犯了奶奶的諱。做下人的不好這樣子沒規矩。」

    這是知書識禮的人才會有的見解,不想出現在兩條爛泥腿的轎班身上,胡雪巖既驚異又高興;但口中問的還是阿祥。「他不叫人家小名叫啥?」胡雪巖問:「莫非叫姐姐、妹妹?那不是太麻肉了。」

    「是啊!那也太肉麻。阿祥告訴我說,他跟人家根本彼此都不叫名字,兩個人都是『喂』呀『喂』的。在她父母面前提起來,阿祥是說『你們家大小姐』。」

    「這倒妙!」胡雪巖心想男女之間,彼此都用「喂」字稱呼,辨聲知人,就決不是泛泛的情分了;只不知道:「她父母對阿祥怎麼樣?」

    「她家父母對阿祥蠻中意的。」

    「怎麼叫蠻中意?」胡雪巖問:「莫非當他『毛腳女婿』看待?」

    「也差不多有那麼點意思。」

    「既然如此,你們應該出來管管閒事,吃他一杯喜酒啊!」「阿祥是老爺買來的,凡事要聽老爺作主;我們怎麼敢管這樁閒事,再說,這樁閒事也管不了。」

    「怎麼呢?」

    「辦喜事要——。」

    胡雪巖會意,點點頭說:「我知道了。你把阿祥替我去叫回來。」

    用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阿祥被找了回來。臉上訕訕地,有些不大好意思;顯然的,他在路上就已聽阿福說過,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你今年十幾?」

    「十七。」

    「十七!」胡雪巖略有些躊躇似的,「是早了些。」他停了一下又問:「『他們家大小姐』幾歲?」

    這句對阿巧的稱呼,是學著阿祥說的;自是玩笑,聽來卻有譏嘲之意,阿祥大窘,囁嚅著說:「比我大兩月,我是九月裡生的,她的生日是七月七。」

    「連人家的時辰八字都曉得了!」胡雪巖有此忍俊不禁;但為了維持尊嚴,不得不忍笑問道:「那家人家姓啥?」「姓魏。」

    「魏老闆對你怎麼樣?」胡雪巖說,「不是預備拿女兒給你?你不要難為情,跟我說實話。」

    「我跟老爺當然說實話。」阿祥答道:「魏老闆倒沒有說什麼;老闆娘有口風透露了,她說:他們老夫婦只有一個女兒,捨不得分開。要娶她女兒就要入贅。」

    「你怎麼說呢?」

    「我裝糊塗。」

    「為啥?」胡雪巖說:「是不肯入贅到魏家?」「我肯也沒有用。我改姓了主人家的姓,怎麼再去姓魏?」「你倒也算是有良心的。」胡雪巖滿意地點點頭,「我自有道理。」

    這當然是好事可諧了!阿祥滿心歡喜;但臉皮到底還薄,明知是個極好的機會,卻不敢開口相求,就此「敲打轉腳」拿好事弄定了它。

    不說話卻又感到僵手僵腳,一身不自在;於是搭訕著問道:「老爺恐怕還沒有吃飯?我來關照他們1接著便喊:「素香,素香1素香從下房裡閃了出來,正眼都不看阿祥;走過他面前,低低咕噥了一句:「叫魂一樣叫!」然後到胡雪巖面前問道:「老爺叫我?」

    做主人的看在眼裡,恍然大悟;怪不得問她阿祥在哪裡?她有點懶得答理的模樣!原來阿祥跟魏阿巧好了,她在吃醋。

    照此說來,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阿祥倒辜負她了。

    這樣想著,便有些替素香委屈。不過事到如今,沒有胡亂干預,擾亂已成之局的道理,惟有裝作不解;找件事差遣素香去做。

    「我不在家吃飯了。」他囑咐阿祥:「你馬上到張老闆那裡去,說我請他吃酒。弄堂口那家酒店叫啥字號?」「叫王寶和。」

    「我在王寶和等他。你去快點,請他馬上來。」「是!」阿祥如奉了將軍令一般,高聲答應,急步下樓。等他一走,胡雪巖喝完一杯素香倒來的茶,也就出門了。走到王寶和,朝裡一望;王老闆眼尖,急忙迎了出來,哈腰曲背地連連招呼:「胡大人怎麼有空來?是不是尋啥人?」「不是!到你這裡來吃酒。」

