蝴蝶與棋 正文 灼熱的天空
    今天夾鎮制鐵廠的煙囪又開始吐火了,那些火焰像巨獸的舌頭,粗暴地舔破了晴朗的天空。天空出血了。我看見一朵雲從花莊方向浮游過來,笨頭笨腦地撞在煙囪上,很快就溶化了。煙囪附近已經堆滿了雲的碎絮,看上去像黃昏的棉田,更像遍佈夾鎮的那些鐵器作坊的火堆。天氣無比炎熱,我祖父放下了所有窗子上的竹簾,隔窗喊著我的名字。他說你這孩子還不如狗聰明,這麼熱的天連狗都知道躲在樹蔭裡,你卻傻乎乎地站在大太陽下面,你站在那兒看什麼呢?

    整個正午時分我一直站在石磨上東張西望,夾鎮單調的風景慵懶地橫臥在視線裡,冒著一股熱氣,我頂著大太陽站在那兒不是為了看什麼風景,我在眺望制鐵廠前面的那條大路。從早晨開始大路上一直人來車往的非常熱鬧,有一支解放軍的隊伍從夾鎮中學出來,登上了一輛綠色的大卡車,還有一群民工推著架子車從花莊方向過來,吱扭吱扭地往西北方向而去。我還看見有人爬到制鐵廠的門樓上,懸空掛起了一條紅格標語。

    我總覺得今天夾鎮會發生什麼事情,因此我才頂著大太陽站在石磨上等待著。正午時分鎮上的女人們紛紛提著飯盒朝制鐵廠湧去,她們去給上工的男人送飯,她們走路的樣子像一群被人驅趕的鴨子,只要有人朝我掃上一眼,我就對她說,不好啦,今天工廠又壓死人啦!她們的腳步嚘然停住,她們的眼睛先是驚恐地睜大,很快發現我是在說謊,於是她們朝我翻了個白眼,繼續風風火火地往制鐵廠奔去。沒有人理睬我。但我相信今天夾鎮會發生什麼事情。

    除了我祖父,夾鎮沒有人來管我。可是隔壁棉布商邱財的女兒粉麗很討厭,她總是像我媽那樣教訓我,我看見她挾著一塊布從家裡出來,一邊鎖門一邊用眼角的光瞄著我,我猜到她會叫我從石磨上下來,果然她就尖著嗓子對我嚷嚷道,你怎麼站在石磨上?那是磨糧食的呀,你把泥巴弄在上面,糧食不也弄髒了嗎?

    今天會出事,我指著遠處的制鐵廠說,工廠的吊機又掉下來了,壓死了兩個人!

    又胡說八道,等我告訴大伯,看他不打你的臭嘴!她板著臉走下台階,突然抬起一條腿往上搐了搐她的絲襪,這樣我正好看見旗袍後面的另一條腿,又白又粗的,像一段蓮藕。我不是存心看她的腿,但粉麗大驚小怪地叫起來,你往哪兒看?不怕長針眼?小小年紀的,也不學好。

    誰要看你?我慌忙轉過臉,嘴裡忍不住念出了幾句順口溜,小寡婦,面兒黃,回到娘家淚汪汪。

    我知道這個順口溜恰如其分地反映了粉麗在夾鎮的處境,因此粉麗被深深地激怒了。我看見她跺了跺腳,然後揮著那卷棉布朝我撲來,我跳下石磨朝大路上逃,跑到來家鐵鋪門口我回頭望了望,粉麗已經變成了一個淺綠色的人影,她正站在油坊那兒與誰說話,一隻手撐著腰,一隻手把那卷棉布罩在額前,用以遮擋街上的陽光。我看見粉麗的身上閃爍著一種綠玻璃片似的光芒。

    我祖父常常說粉麗可憐,我不知道她有什麼可憐的,雖說她男人死了,可她爹邱財很有錢,雖說她經常在家裡扯著嗓子哭嚎,但她哭完了就出門,臉上抹得又紅又白的,走到哪兒都跟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我懶得搭理她,可是你不搭理她她卻喜歡來惹你,歸根結底這就是我討厭粉麗的原因。

    遠遠的可以聽見制鐵廠敲鐘的聲音,鐘聲響起來街上的行人走得更快了,桃樹上的知了也叫得更響亮了,只有一個穿黃布襯衫的人不急不慌地站在路口,我看見他肩背行李,手裡拎著一隻網袋,網袋裡的臉盆和一個黃澄澄的銅玩意碰撞著,發出一種異常清脆的響聲。我覺得他在看我,雖然他緊鎖雙眉,對夾鎮街景流露出一種鄙夷之色,我還是覺得他會跟我說話。果然他朝我走過來了。他抓著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額頭,一邊用惡狠狠的腔調對我說話,小孩,到鎮政府怎麼走?

    他一張嘴就讓我反感,他叫我小孩,可我估計他還不滿二十歲,嘴上的鬍鬚還是細細軟軟的呢。我本來不想搭理他,但我看見他的腰上挎著一把駁殼槍,槍上的紅纓足有半尺之長,那把駁殼槍使他平添了一股威風,也正是這股威風使我順從地給他指了路。

    小孩,給我拿著網袋!他拽了我一把,不容分說地把網袋塞在我手裡,然後又推了我一下,說,你在前面給我帶路!

    我從來沒有遇見過這麼霸道的人,他這麼霸道你反而忘記了反抗,世界上的事情有時就是無理可說的。我接過那只網袋時裡面的東西又匡啷匡啷地響起來,我伸手在那個銅玩意上摸了摸,這是喇叭吧?我問道,你為什麼帶著一個喇叭?

    不是喇叭,是軍號!

    軍號是幹什麼用的?

    笨蛋,連軍號都不知道。他粗聲粗氣地說,部隊打仗用的號就叫軍號!宿營睡覺時吹休息號,戰鬥打響時吹衝鋒號,該撤退時吹撤退號,這下該明白了吧?

    明白了,你會吹軍號嗎?

    笨蛋,我不會吹帶著它幹什麼?

    我們夾鎮不打仗,你帶著軍號怎麼吹呢?

    他被我問得不耐煩起來,在我腦袋上篤地敲了一下,讓你帶路你就帶路,你再問這問那的我就把你當奸細捆起來,他走過來一奪回了那只網袋,朝我瞪了一眼說,我看你這副懶懶散散的樣子,一輩子也別想上部隊當兵,連個網袋也拿不穩!

    就這樣我遇見了尹成,是我把他帶到鎮政府院子裡的。我不知道他到夾鎮來幹什麼,只知道他是剛從部隊下來的幹部。夜裡邱財到我家讓祖父替他查賬本,說起稅務所新來了個所長,年紀很輕卻凶神惡煞的,我還不知道邱財說的人就是尹成呢。

    夾鎮稅務所是一幢兩層木樓,孤零零地聳立在鎮西的玉米地邊。那原先是制鐵廠廠主姚守山給客人住的棧房,人民政府來了,姚守山就把那幢木樓獻給了政府,他想討好政府來保住他在夾鎮的勢力,但政府不上他的當,姚家的幾十名家丁都被遣走了,姚家的幾百條槍支都被沒收了,政府並不稀罕那幢木樓,只是後來成立了稅務所,木樓才派上了用處——這些事情與我無關,都是那個饒舌的邱財來串門時我聽說的。

    我常常去稅務所那兒是因為那兒的玉米地,玉米地的上溝裡藏著大量的蛐蛐。有一天我正把一隻蛐蛐往竹筒裡裝,突然聽見玉米地裡迴盪起嘹亮的軍號聲。我回頭一看便看見了尹成,他站在木樓的天台上,一隻手抓著軍號,另外一隻手拚命地朝我揮著,衝鋒號,這是衝鋒號,他朝我高聲叫喊著,你還愣在那兒幹什麼?你耳朵聾啦?趕緊衝啊,衝到樓上來!

    我懵懵懂懂地衝到木樓天台上,喘著氣對他說,我衝上來了,衝鋒幹什麼?尹成仍然鐵板著臉,笨蛋,這幾步路跑下來還要喘氣?他說著將目光盯在我的竹筒上,語氣突然變得溫和起來,小孩,今天抓了幾隻蛐蛐啦?我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尹成冷不防從我手中搶過了一節竹筒,他說,讓我檢查一下,你逮到了什麼蛐蛐?

    我看得出來尹成喜歡蛐蛐,從他抖竹筒的動作和眼神裡就能看出來,但這個發現並不讓我高興,我覺得他對我的蛐蛐有所企圖,我又不是傻瓜,憑什麼讓他玩我的蛐蛐,我上去奪那節竹筒,可氣的是尹成把我的手夾在腋下,他的胳膊像鐵器一樣堅硬有力,我的手被夾疼了,然後我就對著他罵出了一串髒話。

    你慌什麼?尹成對我瞪著眼睛,他說,誰要你的蛐蛐?我就看一眼嘛,看看這兒的蛐蛐是什麼樣。

    看一眼也不行。弄死了你賠!

    我賠,弄死了我賠你一隻。尹成鬆開了我的手,跟我勾了勾手指,他說,我逮過的蛐蛐一隻大缸也盛不下,一隻蛐蛐哪有這麼金貴,你這小孩真沒出息。

    尹成倒掉了搪瓷杯裡的水,很小心地把蛐蛐一隻隻放進去,我看見他在屋簷上拔了一根草,非常耐心地逗那些蛐蛐開牙,你都逮的什麼鬼蛐蛐呀?都跟資產階級嬌小姐似的,扭扭捏捏的沒有精神!尹成嘴裡不停地奚落著我的蛐蛐。他說,這只還算有牙,不過也難說,咬起來多半是逃兵,我看乾脆把它們都踩死算了,怎麼樣,讓我來踩吧?

