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輕飄飄的一封八行,在胡雪巖感覺中,彷彿肩上壓下一副沉重的擔子。地方的安危,蹺腳長根的禍福,以及何桂清的前程,都繫於他的一句話中。說一聲:是預備點驗,不是別有用心,則清軍自然撤圍,但萬一蹺腳長根乘機作亂,則追究責任,豈僅何桂清不得了,自己亦有腦袋搬家的可能。倘或答說:情況不明,難作判斷,則清軍便可能圍剿,有如殺降,自己在場面上如何交代,還在其次,身上等於背了一筆血債,以後的日子怎麼過得下去?跟俞武成商量的結果,只有這樣答覆:已經遵諭開始調查,真相未明之前,請何桂清轉告營務處,按兵不動,加意防範。
這是搪塞眼前,究竟真相如何,亟待澄清,週一鳴卻又不知到哪裡去了?胡雪巖心想,形勢象爐子上烘著一罐火藥,隨時可以爆發,這罐火藥不早早設法拿開,令人片刻難安。因而當機立斷,決定了一個開門見山的辦法。
這天晚上打聽到,蹺腳長根歇在妙珍那裡,胡雪巖請朱老大派了個人引導,逕造妙珍香閣。這是不速之客,蹺腳長根深感意外。
內心緊張,表面卻甚閒豫,胡雪巖先打量妙珍,貌不甚美,但長身玉立,身段極好,而且花信年華,正是風塵女子中最妙的那段年歲。至於談吐應酬,更見得氣度不凡,配了蹺腳長根那樣一個草莽英雄,他倒替她覺得可惜。
等擺出碟子來小酌,胡雪巖才看一看妙珍問蹺腳長根:「有封信,想給你看。」
「喔,」蹺腳長根會意了,「請到這邊來,」
一引引入妙珍的臥室,請胡雪巖坐在妝台邊,蹺腳長根自己坐在床沿上,俯身相就,靜候問話。
「我聽你一句話,你說怎麼樣,我就怎麼樣答覆前途。」胡雪巖一面說,一面把信遞了過去。
看完了信,蹺腳長根的臉色顯得很不安,靜靜想了一會答道:「老兄,你看我是什麼意思?」
這話問得很有份量,胡雪巖很慎重地答道:「如果我不相信,我就不拿這封信給你看了。」
蹺腳長根點點頭,表示滿意:「好的!我曉得你為難。該怎麼辦,請你吩咐。」
「言重,言重!」胡雪巖想了想答道:「也難怪官軍!實在時世太亂,不能不防,弄出誤會來,說句實話,總是我們吃虧。所以,我想不如等一等,到有了點驗的日子,大家再來,官軍就不會疑心了。」
「是!」蹺腳長根說:「吃酒去!」
走到外間,他立刻找了貴生來,囑咐他連夜派人,分頭通知部下,各回原處。
這樣明快的處置,胡雪巖也深感滿意。喝酒閒談之際,由於撤除了內心的戒備,兩個人越談越投機,胡雪巖不待週一鳴來回報,就已知道了蹺腳長根改變態度,願意就撫的原因,當然,這是出於他的自敘。
一言以蔽之,是為了胡雪巖的態度。那副牌九上的「高抬貴手」,當然是促成蹺腳長根改變態度的主要原因,但不是唯一原因。他認為胡雪巖講江湖義氣講得「上路」,固然心服,而真正使他能夠信任的,還在胡雪巖的才幹。講義氣也要有個講法,同生共死算得是最義氣的,但同年同月同日的同死,究竟不如一起吃酒吃肉的同生來得有味道。蹺腳長根很坦白地表示,他就是相信胡雪巖有讓他吃酒吃肉的本事。
這番推心置腹的話,自然令胡雪巖有著意外的感動,不過他向來的處世之道是,大家越尊敬他,他越替人著想,所以一再謙虛,認為蹺腳長根「夠朋友」,給他這麼一個面子。同時又極力推崇俞武成,讓蹺腳長根清楚地感覺到,能尊敬俞武成,則比尊敬他更能使他高興。
這一番小酌,吃到深更半夜,俞武成卻有些不放心,特為派朱老大來探問,托詞蘇州有連夜送到的信,要請他回去看。到家相見,彼此說明經過,俞武成便越發對他刮目相看了。
第二天一早,週一鳴帶來的消息,與蹺腳長根自己所說的,大致相仿,而他,此刻又有了新的任務。在蘇州那方面,胡雪巖的佈置是七分防備,三分招撫,現在防備不需要了,關卡上所設的暗樁,應該撤回,而招撫的準備工作,只做了三分是不夠的,必得立刻替蹺腳長根去安排,特意先派週一鳴去見何桂清,報個信息,他自己打算在這晚上赴宴以後,連夜回蘇州去料理。
一場「鴻門宴」,變成了慶功宴,在妙珍姐妹慇勤侍奉,以及蹺腳長根的不斷相勸之下,胡雪巖跟俞武成一樣喝得酪酊大醉。等酒醒過來,忽切間不辨身在何處?一隻手無意間一伸,觸摸到極軟、極滑的肌膚,於是接著聞到了脂香,看到了粉光,昏昏羅帳中有個妙年女子陪他睡著,只是臉朝外面,一時看不出是誰?
定定神細想,除了猜拳鬧酒的情形,再也想不起酒闌人散的光景。於是搖搖他身邊那段藕也似的手臂,搖醒了一看,是妙珍的妹妹,顏色遠勝於她姐姐的妙珠。
「喔,胡老爺,你醒了!」和衣而睡的妙珠,急忙坐了起來,「要不要喝茶?」
「要的。」胡雪巖覺得嗓子乾澀,說話都很吃力,「要冷茶,大大來一杯!」
「酒吃得忒多了。俞大爺也醉得人事不知。」說著,她掀帳下床,剔亮了燈,倒了一大杯半溫的茶,掛起帳子,拿茶杯送到胡雪巖唇邊。
他一飲而盡,喘口氣問道:「什麼時候了?」
「快四點鐘了。」
「只怕害你半夜不曾好睡,真正過意不去。」
「胡老爺為啥這樣子說?你是李七爺的朋友。」
李七爺是指蹺腳長根,胡雪巖便問:「他醉了沒有?」
「李七爺從不醉的。」
「喔!」胡雪巖很詫異,「他的酒量這麼大?」
「李七爺的酒量並不大,不過,他會得吃酒。」
「你這話倒有趣!」胡雪巖訕笑地說,「又說他會吃酒,又說他酒量並不大。」
「喔唷!胡老爺,你不作興『扳差頭『的!」妙珠的神態,聲音都嗲得令人發膩,「我是說李七爺吃酒上會變把戲。」
「我不是扳你的差頭,你說話真的有趣。」胡雪巖捧著她的臉說:「吃酒還會變把戲,你自己想想,話可有趣!」
「真的!不作興瞎說。」妙珠問道:「胡老爺,你跟李七爺熟不熟?」
「也算熟,也算不熟。」
「你自己呢?」妙珠反唇相譏,「說話也是一腳進、一腳出。」
「這有個說法,相交的日子不久,不能算熟,不過交情已很深了,所以也可以說是很熟。」
「熟了你就知道了,豁拳敬酒,你要當心李七爺,明明看他已經灌進嘴,實在是倒在地上,或者袖子裡。他曉得自己酒量的深淺,永遠喝到七分數就不喝了。不過,他不肯說一句話吃不下了,那時候」妙珠笑笑不再說下去,意思是到那時候,就有「把戲」看了。
這句毫不相干的閒談,在胡雪巖覺得極其有用,喝酒賭錢,最可以看出性情,照蹺腳長根這種喝酒的情形來看,顯然是個極能自制的人,但也是極難惹的人,到他不說做這件事,而逼著他非做不可時,他就出花樣了。
因此,胡雪巖對他仍不免引起了一兩分戒心。妙珠極其機敏,從他眼睛裡看出他神思不屬,隨即問道:「胡老爺你在想點啥?」
「我在想李七爺吃酒的把戲,以後遇到這種情形,要防備他,不叫他變
把戲。」
「不容易,李七爺花樣多得很,你防不住的。」
「喔!」胡雪巖的戒心更深了,「你們看,李七爺這個人怎麼樣?」
妙珠想了想答道:「極能幹的。」
「他的脾氣呢?」
「一個人總有脾氣的。李七爺有佯好,脾氣不亂髮。我姐姐就歡喜他這一點。」
「你呢?你跟你姐姐是不是一樣?」
「是啊!」妙珠做出那種嬌柔不勝的神態:「喔唷,碰著有種脾氣醜的客人,那麼,我們吃這碗飯,真是叫作孽,什麼傷人心的話都說得出來!」
「照這樣說,你也跟你姐姐歡喜李七爺那樣,會得歡喜我。」胡雪巖說:「我是從不發脾氣的。」
「真的?」
「自然是真的。」
「那我歡喜。」說著,一把抱住胡雪巖,而且深深吸氣,彷彿無端興奮得不克自持似地。
胡雪巖靜靜享受著那種溫馨的滋味,同時拿眼前的觸覺,與他以前有過肌膚之親的幾個女子比較,覺得妙珠別有動人之處。
芙蓉沉靜,阿巧姐老練,而妙珠有阿珠那種嬌,卻無阿珠未曾開懷的生澀味道。這樣想著,起了移情之念,便將此珠當作那珠,正好彌補了缺憾。一番繾綣,萬種風情,胡雪巖心滿意足地沉沉睡去。一覺醒來,紅日滿窗,第一件事,就是想到要上蘇州,但不知如何,一念及此,那顆心便往下一沉,就像小時候新年裡正玩得高高興興,忽然聽說蒙館裡開學那樣,真是一萬個不情願。
算了!他將心一橫,決定偷一天懶。於是翻個身又睡,只是枕上衾底,香澤猶存,繚繞鼻端,蕩漾心頭,怎麼樣也睡不著了。
輾轉反側之際,驚動了在後房理妝的妙珠,輕輕走了出來,探望動靜。
胡雪巖從簇新的珠羅紗帳子中望出去,只見妙珠淡妝猶如濃抹,因為天生來唇格外紅,皮膚格外白,朝陽映照,猶如一株帶露的芍葯,而隔青帳子,又如霧裡看花,逗得他格外心癢,渴望著再親一親。
因此,等妙珠剛一掀帳子,他就伸子去拉,突如其來,動作又太猛了些,妙珠真的嚇一大跳,「啐!啐!」她拍著自己的胸說:「嚇得我來!」
「對不起,對不起!」胡雪巖歉意的賠笑,同時將身子往裡縮了一下,示意她坐下。
「真正是『猛門』老爺!」妙珠還在拍胸,「到現在我心還在跳!」
「哪裡就嚇得這樣了?」胡雪巖不滿地說,「我不相信。」
「不相信你摸摸看。」
胡雪巖便伸手摸到她胸前,一面摸,一面得意地笑了,這才讓妙珠發覺上了當,將腰一扭,捉住他的手,「啪」地打了一下,然後白著眼,將他的手塞到被頭裡。
「妙珠!」胡雪巖涎著臉說,「再陪我睡一會!」
「啐!不作興的。」說著站起來要走。
「別走,別走!」胡雪巖軟化了,連聲喊道:「我不跟你囉嗦,陪我說說話總可以吧!」
妙珠嫣然一笑,又坐了下來,「時候還早,你再睡一息。」她問,「今天想吃點啥?鰣魚,好不好?」
「好!」
「那麼,我要早點去關照大司務。」妙珠按著他的被頭,不讓他將手伸出來,「我馬上就來!」
果然,言而有信,一去即回,一面收拾房間,一面有一搭沒一搭地與胡雪巖說閒話。這一來,越發使得胡雪巖無法再睡,但他深知那種地方的規矩,午飯之前,除了廚子和打雜男工以外,娘姨、大姐都還在床上,非到中午不起市面,自己如果起身,則按規矩要有人來伺候,豈不是擾了人家的好夢?胡雪巖最肯體恤下人,為此便依舊「賴」在床上,口中閒話,心裡盤算著事,倒也難得悠閒。
就這佯挨到近午時分,方始起身。漱洗完畢,正想去跟蹺腳長根見面,忽然來了個不速之客,是朱老大,帶來了一個意外的消息,說尤五和古應春都到了,俞武成請他立刻去見面。
「好!」胡雪巖十分高興,「我跟主人說一聲,馬上就走。」
到得後進妙珍的香巢,才知道蹺腳長根一早就走了,因為胡雪巖那時好夢正酣,不便驚擾,臨走留下話,留胡雪巖住一天,晚上依然在這裡宴敘。
為了報答珠珠,同時,既還蹺腳長根的席,又替尤、古二人接風,胡雪巖使用妙珠的稱呼,對妙珍說:「珍姐,今天應該我『做花頭』,請你備個『雙台』。菜跟酒都要好!」說著,取了張五十兩的銀票,放在桌上。
妙珍無論如何不肯收,又說用不了這麼多錢,推讓再四,胡雪巖只能收回,另外給了二十兩銀子的賞錢,娘姨、大姐、相幫一齊來謝賞,個個笑逐顏開。於是,「胡老爺是第一號好客人」這句話,馬上傳開去了。
到得朱家,胡雪巖就感到不尋常,不請自來的不止尤五和古應春,另外還有五個人,都是中年,個個衣冠楚楚,但神態間總掩不住江湖豪氣,倒叫他識不透是何路數。
等尤五一一引見,才約略聽出來,都是蘇、松、太一帶提得起名頭的第一等人物。其中有個人管胡雪巖叫「小爺叔」,不用說,是尤五的師兄弟。有了這個「底子」在心裡,胡雪巖應酬寒暄就很投機了。然而此輩來意如何,煞費猜疑,因而找個機會,將尤五邀到一邊,細問究竟。
「我們白來一趟,不過倒是白來的好,要用得著我們的力量,事情就不妙了!」
尤五微笑著說了這幾句沒頭沒腦的話,然後表明來意,他是前天回松江的,王有齡托辦的事,此刻無暇細說,一到松江就得到消息,說蹺腳長根將有不利於胡雪巖和俞武成的舉動,松江老大頗為關心,與尤五商議,邀了這批人,趕來徘解,如果排解不成,說不定就要「動手」,因此,松江老大親自在調兵遣將,還有大批人馬在待命。
「老大爺這麼待我,真正感激不盡。」胡雪巖是真的感動,「事情弄好了!」
「我也是一到就聽說了。小爺叔,你真行!蹺腳長根是有名疙瘩難弄的人,居然讓你擺平。不過,我想,我們此來,替你助助陣也是好的。」
「一點都不錯。老實說,我打聽過蹺腳長根的為人,十分之中,還有兩三分不大靠得住,有你們幾位的面子壓一壓,那就十足保險了!」
「好的!我出面來請客。」
「今天晚上是我的,大家吃花酒。明天中午算你出面,你看在這裡好不好?」
「也只有借朱老大的地方才合適。不過」尤五遲疑著,彷彿有句話不便出口似地。
「五哥,有話你儘管說。」胡雪巖倒真想不出尤五跟自己的關係,還有什麼話礙口,因而充滿了好奇心,「我們的交情,還有什麼話不能說的。」
「小爺叔,我先告個罪。說來說去,你總在『門檻』外頭」
原來為此!胡雪巖搶過來說,「你不用說了。我知道。我理當迴避。」
能諒解最好。尤五覺得交情已夠,無需解釋,便又提到另外一件事:「老古是昨天到我那裡的,他也有許多話要跟你說,聽說洋人已經服帖了。我去陪客人,把他調出來跟你來談。」
古應春帶來了極好的消息,洋人終於軟化了,決定出高價買絲。照古應春的算法,這一筆生意,可以賺十八萬銀子,問胡雪巖賣不賣?