    王老闆頓時有受寵若驚之感:「請!請!正好雅座有空。胡大人來得巧了。」

    所謂雅座是凸出的一塊方丈之地,一張條案配著一張八仙桌;條案上還供著一座神龕,內中一方「王氏昭穆宗親之位」的神牌。胡雪巖看這陳設,越發勾起鄉思;彷彿置身在杭州鹽橋附近的小酒店中,記起與張胖子閒來買醉的那些日子了。

    「胡大人,我開一壇如假包換的紹興花彫;您老人家嘗嘗看。」

    「隨你。」胡雪巖問:「有啥下酒菜?」

    「蟶子剛上市。還有鞭筍;嫩得很。再就是醬鴨,糟雞。」「都拿來好了。另外要兩樣東西,『獨腳蟹』,油炸臭豆腐乾。」

    「獨腳蟹」就是發芽豆,大小酒店必備;油炸臭豆腐乾就難了,「這時候,擔子都過去了。」王老闆說,「還不知有沒有?」「一定要!」胡雪巖固執地說,「你叫個人,多走兩步路去找,一定要買來!」

    「是,是!一定買來,一定買來!」王老闆一疊連聲地答應,叫個小徒弟遍處去找,還特地關照一句:「快去快回。」

    於是,胡雪巖先獨酌。一桌子的酒菜,他單取一樣發芽豆;咀嚼的不是豆子,而是寒微辰光那份苦中作樂的滋味。心裡是說不出的那種既辛酸、又安慰的雋永嚮往的感覺。

    一抬眼突然發覺,張胖子笑嘻嘻地站在面前;才知道自己是想得出神了。定定神問道:「吃了飯沒有?」「正在吃酒,阿祥來到。」阿胖子坐下來問道:「今天倒清閒;居然想到這裡來吃酒?」

    「不是清閒,是無聊。」

    張胖子從未聽他說過這種洩氣的話,不由得張大了眼想問:但燙來的酒,糟香撲鼻,就顧不得說話先要喝酒了。「好酒!」他喝了一口說;嘖嘖地咂著嘴唇,「嫡路紹興花彫。」

    「酒再好,也比不上我們在鹽橋吃燒酒的味道好。」「嘔!」張胖子抬頭四顧,「倒有點像我們常常去光顧的那家『純號』酒店。」

    「現在也不曉得怎麼樣了?」胡雪巖微微歎息著;一仰臉,乾了一碗。

    「你這個酒,不能這樣子喝!要吃醉的。」張胖子停杯不飲,愁眉苦臉地說:「啥事情不開心?」

    「沒有啥!有點想杭州,有點想從前的日子。老張,『貧賤之交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來,我敬你!」張胖了不知他是何感觸?惴惴然看著他說:「少吃點,少吃點!慢慢來。」

    還好,胡雪巖是心胸開闊的人,酒德甚好;兩碗酒下肚,只想高興的事。想到阿祥,便即問道:「老張,前面有家雜貨店,老闆姓魏,你認不認識?」

    「我們是同行,怎麼不認識?你問起他,總有緣故吧?」「他有個女兒,也叫阿巧,長得圓圓的臉,倒是宜男之相。你總也很熟?」

    聽這一說,張胖子的興致來了,精神抖擻地坐直了身了,睜了眼睛看著胡雪巖,一面點頭,一面慢吞吞地答道:「我很熟,十天、八天總要到我店裡來一趟。」

    「為啥?」

    「她老子進貨,到我這裡來拆頭寸;總是她來。」「這樣說,他這個雜貨店也可憐巴巴的。」

    「是啊,本來是小本經營。」張胖子說,「就要他這樣才好。如果是殷實的話,銅鉀銀子上不在乎;做父母的就未必肯了。」「肯什麼?」胡雪巖不懂他的話。

    「問你啊!不是說她宜男之相?」

    胡雪巖楞了一下,突然意會;一口酒直噴了出來,趕緊轉過臉去,一面嗆,一面笑。將個張胖子搞得丈二金剛摸不著頭。

    「啊老張,你一輩子就是喜歡自作聰明;你想到哪裡去了?」

    「你,」張胖子囁嚅著說,「你不是想討個會養兒子的小?」「所以說,你是自作聰明。哪有這回事?不過,談的倒也是喜事;媒人也還是要請你去做。」接著,胡雪巖便將阿祥與阿巧的那一段情,都說給了張胖子聽。「好啊!」張胖子秀高興地,「這個媒做來包定不會『春梅漿』!」