    不行,踩死了你賠!我又跳了起來。

    尹成咧開嘴笑了笑,他把那些蛐蛐一隻隻裝回竹筒,對我擠著眼睛說,看你那熊樣,我逗你玩呢。

    我眼睛很尖,我注意到他把竹筒還給我時另一隻手蓋住了搪瓷杯的杯口,因此我就拚命地扒他的手想看清杯裡是否還留著蛐蛐,而尹成的手卻像一個蓋子緊緊地扣著杯子不放,這麼僵持了好久,我靈機一動朝天台下喊起來,強盜搶東西羅!這下尹成慌了,尹成伸手摀住我的嘴,不准瞎喊!他一邊朝四周張望著一邊朝我擠出笑容,他說,你這小孩真沒出息,我也沒想搶你的蛐蛐,我拿東西跟你換還不行嗎,怎麼樣,就拿這杯子跟你換?

    不行!我餘怒未消地把手伸進杯子,但杯子裡已經空了,我猜尹成已經把蛐蛐握在手裡,他空握著拳頭舉到空中,身子晃來晃去地躲避著我,我突然意識到尹成很像鎮上霸道的大孩子,偏偏他年紀比我大,力氣也比我大,遇到這種情況識趣的人通常不會硬來,後來我就識趣地坐下來了,但嘴裡當然還會嘀嘀咕咕,我說,玉米地裡蛐蛐多的是,你自己為什麼下去逮呢?

    笨蛋,我說你是笨蛋嘛,他臉上露出一種得勝的開朗的表情,他說,我是個革命幹部,又不是小孩子,撅著屁股逮蛐蛐?成何體統,讓群眾看見了什麼影響?

    我看著他小心翼翼地把那只蛐蛐放回搪瓷杯裡。杯子不行,等會兒還得捏個泥罐,他自言自語地說著,回頭朝我看了一眼,大概是為了安撫我,他走過來摸了摸我的腦袋,你還撅著嘴?不就一隻蛐蛐嘛?告訴你解放軍不拿群眾一針一線,可是你不要杯子,我還真想不出拿什麼東西跟你換,你別瞪著我的軍號,我就是把腦袋給人也不會把軍號給人的,要不我給你吹號吧,反正這幾天夾鎮沒有部隊,吹什麼都行。

    吹號有什麼意思?我的目光開始停留在尹成腰間的駁光槍上,我試探著去觸碰駁殼槍,你給我打一槍,我說,打一槍我們誰也不欠誰。

    不行,小孩子怎麼能打槍?他的臉上幡然變色,抬起胳膊時捅了我一下,滾一邊去!他朝我怒聲吆喝起來,給你梯子你就上房啦?你以為打槍跟打彈弓似的?子彈比你的蛐蛐金貴一百倍,一槍必須撂倒一個敵人你懂不懂?怎麼能讓你打著玩?

    尹成發怒的模樣非常嚇人,難怪邱財他們也說他凶。我突然被嚇住了,撿起竹筒就往樓下跑,但我還沒跑下樓就被他喊住了,給我站住,尹成扶著天台的護欄對我說,我可從來不欠別人的情,告訴我你想打什麼,我替你打,只要不打人和牲畜,打什麼都行。

    我站在台階上猶豫了一會兒,隨手指了指一棵柳樹上的鳥窩,然後我就聽見了一聲脆亮的槍響,而柳樹上的鳥窩應聲落地,兩隻朝天翁向玉米地俯衝了一程,又驚惶地朝高空飛去。

    槍聲驚動了稅務所小樓裡的所有人,我看見他們也像鳥一樣驚惶地竄來竄去,有個稅務幹部抓住我問,誰打槍。哪兒打來的槍?我便指了指天台上的尹成,我說,反正不是我打的槍。

    所有人都抬眼朝尹成望著,尹成正在用紅纓擦駁殼槍的槍管,看上去他的神色鎮定自若,你們都瞪著我幹什麼?尹成說,是槍走火啦,再好的槍老不用都會走火的。

    我聽見稅務員老曹低聲對稅務員小張說,他打槍玩呢,就這麼屁大個人,還來當稅務所長。我知道兩個稅務員在說尹成的壞話,這本來不關我什麼事,但尹成的那一槍打出了威風,使我對他一下子崇敬起來,所以我就扯著嗓子朝尹成喊起來,他們說你打槍玩呢!他們說你屁大個人還當什麼稅務所長!

    我看見尹成的濃眉跳動了一下,目光冷冷地掃視著兩個稅務員,尹成沒說什麼,但我分明看見一團怒火在他的眸子裡燃燒。然後尹成像餓虎下山一樣衝下台階,一把揪住了稅務員小張,樓下的人群都愣在那裡,看著尹成抓住小張的衣領把他提溜起來,瘦小如猴的小張在半空中尖叫起來,不是我說的,是老曹說的!尹成放下小張又去抓老曹,老曹臉色煞白,撿了塊瓦片跳來跳去的,你敢打我?當著群眾的面打自己的同志?,你還是所長呢,什麼狗屁所長!老曹這樣罵著人已經被尹成撞倒在地,兩個人就在稅務所門口扭打起來,我聽見尹成一邊喘氣一邊怒吼著,我讓你小瞧我,讓你不服氣,我立過三個二等功,三個三等功,我身上留著一顆子彈十五塊彈片,你他媽的立過什麼功,你身上有幾塊彈片?

    我看老曹根本不是尹成的對手,要不是邱財突然冒出來拉架,老曹就會吃大虧了。誰都看得出來尹成拉開了拚命的架式。他的力氣又是那麼大。邱財上去拽人的時候被尹成的胳膊掄了一下,差點摔了個狗啃泥。

    邱財不知道是從哪兒冒出來的,他這會兒倒像幹部似的夾在尹成和老曹之間,一會兒推推這個,一會兒搡搡那個,世上沒有商量不了的事,何必動拳頭呢?邱財眨巴著眼睛,拍去褲管上的泥巴,他說,幹部帶頭打架,明天大家都為個什麼事打起來,這夾鎮不亂套了嘛?

    稅務員老曹不領邱財的情,他對邱財瞪著眼睛說,邱財,你這個不法奸商,你想渾水摸魚吧,我們打架輪不到你來教訓我們,我會向領導匯報的。

    你看看,好心總成驢肝肺。邱財噴著嘴轉向尹成說,尹同志年輕肝火旺,又是初來乍到,水上不服人的脾氣就暴,這也不奇怪,尹同志明天到我家來,我請你喝酒,給你接風,給你消消氣。

    尹成沒有搭理邱財,我看見他低著頭站在那兒,令人疑惑的是他突然嘿嘿一笑,然後罵了一句髒話,操他娘的,什麼同志?我現在沒有同志!人們都在回味尹成的這句話,尹成卻推開人群走了,我看見尹成大步流星地走到路邊那棵老柳樹下,撿起被打碎的鳥窩端詳了一會兒又扔掉了。然後他對著柳樹撒了泡尿。他撒尿的聲音也是怒氣沖沖的,好像要淹死什麼人,因此我總覺得尹成這個幹部不太像幹部。

    今天從椒河前線撤下來的傷兵又擠滿了夾鎮醫院,孩子們都湧到醫院去看手術,看見許多的士兵光著身子大汗淋漓地躺在檯子上,嘴裡嗷嗷地吼叫著。大夫用鑷子從他們身上夾出了子彈,噹啷一聲,子彈落在盤子裡,孩子們就在窗外拍手歡呼起來,有人大聲數著盤子裡的黃澄澄的彈頭,也有人擠不到窗前來,就在別人身後像猴子似的抓耳撓腮,一蹦一跳的,我知道他們都是衝著那些彈頭來的,等會兒醫生把盤子端出來,他們會湧上去把那些彈頭一搶而光。夾鎮從來沒有打過仗,孩子們就特別稀罕子彈頭這類玩意兒,當然我也一樣,雖然尹成給過我幾顆,有一次他還開玩笑說要把肩胛骨裡的彈頭挖出來給我,我知道他在開玩笑,但假如他真那麼做我會樂意接受的。

    有個年輕的軍官左手掛了彩,用木板繃帶懸著手,他在水缸邊洗澡,用右手一瓢一瓢地舀水,從肩上往下澆。我看見尹成風風火火地闖進醫院的院子,他見到洗澡的軍官嘴角就咧開笑了,他朝我擺了擺手,然後躡手躡腳地走到軍官身後,提起一桶水朝他頭上澆去。

    看得出來尹成跟那個徐連長是老戰友,他們一見面就互相罵罵咧咧的,還踢屁股,尹成見到徐連長臉上的烏雲就逃走了,到夾鎮這些日子我第一次看見他咧嘴傻笑。後來尹成就拽著徐連長往稅務所走,我跟在他們身後,聽見他們在談論剛剛結束的椒河戰役,主要是談及幾個戰死的人,那些人我一個都不認識。

    徐連長說,小栓死了,踩到了敵人的地雷,一條腿給炸飛了,操他娘,我帶人撤下來時他還在地上爬呢,鐵生上去背他,他不願意,說要把那條腿找回來,鐵生剛把他背上他就嚥氣了。

    尹成說,操他娘的,小栓才立過一個三等功呀。

    徐連長說,老三也死了,胸前挨了衝鋒鎗一梭子彈,也怪他的眼病,一害眼病他就看不清動靜,悶著頭瞎衝,身上就讓打出個馬蜂窩來了。

    尹成說,操他娘的,老三家裡還有五個孩子呢,誰犧牲也不該讓他犧牲,他也才立過二個三等功呀。

    徐連長說,老三自己要參加打椒河,他老犯眼病,年紀又大了,組織上已經安排他轉地方了,他非要打椒河不可,老三也是個倔人嘛。

    操他娘的,尹成低著頭走了幾步,突然嘿地一笑,說,也沒有什麼可惜的,老三跟我一個脾氣,死要死得明白,活要活得痛快,他要是也跟我似的去個什麼夾雞巴鎮,去個什麼稅務所悶著閒著,還不如死在戰場上痛快。

    你還是老毛病,什麼痛快不痛快的?徐連長說,干革命不是圖痛快,革命事業讓你在戰場上你就在戰場上,讓你在地方上你就在地方上,不想幹也得於,都是黨的需要。

    那你怎麼不到地方來?尹成說,你怎麼不來夾鎮當這個稅務所長?憑什麼你能打仗上戰場,我就得像個老鼠似地守著那棟破樓?