「怎麼不賣?」胡雪巖很高興地說,「不要說十八萬銀子,就是賺八萬銀子,我也要賣了!生意要慢慢做,長線放遠鷂。而且,說老實話,我手上的事情太多,不清理不得了!」
「賣是賣,洋人有個條件,要訂三年的約,以後的絲都歸他一個人買。」
「這也可以,就是價錢上,年年不同,怎麼算法?」
「這當然到時候再議。他保證我們有錢賺。」古應春說,「大致是照外洋報價,扣除他的賺頭,就是實價。」
「這恐怕不妥當吧!這樣變成包他有錢賺了。」胡雪巖說,「你想想看,如果外洋絲價一落,扣除了他的賺頭,不夠我們的成本,怎麼辦?」
「是的。我也想到了。不過,說來說去,『千來萬來,賠本不來』,中外都是一樣的。如果外洋絲價落,他不收,別人當然也不收。我再說一句,洋人做生意,跟我們不同,他們做生意,講究培養來源,所以亦決不會要求過分。我想,我們這方面的顧慮,亦可以跟他談。總而言之,守住互利兩個字,合約一定談得攏。不曉得你什麼時候到上海去?」
「我的事,大部分要在上海辦,不過,杭州不能不去,七姐的事也要緊。」
「喔!」古應春問,「五哥沒有跟你談過?」
「談什麼?沒有!」
「五哥跟王雪公老實說了,結這門干親,是借重他的名望,好叫我們那位老族長服帖。王雪公很體諒,他說,既然如此,不妨先提親事,現在天氣也熱,不必勞動七姐。秋涼辦喜事,他抽空來吃喜酒,再補認親的禮節。如呆他不能來,就讓我送七姐去,回門帶認親,一事兩便。」
「好極了!雪公既有這話,恭敬不如從命,我暫時不必回杭州,辦完了蹺腳長根的事,由蘇州回上海。」胡雪巖又問:「老裘怎麼辦?」
「預定今天從上海動身。俞老的那位少君,我也見著了,少年老成,人很妥當。松江一帶,五哥已經關照過了,必定一路順風,你放心好了。」
由於這一連串諸事順利的好消息,胡雪巖的心境開朗,興致大好,決定大大地請一次客。另外挑日子已不可能,就拿這晚上的宴會擴大,這件事交給劉不才去辦,他跟楊鳳毛、朱老大商議,將當地與漕幫有淵源的人,統統請到。又顧慮到蹺腳長根當著尤五他們這班遠客,不便高踞首座,而又不宜委屈他做個陪客,特地向胡雪巖說明,將蹺腳長根也當作主人,發帖子拿他列在前面,這樣也就算很捧他了。
尷尬的是到了傍晚,嘉賓雲集,總數不下四十,主人之一的蹺腳長根始終不曾露面。胡雪巖一個人八面周旋,未免吃力,而心裡猶自不斷嘀咕,更覺得不是滋味。
「珍姐!」胡雪巖悄悄問妙珍,「長根到底到哪裡去了?你總有點數吧?」
「我也猜不透。一早有他一個弟兄來叫,背人談了一會就走了,臨走什麼話都沒有留下。我看,」妙珍倒很有決斷,「不便讓客人久等,就開席吧!」
於是筵開四席,推讓多時,方始坐定。劉不才早就有了準備,將同裡的「名花」列成一張單子,在席間傳觀,有熟識願意招呼的,便拿筆做個記號,然後飛箋催花,鶯鶯燕燕,陸續而至,有熟客的自然去就熟客,沒有熟客的,由劉不才看情形撮合。一時絲竹歌喉,接踵而起,前門轎馬後門船,熱鬧非凡。
這番豪舉,吸引了無數路人,駐足探望,紛紛探詢,是哪位闊客有此手面,等聽說是蹺腳長根做主人,便有人詫異,不知道他何以忽然有此闊綽的場面。
還有個詫異的人,就是蹺腳長根自己,一見妙珍那裡如此熱鬧,倒有些不便亂闖,進門拉住一個相幫問道:「是什麼人在這裡請客?」
「咦!李七爺,你這話問得可要叫人好笑?不是你自己跟胡老爺一起請客嗎?」
蹺腳長根明白了,是胡雪巖替他做面子,於是先不進大廳,由備弄繞到後面,把妙珍找了來,細細一問,才知究竟。
「對不起,對不起!」蹺腳長根走到廳上,握拳作了個羅圈揖,」我做主人的遲到,失禮之至。沒有什麼說,罰我三杯。」
說著,便端起胡雪巖面前的酒杯,連著乾了三杯,然後看行輩大小,到席前一一招呼。那番應酬,相當漂亮周到。
盛筵已畢,接著便拉開檯子豪賭,安排好了客人,蹺腳長根將胡雪巖拉到一邊,用埋怨的口氣,說道:「老胡,有件事你做得不對了。差點出大亂子!」
「怎麼?」
「你從上海起運洋槍,也該先跟我說一聲!」
「喔!喔!」胡雪巖急忙認鍺:「這是我疏忽。對不起,對不起!」
「我今天一早才曉得,忙到下午才算擺平。」
於是,蹺腳長根透露了他部下的情形,兩千七百多人,並非個個都肯聽他的指揮,有一批人態勢不穩,只是他以大壓小,暫時制服著。及至蹺腳長根翻然變計,化干戈為玉帛,那一批人便有反他的意思,而且預備依照原定計劃硬奪裘豐言所押運的那一船洋槍。
幸好,事機不密,為蹺腳長根的一個心腹探明究竟,星夜趕來同裡,這天一清早將他從妙珍的香衾中喚了起來,趕到青浦與嘉定交界之處,才算截住了那批人。
「截是截住了,費了好大的手腳。那船洋槍,已過金山衛,有松江老大的人在,不要緊了。不過」蹺腳長根搖搖頭,不願再說下去。
胡雪巖感激而不安,「李七哥,」他改了稱呼,「你幫了我這個大忙,現在你自己有為難之處,該我出力。你說,只要我力量用得上,無不從命。」
蹺腳長根想了好一會,毅然說道:「你老兄與眾不同,我就跟你說實話吧,那批人為頭的是我一個『同參』的徒弟,讓我『做』掉了」
胡雪巖什麼事都敢做,什麼事都不在乎,只有聽見這話,臉色一變,不由得搶著問道:「怎麼?你拿他殺掉了?」
蹺腳長根臉色凝重地點點頭。
「那麼,」胡雪巖失聲而言:「他家不要找你算帳?」
「照江湖上的規矩,我做得不算錯,他不聽話,而且這件事關係太大,事情又緊急,我這樣做,沒有人可以說我不對。不過,公是公,私是私,為了家門的規矩,我不能不做掉他,論到私情,他的後事我不能不料理。」
「喔,喔,我懂了,我懂了!好比諸葛亮斬馬謖,他『家有八旬老母』,你不能不管。」胡雪巖略停一下,直截了當地問道:「李七哥,你是不是要銅錢用?」
「是的。一面是撫恤,一面有些人嘴裡不敢說,心裡不肯跟我,我想不如打發掉的好。」
「對!這樣做倒也乾淨。」胡雪巖問道:「你要多少?萬把銀子我現成,再多也有,不過要隔個兩三天。」
「夠了,夠了!兩千銀子撫恤,打發走路的十兩銀子一個,大概有三百多人,你借我五千銀子好了。」說著,他一蹺一拐地走到窗前,取出寫局票用的筆硯,很吃力地寫了一張借據,字跡歪歪斜斜,措詞卻很得體:「今借到胡雪巖兄名下紋銀五千兩整。彼此至好,無保無息,約期三個月歸清。特立筆據存照。」下面具名是「李長根」。
他在寫借據的當兒,胡雪巖已去尋著劉不才,準備好了銀數,等回進來,蹺腳長根遞過那張借據,胡雪巖看都不看,就在蠟燭火上點燃燒掉,「李七哥,我那個合夥做生意的好朋友古應春告訴我,我在絲上賺了一票。自己人有難同當,有福同享,」他將一疊銀票遞了過去:「你分一萬銀子的紅。」
「這,這」一向精明強幹長於詞令的蹺腳長根不知道怎麼說才好。
「李七哥!交朋友的日子長得很。」胡雪巖拍拍他的背,微笑著走了。
這一夜盡歡而散。送走了客人,胡雪巖要用現銀開銷,妙珍不肯收,因為蹺腳長根已有話關照,都歸他算。妙珍又說,頭錢打了兩百多兩銀子,她亦不好意思再要客人有何花費。胡雪巖只得由她。
於是擺上消夜,團團一桌,胡雪巖扶起筷子,先就說了一句:「早點散吧!」
「散?」蹺腳長根問道:「今天不住在這裡?」
於是妙珍也勸他留宿,而胡雪巖因有事要連夜趕辦,執意不從。妙珠的臉色便不好看了,托詞頭痛,告個罪離席而去。
「這未免煞風景了!」古應春說,「老胡,何苦?」
胡雪巖不響,站起身來,去看妙珠,進房就發現她一個人坐要梳妝台前面抹眼淚。
「怎麼樣?」他走過去,扶著她的肩,用服軟的聲音說道:「是生我的氣?」
「沒有!」妙珠搖搖頭。
「那麼,好端端,淌什麼眼淚?」
「是我自己心裡有感觸。」妙珠不勝幽怨地,「生來命苦,吃這碗斷命飯!」
胡雪巖覺得有些搭不上話,想了想,取出二百兩銀票塞到她手裡說:「明天下午我就回蘇州了。這給你買點東西吃。」
「我不要!」妙珠將銀票往外一推,冷冷答道:「我賣笑不賣眼淚。」這句氣話的情分就深了,胡雪巖愣在那裡,好半天作聲不得。
「你請吧!不是說半夜裡還有要緊事要辦?」
「我不騙你。」他改變了辦法:「這樣,我就在你這裡辦。你這裡有信紙沒有?」
「間壁就是箋紙店,敲開門來也不要緊。」
「那就是了。你叫人去買點頂好的信箋、信封,再沏一壺濃茶,我跟古老爺要商量寫信。」胡雪巖又鄭重地告誡:「是機密信,所以我先要回家寫,此刻在你這裡寫,你聽見了什麼,千萬不可以說出去。」
「你放心!我聽都不聽。」
於是胡雪巖將古應春留了下來,就拿妙珠的梳妝台當書桌,她倒是心口如一,備好了紙筆茶水,關照娘姨、大姐都去睡覺,然後自己也避了到套房裡。
「老古,」胡雪巖坐在床沿上低聲說道:「直到今天晚上,長根回來,這件招撫的大事,才算定局。我把前後經過,詳詳細細說給你聽,請你替我寫封信給何學台,明天一早交給老周專送。」
「你不是馬上就要到蘇州去了,當面談倒不好?」
「情形不穩,事未定局,不好留什麼筆跡。照現在的樣子,一個要有個正式的書面,才顯得鄭重。而況,何學使還要跟營務處去談,口頭傳話,或許誤會意思,不如寫在紙上,明明白白,不會弄錯。」