    「春梅漿」是杭州的俗語,做媒做成一對怨偶,男女兩家都嗔怨媒人,有了糾紛,責成媒人去辦交涉,搞得受累無窮,就叫「春梅漿」。老張說這話,就表示他對這頭姻緣,亦很滿意;使得胡雪巖越發感到此事做得愜意稱心。一高興之下,又將條件放寬了。

    「你跟魏老闆去說,入贅可以,改姓不可以;既然他女兒是宜男之相,不怕兒子不多,將來他自己挑一個頂他們魏家的香煙好了。至於阿祥,我叫他也做雜貨生意;我借一千銀洋給他做本錢。」

    「既然這樣,也就不必談聘金不聘金了。嫁妝、酒席,一切都是男家包辦;拜了堂,兩家並作一家。魏老闆不費分文,有個女婿養他們的老,有這樣便宜的好事,他也該心滿意足了。你看我,明天一說就成功;馬上挑日子辦喜事。」

    「那就重重拜託。我封好謝媒的紅包,等你來拿。」「謝什麼媒!你幫我的忙還幫得少了不成?」

    談到這裡,小徒弟捧來一大盤油炸臭豆腐乾;胡雪巖不暇多說,一連吃了三塊,有些狼吞虎嚥的模樣,便又惹得愛說話的張胖子要開口了。

    「看你別的菜不吃,發芽豆跟臭豆腐乾倒吃得起勁!」胡雪巖點點頭,停箸答道:「我那位老把兄嵇鶴齡,講過一個故事給我聽:從前有個窮書生,去廟裡住;跟一個老和尚做了朋友。老和尚常常掘些芋頭,煨在熱灰裡;窮書生吃得津津有味。到後來窮書生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飛黃騰達,做了大官。衣錦還鄉,想到煨芋頭的滋味,特地去拜訪老和尚,要嘗一嘗,一嘗之下,說不好吃。老和尚答他一句:芋頭沒有變,你人變了!我今天要吃發芽豆跟臭豆腐乾,也就彷彿是這樣一種意思。」

    「原來如此!你倒還記得,當初我們在純號『擺一碗』,總是這兩樣東西下酒。」張胖子接著又問:「現在你嘗過了,是不是從前的滋味?」

    「是的。」

    「那倒難得!」張胖子有點笑他言不由衷的意味,「魚翅海參沒有拿你那張嘴吃刁?」

    「你弄錯了,我不是說它們好吃!從前不好吃,現在還是不好吃。」

    「這話我就不懂了!不好吃何必去吃它?」張胖子說。「從前也不曉得吃過多少回,從來沒有聽你說過,發芽豆、臭豆腐乾不好吃。」

    「不好吃,不必說;想法子去弄好吃的來吃。空口說白話,一點用都沒有;反而害得人家都不肯吃苦了!」

    這幾句話說得張胖子楞住了,怔怔地看了他好半天,方始開口:「老胡,我們相交不是三年、五年;到今天我才曉得你的本性。這就難怪了!你由學生意爬到今天大老闆的地位;我從錢莊大夥計弄到開小雜貨店,都是有道理的。」一向笑嘻嘻的張胖子,忽然大生感觸,面有抑鬱之色。胡雪巖從他的牢騷話中,瞭解他不得意的心情;多年的患難貧賤之交,心裡自然也很難過。

    他真想安慰他。因而想到跟劉不才與古應春所商量的計劃,不久聯絡好了杭州的小張和嘉興的孫祥太,預備大舉販賣洋廣雜貨,不正好讓張胖子也湊一股?股本當然是自己替他墊;只要他下手幫忙;無論如何比株守一爿小雜貨店來得有出息。