    你他媽的越說越糊塗了,徐連長說,我知道你最不怕死,可我告訴你,你尹成是黨的人,黨讓你去死你才有資格去死,黨讓你活著你就得活著,像隻老鼠怎麼了?革命不講條件,革命需要你做老鼠,你還就得做好老鼠!

    我在後面忍不住哈咯地笑起來,尹成猛地回過頭朝我吼道,不准偷聽,給我滾回家去。尹成一瞪眼睛我心裡就犯怵,我只好沿原路往回跑,跑出去沒多遠我就站住了,心想我何必這麼怕尹成呢,我祖父說尹成不過是個愣頭青,他確實是個愣頭青,跟誰說話都這麼大吵大嚷的,一點也不像個幹部,我鑽到路邊姚家的菜地裡摘了條黃瓜咬著,突然聽見尹成跟那個徐連長吵起來了,他們吵架的聲音像驚雷閃電遞次炸響,菜地裡的幾隻鳥也被嚇飛了。

    徐大腦袋,你少端著連長的架勢教訓我,你以為你能帶著一百號人馬上戰場就了不起了,你就是當了軍長司令我也不尿你的壺,徐大腦袋,你除了腦袋比我大多幾個臭文化,你有哪點比我強?

    徐大腦袋,你別忘了,我在十二連吹號時你還在給地主當幫工呢,打沙城的時候你還笨得像只鵝,你伸長了脖子爬城牆,要不是我你的腦袋還在脖子上嗎?操他娘,你忘了我脖子上這塊疤是怎麼落下的?是為你落下的呀!

    徐大腦袋,我問你我身上有多少光榮疤,十五塊對嗎?你才有幾塊光榮疤,我知道你加上這條胳膊也才八塊,十五減八等於七對嗎?徐大腦袋你還差我七塊呢,差我七塊呢,憑什麼讓你在戰場上讓我下地方?

    我聽清楚的就是尹成的這些聲音。從夾鎮西端去往稅務所的路上空曠無人,因此尹成就像一頭怒獅盡情地狂吼著,吼聲震得路邊的玉米葉子沙沙作響。我很想聽到徐連長是怎麼吼叫的,但徐連長就像一個幹部,他出奇地安靜,他面對尹成站著,用右手托著懸綁的左臂,我沿著玉米地的溝壟悄悄地鑽過去,正好聽見徐連長一字一句地說出那句話。

    徐連長說,尹成,你是不應該來夾鎮,你應該死在戰場上,否則你會給黨臉上抹黑的。

    徐連長說完就走了,他疾步朝夾鎮走去,甚至不回頭朝尹成看一眼,我覺得徐連長的言行都有藐視尹成的意思,一個幹部藐視另一個幹部,這是我所不能理解的,透過茂密的玉米葉子,我看見尹成慢慢地蹲在路上,他在目送徐連長離去,尹成的臉上充滿了我無法描述的悲傷,我不知道他為什麼突然蔫了下來,更加讓我驚愕的是他蹲在路上,一直捏弄著一塊土疙瘩,我看見他的臉一會兒向左邊歪,一會兒向右邊歪,脖子上的喉結上下聳動著,我覺得他像要哭出來了。

    我拿著那條咬了一半的黃瓜走到尹成面前,我把黃瓜向他晃著,說,要不要吃黃瓜?

    尹成抬起手拍掉了我手裡的黃瓜,他看了我一眼,又低下頭瞪著那塊上疙瘩。我聽見他用一種沙啞乏力的聲音說,小孩,去把徐連長叫回來,我要跟他喝頓酒,我要跟他好好聊一聊,徐大腦袋,他才是我的同志呀。

    他已經走遠了,我指著遠處徐連長的身影說,是你自己把他氣走的,你罵了他,你把他氣走了。

    我不是故意氣他的。尹成說,我見到他心裡別提有多高興。怎麼說著話就鬥起嘴來?好不容易見一次面,怎麼能這樣散了?

    你罵他徐大腦袋,你說他的光榮疤不如你多嘛。我說。

    我真是給他們氣糊塗了。我跟徐大腦袋頭挨頭睡了三年呢,天各一方的又見面,怎麼就氣呼呼分了手?他們還要去打西南,這一走我恐怕再也見不到尖刀營的同志了。尹成這時把我的腦袋轉了個向,我正在納悶他為什麼要轉我腦袋呢,突然就聽見了尹成的哭聲,那哭聲起初是低低的壓抑住的,漸漸的就像那些滿腹委屈的孩子一樣嗚嗚不止了。我在一旁不知所措,我想尹成是個幹部呀,平時又是那麼威風,怎麼能像孩子似的嗚嗚大哭呢?我忍不住地往尹成身邊湊,尹成就不斷地推開我的腦袋,尹成一邊哭一邊對我嚷嚷,你從這裡滾開,快去把徐大腦袋追回來,就說我不是故意的,我想找他聊一聊的,我想跟他一起喝頓酒!

    是你把他罵走的,你自己去把他叫回來嘛。我賭氣地退到一邊說,我才不去叫呢,我又不是你的勤務兵!

    這時候稅務所木樓裡有人出來了,好像是稅務員老曹站在台階上朝我們這裡張望,我捅了捅尹成說,老曹在看你呢!尹成一下子從地上跳了起來,他在臉上胡亂抹了一把,突然想起什麼,惡狠狠地看著我說,今天這事不准告訴任何人,你要是告訴別人我就一槍崩了你!

    我知道他所說的就是他嗚嗚大哭的事情,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忍住,不把這件事情告訴別人。

    我與稅務所長尹成的友誼在夾鎮人看來是很奇怪的,我常常在短褂裡掖個蛐蛐罐往稅務所的木樓裡跑,稅務員們見我短褂上鼓出一塊,都想拉住我看我藏著什麼東西,我沒讓他們看見,是尹成不讓我把蛐蛐罐露出來,他喜歡與我斗蛐蛐玩,卻不想讓人知道,我知道那是我們之間的秘密,我也知道我與尹成的親密關係就是由這些秘密支撐起來的。

    我祖父常說夾鎮人是勢利鬼,他們整天與鐵打交道,心眼卻比茅草還亂還細,他們對政府陽奉陰違,白天做人,夜裡做鬼,唯恐誰來沾他們的便宜。從制鐵廠廠主姚守山到小鐵匠鋪的人都一個熊樣,他們滿臉堆笑地把一布袋錢交到稅務所,出了小樓就壓低嗓音罵娘,他們見到尹成又鞠躬又哈腰的,嘴裡尹所長大所長尹同志這樣地叫著奉承著,背過身子就撇嘴冷笑。有一次我在稅務所樓前撞見姚守山和他的帳房先生。聽見姚守山說,我以為來個什麼厲害的新所長呢,原來是個毛孩子,雞巴毛大概還沒長全呢,他懂什麼稅,懂什麼錢的交道!哪天老曹他們起了反心,把錢全部弄光了他也不知道!帳房先生說,別看他年輕,對商會的人凶著呢。姚守山冷笑了一聲說,凶頂個屁用?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他再凶也不敢在夾鎮掏槍打人。

    我轉身上樓就把姚守山的話學給尹成聽,尹成坐在桌前擦那把軍號,起初他顯得不很在意,他還說,小孩子家別學著婦女的樣攪舌頭,背後怎麼說我都行,我反正聽不到。但我知道他是假裝不在意,因為我發現他的眉毛一跳一跳的,他突然把桌上什麼東西狠狠地摔在地上,然後用腳跟狠狠地踩著。我一看是一盒老刀牌香煙,我知道那是姚守山送來的,姚守山經常給幹部們送老刀牌香煙。

    這條資本家老狗!尹成吼了一聲,從地上抬起那盒踩爛的香煙,塞到我手裡說,給我送還給姚守山去,你告訴他讓他等著瞧,看我怎麼收拾他們這些反革命資本家!

    我不去。我本能地推開那盒爛香煙,我說,我又不是你的勤務兵,我們還是斗蛐蛐玩嘛。

    誰跟你鬥蛐蛐?尹成漲紅了臉,一把揪住我的耳朵,你以為我是小孩,整天跟你鬥蛐蛐玩?操你娘的,你也敢小看我?你們夾鎮人老老少少沒一個好東西。

    我的耳朵被他揪得快裂開了,我想好漢不吃眼前虧,我不應該跟他強的,於是我一邊掰尹成的手一邊叫喊著,我沒說你是小孩,你是大人,大人不能欺負小孩。

    尹成鬆開了我的耳朵,但他還是伸出一隻手抓著我,瞪著我說,別跟我耍貧嘴。這盒煙你到底送不送去?

    我趕緊點點頭,抓過那盒煙就往外跑,但你知道我也不是那麼好惹的,跑出木樓我就衝著樓上大喊了一句,尹成,你算什麼好漢,你是個毛孩子,你雞巴毛還沒長全呢!

    沒等尹成應聲我就跑了,我覺得我跟尹成的友誼可能就此完蛋了。這要怪姚守山那條老狗,也要怪我自己多嘴多舌,但說到底還要怪尹成,他是個幹部,怎麼可以跟孩子一樣,耳朵盛不住一句話,心裡壓不住一件事?夾鎮的幹部多的是,他們都有個幹部的樣子,而尹成他怎麼威風也不像個幹部,我突然覺得夾鎮人沒有說錯,尹成是個愣頭青,尹成是個毛孩子,尹成他,就是個孩子!

    我懷著對尹成的滿腔怨恨一口氣跑到制鐵廠,看門的老王頭把我堵在門口,他說,你慌慌張張的跑什麼?廠裡不准小孩來玩。我就把那盒爛煙啪地拍在老王頭手上,兇惡地大喊道,尹成派我來的,告訴姚守山,讓姚守山小心他的狗命!