這一封長信寫完,自鳴鐘正打三下。夏至前後,正是晝最長、夜最短的時候,看窗外曙色隱隱,夜深如水,想來妙珠的好夢正酣,胡雪巖不忍喚醒她,便跟古應春商量,兩個人睡一張大床。
「這又何必?」古應春笑道:「放著『軟玉溫香』,不去『擁滿懷』,未免暴殄天物。自然是我用小床,你們用大床。」
一句話說得胡雪巖動了心,便改了主意,」你一個人睡大床吧!」他說,「我跟她去擠一擠。」
「擠有擠的味道。隨便你。」說著,古應春便解衣上床了。
胡雪巖悄悄推開套房的門,只見殘焰猶在,羅帳半垂,妙珠裹著一幅夾被,面朝裡睡,微有鼾聲。他躡手躡腳地走了進去,輕輕關好了門,卸衣滅燈,摸到床上,跟妙珠並頭睡下。
他不想驚動她,但心卻靜不下來,只為了她頭上的一串珠蘭,此物最宜枕上,沾染婦人的發脂而香味愈透,濃郁媚冶,令人心蕩。胡雪巖擠在這張小床上,忽然想到當時在老張那條「無錫快」上,與阿珠糾纏的光景,餘味醰醰中,不免惆惘,越發心潮起伏,無法平帖。
不知不覺的轉身反側,吵醒了妙珠,睡夢裡頭忽然發覺有個男人在自己身邊,自然一驚,她彷彿著魔似的,倏然抬起半身,雙手環抱,眼睛睜得好大地斜視著。
「是你!」她透口氣,「嚇我一大跳。」
「你倒不說嚇我一跳。」胡雪巖失笑了。
「真正是,鬼頭鬼腦!」妙珠嗔道:「為啥要這樣子偷偷摸摸?」
「偷偷摸摸才有趣。」胡雪巖伸手一拉,把她拉得又重新睡下,「我本來不想吵醒你,實在是睡不著。」
「古老爺呢?」
「他在大床上,也是剛睡下。」
「恐怕還不曾睡著,聲音輕一點。」妙珠又問:「信寫好了?」
「自然寫好了才睡。」
「寫給誰的?」
「寫到蘇州去的。」
「你不是要回蘇州了嗎?為啥還要寫信?照這樣說,你還住兩天?」這一連串的問句中,留他的意思,表露無遺。胡雪巖心想,如果說了實話,又惹她不快,因而使含含糊糊地答道:「嗯,嗯,也沒有定規。」
於是妙珠便問胡雪巖家裡的情形。由於她是閒談解悶的語氣,胡雪巖便不作戒備,老母在堂,一妻一妾,還沒有兒子等等,都老實告訴了她。
「劉三爺是極精明、極能幹的人,想來你那位『湖州太太』也厲害得很!」
「一點不厲害。真正阿彌陀佛的好人。」
「這是你的福氣!」
「謝謝你!」胡雪巖帶些得意的笑著,「我的福氣還不錯。」
「也是你那位湖州太太的福氣。」
「這倒不見得。」
「嫁著你胡老爺這樣又能幹、又體貼的人,過的是不愁吃、不愁穿的你心日子。你胡老爺人緣又好,走到哪裡都是熱熱鬧鬧,風風光光。這還不叫福氣?」
「我這個人好說話時很好說話,難弄的時候也很難弄。」
「我倒看不出來。」妙珠緊接著說,「照我看,你最隨和不過。」
「隨和也有隨和的壞處,外頭容易七搭八搭,氣量小的會氣煞。」
「男人家有出息的,三妻四妾也是常事。」妙珠忽然問道,「你有了湖州太太,總還有上海太太、蘇州太太?」
「那倒還沒有。」胡雪巖說,「一時也遇不著中意的人。」
妙珠恨不得湊過臉去說一聲:你看我怎麼樣?但這樣毛遂自薦,一則老不起這張面皮,二則也怕他看輕了自己,只好忍著。但轉念一想,放著自己這樣的人才,哪一樣比別人差?他竟說「遇不著中意的人」,倒著實有點不服氣。
「那麼,」她問,「要怎樣的人,你才算中意呢?」
胡雪巖聽出因頭來了,答話便很謹慎,「這很難說,」他有意閃避,「情人眼裡出西施,沒有定規的。」
這一來,妙珠就說不下去了,總不能這樣質問:難道我不是你的情人?這話就問得出來,也乏味。自己這佯一片癡心待他,而他真當自己路柳牆花,隨折隨棄,真是叫人寒心。
念頭轉到這裡,頓覺有無限難訴的委屈,心頭淒楚,眼眶隨即發熱,眼淚滾滾而下。
兩個人是貼著臉的,雖然眼睛都朝著帳頂,他看不見她哭,但熱淚下流,沾著胡雪巖的右頰,不能沒有感覺,轉臉一看,大驚問道:「咦!你又哭了!為什麼?」
「我有心事。你不曉得!」
「又是觸動什麼心境了?」
「我在想,珍姐倒快有歸宿了,李七爺跟她說,這次招安做了官,要好好做人,幹一番事業,預備把珍姐接了回去。我們姐妹相差一歲,自小到現在沒有分開過。從今以後,她歸她,我歸我,想想可要傷心?」
「原來為的姐妹情深。」胡雪巖笑道:「我倒有個主意,何不你跟你姐姐一起嫁了李七爺?」
這句話說壞了,妙珠的眼淚,傾江倒海一般,身子一蹦,面朝裡邊,拉起夾被蒙著頭,「呵呵」地哭出聲來。
胡雪巖悔恨莫及,同時也有些昏頭搭腦地弄不明白,一句笑話,何至於惹得她如此?當然,這時不暇細思,只有好言解釋,繼以賠罪,只求她住了哭聲。
哭聲不但不止,且有變本加厲之勢,結果,門上有了響聲,古應春被驚醒了,來探問究竟。
「你聽!」胡雪巖推著她說,「拿人家吵醒了。」
妙珠不理,心裡倒巴不得有個第三者從中排解,好事方始有望,所以反哭得更起勁了。
「你真是,『越扶越醉』!」胡雪巖無奈,只好起床去開了門。
「怎麼回事?」古應春踏進來問說,同時仔細看著胡雪巖的臉色,是啼笑皆非的神情。
「哪曉得怎麼回事?講話講得好好地,忽然說捨不得她姐姐從良,傷起心來。」
最後一句話不曾說完,妙珠將被一掀,恨恨他說:「你死沒良心!」然後又將頭轉了過去,掩面而啼。
這是有意拋出一個疑團,好讓古應春去追問,果然,他中了她的計。
「小爺叔,你有啥地方得罪妙珠了?拿你恨得這樣子,真叫人不懂!」
「你不懂,我也不懂。」胡雪巖唯有裝傻,而且不希望古應春介入,所以接著便做了個送客出門的姿態,將身子往旁邊一挪,手一揚,「天快亮了,請上床去吧,睡不了多少時候了。」
聽這一說,妙珠的哭聲突然提高,彷彿第三者一走,她就孤立無援,有冤難訴似地,於是古應春躊躇了。
「到底為什麼?」
「她要跟我,又不肯好好談。弄這『一哭二鬧三上吊』的一套,你說好笑不好笑?」
古應春大感意外,不假思索他說了句:「這是好事啊!」
「好事多磨!總也要慢慢兒談,慢慢兒磨,才可以談得攏。」胡雪巖打個呵欠,又催他走:「你請吧,我也要睡了。」
等古應春一走,妙珠的哭聲也停住了,因為胡雪巖已有表示,她便等著他來談。誰知他一口將燈吹熄,上了床卻不開口。
事情成了僵局,妙珠又羞又惱,而且初次領略到胡雪巖的手段,真個因愛成仇,心思撥不轉,拚命往牛角尖裡去鑽。
越想越氣,越想越覺得做人乏味,再看胡雪巖時,鼾聲大起,這一下更把她的心思遲到了絕路上,悄悄起床,流著眼淚,找了根帶子出來,端張椅子到床腳,在床頂欄杆上,將圈套結好,頭一伸上了吊。
胡雪巖的鼾聲是假的,有意冷落妙珠;好逃避糾纏,她起來從他身上跨過下了地,他都知道,只不知道她下了地做些什麼,只覺得床突然一震,不由得眼開了眼,一望之下,嚇得心膽俱裂,跳起身來,赤腳下了地,將妙珠的下半身一抱,往上一聳,那個圈套總算卸掉了。
妙珠的氣剛要閉過去,上了圈套,後悔嫌遲,那一剎那,只覺得世間樣樣可愛,人人可親,所以此時遇救,把胡雪巖的薄情都拋在九霄雲外,一片心中,除了感激,還是感激,趁勢抱往他的頭,「哇」地一聲大哭而特哭。
這一下,不但驚醒了古應春,也驚動了妙珍和前後院的閒人,紛紛趕來探望,但心存顧忌,只在窗前門外,探頭探腦,竊竊私議,只有妙珍排闥直入,但見妙珠伏在床上抽噎不止,胡雪巖穿一身白洋布小褂褲,赤著腳坐在那裡,樣子相當窘迫。
她只有向站在一邊,彷彿遭遇了絕大難題,不知如何應付的古應春探問:「古老爺,到底為了啥?是不是妙珠得罪了胡老爺?」
古應春不答,只將嘴一努,視線上揚,她順著他的眼風看過去,才發覺朱漆床欄杆上,束著一條白綢帶子,莫非妙珠曾尋死覓活來著?心裡疑惑,卻怎麼樣也問不出口來,因為這太不可思議了。
這時的胡雪巖,心裡異常矛盾,異常難過,但也異常清醒,為了應付可能會有的麻煩,他覺得非先在理上佔穩了地步不可。
於是他沉著臉說:「珍姐,我有句話要請教你。彼此初會,但有李七爺的關係在那裡,大家都不算外人,我到同裡來作客,妙珠要害我吃一場人命官司,我真不懂,為啥要這樣子跟我過不去?」
這幾句話,不但說得妙珍大為惶恐,連古應春都覺得太過分了,所以搶著說道:「小爺叔,話不好這樣子說」
「我說得並不錯。」胡雪巖有意裝出不服氣的神情,「你倒設身處地替我想一想,她一口氣不來,害我無緣無故打這場人命官司,是可以開得玩笑的事嗎?」
妙珍至今還只明白了一半。她實在不懂妙珠為何要上吊,為何上吊又不死?只是聽胡雪巖這樣發話,衷心感覺歉疚,便只好這樣說,「胡老爺,我想總是妙珠得罪了你,你千萬不要生氣,等我來問她,回頭給胡老爺磕頭賠罪。」
「好!」胡雪巖趨勢站了起來,「你問問她!問她看看,我哪裡虧待了她?前後不過三天的工夫,哪裡來的深仇大恨,要這樣子害我!」
在床上的妙珠,既感愧悔,又感委屈,哭得越發傷心。古應春倒起了一片憐惜之心,但還弄不明白胡雪巖的意思,不便說什麼,只陪著他走到外面。「小爺叔!為啥會搞得她要上吊?到底你說了什麼話,叫她如此傷心?」
「輕點,輕點!」胡雪巖埋怨他說,「你要幫著我『唱雙簧』才對,怎麼開出口來,總是幫人家說話?」
古應春報以苦笑,然後自語似他說了句:「長根怎麼不露面,我去找他來。」
胡雪巖不響,這是默許的表示,古應春便開門走到外面,閒人甚多,見他的面都避了開去,古應春也不理他們,一直尋到妙珍所住的那座院落。