    話已經要說出口了,想想不妥;張胖子嘴不緊,而這個販賣洋廣雜貨的計劃,是有作用的,不宜讓他與聞。要幫他的忙,不如另打主意。

    想了一下,倒是有個主意,「老張,」他說,「我也曉得你現在委屈。不過時世不對,暫時要守一守。我的錢莊,你曉得的,杭州的老根一斷,就沒有源頭活水了!現在也是苦撐在那裡的局面。希望是一定有的;要擺功夫下去。你肯不肯來幫幫我的忙?」

    「你我的交情,談不到肯不肯。不過,老胡,實在對不起,飯莊飯我吃得寒心了;你想想,我從前那個東家,我那樣子替他賣力,弄到臨了,翻臉不認人。如果不是你幫我一個大忙,吃官司都有份。從那時候起,我就罰過咒,再不吃錢莊飯!自己小本經營,不管怎麼樣,也是個老闆。」說到這裡,張胖子自覺失言;趕緊又作補充:「至於對你,情形當然不同。不過我罰過咒,不幫人家做飯莊;這個咒是跪在關帝菩薩面前罰的,不好當耍。老胡,千言萬語並一句:對不對你!」說完,舉杯表示道歉。

    「這杯酒,我不能吃。我有兩句話請問你,你罰咒,是不幫人家做錢莊?」「是的。」

    「就是說,不給人家做夥計?」

    「是的!」張胖子重重地回答。

    「那末,老張,你先要弄清楚,我不是請你做阜康的夥計。」「做啥?」張胖子愕然相問。

    「做股東。等於你自己做老闆!這樣子,隨便你罰多重的咒,都不會應了。」

    「做股東!」張胖子心動了,「不過,我沒有本錢。」「本錢我借你。我劃一萬銀子,算你的股份;你來管事,另外開一份薪水。」胡雪巖說,「你那家小雜貨店,我也替你想好了出路;盤給阿祥,他自然並到他丈人那裡。你看,這不是順理成章的事?」這樣的條件,這樣的交情,照常理說,張胖子應該一諾無辭;但他仍在躊躇,因為第一,錢莊這一行,他受過打擊,確實有些寒心;第二,交朋友將心換心,惟其胡雪巖如此厚愛,自己就更得忖量一下,倘或接手以後,沒有把握打開局面,整頓內部,讓好朋友失望,倒不如此刻辭謝,還可以保全交情。當然,他說不出辭絕的話,而且也捨不得辭絕;考慮了又考慮,說了句:「讓我先看一看再說。」

    「看?你用不著看了!」胡雪巖說:「阜康的情形比起從前王雪公在世的時候那樣熱鬧,自然顯得差了。跟上海的同行比一比,老實說一句,比上不足,比下著實有餘。阜康決沒有虧空,放款出去的戶頭,都是靠得住的;幾個大存戶亦都殷實得很,不至於一下子都來提款。毛病是我不能拿全副精神擺在上頭;原來請的那個大伙,人既老實,身子又不好,所以弄得死氣沉沉,沒有起色。你去了,當然會不同;等我來出兩個主意,請你一手去做,同心協力拿阜康這塊招牌再刷得它金光閃亮。」

    照這樣說,大可一干;不過,「我到底是啥身份到阜康呢?」他說,「錢莊的規矩,你是曉得的。」

    錢莊的規矩,大權都在大伙手裡,股東不得過問;胡雪巖原就有打算的,毫不遲疑地答道:「對我來說,你是股東;對阜康來說,你是大伙。你不是替人家做夥計,是替自己做。」

    這個解釋很圓滿,張胖子表示滿意,毅然決然地答道:「那就一言為定。主意你來出,事情我來做;對外是你出面,在內歸我負責。」

    「好極!我正就是這個意思——。」

    「慢來。」張胖子突然想到,迫不及待地問:「原來的那位老兄呢?」

    「這你不必擔心。他身體不好,而且兒子已經出道;在美國人的洋行裡做『康白度』,老早就勸他回家享福。他因為我待他不錯,雖然辭過幾次,我不放他,也就不好意思走。現在有你去接手,在他真正求之不得。」

    張胖子釋然了,「我就怕敲了人家飯碗!」他又生感慨,「我的東家不好;不能讓他也在背後罵東家不好。」「你想想我是不是那種人?」胡雪巖問道,「老張,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從此刻起,我們就算合夥了!倒談談生意經;你看,我們應該怎麼個做法?」