    老王頭張大了嘴巴瞪著我,你胡說些什麼呢,到底是誰要誰的命?

    尹成要姚守山的狗命,尹成要槍斃姚守!我這麼大聲喊了一嗓子就往家跑了,反正我已經完成了尹成的任務,我懶得再管他們的事了。

    就在那天夜裡。邱財跑到我家來眉飛色舞地透露了一件關於尹成的新聞,說姚守山糾集了夾鎮的一批商人去鎮政府告尹成的狀,鎮長把尹成找去狠狠地訓了一頓。尹成那小子真是個愣頭青呀,鎮長訓他他也嘴硬,鎮長一生氣就把他的槍收掉啦!邱財眨巴著眼睛,突然嘻嘻笑起來,他說,我看著那小子從鎮政府出來,還踢雞撒氣呢,也怪了,那小子腰上掛個駁殼槍還像個小幹部,如今腰上沒了駁殼槍,怎麼看都是個半大小子呀。

    我祖父說,他本來就是個孩子,他還不知道到夾鎮工作有多難呢,十八九歲的孩子,怎麼鬥得過夾鎮的這些人渣?

    棉布商的女兒粉麗端著一匾紅棗出來了,粉麗端著紅棗在門口走來走去的,陽光灑滿了空地,可她就是拿不定主意把匾放在哪裡,我看見她乜斜的眼神就知道她的心思,粉麗比她爹邱財還要小氣摳門,她就是害怕誰來偷吃她家的紅棗。

    我把紅棗曬這兒了,你可不准偷吃。粉麗說,偷吃別人家的紅棗會拉不出屎的。

    你才拉不出屎呢,我說,你們家的紅棗送我我也不吃。

    逗你玩呢,你生什麼氣呀?粉麗伸手在匾裡劃拉著紅棗說,怎麼不見你去找尹成玩了,他不理你啦?

    他不理我?我哼了一聲,轉過臉說,是我不理他。

    尹成到底有多大?還不滿二十吧,怪不得會跟你玩呢,粉麗說,不過也難說,有的人天生長得孩子氣,沒準他還比我大一兩歲呢,你該知道的,尹成有二十了吧?

    我不知道,你自己去問他!我說。

    我怎麼去問他,他多大關我什麼事?粉麗朝我翻了個白眼,兩隻手揮著驅趕空中的蒼蠅,她腕子上的一對手鐲就叮噹叮噹地響起來,我爹請他來家喝酒呢,粉麗突然說,請了好幾次了,你說他肯不肯來?

    他才不會來喝你家酒,幹部不喝群眾的酒。我說。

    哎喲,你是他肚子裡的蛔蟲呀?粉麗咯咯地笑起來,說,你怎麼知道他不肯來,萬一他來了呢?

    我就是不願意和粉麗說話,有一搭沒一搭的讓人討厭。雜貨店的婦女們都說邱財不想讓粉麗在家吃閒飯,急著要把女兒再嫁出去,我看粉麗自己也急著想嫁人,要不她為什麼天天塗脂抹粉穿得花枝招展的?我突然懷疑粉麗是不是想嫁給尹成,她要真那麼想就瞎了眼了,尹成是個革命幹部,怎麼會娶一個討厭的小寡婦?說尹成從來不正眼看一下姑娘媳婦,我覺得他跟我一樣懶得搭理她們。

    我沒想到尹成那天傍晚會來敲我家的窗子,我以為他不會再理睬我了,因為我祖父覺得尹成的麻煩一半是我惹出來的,我的嘴太快,我唯恐天下不亂,祖父為此還用刷子刷過我的嘴。尹成在外面敲窗子,我祖父就很緊張,他以為尹成是來找我算賬的,他對著窗外說,我孫子給尹同志惹了麻煩,我已經教訓過他了,他以後再也不敢啦,但尹成還在外面敲窗子,他說,他還是個孩子嘛,能給我惹什麼麻煩?我要去喝酒,想讓他陪陪我。

    我走到外面,耳朵又被尹成拉了一下,他說,你敢躲著我?躲著我也不行,你就得當我的勤務兵。我注意到他的皮帶上空蕩蕩的,我說,鎮長真的收了你的槍?尹成拍了拍他的髓部原先掛槍的位置,他敢收我的槍?是我自己交出去的,他們怕我在夾鎮殺人嘛。尹成做了個掏槍瞄準的姿勢,他用手指瞄準著制鐵廠的煙囪,然後我聽見尹成罵了句髒話,他說,操他娘的,沒了槍人還是不對勁,走起路來飄飄悠悠的,睡覺睡得也不踏實。尹成說到這兒噎了一下,突然把手在空中那麼一劈,說,去喝酒喝酒,喝醉了酒心裡才舒但!

    尹成領著我朝昌記飯莊走,走到那裡才發現飯莊關了門。隔壁鐵匠鋪裡的人說飯莊老闆夫婦到鄉下奔喪去了。尹成站在那兒看鐵匠們打鐵,看了一會兒說,不行,今天真是想喝酒,不喝不行。然後他突然問我邱財家住哪裡,我一下就猜到尹成想去邱財家喝酒,不知為什麼我驚叫起來,不行,你不能去他家喝酒!尹成說,怎麼不能去?我還怕他在酒裡下毒嗎?我又說,你是幹部,不能喝群眾的酒!尹成這時候朗朗地笑起來,他是什麼群眾?尹成說,他是不法商人,家裡的錢都是剝削來的,他的酒不喝白不喝!

    我幾乎是被尹成脅迫著來到了邱家門前,站在邱家的台階上我還建議尹成到我家去喝酒,我記得祖父的床底下有一壇陳釀白酒的,但尹成不聽,他偏偏要去邱家喝酒。我覺得他簡直是犯迷糊了,你爺爺是群眾,不喝群眾的酒,尹成說,我就要喝不法商人的酒!

    出來開門的是棉布商的女兒粉麗,粉麗把門開了一半,那張白臉在門縫裡閃著一條狹長的光,我聽見她哎呀叫了一聲,然後就不見了,只聽見木履的一串雜沓的聲音。然後邱財舉著油燈把我們迎了進去,邱財的臉在油燈下笑成了一朵花,他抓著尹成的手說,尹所長呀,盼星星盼月亮,我總算把你盼來啦。

    邱財家就是富,我們剛剛在桌邊坐下。一碗豬頭肉就端上來了,花生米、煎雞蛋和白面饅頭也端上來了,端饅頭的是粉麗,粉麗把一展熱饅頭放到桌上,嘟著紅紅的嘴吹手指,一邊吹手指一邊還扭著腰肢,她斜脫著尹成說,剛出鍋的饅頭,燙死我了。

    我看著尹成,尹成看著邱財,邱財正撅著屁服從香案下取酒,邱財說,粉麗,你愣在那兒幹什麼?趕緊招呼客人呀。

    粉麗又扭了扭腰肢,突然就往尹成身邊一坐,粉麗坐下來時還莫名其妙地白了我一眼。

    我說,你別朝我翻白眼,我又不要吃你家的飯,是他讓我陪著的。

    尹所長膽子這麼小呀?粉麗給尹成排好了筷子和碗,抿著嘴噗哧一笑,說,到我家吃個飯還要人陪著,怕誰吃了你呀?

    我發現從粉麗坐下來那一刻起尹成就很不自在,尹成的脖子轉來轉去的,眼睛好像不知往哪兒看,後來他就看著我笑,但我知道尹成很不自在,我看見他臉紅了,額頭上冒出豆大的汗珠,我看見他的身板僵直地挺在凳子上,邱財終於把一罈酒抱到桌上,也就在這時尹成突然站起來說,你家這凳子怎麼扎人呢?尹成拍了拍凳子就往我身邊擠過來,他說,我還是坐這兒,坐這兒舒坦些。

    粉麗把腦袋湊到那張凳子前,說,凳子上沒釘,怎麼會扎人呢?但邱財朝他女兒瞪了一眼,沒釘子怎麼會扎人?邱財說,尹所長說有釘子就是有釘子,他坐那邊不也挺好嗎?

    後來就開始喝酒了。

    起初只有邱財沒話找話,尹成對他愛理不理的,我看著尹成一口口地喝酒,一碗酒很快見底了,粉麗就很巴結地又倒上一碗。粉麗的眼神像笤帚一樣在尹成身上掃來歸去的,但尹成就是不看她,尹成不看她她還干坐在那裡,我覺得粉麗有點兒賤,也有點可憐巴巴的。

    邱財說,尹所長我不是在你面前充好人,那次姚守山帶著商會一幫人去告你的狀,我就是沒去呀,我還想攔著他們,可惜沒攔住,姚守山那人你知道的,夾鎮地方一霸,張開一隻手就遮住半邊天呢。

    尹成說,他遮什麼天?稱什麼霸?哪天露出了狐狸尾巴,一槍讓他去見閻王爺。

    邱財說,尹所長你不知道呀,好多人在背後說你壞話,就連你們稅務所的老曹也在反對你,他說你嘴上沒毛辦事不牢,說你連算盤都不會打還來當稅務所長,還有小張,他也在背後譏笑你,他們對你就是不服氣呀。

    尹成說,誰都對我不服氣,都在暗裡給我使絆子呢,用不著你來挑唆,我全知道,邱財你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你請我喝酒安的什麼心?以為我不知道?你想拉攏腐蝕我呢,可我就是不怕,我在前線打仗死了兩次都活過來了,我還怕你們這些不法商人?我怕個球!

    邱財說,尹所長這話說哪兒去了?我邱財可沒想拉攏腐蝕你,我邱財擁護革命在夾鎮也有了名,怎麼能說是不法商人呢?我邱財做的是小本生意,可哪次交稅我不爭個第一呀?