「李七爺呢?」他問一個娘姨。
「昨天沒有住在這裡。當夜就回盛澤去了。不過中午就要回來的。」
於是古應春只好折回原處,只見妙珍正在跟胡雪巖說話,發現他來,兩個人不約而同地投以期待的眼光,彷彿都要向他求援似地。
「古老爺,要請你說句公道話。」妙珍一開口便是受了委屈的語氣,「我妹子眼界高,從來沒有啥客人是她看得上眼的,今天為了胡老爺,連命都不要了!只看這一層,胡老爺也該有句話。」
「慢來,慢來!」古應春聽她話中略有負氣的味道,所以先出以安撫的態度,「有話慢慢兒談,你請過來,怎麼回事,先說給我聽。」
妙珍聽他這樣說,便跟著古應春走到一邊,簡單扼要地提出要求,妙珠已自誓非胡雪巖不嫁,而胡雪巖一口拒絕,似乎沒有轉圜的餘地。希望古應春主持公道。
這公道如何主持?不論從哪一方面來說,他對胡雪巖只有諫勸,聽不聽在人家。不過,他也很困惑,胡雪巖為人最隨和,這番好意,就是難接受,也該婉言辭謝,何以話鋒硬得竟連妙珍也感到氣憤了。
「你等一下,讓我先來問問我們小爺叔。」
問到胡雪巖。他又有一番說詞,認為妙珍的話,跡近要挾,同時事實上也無法相許,加以這幾天身心交疲,不耐煩多作糾纏,所以乾脆回絕。
看起來胡雪巖也有些負氣,但論道理,妙珍是骨肉連心,疼她妹子,說幾句氣話是可以原諒的。不過,胡雪巖身心交疲,肝火不免旺些,似乎也是情有可原,反正都是一時情緒不佳,事後自然相互諒解,旁人亦可以代為解釋得清楚的。癥結是在「事實上無法相許」這句話,不能不問。
「小爺叔,你有啥難處,說來聽聽。」古應春問道,「可是我們那位嬸娘那裡說不通?」
「正是!為了芙蓉,大打饑荒,至今還不曾擺平,我何苦又惹麻煩?」
古應春想了一會說:「這總有辦法可以弄妥當。最主要的是,你到底喜歡不喜歡妙珠?」
這話叫胡雪巖就難回答了,既不願作違心之論,也不肯公然承認,顧而言他他說:「還有一層,我這趟是帶著芙蓉來的,當著她在這裡,倒又弄上一個人!你想想,她心裡是何滋味?再說,我對劉三爺也不好交代。」
古應春旁觀者清,聽他這兩句話,立刻瞭解了他的本心。他是喜歡妙珠的,杭州的那位太太,也不足為礙,只礙著芙蓉,一時做不成這件「好事」。「你說的是實話,我懂了。」古應春提出警告:「妙珠一片癡心,如果落空,說不定還會第二次的舉動。好好的日子不過,弄件命債在身上,太划不來了。」
「命債」二字,說得胡雪巖悚然一驚,極其不安,搓著手說:「世上真有那樣傻的人,連性命都不要?」
「說不定的!」古應春又正色說道:「她第一次真的上吊死了,倒也罷了,第二次出毛病,就是你見死不救,良心上一輩子不安。」
胡雪巖幾乎一夜不曾睡,又遭遇了這些驚嚇煩惱,只覺得頭痛欲裂,神思昏昏,於是老實告訴古應春,他必須找個清靜的地方,好好睡一覺,托他代為敷衍珍珠姐妹,一切都擺到下午再談。
要尋清靜之處,自然還是朱老大家。到了那裡,從後門入內,走到自己臥室,關照朱家派來詞候他的傭工,謝絕訪客,然後關緊房門,解衣上床。他實在是累了,著枕使即人夢,直到中午才起身。
劉不才就在他外屋喝茶守候,聽見響動,便來叩門,等胡雪巖開了門,他第一句就問:「怎麼會險險乎鬧出人命來?」
經過一覺好睡,胡雪巖的情緒穩定了,腦筋也清楚了,不先答他的話,卻問到古應春:「老古回來了沒有?」
「回來了。我就是聽他說的。」
「那麼,俞老跟尤五他們也知道了,」
「自然。」劉不才說,「大家都有點派你不是。」
胡雪巖在心裡說:別人都可以說我薄情,派我的不是,唯獨你不能!這樣想著,口中便問了出來:「你呢?」
「我無所謂!你的事跟我不相干。」
這表示胡雪巖果真要娶妙珠,他亦不會反對。將來如何,雖不可知,但總算去了一個小小的障礙,自是可令人安慰的。
不過這件事到底是「閒事」,胡雪巖決定採取敷衍的態度,先拖著再說。
眼前還有許多正經事要辦,因而當機立斷地作了決定:「你去收拾收拾行李吧!我們今天就回蘇州,交代了長根的大事,趕緊回上海。」
「今天走怕不行。」劉不才說:「我聽尤五說,今天晚上他們要公請你。」
「公請?」胡雪巖詫異:「為什麼?」
「總有話跟你說。此刻他們關起門來,不知在商量什麼?」
這讓胡雪巖想起來了,急急問道:「長根來了沒有?」
「自然來了。」劉不才說,「他這兩天最忙了。據說,一早到盛澤去了一趟,特地趕回來的。」
胡雪巖點點頭:「今天是他們幫裡有事要談,外人不便插足,我們也不必打攪他們,你把老古去找來,我們尋一處地方,一面吃飯,一面談談我們自己的事。」
等把古應春找了來,他建議仍舊到妙珍那裡去盤桓,因為她自知失態,異常惶恐,托古應春無論如何要將胡雪巖請了去吃午飯,好讓她有個賠罪的機會。
不去是逃避麻煩,而麻煩往往是越避越多,胡雪巖此時的心情已大不相同,想了一下,毅然決然地答道:「也好!我倒要聽聽她怎麼說?」
於是三個人安步當車到了妙珍那裡。她的神態前倨而後恭,口口聲聲:「胡老爺不要動氣,妙珠年輕不懂事。」又說:「千不看,萬不看,看李七爺面上,當沒那回事。」
這樣措詞,反令胡雪巖不安,便問一句:「妙珠呢?怎麼不見她的面?」
「會來的!會來的!」妙珍問道:「時候不早了,是馬上開飯,還是先用些點心?」
「點心可以省了,酒也不必,就吃飯吧!」
古應春是有心來做「串客」的,便順著他的意思說:「對!天氣大熱,酒,免了。」
「這樣吧,吃點『楊梅燒』,是我去年泡的,一直捨不得吃,今天請請胡老爺。」
「那好。」古應春又改了口氣,「楊梅燒可以祛暑,不妨來一杯。」
於是在一張大理石面的小圓桌上,妙珍親自安席,烏木銀鑲筷,景德鎮的瓷器,餐具相當精緻。等擺上冷葷碟子,妙珍親手捧出一個白瓷壇,打開布封口,一揭蓋子,便有一股醇冽的酒香透出來,這種用洞庭山白楊梅泡的高粱酒,酒味都到了楊梅裡面,其色殷紅的酒,甜而淡,極易上口,最宜於這種初夏午間飲用。
坐定斟酒之際,妙珠翩然而至,不施脂粉,只梳一個烏油油的頭,插著一排茉莉,情影未到,香風先送,走到席前,從劉不才招呼起,最後才輕輕地喊一聲:「胡才爺!」秋波流轉,盈盈欲淚,但彷彿警覺到此時此地,不宜傷心,所以極力忍住,低著頭坐在胡雪巖身邊。
包括胡雪巖在內,誰都不提這天黎明時分,性命呼吸的那一段事故,妙珍也放出全副本事,手揮五弦,目送飛鴻般,應酬得席面上非常熱鬧,但彼此的視線,總離不開妙珠,她不知道是別有幽怨,還是不好意思,一直低著頭,偶爾揚眉,飛快地看胡雪巖一眼,不等他發覺,便又避了開去,實在猜不透她是什麼意思。
在胡雪巖卻是別有滋味在心頭,想起一早跟她說的話,對她的態度,自覺過分,不免歉疚,便悄悄從桌子底下伸過一隻手去,想握住她的手,她靈得很,拿手一移,讓他撲了個空。
越是這種帶些負氣的動作,越使胡雪巖動情,便笑嘻嘻地問道:「還在生我的氣?」
「我哪裡敢?」
「不是什麼敢不敢!」古應春接口,「妙珠根本沒有生氣,是不是?」
「是啊!」妙珍也說,「好端端地生什麼氣?妙珠!」她努一努嘴。意思是胡雪巖的酒杯空了,要妙珠替他斟酒。
妙珠遲疑了一下,取起酒罈中的銀勺子,舀了一勺酒,從劉不才斟起,最後才替劉雪巖斟滿。
「別人都有楊梅,為何我沒有?」胡雪巖故意這樣質問。
妙珠不響,舀了兩個楊梅,放在一隻小碟子裡,推到他面前。
「討出來的不好吃。我不要了。」
「我也曉得你不要!」妙珠冷笑,「你就是看見我討厭。」
「妙珠!」她姐姐重重地喊,帶著警告的意味。
這讓胡雪巖頗為不安,怕姐姐要管妹妹,妹妹不服頂嘴,豈不煞風景?妙珠倒不曾頂嘴,只又是眼圈發紅,盈盈欲涕,越惹人憐惜。於是做姐姐的歎口氣,欲言又止,似乎想埋怨、想責備,總覺得於心不忍似地。風塵中人,善於做作,而況是帶著真情的做作,那番低徊欲絕的神情,真是滿座惻然。劉不才一向是個尋快樂的人,首先就心酸酸地忍不住,但以他的身份,頗難為詞,便遞個眼色給古應春,示意他有所主張。
古應春懂他的意思,但這樣的事,何能擅作別人的主張,也不便當著珍珠姐妹勸胡雪巖莫負芳心,怕她們誤會他代胡雪巖作了承諾。想了一下,唯有不著邊際地勸慰一番。
「妹珠,」他說,「事情是來得突然了一點。胡老爺不是不中意你,他有他的難處。凡事事緩則圓,只要郎有情,姐有意,總有成其好事的一天。」在他覺得這是遙遙無期,說如不說的「空心湯團」,而在妙珠卻大有領悟,她平時喜歡聽小書,也喜歡看那些七字句的唱本,才子佳人,癡心苦戀,歷盡艱難,最後終了大團圓的事,在肚子裡記著好多,這時聽得古應春的話,就像一把鎖匙開啟了她失而復得的一具百寶箱,心想:對啊!他自己不也說過「好事多磨」,我且耐著性子磨,哪怕他有稜有角,要磨得他圓轉自如,滾入自己懷中。
這樣想著,臉色就不同了,低眉垂眼,神思不屬地在悄然思量。席間的談話,一概不聞。別人倒還好,胡雪巖是驚弓之鳥,心裡在想,莫非她又生了拙見?常聽人說:一個人自盡,在剛要斷氣的剎那,想起塵世繁華,一定痛悔輕生。所以遇救之後,決不會再想到自盡,如果真的想死,則其志堅決,異於尋常,預先顧慮到可能會再度遇救,想出來的尋死的辦法,是別人所防不到的,那就死定了!