    這一下,將張胖子問住了。他是錢莊學徒出身,按部就班做到大伙,講內部管理,要看實際情形而定;談到外面的發展,也要先瞭解瞭解市面。如要他憑空想個主意出來,可就抓瞎了。

    想了好一會,他說:「現在的銀價上落很大;如果消息靈通,兌進兌出一轉手之間,利息不小。」

    「這當然。歸你自己去辦,用不著商量。」胡雪巖說:「我們要商量的是,長線放遠鷂,看到三年以後,大局一定,怎麼樣能夠飛黃騰達,一下子竄了起來。」

    「這——」張胖子笑道,「我就沒有這份本事了。」

    談生意經,胡雪巖一向最起勁;又正當微醺之時,興致更佳,「今天難得有空,我們索性好好兒籌劃一番。」他問:「老張,山西票號的規矩,你總熟悉的吧?」

    「隔行如隔山;錢莊、票號看來是同行,做法不同。」張胖子在胡雪巖面前不敢不說老實話,「而且,票號的勢力不過長江以南;他們的內幕,實在沒有機會見識。」「我們做錢莊,唯一的勁敵就是山西票號。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所以這方面,我平時很肯留心。現在,不妨先說點給你聽。」

    照胡雪巖的瞭解,山西票號原以經營匯兌為主;而以京師為中心。這幾年干戈擾攘,道路艱難,公款解京,諸多不便;因而票號無形中代理了一部分部庫與省庫的職司,公款並不計息,匯水尤為可觀,自然大獲其利。還有各省的巨商顯宦,認為天下最安穩的地方,莫如京師;所以多將現款,匯到京裡,實際上就是存款。這些存款的目的不是生利,而是保本,所以利息極輕。

    「有了存款要找出路。頭寸爛在那裡,大元寶不會生小元寶的。」胡雪巖說,「山西票號近年來通行放款給做京官的,名為『放京債』;聽說一萬兩的借據,實付七千——」「什麼?」張胖子大聲打斷,「這是什麼債,比印子錢還要凶!」

    「你說比印子錢還要凶,借的人倒是心甘情願;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老百姓倒霉!」

    「怎麼呢?」

    「你想,做官借債,拿什麼來還?自然是老百姓替他還。譬如某人放了你們浙江藩司,京裡打點,上任盤費;到任以後置公館、買轎馬、用底下人,哪一樣不用錢?於是乎先借一筆京債;到了任想法子先挪一筆款子還掉,隨後慢慢兒彌補;不在老百姓頭上動腦筋,豈不是就要鬧虧空了?」「這樣子做法難道沒有風險!譬如說,到了任不認帳?」「不會的。第一、有保人;保人一定也是京官。第二、有借據;如果賴債,到都察院遞呈子,御史一參,賴債的人要丟官。第三、自有人幫票號的忙,不准人賴債。為啥呢,一班窮翰林平時都靠借債度日;就盼望放出去當考官,當學政,收了門生的『贄敬』來還債;還了再借,日子依舊可以過得下去。倘若有人賴了債,票號聯合起來,說做官的沒有信用,從此不借;窮翰林當然大起恐慌,會幫票號討債。」

    胡雪巖略停一下又說:「要論風險,只有一樣;新官上任,中途出了事,或者死掉,或者丟官。不過也要看情形而定,保人硬氣的,照樣會一肩擔承。」

    「怪不得!」張胖子說:「這幾年祁、太、平三幫票號,在各省大設分號。原來有這樣的好處!」他躍躍欲試地,「我們何不學人家一學?」

    「著啊!」胡雪巖乾了一杯酒,「我正就是這個意思。」

    胡雪巖的意思是,仿照票號的辦法,辦兩項放款。第一是放給做官的。由於南北道路艱難,時世不同,這幾年官員調補陞遷,多不按常規;所謂「送部引見」的制度,雖未廢除,卻多變通辦理;尤其是軍功上保升的文武官員,盡有當到藩司、皋司,主持一省錢谷、司法的大員,而未曾進過京的。由京裡補缺放出來,自然可以借京債;如果在江南升調,譬如江蘇知縣,調升湖北的知府,沒有一筆盤纏與安家銀子就「行不得也」!胡雪巖打算仿照京債的辦法,幫幫這些人的忙。