    尹成說,你們都是兩面派,明裡一套,暗地一套,我又不是傻瓜,我還不知道你們這些不法商人的心思?我什麼都知道。

    邱財的笑臉漸漸地撐不住了,他的筷子也被尹成碰到了地上,我俯下身去看邱財撿筷子,看見的是一張陰沉的幾近猙獰的臉。桌子底下的那張臉使我倒吸了一口涼氣,我突然想到什麼,於是湊到尹成耳邊說了一句悄悄話,我說,你要小心,他們想把你灌醉了暗害你。但是尹成聽了卻哈哈大笑起來,尹成豪邁地笑著說,誰敢暗害我?借他十個膽子也不敢!

    我知道尹成喝得半醉了,我看著他的臉一點點地變成雞冠色,聽著他的嗓門越來越大,突然覺得這事不公平,我不喝酒,又不吃邱財的菜,憑什麼陪著尹成呢?再說我也困了,我的眼皮漸漸往下沉了,有幾次我從凳子上站起來,都被尹成扯住了,尹成說,不准走,你得陪著我,等會兒說不定要你扶我回去呢。邱財在旁邊賠著笑臉說,小孩子家入夜就困,你還是讓他去睡吧,你要喝醉了我扶你回去。尹成對邱財說,我跟我的勤務兵說話,沒你的事,誰要你扶我回去,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安的計麼心?

    我不知道尹成為什麼非要讓我陪著他,他還抓了一把花主米硬往我嘴裡塞,他說,不准睡,不准當逃兵,等我喝夠了心裡就舒但了。等我心裡舒坦了我們就走,尹成說著還跟我勾了勾手指。勾了手指我就不能走了。我本來是想遵守諾言陪他到底的。但我突然想撒尿了,尹成這次放開了我。他說,撒完尿就回來。回來扶我走,我也喝得差不多啦。

    我在外面的月光地裡撒了一泡尿,事情就發生了變化。我撒尿的時候還想著去陪尹成,但不知怎麼搞的,最後我撞開了我家的門,爬到了我的涼席上,碰到涼席我大概就睡著了。我想那天夜裡我是太睏了,把尹成的事情忘了個一乾二淨。

    我也不知道那天夜裡邱財家遼發生了什麼事情,那大概是整個夏季最涼爽的一夜了,我一覺睡到天亮。天亮時隔壁棉布商家裡又響起了粉麗嗚嗚的啼哭聲,我祖父把我弄醒了。他問我昨天夜裡我們在邱財家幹了些什麼,我睡眼惺忪地說,沒幹什麼,他們喝酒呢,祖父諦聽著隔壁的動靜說,沒幹什麼會鬧成這樣?隔壁大概出了什麼事了。我突然想到了什麼,差點驚出一身冷汗,邱財把尹成暗害了!我這麼喊了一句就往門外跑,我先去撞邱財家的門,但邱財硬是把我推了出來。我就又朝稅務所那邊飛奔而去。隔著很遠我聽見從木樓中傳出一陣嘹亮的軍號聲,是軍營中常常聽見的早號,我一下就放心了。我覺得尹成在那天早晨的吹號聲驚天動地,似乎在訴說一件什麼事情,但我確實不知道那是一件什麼事情。

    事情過後的那天早晨我去了稅務所小樓。

    我走到樓前正碰上稅務員小張蹲在外面刷牙,他從地上拿起眼鏡來認真地看我,說,又是你,大清早地跑來幹什麼?我說,我又不找你,我找尹成。小張嗤地一笑,站起來擋著我的去路,他昨天夜裡跑哪兒去了?小張指了指樓上,眼睛在鏡片後閃閃爍爍地盯著我,你肯定知道他上哪兒,去喝酒了吧?我因為討厭小張,就甩開他的手說,我不知道!

    我一抬眼恰好看見尹成手執軍號站在天台上,他對我的回答露出了讚許的微笑,我知道這次我立功贖罪了。然後我就聽見尹成對著天空吹了一串衝鋒號,收起軍號對我喊道,今天逢集,我們趕集去!

    尹成如此輕易地原諒我昨天夜裡的背信棄義,我真的沒想到,但我才懶得想那麼多,他帶我去集市我就去,他給我買什麼我就拿。在嘈雜擁擠的夾鎮集市上,尹成顯得心事重重的,他會突然把我的腦袋轉向他,好像要對我說什麼,但每次都是欲言又止。還是我先忍不住了,我說,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嘛。

    尹成為我買了幾隻桃子就把我按在一堆破竹筐上,對我說出了他想說的話。

    我真不知道該不該跟你說這些,尹成搓著他的一雙大手看著我,他說,你還小,你還是個孩子,說這些也不知道你明不明白?

    我明白,你明白的事我就明白。

    我昨天喝醉了,尹成說,我長這麼大就喝過兩次酒,一次是在鳳城下河撈槍,那兒有個土豪在河裡藏了幾十條槍,連長拿了罈酒讓我們喝了下水,說是酒能抗凍,我喝了幾口下冰水,撈了八條槍上來,還真是一點不冷。

    你又說撈槍的事,說過好多回了,還有你爬水塔摸哨兵的事,也說過三回啦!

    好,不說那些事。尹成瞪了我一眼,嚥下一口唾沫,繼續搓著他的手說。我昨天喝醉了。人一喝醉了就把什麼都忘了,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把我的褲衩弄丟了!

    我忍不住咯咯大笑起來,但我的嘴很快就被尹成摀住了,尹成的表情看上去有點兒窘迫也有點慍怒,他說,不准笑,嚴肅起來,我正要問你,你有沒有看見我的褲衩?

    我沒看見,我又不是你媳婦,誰管你的褲衩呀?我推開了尹成的手,開始揉除桃子上的毛霜。

    肯定是讓邱財那狗日的拿走了。尹成的嘴呼呼地往外吐氣,一般殘餘的酒味直撲到我的臉上。肯定是在邱財家裡,尹成按著我的肩膀說,我派給你一個任務,你到邱財家裡把我的褲衩偷出來,你要是完成了任務我給你記一個三等功。

    我可不做小偷,我咬了一口桃子說,到別人家偷東西我爺爺會打死我的。

    那不叫偷東西,那是革命工作呀!尹成說。

    那你自己為什麼不去?是你的褲衩,你去要回來不就行了嗎?我說,邱財家那麼有錢,才不稀罕你的臭褲衩呢。

    笨蛋,跟你這個笨蛋說什麼好呢?尹成推了我一下,蹲在地上抓耳撓腮的,過了一會兒他說,這件事情很複雜,跟你說了你也不會明白的,你還是個孩子嘛。我告訴你,我犯下錯誤啦。

    丟褲衩就算錯誤啦?我說。

    我明明知道邱財那狗日的不是好人,我知道他會給我下圈套,可我還是喝了他的酒。尹成抱著腦袋,目光直直地瞪著地上的幾片雞毛,他說,我喝糊塗啦,我肯定犯下錯誤啦,操他娘的,我鑽了邱財的圈套啦。

    尹成失去了與我說話的耐心,他的腦袋焦燥地轉來轉去,他的眼睛中有一種憤怒的烈焰漸漸燃燒起來,然後他一揚手拍掉了我手裡的桃子,吃,吃,你就知道吃桃子,不准吃了!尹成突然把我從竹筐上拉起來說,走,我們去邱財家,我就不信他敢跟我耍什麼花招?

    我來不及拾起那半隻桃子,就被尹成推到了趕集的人群中,我被尹成推著在密密匝匝的人群中走,有人以為我是尹成抓到的什麼俘虜,他們擠過來,嘴裡嘖嘖有聲地打量我的臉,他們說,尹所長,這孩子犯什麼事了?這真讓我惱火,我就扯著嗓子叫起來,不是我,是邱財,是邱財偷了——我還沒說完嘴巴又被尹成堵住了,那隻手冰涼冰涼的,手心上浸著鹹澀的汗,尹成已經惱羞成怒,他湊到我耳邊惡狠狠地說,你再敢亂喊亂叫的,我宰了你!

    走到集市的盡頭了,我覺得尹成抓著我的那隻大手突然鬆開了。尹成回過頭看著一個打花陽傘的女人,他的眼睛瞪得大加牛鈴,兩道濃眉在前額中央打了個死結,我覺得他的模樣就像是撞見了一個鬼魂。

    打著花布陽傘的女人不是一個鬼魂,不是別人,正是棉布商邱財的女兒粉麗。我看見粉麗的臉抹著一層厚厚的粉霜,,嘴唇搽得又紅又亮,因此粉麗看上去還真的有點像戲台上的女鬼,粉麗站在離我們十幾步遠的地方,她在朝我們這裡看,準確地說她是在看尹成,我覺得她看尹成的目光也有點像戲台上的女鬼,眼睛不像眼睛,像嘴巴那樣張大了要把尹成吃到肚子裡去。然後我聽見粉麗喊了一聲,尹,同,志,呀,聽上去就像女鬼的台詞了,淒淒慘慘的似哭非哭的,我覺得粉麗的樣子實在可笑,我忍不住的咯咯大笑起來。

    我一笑尹成就跳了起來,尹成慌慌張張的一下從地上跳了起來,我完全沒有料到他會如此害怕粉麗,就好像粉麗真的成了一個女鬼。我完全沒有料到尹成看見粉麗會逃之夭夭,尹成撇下我就跑,起初他只是大步地走,但走了沒幾步他就跑起來了,就好像身後有個索命的女鬼。

    後來就出現了夾鎮人津津樂道的那個場面:在集市通往夾鎮的大路上,我在追趕尹成,而粉麗在後面追趕我們——主要是粉麗追我們顯得不成體統,她穿著旗袍打著花布陽傘在路上跑,她緊咬著嘴唇,一手提著旗袍的角邊在路上跑,跑得還挺快的,我沒追上尹成,她卻快把我追上了,我又氣又惱,乾脆就站住了。

    你是個女鬼呀,大白天的在路上追男人,也不嫌害臊。我對粉麗嚷道。

    粉麗手中的陽傘掉倒了地上,這下她終於站往了,她捂著胸口喘氣,喘了一會兒她拾起那把傘,用傘尖捅著我說,好狗不擋道,你別擋著我呀!