轉念到此,悚然自驚,急急抬眼去看妙珠,但見她神態安閒,又不像是在想尋死的樣子,倒有些困惑了。
「妙珠,」這次他伸過手去,她不曾拒絕,「你在想啥心事?」他率直地問。
「我在想」她突然嫣然一笑,「不告訴你!」
這一笑,使胡雪巖大為安慰,一切顧慮,都拋在九霄雲外,因為這個笑容,決不會出現在想尋死的人的臉上。
「告訴是要告訴的,」古應春也覺得安慰,所以打趣她說,「要私底下說,才有味道。是不是?」
妙珠不答,拿起銀勺子來,又替大家斟酒,然後取起自己面前的杯子,看著妙珍說道:「珍姐,你吃點酒!」
「越大越不懂規矩!」妙珍彷彿又好笑,又好氣他說:「怎麼不敬貴客,來敬我?」
「自然有道理在裡頭。」
「你講!啥道理?」
「你先吃了我再講,講得沒有道理,我一杯罰兩杯!」
「這話對!我做見證,」劉不才插嘴,「妙珍你就先吃了。看她怎麼說。」
於是妙珍將面前的半杯酒,一飲而盡,放下杯子,與他人一樣,都注視著妙珠,要聽她有什麼出以如此鄭重態度的話說。
妙珠自覺絕妙的智珠在握,神態極其從容,「珍姐,從爹娘故世,多虧你照應。如今李七爺要做官去了,眼看珍姐你是現成的一位官太太。剛才這杯酒是恭喜你!」她看著劉不才和古應春問道:「這杯酒,珍姐是不是該吃?」
「對,對!」兩人異口同聲附和。
「好了,好了。」妙珍催促,「你自己有話快說。」
「剛才這杯是喜酒。」妙珠慧黠地格格一笑,「我是有兩句極要緊的話,珍姐你再吃一杯,我才能說。」
妙珍又好笑,又好氣,「死丫頭!」她咬一咬牙,「我再不上你的當了。」
看她們姐妹倆的神情,大家都笑了,只有妙珠例外,「真的!是極要緊的話!」她說,「說出話來,有沒有道理,是要大家評的。如果沒有道理,我一杯罰三杯。」
「真硬氣!」劉不才攛掇著說:「妙珍,你不能輸給你妹妹。」
席面上原要這樣才熱鬧,妙珍就裝得很認真他說:「劉老爺,我聽你的話。回頭她的話沒有道理,你可要說公話。」
「當然!當然!」劉不才親自執勺,替妙珍斟了大半杯酒。
等她干了酒,妙珠問道:「珍姐,你倒爬上高枝兒去了,丟下我一個怎麼辦?」
「對!」劉不才脫口就說:「問得有道理!」
古應春和胡雪巖亦以為然,但他們的心思都快,覺得她這句話不但問得有道理,而且問得很厲害,尤其是胡雪巖彷彿看到一片羅網迎頭罩了下來。
妙珍也確是這樣的心思,打算著讓胡雪巖娶了妙珠回去,也是個極好的歸縮,但這是私下打算,不便公然透露,否則胡雪巖會起反感:原來你自己急著要從良,而撫妹之責,又不能不盡,才套到我頭上。我偏不要!
因為有此顧慮,一時愣在那裡說不出話來,妙珠趁機又說:「我也知道珍姐為難,自己不能不打算打算。珍姐,你讓我先走一步。」
「先走?」妙珍愕然,急急問道:「走到哪裡去?」
「我想先搬出去住。」妙珠以從容而堅決的語氣答道:「這碗飯,吃到現在為止了!」
這一說,大家才算明白,雖未從良,願先「脫籍」。這也是好事,但總得有個著落,才是辦法。
「至於住的地方,我也想過了。」妙珠說道,「多的是庵堂,讓我帶髮修行,修修來世,總也是辦得到的。」
「這,怎麼可以?」劉不才大搖其頭,「年紀輕輕,說出這種話來,豈不叫你的姐姐傷心?」
「我想,」妙珍慢條斯理他說,「果然有志氣不吃這碗飯,我倒也贊成。先搬出去住也可以,住庵堂就不必了。」她又加了一句:「胡老爺,你說是不是?」
胡雪巖心想,妙珠似乎胸無城府,花樣倒真不少,且「將」他一「軍」,看她怎麼說?
「我不相信妙珠年紀輕輕,會看破紅塵,要修什麼來世?如果,」前一句話倒沒有什麼毛病,壞就壞在「如果」,他說:「如果真的要修行,我替妙珠造一座家庵。」
這真是語驚四座,珍珠姐妹無不變色,劉不才和古應春也深為不安,覺得他這句話太重了。
在妙珠,不但氣,更多的是恨,心裡在想:真看不出他,好狠的心腸,一死回不了他的意,現在還要逼自己出家。然而她也是好強的性格,說了不算,叫人笑話。於是她又想:好!我就跟你賭這口氣!
衝動之下,不假細思,「胡老爺一言為定。」她站起身來福了福:「我先謝謝你!」
「說笑話的!」劉不才先喊了起來,「妙珠,你怎麼當真?」
「決不是說笑話。」妙珠的臉色煞白,「我懂胡老爺的心思,最好我在這時候就一剪刀拿頭髮剪了起來。這可對不起了,修行在心,不在乎做不做尼姑!」
越是這種不進理的誣指,越見得她一片深心都在胡雪巖身上。但局面越來越僵,僵得有無法收場之勢,胡雪巖當然自悔輕率,尷尬萬分。妙珍和劉不才也只有從中打岔,亂以他語,倒是古應春,忽有妙語,通前徹後,略想一想,作了個「大膽」的決定。
「妙珠!」他起身招招手說,「你來,我有句話問你。」
「古老爺!」妙珠率直拒絕,「有話,你在這裡說好了。」
「喔唷!」古應春故意撫摸著前額,「這個釘子碰得好厲害。」
雖是玩笑,含有指責之意,勾欄人家以不得罪客人為第一要訣,所以妙珍代為道歉:「對不起,對不起,古老爺!她年紀輕,不懂事,一切包涵。」
接著,便正色向妙珠訓斥:「你怎麼連好歹都不懂!古老爺有話問你,自然是好意。『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還不跟古老爺賠罪。」
妙珠也覺得自己不對,但要她賠罪,卻又一時變不出那樣的臉色來,幸好古應春體恤,連聲說道:「賠什麼罪,賠什麼罪。來,來,我們到這面來談。」
一面說,一面拉,妙珠也就順勢收篷,跟到一邊,悄悄說道:「古老爺,真對不起,我不是有心的。」
「我知道,我知道,這不必去談了。我問你,」古應春停了一下,用很鄭重的語氣問道:「你是不是下定決心,非姓胡不可?」
妙珠抬起一雙大大的眼睛,很快地看了他一眼,接著便垂下頭去,然後,微微頷首。
「好的!不過事情一時不會成功,一年半載,說不定三年兩年,你等得及嗎?」
「沒有啥等不及!」妙珠用極輕的聲音回答。
「那就讓胡老爺替你造一座家庵,反正帶髮修行,不要說帶髮修行,就真的做了尼姑,也可以留起頭發來還俗的。」古應春又說:「你想想,你住的是姓胡的替你造的房子,還不算是胡家的人?」
這不但是一句話指點了迷津,也因為古應春站在自己這邊,越發增加了信心,因而妙珠眉開眼笑地不斷低聲稱謝:「古老爺,謝謝你,謝謝你!」
「我的話,你擺在心裡。」
「是的。我曉得。」
話雖如此,妙珠到底不是那種老於世故,深於城府的九尾狐,開朗的心情,不知不覺地擺在臉上。妙珍和劉不才看她神情舒坦,自然都感到快慰,只有胡雪巖的心情矛盾,一方面覺得妙珠是宜喜宜嗔春風面,一掃愁苦之容,格外顯得明艷照人,看在眼裡,愛在心頭,一方面又怕古應春擅作主張,投其所好,如果所許的願心是自己辦不到的,則又何以善其後?
心裡六上八下半天,終於趁劉不才大談賭經時悄悄問妙珠:「古老爺跟你說點啥?」
她眼波閃耀,斜著從他臉上飄過,故意洋洋不睬地答了句:「不好跟第三個人說的。」
她裝假,他便有意逗她:「想來是他看中了你了?你可當心!古才爺有個『女張飛』管著。」
「女張飛?」妙珠觸發了好奇心,「怎麼叫出這麼個名字來。你倒說給我聽聽。」
「來!」胡雪巖趨勢將她一拉,兩人走到屏風背後,在一張楊妃榻上,並排坐了下來,「女張飛」自然不談了,但卻別無話說,一個拉著她的手凝視,一個低頭不語。
「胡老爺!」是妙珠先開口,「你說要給我造一座家庵,這話算不算數。」
「我跟你說說笑話的。」胡雪巖正好改口,「莫非我真的作孽?年紀輕輕的,送你進庵堂去過那種日子?」
「哼?」妙珠微微冷笑,「造一座庵,也要幾百兩銀子,自然捨不得了!」
胡雪巖再精也想不到這是激將之計,當即答道:「幾百兩銀子小事。不要說你我有過交情,哪怕初見面,送你幾百兩銀子,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
「既然你這樣說,我先謝謝你,明天等家庵造好了,我供你一個『長生祿位』。」
「不行,不行!『家庵』兩字,再不用提起。」
妙珠也不是真的看破紅塵,要去帶髮修行,就這片刻之間,她照古應春的指點,另外打定了主意,「你不用管,你總歸給我幾百兩銀子,讓我造間新房子住就是了。」她又加了一句:「你肯不肯?」
「談不到什麼肯不肯。你如果不相信,我馬上給你銀子好了。」
「那倒不必。說過算數,」
接著,她伸出春蔥樣的一隻小指,一鉤新月似地彎著,胡雪巖也伸出小指來跟她勾了勾。接著,便一手攬住了她的腰,說了句真心話:「妙珠,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麼回事?又捨不得你,又怕你。」
「怕我什麼,我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老虎倒不是,是一條」
「一條什麼?」
胡雪巖想說:是一條會纏人的蛇。但因已領教過妙珠的脾氣,不敢造次,所以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等她再追問時,自然也不肯出口,笑笑而已。
「我知道你怕我。」妙珠有些悔恨不勝似地,「我也知道我的脾氣,就是改不掉。」
一個人能有自知之明,便容易相處了,胡雪巖心想,不管將來如何,能勸得她稍斂那種剛烈性情,總是好事,「妙珠,」他先恭維她一頓,「說良心話,我從杭州看到上海,上海看到蘇州,像你這佯的人品,真是頂兒尖兒,再沒有話好說」
「好了,好了!不要替我亂戴高帽子。捧得高,跌得重,下面就要說到我的壞處了。」
一說破,胡雪巖倒又不便再出口了,仍然只能付之一笑。
「閒話少說。」妙珠忽然問道,「你住房子喜歡怎樣一種格局?」
這話問得太突兀。胡雪巖想了一下,方始明白,但也不願說破,只反問一句:「你呢?你喜歡怎樣的格局?」
「我喜歡高大涼爽,前後空地要多。」
「那麼,你就照你的意思去蓋好了。如果要修怎麼樣一座亭台樓閣的大花園,我力量不夠,普通一所住宅,我還送得起。」胡雪巖又說,「房子是你住,不是我住,良然是你喜歡怎麼樣就怎麼樣。」
最後一句話,是有意這樣說的,暗中拒人於千里以外,這,妙珠也懂,不過她受了古應春的教,已打字一個「磨」字的主意,所以並不覺得失望,神態自若地問道:「你們杭州的房子是怎樣的格局?」
「普通人家前後廂房,中間是正屋,有個名堂,叫做『四盤一湯』。」
妙珠覺得這個說法很新奇,閉上眼想一想,若是臨空下望,前後廂房,分佈四角,中間一座廳,果然是這樣一種形狀,於是笑道:「好的!我們也來個四盆一湯。」
這近乎一廂情願的想法,胡雪巖自然也懂,認為不宜再說下去了,話越來越多,也越描越黑。因而又是笑笑不響。
「你倒真會笑!一笑、兩笑、三笑了!」
是不明用意的廢話,但出之於她的口中,另有一種味道,胡雪巖鬥口也是很在行的,隨即笑道:「你倒是勝過秋香,可惜沒有一個唐伯虎!」
這又有暗中見拒之意,妙珠心中自語:總有一天叫你脫不得身。這樣想著,臉上便露了詭黠的笑容。