    「這當然是有風險的。但要通扯扯算,以有餘補不足。自從開辦釐金以來,不曉得多少人發了財;像這種得了稅差的,早一天到差,多一天好處,再高的利息,他也要借;而且不會吃倒帳。我們的做法是要在這些戶頭上多賺他些,來彌補倒帳。話不妨先說明白,我們是『劫富濟貧』的做法。」「劫富濟貧!」張胖子念一兩遍,點點頭說:「這個道理我懂了。第二項呢?」

    「第二項放款是放給逃難到上海來的內地鄉紳人家。這些人家在原籍,多是靠收租過日子的,一早拎隻鳥籠泡茶店;下午到澡塘子睡一覺;晚上『擺一碗』,吃得醉醺醺回家。一年三百六十天,起碼三百天是這樣子。這種人,恭維他,說他是做大少爺;講得難聽點,就是無業遊民。如果不是祖宗積德,留下大把傢俬,一定做『伸手大將軍』了。當初逃難來的時候,總有些現款細軟在手裡,一時還不會『落難』;日久天長,坐吃山空,又是在這個花天酒地的夷場上,所以這幾年下來,很有些赫赫有名的大少爺,快要討飯了!」

    這話不是過甚其詞,張胖子就遭遇到幾個;境況最淒慘的,甚至倚妻女賣笑為生。因此,胡雪巖的話,在他深具同感;只是放款給這些人,他不以為然,「救急容易教窮難!」他說,「非吃倒帳不可!」

    「不會的。」胡雪巖說,「這就要放開眼光來看;長毛的氣數快盡了!江浙兩省一光復,逃難的回家鄉,大片田地長毛搶不走;他們苦一兩年,仍舊是大少爺。怎麼會吃倒帳?」「啊!」

    張胖子深深吸了口氣,「這一層我倒還沒有想到。照你的說法,我倒有個做法。」

    「你說!」

    「叫他們拿地契來抵押。沒有地契的,寫借據,言明如果欠款不還,甘願以某處某處田地作價抵還。」

    「對!這樣做法,就更加牢靠了。」

    「還有!」張胖子跟胡雪巖一席長談,啟發良多,也變得聰明了;他說:「既然是救窮,就要看遠一點。那班大少爺出身的,有一萬用一萬,不顧死活的;所以第一次來抵押,不可以押足,預備他不得過門的時候來加押。」

    這就完全談得對路了,越談越多,也越談越深;然而僅談放款,又哪裡來的款子可放?張胖子心裡一直有著這樣一個疑問,卻不肯問出來;因為在他意料中,心思細密的胡雪巖,一定會自己先提到,無須動問。

    而胡雪巖卻始終不提這一層,這就逼得他不能不問了:「老胡,這兩項放款,期限都是長的;尤其是放給有田地的人家,要等光復了,才有收回的確期,只怕不是三兩年的事。這筆頭寸不在少數,你打算過沒有?」

    「當然打算過。只有放款,沒有存款的生意,怎麼做法?我倒有個吸收存款的辦法;只怕你不贊成。」

    「何見以得我不贊成?做生意嘛,有存款進來,難道還推出去不要?」

    胡雪巖不即回答,笑一笑,喝口酒,神態顯得很詭秘;這讓張胖子又無法捉摸了。他心裡的感覺很複雜,又佩服,又有些戒心;覺得胡雪巖花樣多得莫測高深,與這樣的人相處,實在不能掉以輕心。

    終於開口了;胡雪巖問出來一句令人意料不到的話:「老張,譬如說:我是長毛,有筆款子化名存到你這裡,你敢不敢收?」

    「這——,」張胖子答:「這有啥不敢?」

    「如果有條件的呢?」

    「什麼條件?」

    「他不要利息,也不是活期;三年或者五年,到期來提,只有一個條件,不管怎麼樣,要如數照付。」

    「當然如數照付;還能怎麼樣?」

    「老張,你沒有聽懂我的意思,也還不明白其中的利害。抄家你總曉得的,被抄的人,倘或有私財寄頓在別處,照例是要追的。現在就是說,這筆存款,即使將來讓官府追了去;你也要照付。請問你敢不敢擔這個風險?」