    我偏要擋你的道,誰讓你大白天的在路上追男人呢?我張開雙臂站在路上擋著粉麗,我說,你得告訴我為什麼追尹成,我才放你過去。

    粉麗又用傘尖捅了捅我,她的目光仍然追著尹成的去影,你別管我門的事,粉麗說,你什麼都不懂,你不懂我們的事!

    你們會有什麼事?你們到底有什麼事?我說,你告訴我我就放你過去。

    粉麗不搭理我了,她踞起腳尖朝遠處望,尹成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制鐵廠的圍牆後面,她還踮著腳尖傻乎乎地朝那邊張望。我看見粉麗的嘴起初是噘著的,漸漸地就咧開了,然後她的喉嚨裡滾出一種類似打嗝的聲音,我知道地快哭了。我正在納悶她為什麼又要哭呢,粉麗已經嗚嗚地哭開了,她一哭就會把身子扭來扭去的,還像死了親人似的跺腳,這些我都不管,我就是想弄清楚她為什麼要哭,但無論我怎麼追問,她就是不搭理我,她就會用傘尖捅我。我後來就丟下她去找尹成了,我想尹成肯定知道她為什麼這樣出醜的。

    那天的事情把我忙壞了,我在夾鎮的街道與稅務所小樓之間來回奔跑,總想解決個什麼問題。我再次跑到稅務所去,恰好看見尹成提著背包從台階上下來,那只軍號被他拴在褲腰上,人一跑軍號就搖擺起來,當當地撞擊著木欄杆,尹成明明看見我了,但他也不理我,手一揮撩開了辦公室的門簾,然後我就聽見了稅務員老曹和小張七嘴八舌的嚷嚷

    你這是要去哪兒?老曹說。

    去前線,我回尖刀營打仗去。尹成說。

    什麼時候接到的命令?小張說。

    我不管什麼命令不命令的,這鬼地方快把我害死了,我還是去打仗,死在戰場上比現在痛快多啦。尹成說。

    你開什麼玩笑?干革命又不是買小豬,還能挑肥揀瘦的?還能由著你性子胡來?老曹說。

    你給我閉嘴,老曹你算個什麼東西?一身人皮光溜溜的,你有幾塊光榮疤?你就敢來教訓我?尹成又雷吼起來,別跟我翻眼珠子,把你的手伸出來接著鑰匙,給我好好守住錢箱,少一個銅板我回來拿你腦袋。

    稅務所的鑰匙又不是你家倉房鑰匙,想給誰就給誰啦?你給我我還不接呢。老曹在裡面彭彭地敲著桌子。他說,尹成同志我勸你一句,你這樣自由主義——很危險呢。

    老曹你這個四眼狗!我最瞧不上的就是你這號人,上了戰場就尿褲子,到地方反倒成了人啦,你們這號人,我操你們八輩子祖宗,一個敵人也沒撂倒,就會暗裡給自己同志使絆子。尹成的聲音因為暴怒而氣沖屋頂,有一剎那我覺得那幢木樓的屋頂快被他震塌了,我走到窗戶前看見尹成一把揪住了老曹的衣領,一下一下地搡著老曹,老曹你這個四眼狗!你算什麼同志?你也是一個敵人!小張你這條小油蟲,你也不是我的同志,我在夾鎮沒有同志!尹成的喉嚨像被什麼堵住了,他仰起臉吐出一口氣,一邊用手指在眼角上狠狠地擦了一下,我看見了尹成眼睛裡的一點濕潤的淚光,雖然只是一滴淚光,又被他擦去了,我還是擔心尹成會像上次那樣哭出來,要是在老曹小張面前哭出來,那尹成的臉就丟盡了,所幸尹成畢竟是尹成,他很快就清了清喉嚨,滿面鄙夷之色把老曹推到了牆角,他說,誰要你們這種人做我的同志?你們瞧不上我,我更瞧下上你們,我回尖刀營找我的同志去!

    尹成走出稅務所時舉起軍號對著陽光照了一下,我看見一道燦爛的金光在空中掠過,我喊起來,快吹呀,吹一段衝鋒號,尹成你不是要去打仗嗎?但尹成只是把軍號對著他說,我不吹,讓太陽吹。我說,太陽怎麼吹軍號,太陽又沒有嘴!尹成說,太陽會吹軍號,你聽著吧。我看見尹成向著太陽旋轉他的軍號,漸漸地軍號發出一種神奇的嚶嗚聲,這個瞬間我目睹耳間了一個傳奇,太陽吹響了軍號!尹成讓太陽吹響了軍號!你想想還有什麼事能比這種奇跡令我折服呢,就在這個瞬間我決定要追隨尹成,跟他去當兵。

    我說過那一天裡我已經多次來往於通向稅務所的小摟,但最一次心情大下一樣,我是昂首挺胸地跟在尹成身後走,因為我決定要去當兵了,想當兵就得像尹成那樣,昂首挺胸地走。因為我要去當兵了,我再也不怕李麻子家的狗,那條惡狗蹲在路邊朝我汪汪地叫,我飛起一腳。那畜生就嚇跑了。李麻子正在地裡採藥草,他彎起腰咒罵我,我對他也不客氣,拾起一塊泥巴朝他扔去,李麻子還真給我弄傻了。我正在路上耍威風呢,忽然就聽見尹成在前面說,別跟著我,跟著我也沒用,我送你到你爺爺那兒去?走了幾步,尹成又說,夾鎮的人有吃有穿,有吃有穿的人就貪生怕死,貪上怕死的人怎麼能當兵?你也一樣,你也是個貪生怕死的大熊包。

    我被尹成的蔑視激怒了,我猜他還在為偷褲衩的事耿耿於懷,為了證明我的勇敢,我大叫起來,你別小瞧人,我現在就去邱財家把你的褲衩偷出來,偷出來你就帶我走,不准反悔,誰反悔誰就是小狗。

    我沒想到尹成一把拽住了我,你胡說什麼?尹成漲紅了臉,凶狠地逼視著我,誰讓你去邱財家偷褲衩了?我的褲衩穿莊身上呢,你再胡說八道的看我揍扁你!

    我一下子被尹成弄糊塗了,難道他已經忘了早晨的事嗎?我真弄不明白,為什麼尹成老是這樣說翻臉就翻臉,這種人你怎麼跟他交朋友呢?你能想像到我一下子就像霜打的茄子蔫了,我又怨又恨地跟在尹成身後走,突然看見路邊那棵老柳樹,突然就想起了尹成的那支駁殼槍,那支駁殼槍讓鎮長沒收了,到現在還沒有還給他呢,我想起這事便幸災樂禍地笑了,我一笑尹成就回過頭來,於是我對他說,你還去前線打仗呢,槍都讓鎮長沒收了,沒有槍你去打什麼仗?

    尹成這人的耳朵根子就是淺。我這麼一說他就站定會路上了,他的手在褲腰上徒勞地摸索了一圈,當然只摸到那把軍號。只有軍號沒有槍了,這件事尹成應該習慣了,但他還是把手伸到那兒摸了一圈。我說,你怎麼不敢去向鎮長要還你的槍?沒有槍你去打什麼仗呀?尹成的手按著右胯部,緊緊地按著不放,我看見他的臉上又泛出了生鐵的顏色,我懷著怨氣繼續諷刺尹成,我說,腰上拴把軍號算什麼?軍號又不能當槍使,你怎麼不去要還你的槍?你肯定要不回你的槍,誰讓你老犯錯誤?尹成的耳朵根子就是這麼淺,我這麼一說他就解了軍號把它塞進了被包裡,但與此同時我聽見了他咯咯咬牙的聲音,我知道這是一個危險的信號,但我還沒來得及躲閃,人已經被尹成一腳踢進了路邊的玉米地。

    就這麼鬼使神差的,我與尹成又鬧翻了,我剛才還準備跟著尹成去當兵呢,沒一會兒就又和他鬧翻了,我躺在玉米地悻悻地想,尹成這樣的人,被邱財偷去褲衩也是活該!

    我祖父那天正在鎮政府門口與人下棋,他看見尹成背著行李闖進了鎮政府,滿頭大汗的,好像渾身冒著火,尹成進去了沒多久,我祖父就聽見尹成和鎮長吵起來了。

    鎮長說,這會兒你還要去打仗?好像中國革命離不開你似的,告訴你吧,解放軍早就打過了長江,南京早解放了,前一陣上海也解放了,馬上都要解放大西南了,還用得著你尹成去打仗?

    尹成說,我不管那麼多,只要去前線就行,只要能打仗就行,大西南不是還沒解放嗎?我就去大西南!

    鎮長說,隔了幾千里路,你怎麼去?插上翅膀飛著去?尹成,我知道你的毛病,個人英雄主義害死了你,群眾對你很有意見吶,說你動不動就撩開衣服,給人展覽你的光榮疤。

    尹成說,放他們的狗屁,是他們要看我才撩衣服給他們看的。我可不管那麼多,你把我的槍還給我,我要找部隊去。

    鎮長說,我猜到你是來要槍的,本來槍是該還你了,可是你的思想問題越來越嚴重,錯誤越犯越嚴重,把槍還給你會害了你,你死了這條心吧,槍不能還你。

    尹成說,你得把槍還給我,那是我的槍,你給我槍我就走,你別讓我磨嘴皮子了,我不會磨嘴皮子!

    鎮長說,那好吧,我們不磨嘴皮子,我給你一個命令,你聽著,現在你向後轉,正步走,一直走到門口去!

    我祖父這時看見尹成以標準的軍人步伐向後轉,然後正步走,走到鎮政府門日他站住了,他等著鎮長的下一步命令,等了一會兒沒有動靜,他就側轉臉張大了嘴瞪著鎮長。鎮長抽空到院子一角撒了泡尿,鎮長說,還是正步走,目標夾鎮稅務所,給我回去好好工作!