這讓胡雪巖又起警惕,不知道她在打什麼主意?凝神細看,妙珠忽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這一笑,越使胡雪巖困惑,不過有一點倒是很清楚的:前嫌盡釋!既然如此,就不必再瞎費什麼工夫了,且丟開了再說。
回到席間,重又鬧酒,一頓午飯,吃到下午四點才罷。妙珠道聲「得罪」退了出去。接著便有個替妙珍收拾房間的心腹娘姨,進來使個眼色,將妙珍調到外面。這一去好久不見進來,冷落客人是娼門大忌,而況是這幾位特客?所以胡雪巖等人,雖在海闊天空地閒談,暗地裡卻都抱著一個疑團。
天快黑下來時,來了一班押客,嘈雜的人聲中有一句話聽得很清楚,是她們那裡的相幫在說:「二小姐收房間了。」
「二小姐」就是妙珠,「收房間」等於上海長三堂子裡的「卸牌子」,是從良的表示。問津有心的那班狎客,一看名花有主,無不惘歎,少不得有人打聽,是何豪客,量珠來換去了這一粒「妙珠」?相幫以「弄不清楚」作
答。
別人不清楚,妙珍屋裡的三個人,心中雪亮,古應春笑笑說道,「小爺叔!艷福不淺,到處有人留情。」
胡雪巖卻笑不出來,「我不是假道學,用不著口是心非。人呢,當然有可取之處,不過我現在實在沒有工夫來享這份艷福。」
他看著劉不才說,「三爺,你來接收了去吧!」
「說笑話了!我怎麼能做這種事?」劉不才大搖其頭,「退一萬步說,妙珠一片心在你身上,九牛拔不轉,就算我可以接收也接收下到。」
「麻煩!」胡雪巖有些怨恨,「老古,一定是你替她做了狗頭軍師!你說實話,你替她出了什麼餿主意?」
古應春想了一下,這樣答道:「小爺叔,我勸你最好置之不理,聽其自然,那就不會有麻煩,更不會有煩惱了。」
「這話倒說得有道理。」胡雪巖深深點頭,「我就照你的話做。」
「只怕不容易做到。」
聽他的話又翻覆,自然詫異,而且不滿:「這話,我弄不明白!」
「很容易明白!小爺叔,有道是:『未免有情,誰能遣此?』我怕你心裡拋不開。倘或如此,倒不如實事求是的好。」
胡雪巖沉吟了一會,果然有些割捨不下,因而便無話可答了。
就在這時候,到了一班客人,領頭的是蹺腳長根,其次是俞武成,再後面就是尤五跟他的那班江湖弟兄,殿尾的是楊鳳毛和朱老大,擠得滿滿的一屋子,加上妙珍領著娘姨、大姐來招呼,亂得不可開交。
「小爺叔!」尤五避開古應春和劉不才,將他一拉,悄悄說道,「我有幾句要緊話,想跟你說。看哪裡有清靜的地方?」
這裡找主人,胡雪巖便又去問妙珍,她毫不遲疑地答道:「妙珠的房間空著。」
「不錯!」胡雪巖倒想起來了,「妙珠是怎麼回事?」
聽此一問,妙珍的神情很奇怪,瞟了他一眼,用又像埋怨,又像調侃的聲音說,「我都要問胡老爺是怎麼回事?」
這樣一扯開來,話就說不完了,事雖關心,苦於此時無暇深問,胡雪巖只說得一句:「回頭再談!」轉身而去。
將尤五領到妙珠原來的住處,進房便覺異樣。古應春睡過的那張大銅床,裳枕皆已收起,只剩下一張籐棚,妝台上胭脂花粉,一掃而空,玻璃鏡子上還蒙了個布套子,格外有股人去樓空,天涯何處的淒涼味道。
「唉!」胡雪巖不知不覺地輕輕歎了口氣。
尤五一天都在忙著商談「大事」,布解所謂,便愕然相問:「小爺叔,你歎啥氣?」
胡雪巖是深感於這短短一天之中,妙珠由一念輕生到毅然脫出風塵。已經歷了好一番滄桑,情動乎中,不能自已,但到底算是閒情,這時候何必去談它?所以問而不答,只說:「你們今天跟長根談得怎麼樣?」
「那是小事。長根自然是厲害角色,不過自己人面前,不作興說『法蘭西話』」
「什麼?」胡雪巖打斷他的話問:「你說什麼『話』!」
「喔,」尤五笑道:「這是最近夷場裡流行的一句俗語。說洋文,英國話還有人懂,法蘭西語,只聽他舌頭上打滾,不曉得他說些什麼?所以說人自說自話,彼此永遠談不攏,就說他是說『法蘭西話』。」
「這倒也妙。長根不說『法蘭西話』,說的什麼話呢?」
「說的老實話,人心都是肉做的。小爺叔這樣待他,他不能做半吊子。又說:吃不窮,著不窮,不長眼睛一世窮!這句話也很實在。大家都看上小爺叔了!」尤五用極鄭重的語氣說:「小爺叔,江南江北的漕幫,以後都要靠你老人家了!」
「言重,言重!」胡雪巖大為詫異,「怎麼扯得這句話?」
「我們商量好了!」尤五慢吞吞他說:「我們大家推小爺叔,做個軍師,請你來發號施令。小爺叔,你不要打岔,聽我講完。」
講的是他們江南江北漕幫的一條自救自保之策。從洪楊起事,河道阻塞,漕米改為海運以後,漕幫生計維艱,只是遍地烽火,各地紛紛辦團練自保,朝廷焦頭爛額,只顧軍務,尚且不暇,自然無法來管漕幫的生計。這層苦衷,漕幫的頭腦,無不體諒,因此各地幫口小弟兄鬧事,他們都是好言相勸,共體時艱,但朝天一張口,家家有老小,總得要餵飽肚子才行。這就不是苦口婆心的勸導所能濟事的。
因此,尤五、俞武成、蹺腳長根還有另外一班漕幫管事的人物,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覺得唯一的辦法是自己來尋一條生路。
「小爺叔!大家都佩服你是天下第一等的腦筋,這條生路,不但要你替我們來尋,而且要請你領我們來走。」
「啊!」胡雪巖吸著氣,已感到雙肩沉重不勝了,但是,無論如何說不出拒絕的話來,只有三個字:想辦法!
當然,尤五與他的同道,亦決不會僅僅定下這麼一個宗旨,便將千斤重擔,不問青紅皂白,壓在胡雪巖肩上,他們也談到過許多能夠走、走得通的路。不過,這些想頭,也大都是胡雪巖的啟發而已。
「小爺叔,我們也談過,第一,漕幫有船有人,不運漕糧,可以運別的東西,甚至於載客。現在難民多,有時要搭船覓個舖位,還真不容易。你說,這行生意好不好做?」
「當然好做。難處是怕官府不准。這,我來想辦法。」
「對啊!」尤五十分欣慰,「我們要請小爺叔來出頭,就是這些關節,都要仰仗大力來打通。」
「打不打得通,還不敢說。」胡雪巖又問:「你們還談些什麼生意,」
「絲、茶兩項銷洋莊,現在看樣子是一定可以恢復的了。我們想集一筆資本,請小爺叔替我們來做。」
「這當然可以。不過我先要問一問,這兩項生意,賺了錢,是私人的,還是公眾的。」
這話問得尤五一愣,「是啊!」他搔搔頭皮說,「我倒沒有想到這一點,現在是請小爺叔來替漕幫弟兄想辦法,如果賺錢公眾分,當然沒話說。不然,就只好擱在後頭了。」
「我也是這個意思。五哥,」胡雪巖遲延了一下,終於問了出來,「我倒要請教,你的意思,是為公,還是」
「我的情形,你曉得的,無所謂公私。有錢,老太爺的用度先提起一份,此外就是大家用,手長的多用幾個,腳慢的少用幾個。」
「這不是辦法,你總要定個章程出來。不要說你是一幫之主,就是我自己的生意,對夥計們也要一碗水往平處端,大家才會心服,」
「是!小爺叔說得是。」尤五深深點頭。
「這件事你不妨請老古替你參贊。現在不必會談它。絲、茶兩項生意,當然要做的,不過應該還有別的,大家有飯吃的生意好做。等我空一空來替你們動腦筋。」
「是的。我先跟你說明白了,回頭席面上,他們還有話說。」
這一夜的盛宴,算是漕幫公眾特請,雖非鴻門宴,但這頓飯也著實難吃,大家越是恭維,胡雪巖越覺責任沉重。所以一面謙虛,一面腹中尋思:江湖上行事,有時要「充」,不會的也得要大包大攬,滿口答應,有時要「沖」,不管做得到做不到,硬做了去。但是,有時既不能充,更不能沖,一要誠實,二要穩健。像此時的情形,充對了、衝過了,未見得見好,充不好、衝不過,則誤人大事,吃力而不討好,不智之甚!
因此,他等大家的話告一段落,從容冷靜他說道:「剛才尤五哥跟我說,承各位台愛,我說不出推辭的話來。此刻想想,有兩句話,一定先要向各位說明白。」
這不能不預先聲明的兩點苦衷是:第一,他個人的生意,以及招攬在身上的閒事很多,而且也都到了不容再拖,必須料理的時候,所以一時還無法為漕幫效勞,其次,他感歎著說:「做事容易做人難」,將來必不能盡如人意,希望大家諒解。
對於第一點,自是同聲應承,提到第二點,儘管他措詞委婉,仍有好些人覺得不安,尤其是俞武成,很費勁地申述,大家決沒有任何成見,希望他不要多心。胡雪巖對「麻布筋多,光棍心多」這句江湖上人人皆知的諺語,深具戒心,所以本來還想在這方面再發揮幾句的,見此光景,也只好緘口不言了。
這一頓酒吃下來,已是斗轉參橫,除掉蹺腳長根,其餘都回到朱家歇宿。
尤五因為同裡事畢,而松江、上海都還有許多事要等他去料理,決定第二天一早離去,特地到胡雪巖那裡話別.不想一談起來就沒有完,胡雪巖一再催促,他總捨不得走,話雖多,其實以後有機會再談亦可以,只是久別重逢,乍逢又別,覺得依依不捨而已。
就這樣一談談到夭亮,尤五索性直接上船,睡到松江。由於有他的朋友在一起,胡雪巖在禮節上不能不送行。河千握別,人已疲乏不堪,正待回朱家蒙頭大睡,在一起的古應春眼尖,拉了他一把,急急說:「你看!」
注目看時,一頂小轎,如飛而過,只從兩方鑲嵌的玻璃小窗中,看出是個女人,卻不辨是何面貌。
「是哪個?」
「還有哪個?」古應春笑道:「請問在同裡,還有哪個女人是小爺叔你關心的?」
這當然是指妙珠,但古應春這樣硬指他對妙珠關心,卻使他感到有口難辯的委屈。就在這苦笑無以為答之際,只見轎子已轉入一條小巷,他便脫口問了一句:「昨天搬出去以後,不知道她住在哪裡?」
「也許就住在這條巷子裡。」古應春慫恿著說:「去看看!」
拉著走到巷口一望,果不其然,轎子已經停了下來。胡雪巖心想,既已如此,不如看個明白,因而不必古應春相勸,先就走了過去。
到那裡一看,首先觸入眼簾的是,一幅簇新的朱箋,寫著烏光閃亮的兩個徑尺大字:「胡寓」。
胡雪巖大為詫異,「老古,老古!」他慌慌張張地問:「妙珠也姓胡?」
「我不曉得。」
「這就有點奇怪了!」胡雪巖狐疑滿腹,「這樣『霸玉硬上弓』的事!我還是第一回看見。回去倒要問問妙珍!」
「何必那麼費事?現在有妙珠在這裡,為啥不問?」說著,古應春伸手便去叩門,胡雪巖想要阻止,已是不及,古應春拉起銅環「當當」地拍了兩下。
黑漆雙扉開啟,垂鬟小婢正是妙珠身邊的小大姐阿金。
「胡老爺!」面團團象「無錫大阿福」的阿金,笑嘻嘻他說:「你莫非千里眼、順鳳耳?一早就尋得來了。」
胡雪巖無心跟她逗笑,只問:「二小姐呢?」
「剛剛回來。」
一句話不曾完,妙珠已掀簾而出,布衣布裙,屏絕鉛華,已儼然「人家人」的樣子了。「古老爺,」她含笑迎客:「請裡面坐。」說著,拋給胡雪巖一個眼風,作為「盡在不言中」的招呼。
這樣的舉止,是以胡家的主婦自居,胡雪巖心想:這就不必再問她的本姓了。如今要動腦筋的是,設法讓她將「胡寓」這張朱箋取消。
這樣盤算著,便聲色不動他說:「你這房子,倒不錯。難為你覓得著,說搬就搬,一搬就有合適的房子,倒真湊巧。」
「是啊,巧得很!」妙珠很高興他說,「我領你們看看。」
於是從前到後,走了一遍,最後到客堂落座。傢俱似是現成有在那裡的,屋角堆著箱籠什物,還未整理。
「今天還亂糟糟的,沒有地方坐。古老爺,你下次來就好了。」妙珠又說,「做絲生意,總少不得要到同裡來,如果沒有地方落腳,就住在這裡好了。這裡,古老爺,你當它自己的家一樣。」