    這一說,張胖子方始恍然,「我不敢!」他大搖其頭,「如果有這樣的情形,官府來追,不敢不報,不然就是隱匿逆產,不得了的罪名。等一追了去,人家到年限來提款,你怎麼應付?」

    「我曉得你不敢!」胡雪巖說:「我敢!為啥呢?我料定將來不會追。」

    「喔,何以見得?你倒說個道理我聽所。」

    「何用說道理?打長毛打了好幾年了,活捉的長毛頭子也不少;幾時看官府追過。」胡雪巖放低了聲音又說:「你再看看,官軍捉著長毛,自然搜括一空,根本就不報的,如果要追,先從搜括的官軍追起;那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煩?我說過,長毛的氣數快盡了!好些人都在暗底下盤算;他們還有一場劫,只要逃過這場劫,後半輩子就可以衣食無憂了。」「是怎麼樣一場劫?」

    「這場劫就是太平天國垮台。一垮台,長毛自然變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在那一陣亂的時候最危險;只要局面一定,朝廷自然降旨;首惡必懲,脅從不問,更不用說追他們的私產。所以說,只要逃過這場劫,後半輩子就可以衣食無憂。」

    談到這裡,張胖子恍然大悟。搜括飽了的長毛,要逃這場劫有個逃法,一是保命,二是保產。大劫來時即令逃得了命,也逃不了財產。換句話說,保命容易保產難;所以要早作安排。

    想通了,不由得連連稱「妙!」但張胖子不是點頭,而是搖頭,「老胡,」他帶著些杞人憂天的味道:「你這種腦筋動出來,要遭天忌的!」

    「這也不足為奇!我並沒有害人的心思為啥遭天之忌?」「那末,犯不犯法呢?」張胖子自覺這話說得太率直;趕緊又解釋:「老胡,我實在因為這個法子太好了。俗語說的是:好事多磨!深怕其中有辦不通的地方;有點不大放心。」「你這話問得不錯的。犯法的事,我們不能做;不過,朝廷的王法是有板有眼的東西,他怎麼說,我們怎麼做,這就是守法。他沒有說,我們就可以照我們自己的意思做。隱匿罪犯的財產,固然犯法;但要論法,我們也有一句話說:人家來存款的時候,額頭上沒有寫著字:我是長毛。化名來存,哪個曉得他的身份?」「其實我們曉得的,良心上總說不過去!」

    「老張,老張!」胡雪巖喝口酒,又感歎,又歡喜地說:「我沒有看錯人,你本性厚道,實在不錯。然而要講到良心;生意人的良心,就只有對主顧來講。公平交易,老少無欺,就是我們的良心。至於對朝廷,要做官的講良心。這實在也跟做生意跟主顧講良心是一樣的道理,『學成文武藝,賣與帝王家』,朝廷是文武官兒的主顧,是他們的衣食父母,不能不講良心。在我們就可以不講了。」「不講良心講啥?」

    「講法,對朝廷守法,就是對朝廷講良心。」

    張胖子點點頭,喝著酒沉思;好一會才欣然開口:「老胡,我算是想通了。多少年來我就弄不懂,士農工商,為啥沒好奸士、奸農、奸工、只有奸商?可見得做生意的人的良心,別有講究;不過要怎麼個講究,我想不明白。現在明白了!對朝廷守法、對主顧講公平,就是講良心;就不是奸商!」「一點不錯!老實說一句:做生意的守朝廷的法,做官的對朝廷有良心,一定天下太平。再說一句:只要做官的對朝廷講良心,做生意的就不敢不守法。如果做官的對朝廷沒有良心,要我們來對朝廷講良心,未免迂腐。」

    「嗯,嗯;你這句話,再讓我來想一想。」張胖子一面想,一面說:「譬如,有長毛頭子抓住了,抄家;做官的抹煞良心,侵吞這個人的財產,那就是不講良心。如果我們講良心呢?長毛化名來存款,說是應該充分的款子,我們不能收。結果呢?白白便宜贓官;仍舊讓他侵吞了。對!」他一拍桌子,大聲說道:「光是做生意的對朝廷講良心,沒有用處。我們只要守法就夠了!」