    就是這時候我祖父聽見了尹成的一聲怒吼,尹成像一頭豹子一樣撲到鎮長的身上,他的嘴裡吐出一串髒話,而他的手瘋狂地搶奪著鎮長腰下的那把槍。我祖父親眼目睹了尹成和鎮長的搏鬥,他看見尹成用一隻手卡住鎮長的脖子,把鎮長死死地頂在牆上,而鎮長的雙手只是全力以赴地摀住他的槍,尹成就用另一隻手掰開鎮長的手,祖父說要不是秘書小紅領著一群民兵趕來,真不知道會鬧出什麼事來,祖父說那一刻他覺得尹成是瘋了,只有瘋了的人才會做出這種不計後果的事。

    後來鎮長就叫民兵們把尹成捆綁起來了。尹成被捆綁起來後還在辱罵鎮長,鎮長就在他嘴裡塞了一塊汗中,即使這樣尹成還在用腦袋撞人,鎮長就說,把他關起來!關他幾天禁閉,什麼時候認識錯誤什麼時候放他出來!後來我祖父看見四個民兵像抬鐵砧一樣把尹成抬迸了鎮政府的廂房。

    我難以描述聽到這個消息後的心情,開始時我說,他活該,誰讓他這麼蠻?後來我就不吱聲了,因為祖父目光炯炯地盯著我,似乎在尋找我與這件事情的瓜葛。我被祖父盯得有點心虛,就說,我沒讓他去跟鎮長要槍,是他自己要去的!祖父沉默了一會兒又問我,你們昨天夜裡在邱財家於了什麼啦?我說,我什麼都沒幹,尹成也沒幹什麼,他光是喝酒,他說他的褲權被邱財偷走了。祖父想笑又沒笑出來,他歎了口氣說,尹成還是個孩子,我說他也不會幹那醜事,可他要讓邱家纏上了,什麼都說不清楚,怪不得他心急火燎地要走呢。

    我仍然不知道祖父所說的醜事指什麼,我只是覺得所有的夾鎮人都在自以為是地談論尹成,包括我祖父,你說的都是什麼呀?我這麼為尹成辯駁了一句就去給我的蛐蛐喂豆子去了。喂蛐蛐的時候我突然想起尹成的那只蛐蛐,那只蛐蛐黑牙粗腳勇猛善戰,那只蛐蛐本來是我的,他要離開夾鎮怎麼不把它還給我呢?他總不能帶著它上前線打仗呀。

    坦率地說我去鎮政府見尹成就是為了那只蛐蛐,民兵小禿站在廂房門外看管尹成,他不讓我靠近廂房的窗子。我就遠遠地喊了一聲,尹成,我的蛐蛐呢?我看見尹成從黑暗處一蹦一跳地來到窗前,就像我祖父所說的那樣,尹成被捆起來了,只是他嘴裡的汗中已經沒有了。我看著他這種狼狽的樣子,忍不住地想笑,但尹成投射過來的目光是那麼奇怪,我說不出那是悲傷還是倔強。我第一次發現尹成有著一雙女孩似的水汪汪的眼睛。我以為尹成會罵我,但他卻只是朝我擠了擠眼睛,他說,蛐蛐在我襯衣口袋裡呢,你來摸一下,看看它是不是還活著。

    我往窗邊跑,被小禿捉住了。小禿說,他在關禁閉,不准跟他說話!我正在猶豫呢,尹成在窗裡喊起來,別怕他,你這麼膽小,怎麼去前線打仗?我被尹成這麼一喊憑空多了一個膽子,硬是從小禿的腋下擠到窗前。我的手迫不及待地在尹成的口袋上按了一下,尹成又叫起來,你他媽的輕點呀,小心把它壓死,口袋用別針縫著呢。我解開尹成口袋上的別針,伸手一摸就摸到了蛐蛐冰冷的屍體,於是我失聲尖叫起來,死啦,死啦,你把它弄死了!

    我從尹成臉上看到了相似的如喪考妣的表情,不是我弄死的!尹成愣了一下,隨後朝裡面蹦了一步,他用一種負疚的目光看著我說,肯定是剛才打架的時候讓他們擠死的,不能怨我,你他媽的怎麼怨我呢?

    不怨你怨誰,這蛐蛐我是借給你養的,弄死了你就得賠我一隻,賠我一隻大黑牙!

    賠就賠,你個小氣鬼。尹成說,等我出去了就給你抓一盆蛐蛐來,抓個蛐蛐還不容易?

    你不是說幹部抓蛐蛐會讓人笑話嗎?

    去他媽的幹部,誰稀罕?尹成惡狼狠地罵了一聲,他跳到廂房角落裡,挨著牆慢慢坐下,沉默了一會兒,尹成突然嗤地一笑說,我哪兒是當幹部的人?這回好了,這回我想當幹部也當不成了,鎮長說我的錯誤是反黨,他誣賴我反黨呢!

    看守尹成的小禿這時候咳嗽了一聲,他走過來不容分說地把我拉開,他不敢對尹成怎麼樣就拿我撒氣。他說,你再賴這兒我就把你也捆起來,讓你們哥倆一起關禁閉!

    我被小禿推出政府的門洞時差點撞到一個人,是粉麗提著一隻籃子,像一個賊似地左顧右盼的,貓著腰往裡面走。我的手碰到了她的籃子,一隻雪白的饅頭就從籃子裡飛到了地上,粉麗哎喲叫了聲,手上忙著拾饅頭,嘴一張就罵開了,你們兩個要上法場呀,眼睛長在後腦勺上啦,饅頭都掉在地上還讓人怎麼吃?

    掉在地上怎麼就不能吃?小禿涎著臉嬉笑道,代吃呀。

    誰給你吃?粉麗說,你這號人就配吃牛糞。

    你這是給誰送饅頭呀?小禿說,還沒拜堂成親呢,就學上王寶鍘探寒窯來啦?

    你管不著,粉麗噘起嘴吹了吹那只慢頭,放回籃子裡,她對小禿扭了扭腰說,我跟尹成是同志關係,你們再說三道四的,看我不撕爛你們的嘴!別把你那桿爛棍橫在我面前,讓我進去!

    誰也不讓進。小禿仍然用長矛擋住粉麗,他說,鎮長說了,尹同志犯了大錯誤,尹同志在關禁閉,誰也不讓進!

    我偏偏就要進!粉麗推操著小禿,一揮手把長矛打掉了,好你個小禿子,當了民兵自以為是個人了?那次趕集誰趁亂捏我屁股了?是哪個畜生捏我的?你再堵著我,我就告你個調戲婦女罪!

    粉麗一鬧小禿就軟了,小禿給粉麗讓出一條路,說,讓你進去也沒用,門鎖著呢,人也給捆著呢,你就是提一籃燕窩饅頭他也沒法吃,還不如給我吃了呢。

    你們捆著他?你們不給他吃飯?粉麗的又黑又細的眉毛擰成個八字,粉麗的眼睛不停地眨巴著,手指戳到了小禿的鼻樑上。你們吃了豹子膽啦?粉麗說,他是革命幹部,他是戰鬥英雄呀,你們怎麼敢這樣對他?

    我的姑奶奶呀,你別衝著我來了,小禿左右躲閃著粉麗的手指,他說,不關我的事,是鎮長下的命令,鎮長說尹成犯了大錯誤啦。

    鎮長算什麼東西?他身上有幾塊光榮疤,他就敢把尹同志捆起來了?粉麗朝鎮長的辦公室狠狠地啐了一口,然後就環顧著鎮政府的院子,捏細嗓子喊起來了,尹同志哎,你在哪裡呀?我給你送饅頭來啦!

    是我把粉麗帶到廂房的窗邊的,粉麗這種女人也實在沒意思,我好心給她帶路,她還死死捂著籃子裡的饅頭,生怕我搶了她的饅頭,她還嫌我在旁邊礙事,想攆我走,可我就是不走,我倒想聽聽粉麗和尹成有什麼悄悄話說。

    粉麗拗不過我,就一邊朝我翻白眼一邊敲起廂房的窗子來,她說。尹同志呀,你餓壞了吧?我給你送饅頭來啦。

    尹成在裡面一聲不吭,我看見他坐在幽暗的角落裡,好像是坐在他的黃背包上。

    粉麗說,這可怎麼辦呢?藍子塞不進來,饅頭是進嘴的,總不能一個個扔進來呀,這幫人,他們怎麼就這樣狠心呢?

    尹成還是一聲不吭,我以為他睡著了,我也朝他喊了一聲,他不說話,但我聽見什麼東西撞在牆上,發出慌亂而清脆的撞擊聲。是那把軍號,我看見那把軍號在幽暗中閃著唯一的明亮的光芒。

    粉麗又說,尹同志,你別生他們的氣,忍著點,過兩天他們就放你出來了,尹同志你是革命幹部戰鬥英雄,他們敢把你怎麼樣?嘁,他們才不敢把你怎麼樣呢。

    我聽見尹成在裡面清了一下喉嚨,我知道他遇到了難堪的事總要這樣清喉嚨的,過了一會兒我果然聽見了尹成甕聲甕氣的說話聲,尹成說,這是我們同志之間的矛盾,不要你管。你趕快帶上饅頭回去吧,我不想吃,我不吃你的饅頭。

    粉麗愣了一下,遷怒於我地送給我一個白眼,粉麗敲了敲窗子又說,尹同志呀,人是鐵飯是鋼,天大的事在身上也得吃飯,人不能不吃飯呀!

    你別叫我同志,誰是你的同志?你們一家人死纏著我,沒安什麼好心!