「多謝,多謝。」古應春說,「如果到同裡,一定來看你。」
修行的話也不說起了!胡雪巖心裡好笑,想挖苦她兩句,又怕她動氣,便忍住了。但嘴角掩不住那種近乎捉住人錯處的笑容,使得妙珠忍不住要問。
「胡老爺,你笑啥。笑我做事顧前不顧後,是不是?」
「顧前不顧後」五個字,不堪尋味,胡雪巖卻不說破,只問:「你這房子是租,是典,還是買的?」
「租的,」
「房東賣不賣?」
「賣也可以談。」
「看樣子,你倒像很中意這所房子。」胡雪巖略停一下說:「我看為了省事,我就買這所房子給你好了。」
「隨你的意思。」
「照我的意思,你先把『胡寓』這張條子拿掉?」
「不!」妙珠斷然拒絕,「我姓胡,為啥不能貼那張條子?」
「你將來不是要改做家庵嗎」
「對,」妙珠搶著說道,「那時再換一張條子,叫做『胡氏家庵』。」
「那也隨你的便。反正天下姓胡的多得很,隨你高興姓啥就姓啥。」依然是拒人千里的語氣,妙珠覺得他太過於簿情,臉色便有些不大好看了。
胡雪巖神思睏倦,肝火上升,認為妙珠過於憊賴,有意想跟她吵一架,吵散了拉倒。但未及開口,為古應春看出端倪,急忙搶在前面做和事佬。「啊!」他故意裝作耽誤大事,突然想起的那種吃驚的神色。目瞪口呆地望著妙珠。
這是為了想移轉他們的注意力,兩個人當然都上當,胡雪巖先問:「怎麼回事?」
「喔,」他忽又放緩了神色,搖搖頭說:「沒有什麼!想起來了,不要緊。」
「真正是!」妙珠拍著胸說:「古老爺真會嚇人,」
胡雪巖對他,當然遠比妙珠來得關心,因而追問:「你想起什麼?什麼事不要緊?」
根本無事,如何作答?古應春便信口胡扯:「我想起個很有趣的故事。」
胡雪巖啼笑皆非,妙珠卻是想想滑稽,這古老爺莫非有痰疾?再看到胡雪巖那副懊惱而無可奈何的模樣,不由得「噗哧」一聲,忍俊不禁了。
這破顏一笑,便至少是安撫了一方,古應春旁觀者清,此時若得妙珠的一番柔情蜜意,則百煉鋼可以化為繞指柔,因而先拋個眼色,然後指著胡雪巖對妙珠說:「他跟尤五爺談了一夜,又送他上船,又來看你,這會兒真的累了。你讓他好好睡一覺吧!」
說完,起身就走,腳在移動,眼睛中不敢放鬆,一看胡雪巖也要站起,立即回身硬按著他坐下。
「朱家人來人往,嘈雜不過。你這兩天精神耗費得太多了,難得幾樣大事都已有了頭緒,正該好好息一息,養足了精神,我們明天一起到蘇州,轉上海。」
「古老爺是好話!」妙珠從容接口,「一個人,好歹要曉得,好話一定要聽。」
胡雪巖也實在是倦得眼都要睜不開,勉強撐持在那裡,經他們兩人這樣相勸,一念把握不住,如水就下,渾身勁洩,不但懶得動,連話都懶得說了。看古應春剛要出門,他想起一句話,非說不可,「老古,老古,你等等!」他吃力地說,「老周只怕今天會從蘇州回來,如果有啥信息,你趕緊派人來通知我。」
「我知道了。你儘管安心在這裡休息好了。」
等古應春一走,妙珠親自去絞了一把熱毛巾,遞到胡雪巖手裡,同時問道:「餓不餓?」
「餓倒不餓,心裡有點發虛。」
「不是心裡虛,是身子虛。我煨了一罐蓮芯粥在那裡,你吃一碗,就上床去吧!」
一面說,一面便走了開去,不多片刻,阿金捧著一隻閩漆托盤,端來了一碗桂花冰糖蓮芯粥。胡雪巖本來就愛甜食,那碗粥清腴甘糯,吃完了意有未盡。妙珠彷彿預知他的心意似地,緊接著端來了第二碗。
「沒有打算你會來,不曾多預備,就只有這一碗了。我馬上再燉,等你起來再吃。」妙珠又向:「另外還想吃點啥?好趁早動手。」
這樣深情款款,胡雪巖心頭的樊籬盡撤,看看阿金走得遠了,便笑笑說道:「啥也不要,只要你的人!」
嘴裡說著話,一隻手便伸過來拉,妙珠腰肢一扭,翩然避開,帶著頑皮的笑容說:「君子動口,小人動手。」
胡雪巖一笑而罷,伸過懶腰,站起身來,妙珠便引著他到臥房,房間甚大,卻猶未佈置妥帖,不過窗簾已經裝好,床上衾枕整潔,盡堪安臥,身子一歪,倒在床上,就不想動了。
「起來嘛!等我鋪床。」
「馬馬虎虎好了。」胡雪巖的眼睛已經合攏,「我不想再動了。」
妙珠無奈,叫進阿金來,替他脫靴寬衣,一個身子撥過來撥過去,費了好半天的事,剛把他的頭搬到枕上,鼾聲已經起了。
他這一覺睡到下午才醒,首先聽到的是柔靡的小調,用鼻音低低哼著,轉身朝外,從雪白方孔紗帳中望出去,只見妙珠正坐在窗前通頭髮,髮長及腰,一梳子通不到底,不能不抬起又白又膩的一彎手臂,反握髮梢,才料理得了。胡雪巖看在眼裡,癢在心頭,便咳嗽一聲,等她揭帳來視,很快地將她一拉。
猝不及防的妙珠,恨聲說道:「總是這樣子蠻來!」等她一放手,她脫身退後,正色而言:「這裡地方不同了。」
胡雪巖愣了一下,才明白她的意思,是良家婦女了,不同於她們姐妹一起張艷幟的時候。一夜之隔,居然身份不同,然而對一個睡在她床上的男人,說這樣的話,不太可笑嗎?
因此,他不假思索地問了一句:「那麼我呢?睡在這裡,算是啥名堂?」
「問你自己!你不說明白,我只好拿你當客人看。」
「客人?」胡雪巖忍不住好笑,「睡在女主人床上的客人!」
妙珠也忍不住抿嘴笑了,但很快地又繃起臉來,「難得一次。」她說,「下次再來,就對不起了。」
「怎麼樣?莫非趕我出門?」
妙珠詞窮不答,只叫阿金舀臉水進來,自己雖也在招呼照料,卻總是遠遠地躲著胡雪巖,深怕他要動手動腳來輕薄似地。
這樣子見他如見了一條蛇的神情,使得胡雪巖大起反感,便忍不住挖苦她:「真像個人家人的樣子了!是不是想造貞節牌坊?」
話說得太重,妙珠勃然變色,強自按捺怒氣,冷笑著說:「隨便你怎麼樣說好了!總而言之一句話:我的主意打走了,你一天不拿真心出來,我一天饒不了你。你等在那裡!自有麻煩來找上你的門。」
像要挾,又像恫嚇,但更像撒嬌,胡雪巖笑道:「你倒說說看,怎麼樣找我的麻煩?」
「不告訴你。」妙珠恨恨地說:「沒良心的人,值不得可惜,你看我!總有一天要你討饒。」
明知是因愛生恨,胡雪巖仍不免啞然失笑,「到底你我有啥解不開的仇?」他問,「你拿我恨成這個樣子?」
妙珠也是一時衝動,發洩了固然快意,事後卻不免失悔。由他這一問,少不得從頭想起,也不過幾天間的事,像他這樣場面上的人,走馬章台,不足為奇,如說有人喜歡她,就得量珠聘去,世上哪裡有這樣的事?置妾雖不比娶妻,也不是一件小事,當然他有他的難處。只為自己一片癡情,都在他身上,相形之下好像顯得他薄情,其實他守著他做客人的道理,絲毫不錯,怪來怪去,只怪自己一廂情願,鑽到牛角尖裡去了。
這是有苦說不出委屈,既以自怨,又以自責,更以自慚,那眼淚就止不住了,面朝外坐在妝台邊,淚水沾濕了衣襟一大片,也懶得去拭一拭眼。
胡雪巖坐在床沿上,是在她身後,看不見她的臉,只覺得她無語兀坐,態度可怪,等走過來一看,方始驚惶,「咦,咦!」他問,「怎麼了?傷這麼大的心!」
「我也想穿了,」妙珠哭過一陣,心境比較開朗,情感不再那麼黏滯,「各人有各人的處境,硬湊到一起,也沒有意思。回去是決不會回去了,不過,我也不會再嬲住你。」說著,擦一擦眼睛,醒一醒鼻子,走了出去。
胡雪巖的心情很矛盾。聽她這樣的表示,原該有如釋重負之感,卻反覺得無趣,就坐在妙珠原來的座位上,茫然不知所措。
坐又有些坐不往,站起來隨便走一走,一定走到窗前,無意中向外一望,恰好看到妙珠,手裡拿著一張紅箋,上面彷彿有字,這很容易理解,她將那張「胡寓」的門牌取消了。
這反使得他悵然若失。但是妙珠兩手空空走了進來,不提此事,他也不便先問,搭訕著說:「老古怎麼不來?」又問:「幾點鐘了?」
「快打三點了。」妙珠換了一副態度,平添些周旋的形跡,「還是吃飯,還是先吃些點心?」
「午飯、晚飯並在一起吃了!我也不餓。」他說,「哪家館子好,晚上叫一桌席來,我借你的地方請客。」
妙珠似有難色,但終於點點頭:「是哪幾位客?」
「還不就是這幾個熟人。主客是朱老大,在他家打攪了好幾天,應該表示點意思。」
「叫酒席倒現成。」妙珠提醒他說,「如果你是臨時起意,要趕緊通知客人。」
「是的。我自己去。」
於是妙珠伺候他穿上長衫,送他出門。等她關上大門,他才回身去看,果然,那張「胡寓」的朱箋消失了。但深紅的四隻紙角殘跡猶在,好比「家有喜事」的條子剛剛撕去那樣,令人興起一種曲終人散的悵惘。
胡雪巖站了好一會,方始回身又走,走出巷口,就是一家箋紙店,他買了一張虎皮箋,看著櫃檯上的大墨海說:「你們這裡哪位字寫得好,勞駕替我寫兩個字。」
「喏,」小徒弟指著坐在帳台旁吸水煙的白鬍子老頭說:「我們老東家的字,呱呱叫!」
那個鬢眉皆白的老掌櫃,便捧著水煙袋起身,含笑招呼,問明了胡雪巖要寫的字樣,就著現成的筆墨,一揮而就,年雖衰邁,腕力不弱,一筆魏碑,將「胡寓」二字寫得典雅凝重,很夠氣派。
寫完裁齊,一客不煩二主,托小徒弟帶著漿糊,領他到妙珠家,在門柱上悄悄貼好,然後出巷雇了頂小轎一直來到朱家。
進門就遇見週一鳴,他是中午到的。因為古應春體恤胡雪巖連日辛苦,特意不讓週一鳴去擾他的好夢。此時自是先談這一件大事,據說何桂清接信頗為高興,也頗為熱心,當時就上督署接洽,由營務處指派一位委員,是個姓奚的候補同知,專責辦理此案。奚同知在一兩天內,就要到同裡來跟蹺腳長根見面。
「姓奚的,是我極熟的熟人。」俞武成在一旁插嘴,「此人極能幹,也極四海,是個好朋友。」
「那太好了!」胡雪巖喜不開言,拱手長揖:「大哥,偏勞了!我本來就在發愁,只怕分不開身,如今就都拜託大哥了,我把老周留在這裡,聽你招呼。」
「大家都有分的事,說什麼偏勞?」俞武成慨然應承,「我也曉得你這陣子管閒事,耽誤了好些正經。這裡都交給我好了。你啥時候走?」
「明天一定要走了。」胡雪巖趁機邀客,「打攪了朱老大好幾天,無以為敬,今天借個地方,專請你們幾位敘一敘。這個地方,老古知道,請他陪了去。」
「是啥地方?方便不方便?」俞武成說,「我最怕在陌生地方應酬。」
「方便,方便!」古應春代為回答:「包你不會拘束。」
客是請好了,妙珠那裡卻還令人放心不下,怕她只有一個阿金,主婢二人,鋪排不開,因而又帶週一鳴,趕回「胡寓」去照料。
到了那裡一看,才知是過慮。妙珠叫了半副「茶箱」,茶水、燙酒,兼帶值席,一起都有人照應。另外館子裡派來三個人,一個廚子、一個下手、一個打雜上菜,請一桌客有這麼多人料理,女主人根本清閒無事,在廊上嗑瓜子閒眺,顯得十分悠閒。
「不過,老周,」妙珠很高興地說:「你來得正好,要勞你的駕,給我去借幾副牌來。」
這是「餘興」中少不得的。週一鳴回朱家去借了麻將、牌九、搖缸,剛剛鋪設停當,大隊人馬已經到了。
一馬當先的古應春,見了女主人就問:「妙珠,剛貼上去,簇簇新的一張條子,為啥又換過?」
妙珠一愣,想不通是怎麼回事,「什麼條子?」她問。
「還不是那兩個字!你難道不明白。」
她是真的不明白。空言相辯無用,所以先不作答,奔出大門一看,虎皮箋上「胡寓」二字,看墨跡已經干了,不是剛貼上去的。
「是哪個?」她心裡疑惑,莫非是如果是他,又是什麼時候貼上去的?