    「老張啊!」胡雪巖也欣然引杯,「這樣才算是真正想通。」

    這一頓酒吃得非常痛快;最後是張胖子搶著做的東。分手之時,胡雪巖特別關照,他要趁眷屬未到上海來的這兩天,將錢莊和阿祥的事安排好;因為全家劫後重聚,他打算好好陪一陪老母,那時什麼緊要的大事都得擱下來。

    張胖子諾諾連聲;一回到家先跟妻子商議,那爿小雜貨店如何收束?他妻了倒也是有些見識的,聽了丈夫的話,又高興,又傷感;走進臥房,開箱子取出一個棉紙包,打開來給張胖子看,是一支不甚值錢的銀鑲風籐鐲子。

    做丈夫的莫名其妙,這支鐲子與所談的事有何相干?而張太太卻是要從這上頭談一件往事,「這支鐲子是雪巖的!就在這支鐲子上,我看出他要發達。」她說,「這還是他沒有遇到王撫台的時候的話;那時他錢莊裡的飯碗敲破了。日子很難過。有一天來跟我說,他有個好朋友從金華到杭州來謀事,病在客棧裡;房飯錢已經欠了半個月,還要請醫生看病;沒有五兩銀子不能過門,問我能不能幫他一個忙?我看雪巖雖然落魄,那副神氣不像倒霉的樣子;一件竹布長衫,雖然褪了色,也打過補釘,照樣漿洗得蠻挺括,見得他家小也是賢慧能幫男人的。就為了這一點,我『嗯頓』都不打一個,借了五兩銀子給他。」「咦!」張胖子大感興趣,「還有這麼一段故事,倒沒聽你說過。錢,後來還你沒有?」

    「你不要打岔,聽我說!」張太太說:「當時雪巖對我說:『現在我境況不好。這五兩銀子不知道啥時候能還;不過我一定會還。』說老實話,我肯借給他,自然也不打算他一時會還,所以我說:『不要緊!等你有了還我。』他就從膀子上勒下這只風籐鐲子,交到我手裡:『鐲子連一兩銀子都不值。不能算押頭;不過這只鐲子是我娘的東西,我看得很貴重。這樣子做,是提醒我自己,不要忘記掉還人家的錢。』我不肯要,他一定不肯收回,就擺了下來。」

    「這不像雪巖的為人,他說了話一定算數的。」「你以為鐲子擺在我這裡,就是他沒有還我那五兩銀子?不是的!老早就還了。」

    「什麼時候?」

    「就在他脫運交運,王撫台放到浙江來做官,沒有多少時候的事。」

    「那末鐲子怎麼還在你手裡呢?」

    「這就是雪巖做人,不能不服他的道理。當時他送來一個紅封套,裡頭五兩銀子銀票;另外送了四色水禮。我拿鐲子還他,他不肯收;他說:現在的五兩銀子決不是當時的五兩銀了;他欠我的情,還沒有報。這只鐲子留在我這裡,要我有啥為難的時候去找他,等幫過我一個忙,鐲子才肯收回。我想,他娘現在帶金帶翠,也不在乎一個風籐鐲子;無所謂的事了,所以我就留了下來。那次他幫你一個大忙,我帶了四樣禮去看他,特為去送鐲子。他又不肯收。」

    「這是啥道理?」張胖子越感興味,「我倒要聽聽他又是怎麼一套說法?」「他說,他幫你的忙,是為了同行的義氣;再說男人在外頭的生意,不關太太的事。所以他欠我的情,不能『劃帳』;鐲子叫我仍舊收著,他將來總要替我做件稱心滿意的事,才算補報了我的情。」

    「話倒也有道理。雪巖這個人夠味道就在這種地方,明明幫你的忙,還要教你心裡舒坦。閒話少說,我們倒商量商量看,這爿雜貸店怎麼樣交出去了」張胖子皺著眉說,「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人欠欠人的帳目,雞零狗碎的,清理起來,著實好有幾天頭痛。」

    「頭痛,為啥要頭痛?人欠欠人都有帳目的,連店址帶貨色『一腳踢』;我們『推位讓國』都交給了人家,拍拍身子走路,還不輕鬆?」

    張胖子大喜,「對!還是你有決斷。」他說,「明天雪巖問我盤這爿店要多少錢?我就說,我是一千六百塊洋錢下本,仍舊算一千六百塊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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