會不會是古應春呢?他是個熱心人,也許說動了胡雪巖,回心轉意,有些撫慰的表示。但再想一想,便知不然,古應春根本不知道自己跟胡雪巖慪氣,撕下門牌這回事,則何由而出此舉?照這樣看來,還是胡雪巖自己改變了主意。到底把他感動得「降服稱臣」,拜倒在石榴裙下。妙珠十分得意,當然,更多的是欣喜和感動。
走回裡面,只見胡雪巖望著他一笑,這就是證實了是他幹的事。只不知道他是什麼時候幹下的?這樣一件小事,都有點神出鬼沒,這個人實在厲害!不能不佩服,也不能不小心。
心裡這樣在想,臉上也報以莫逆於心的一笑。古應春看在眼裡,越覺好奇心起。只是這樣的場合,他要幫著胡雪巖應酬,一時無法去盤根問底。
「吃飯還早,」劉不才這時已很起勁地在拉搭子了,「我們怎麼玩?請俞老出主意。」
「都是自己人,不好當真。」俞武成說,「今天妙珠從良,我們該有點意思,我出個主意,請大家公斷。我們推一桌輪莊牌九,贏了的不准落荷包,都拿出來,替妙珠置點啥!」
「不必,不必!」胡雪巖急忙辭謝:「沒有這個規矩。」
大家都贊成,只有胡雪巖堅辭不允,俞武成心直口快,便即問道:「老胡,你是不是怕我們掃了你的面子?」
「大哥!」胡雪巖覺得他的話不中聽,但不能不表示惶恐,「你怎麼說這話?我只好不響了。」
「對!」俞武成笑道:「不是我這樣子說,沒有辦法叫你不開口。來,來,我癡長兩歲,第一個莊該我。」這桌牌九,味道特別,大家都想輸幾文,讓妙珠有點好處,結果反而扯平了,四個莊,俞武成、劉不才、古應春、楊鳳毛分別推完,結帳只多了兩百五十兩銀子。
「這不夠!再來!」俞武成擄過牌來洗著,「這一下推小的,大家放開手打。」
於是下風出手都不能太少,檯面上有一千六百兩銀子,擲骰分牌,他看了一下,扣住牌不響,三門翻牌,點子都不小,俞武成輕輕將牌一掀,一對寶子,統吃。
「夠了,夠了!我替妙珠謝謝。」俞武成將牌一推,拿銀票集中在桌子中間,笑盈盈地站起身來。
一方牌九隻推一條便散場,劉不才賭了這麼多年,還是第一回見過這種事。輸錢還在其次,賭癮被勾了起來,未免難受,但亦無可奈何,只能罷手。
古應春的感想不同,「俞老真是快人快事!」他說,「我就佩服這種爽快的性子。」
俞武成本來就覺得得意,聽古應春這一說,越發有興,不假思索地大聲說道:「今天我們索性再做件痛快的事。我一說,大家贊成,不過,老胡不准開口。」
「何以不准我開口?」胡雪巖笑著抗議。
「怕你煞風景」
俞武成剛說了這一句,古應春已猜到他的心裡,深怕一個說出口,一個有推托,好事變成僵局,所以急忙攔在前面說:「俞老,俞老!你請過來。」拉到旁邊一問,果不其然,俞武成就趁此刻,要為胡雪巖與妙珠撮合,現成的酒席,便是喜筵,賀客賀禮,也都來了。辦了喜事,胡雪巖明天好回蘇州去幹正經。
「俞老,你的美意,我那位小爺叔一定感激。不過,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他到底有何難處,還不曉得。你老的一句話,重似千金,說出來,他不能說個不字,但心裡如果有什麼嘀咕,想來你也不願意。交朋友,總也彼此絲毫無憾,你說是不是呢?」
「絲毫無憾」這句話,俞武成聽不懂,但他的意思是很容易明白的。仔細想一想,自己有點冒失,說出話來,收不回去,面子上下不來,豈非自討沒趣?這樣想著,便對古應春油然而生敬服之心。
「不錯,不錯。老古你想得周到,如今,你看這件事怎麼辦?」
古應春知道他好熱鬧,更知道他的性情是那種自以為是好意,便不許人不受的紈褲脾氣。再細想一想胡雪巖的態度,對妙珠已經回心轉意好事有望,便答應由他去作個探問。
私下一談,胡雪巖的答覆是古應春再也想下到的,「我已經叫老周接妙珍來了。」他說:「俞老一開口,我就懂了,既然如此,回頭就煩你們兩位跟妙珍談一談,什麼都好答應,只有一樣:不能老住在外面。」
「小爺叔!」古應春楞了一下說:「我曉得你意思已經活動了,不想變得這麼快?是怎麼想了一想?」
男女間事,無理可喻,胡雪巖的改變心意,是決定於重新貼上「胡寓」門牌的那一刻,而到底又是什麼原因讓他決定貼上「胡寓」的門牌,是為了妙珠忽作懸崖勒馬之計而受了感動,還是一時興起?已莫可究詰。不過,他是個不肯欺心的人,既然有此決定,即令不為人知,亦不可相負。至於趁今天納寵,無非不願辜負朋友的好意,樂得「湊興」。
感到興趣的,自然不止俞武成和古應春,未吃喜酒,先鬧新房,都擠在妙珠屋中,歡然諧笑。等妙珍一到,俞武成和古應春「做媒」,代為談判條件,問她有何要求?
「我沒有要求,這是件好事,我只有高興。不過,我總得問問妙珠的意思。」
這是理所當然的,便讓她們姐妹密談。妙珍的意思,怕胡雪巖將來會變心,要他拿出一筆錢來,以防人老珠黃,後半輩子的衣食可以無憂。
「你心裡要放明白,不是我在打什麼主意。初出來那兩年的債務,總算弄清楚了,我不想一個錢的好處,他那筆錢拿出來,用你的戶名去存去放,折子仍舊交給你。」妙珍又說,「我們姐妹一場,我完全是為你著想。」
「那就跟他要三千銀子好了。」
妙珠的身價,應該不止三千兩。不過這樁喜事,與一般情形不同,妙珍也就不便再多勸。把話轉到古應春那裡,他不需徵詢胡雪巖的意見,便代為答應了下來,當時向這一晌掌管著胡雪巖的財務的劉不才,如數要足銀票,用個紅封袋套好,封簽上寫明「奩儀」,交了給妙珍。
妙珍再轉交妙珠,她卻不肯收,送給姐姐,作為敬意。妙珍無論如何不要,姐妹倆推讓了半天,最後作為妙珠托她代為放息,妙珍才收下那個「紅包」。
酒闌人散,妙珠方得有機會跟胡雪巖說話。只是原有無數語言,迫不及待地想傾吐,而到了此時,反覺無從說起。望著高燒的紅燭,回想這兩天的波折,心裡不辨是悲,是喜,是感慨,還是感激——感激日日在唸經禮拜的白衣大士,菩薩有靈,終於如願以償。
胡雪巖的心思也跟她差不多,在緋色的光暈中,有著如夢似幻的感覺,凝視著鏡中的宜喜宜嗔春風面,自不免興奮而得意,但想到在蘇州的芙蓉,不由得又生歉意。就這樣心潮起伏,便想不起該怎麼找兩句話來跟妙珠說了。
「洞房」中是出奇地沉寂,寂靜得燈花爆裂的聲音都聽得見。這使得炒珠大起警覺,也可以說是大起疑慮,如此良宵,決不該有這樣清冷的光景,於是覺得有句話非說不可。
「你懊侮了是不是?」她問。
胡雪巖很詫異,「懊悔什麼?」他反問一句。
「懊悔不該自己貼上『胡寓』那張條子?」
「沒有這話!我做事從來不懊悔的。」
妙珠默然。這總算是一種安慰,但究不知他真心如何?也許口中否認,心裡真有悔意。那樣子倒是自己該懊悔孟浪了。
生米已經煮成熟飯,卻還未了咽。她心裡在想,錯了一步,錯不得第二步,寧可落下笑柄,也不能自誤一輩子,無論如何得要試出他的真心來。一念到此,立刻有了計較。要試別人的真心,先得自己表示真心,她毫不遲疑地打開一隻描金皮箱,從箱底取出首飾箱來,開鎖揭蓋,送到胡雪巖面前。
箱子裡有玉鐲、寶石、戒指、珠花、金鎊、珈南香手串,都用新棉花包著,此時一樣一樣揭開來放在桌上,五光十色,令人目眩。胡雪巖不解所謂,忍不住問道:「你這樣獻寶幹什麼?」
「我的私房都在這裡。喏,你看!」她撿起一扣存折,遞給胡雪巖。
「你自己的東西,用不著給我看!」他不著存折,順手拋在首飾箱裡。
「這些首飾,我自己估一估,值兩萬銀子。你看呢?」
「我不大懂。」胡雪巖說:「快收起來!財不露白。如果這時候外面有個賊在偷看,以後就危險了。」
「不要緊的!這房子嚴密得很,圍牆極高,不怕賊來。」妙珠略停一下,回入正題:「我留著這些東西無用,說不定如你所說,叫賊偷了去,反害得我心疼,不如交了給你。」
「交給我做什麼?」
「咦!那還不是隨便你,做生意派點本錢也是好的。」
聽得這兩句話,胡雪巖的感想極多,但最後卻是笑了出來,想到「唱本」上的故事:公子落難,花園贈金,大魁天下,奉旨歸娶。看起來,妙珠多少也有這樣子的想法。
這一笑,顯得有些輕侮,妙珠微感不悅,正色說道:「我是誠心誠意的正經話。」
「我曉得你是誠心誠意。可惜,」胡雪巖想了想,還是將那句話說了出來:「你這番誠心,用錯了地方。」
「怎麼呢?誠心待人還會錯?」
「本心不錯,用得不得當。你要遇見一個肯上進的窮書生就好了,將來不說中狀元,進京趕考中個進士好了,明媒正娶,還掙副誥封給你。那有多好?」
「我不稀罕。只要」
「只要怎麼樣?」
「只要」妙珠很吃力地說:「只要你不變心就好了。」
胡雪巖默然。覺得所遇到過的幾個女子,以妙珠用心最苦,脅之以死,動之以利,先怕嫁不成,嫁成了又怕人變心,心眼兒這麼多,將來怕難得相處。
他的心裡很矛盾,有畏懼也有憐惜,因而既想設法將剛結上的紅絲剪斷,卻又覺得割捨不下,就這躊躇莫決之際,聽得妙珠幽幽地歎了口氣。
「唉!嫁雞隨雞,嫁狗隨狗,我也跟你一樣,做事不會懊悔的。將來都看你!反正不管怎麼樣,我姓胡是姓定了。」聽得出來,這是從心底掏出來的真話。她有這樣的表示,自己便再無別的主意好打。但是胡雪巖也警覺到,此時不宜輕許諾言,宜乎硬起心腸來,言明在先。
「你這樣一片誠心待我,我怎麼肯變心。不過,我有為難之處,你也該體諒。將來有不得不讓你委屈的地方,你肯不肯咬起牙關來承受?」
妙珠咬一咬牙,答了一個字:「肯!」
「那就好了。什麼委屈,這時候也不必去說它,總之將心比心,到時候你肯為我設想,就曉得我要你受那種委屈,也是無奈。」
這番話曖昧難明,妙珠認為必須問個清楚:「你倒說說看,是啥委屈?讓我心裡也好有個預備。」
「譬如說,我明天一早就要走了,丟下你一個人在這裡,豈不是委屈了你?」
「像這樣,不算委屈。」妙珠又問:「還有呢?」
「還有?」胡雪巖搖搖頭,「一時無比說起。反正都是這種事出無奈的情形。我們先談明天,我走了以後,你怎麼樣?」
「自然是關起門來過日子。」
這樣的答覆,是可以意料得到的。但說出口來,有聲音灌入耳中,少不得要想一想,這一想,便有疑問了。
「你是過慣了熱鬧日子的,一個人清清冷冷,熬得下來嗎?」
話問得很坦率,也很實在,可是妙珠卻覺得不中聽,因而語聲中便有不服氣的意味:「你看著好了,看我熬得下來,熬不下來?」
熬不下來又如何?胡雪巖心裡在想,將來紅杏出牆丟了自己的面子。這件事非同小可,必得好好想個辦法。生米已經煮成熟飯,說不算也不行,那就只有一條路好走。
對這一重姻緣,一直優柔寡斷、訪煌游移、自己都不知道如何是好的胡雪巖,恢復了他的明快果斷的性格,「妙珠!」他用毫不含糊的語氣說:「這些東西你自己先收起來,有機會我替你做點『小貨』,是你的私房,我決不來動你,至於丟你一個人在這裡,我也不放心,你等我明天一走,就收拾收拾行李,我再來接你,我想把你擺在上海。」
到底有了個明確的了斷!轉彎抹角,終於逼出了他心裡的話,妙珠大為欣慰。但是,他還有個芙蓉在那裡,又將作何處置?
「此刻在蘇州的『那一個』呢?」
「你是說芙蓉?」胡雪巖毫不遲疑地答道:「我拿她擺在湖州。」這就很容易明白了,他預備立三個「門口」,除了杭州在老家,上海、湖州各一處。上海是繁華之地,而且要做生意,就礙常住上海,比較上以自己的處境最優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