    尹成突然又發作了,他總是把人嚇得一驚一咋的,我看見他從角落裡站起來了,剛站起來又訇然坐下,我不知道他想幹什麼我正在琢磨尹成是怎麼回事呢,粉麗已經嗚嗚地哭開了。粉麗倚著窗捂著臉哭,一邊哭一邊還跺腳。她一哭我就覺得很滑稽,我趁機從籃子裡抓了一隻饅頭扔進窗子,我說,尹成,饅頭還熱著呢,你不吃就是傻瓜。

    粉麗一哭邱財就應聲而來了。邱財滿臉殺氣地衝過來,手臂一揮就給了粉麗一記耳光,你哭什麼哭?我還沒死呢,你就在這裡給我哭喪?邱財一手操起裝饅頭的籃子,一手推著粉麗,邱財說,還不給我回家?丟人丟到政府來了,拿了這麼多饅頭,這麼多饅頭給誰吃?我們家開面廠啦?我們家糧食吃不光啦?要你到這裡來充好人。

    也就在這時候小禿帶著鎮長和幾個幹部來了,粉麗看見他們哭聲便戛然而止,她從旗袍襟上抽出一塊絲帕捂著臉,貓著腰從那群人身邊逃過去了。鎮長沉著臉問邱財,你女兒怎麼回事,跑到政府撒潑來了?她跟尹成是怎麼回事?她跟尹成到底什麼關係?邱財對鎮長笑臉相迎,邱財說,他們沒有什麼關係吧?人家尹同志是革命幹部,我家粉麗看得上他,他可看不上粉麗呀!要不粉麗給他送饅頭,他也不會把她罵出來,門不當戶不對的,能有什麼?鎮長你可別聽外面的謠言呀。鎮長走近邱財,搶過他手裡的籃子檢查那堆饅頭,他還掰開一隻饅頭看裡面有沒有藏了什麼,饅頭裡什麼也沒有,饅頭只是饅頭而已,鎮長就撕了一片放進嘴裡,小心地品嚐著。邱財在一邊叫起來說,鎮長你這是在幹什麼呢,你還怕粉麗在饅頭裡下毒?這真冤枉死人了,她就是毒死了自己也不會給尹同志下毒呀。鎮長對邱財冷笑了一聲,說,你們腐蝕毒害革命幹部的陰謀詭計多著呢,不一定要靠下毒嘛。

    我看見邱財的臉被鎮長說得紅一陣白一陣的,他一邊搖頭嗤笑著一邊往人群外面鑽,有幾個看熱鬧的鐵匠伸手去抓藍子裡的饅頭,邱財就啪啪地打那些手,邱財指桑罵槐地說,這是毒饅頭,這是毒饅頭!誰敢吃就讓他七竅流血,誰敢吃就讓他進棺材!

    今天夾鎮熱得快要燒起來了,天空中不見一絲雲彩,沒有雲彩也就沒有了風,只有滾燙的陽光大片大片地落下來,落在制鐵廠的煙囪和煤山上,落在夾鎮空寂的街道上,落在我們房屋屋頂的青瓦上,只要你仔細傾聽,便可以聽見太陽烤的屋頂青瓦的聲音,所有被烤的的青瓦都在辟剝辟剝地呻吟或喘息。

    我不知道夾鎮為什麼突然變得如此安靜,細細聽才發現是鎮上的十幾家鐵匠鋪停止了工作,不懼炎熱的鐵匠們放下了長錘,夾鎮便徹底地安靜了。這種安靜令人陌生,因此我覺得夾鎮變成了一座灼人的墳墓。

    我正在家裡大聲朗讀小學課本時,突然聽見有人在敲窗,是隔壁的粉麗站在外面,她大概是剛洗過澡,濕漉漉的頭髮一直垂到腰際,看上去活像一個女鬼,粉麗一邊梳她的頭髮,一邊用木梳敲我家的窗板,她說,你還不快去?尹同志放出來啦,你怎麼還不去呀?

    我說,你沒頭沒腦地嚷什麼?你讓我去哪兒?)

    粉麗說,去稅務所呀,尹成回稅務所了,我說鎮長不敢把他怎麼樣的!撤了所長又怎樣?他不還是個幹部?咦,你還愣著幹什麼,還不快去?

    我就是不愛聽粉麗說尹成的事,主要是覺得她不配對尹成好,所以粉麗一說尹成的名字我就不耐煩,我說,我早知道這事了,還用得著你說?你自己想去就去唄,我們的事不用你來管。

    哎喲,你倒神氣起來了?粉麗在窗外格格一笑,她說,你們倆有個屁事?你以為你就是他的同志啦?告訴你吧,尹同志實在是太孤單了才找你玩的,你能頂什麼事?你還什麼都不懂呢。

    粉麗尖牙利齒的時候我就更討厭她,我跑到窗邊,像趕蒼蠅一樣把她趕走了。我祖父在裡屋的鼾聲忽起忽落,他說,你跟誰說話呢?快讀你的書。我捧起課本又大聲讀了幾句,但課本上的字卻視而不見了,耳朵裡也隱隱約約地聽見了軍號的迴響,不知為什麼,我想起尹成就會聽見軍號的迴響,聽見軍號的迴響我便會往尹成身邊跑。

    正午時分我就要去找尹成的,但我祖父把門反鎖上了。我去祖父的床邊搜尋掛鎖鑰匙時,被他一把揪到了床上,他按著我的手說,躺這兒睡覺,這麼熱的天跑出去人會烤焦的!我只好躺著等祖父的鼾聲再響起來,他睡覺時總是鼾聲如雷,但討厭的是只要我一動彈他就醒了,而且他睡得這麼糊塗還知道我的心思,他說,今天不准去找尹成,以後也不准找他,那孩子腦筋缺根弦,放不下那桿槍,哪天他起了殺性,一槍把你崩了!我申辯道,他沒有槍,鎮長早把他的槍收啦!祖父說,沒有槍還有手呢,他掐死個人更容易。祖父說完又呼嚕嚕地睡著了,人睡著了兩隻手卻醒著,像鐵鉗夾住我的手,因此整個午後時分我只好躺在祖父的床上。我本來不想睡覺,但祖父的呼嚕聲震得我昏昏欲睡,後來我就做了那個奇怪的夢,我夢見尹成對著太陽搖晃那把軍號,尹成站在玉米地裡斜舉著那把軍號,一個勁地搖晃著軍號,軍號發出了一種低沉的嗚咽聲,那聲音真的酷似人的嗚咽,而且嗚咽聲越來越響越來越細碎,我對尹成喊,別讓它哭,你別搖軍號,你吹呀,尹成你吹呀,但夢中的尹成與我形同陌路,他只是回頭漠然一瞥,他把軍號舉得更高,對著太陽搖晃著,然後我突然看見那只軍號從尹成手中落下來了,它像一個金黃色的精靈錚錚有聲地滾過玉米地,朝我這裡滾過來,我想去接住軍號,但我的手卻怎麼也伸不出去,你知道我是在做夢,而我的手是一直被祖父緊緊壓住的。

    那個奇怪的夢使我若有所失,我醒來的時候祖父正用布擦洗涼席上的汗漬,祖父說,你睡覺也不安穩,又打又踢的,看你出了多少汗?我坐在床上回想夢中的軍號,我問祖父,軍號怎麼會哭?軍號也會哭嗎?我祖父想了想說,什麼東西都會哭的,莊稼受旱受澇了會哭,牲口被主人打了會哭,軍號怎麼就不會哭?不打仗了,沒人吹它了,它就哭了嘛。

    按說我一醒就該去找尹成的,但我祖父偏偏要我跟他去菜園澆水,我覺得他是故意阻止我去見尹成,這方面祖父跟夾鎮人一樣勢利,好像尹成犯了錯誤,英雄就變成了狗屎,別人就不該搭理他了,我們為菜園澆水的時候太陽一步步地下了山,我看見棉布商邱財從路上走過。這麼熱的天,太陽下了山,他還穿著長衫長褲,戴著白草帽,在路上東張西望地走。我祖父問他去哪兒,邱財說,去西關跟人談點棉布生意。邱財一邊說話一邊對我們吡著牙笑,他喊著我的名字說,尹同志出來了,你怎麼不找他玩哪?話說到一半他自己給自己打了岔。這麼熱的天,你就別去找人家了,還是陪你爺爺澆菜好,他說著話話又拐了彎,壓低嗓門說,告訴你們呀,尹成犯了大錯誤,當不成稅務所長了。

    我不知道邱財那天為什麼對我們撒謊,假如他告訴我們是去尹成那裡,我正好藉機跟著他去,假如他做事不是那麼鬼鬼祟祟的,假如他肯帶我一起離開菜園,那麼後來的事情肯定就不會發生了。當然話也不能說得這麼滿,邱財討厭我,我還討厭他呢,就算他預見到後來的事,就算他要帶我去稅務所,我還不一定跟他去呢。

    我是天黑以後才溜出家的,我溜出去時我祖父沒察覺,隔壁的粉麗卻突然從門後探出腦袋,對我說,你去哪兒?又去找尹同志呀?我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我去哪兒關你屁事?我怕粉麗去向我祖父告密,因此我撒腿就跑,從西北方向傳來的軍號聲使我越跑越快,到了大柳樹下我才停下來喘了一口氣,讓我納悶的是當我停下奔跑的腳步,一直在我耳朵裡縈迴的軍號聲也悄然地消失了。當我停下腳步,我才發現那陣軍號聲是虛幻的,它僅僅來自我對那把軍號的渴念。

    稅務所小樓不見燈光,黑漆漆地聳立在路邊,遠遠看上去就像一個攔路的怪獸,我無端地有點害怕起來,我想稅務員小張今天怎麼不在燈下打算盤呢,我又想尹成說不定還在鎮政府蹲禁閉,說不定尹成一出來就離開夾鎮去找部隊了呢,我站在通往稅務所的小路上進退兩難,但就在這時候我聽見軍號聲又低沉地若有若無地響起來了,我還看見一大片飛蛾從稅務所那裡飛過來,於是我試探地朝稅務所那裡喊了一嗓子,尹成,尹成,你放出來了嗎?我這麼一喊軍號聲又倏然消失了,這真讓我納悶,更讓我納悶的是軍號聲消失後,另一種聲音清晰地傳入我的耳朵,是誰在潑水,好像有人在水缸邊洗澡。

    我壯著膽子朝水缸那裡跑過去,看見一個人光著身子站在那兒,用一隻水瓢往身上潑水,我一眼就認出那是尹成,是尹成摸黑在水缸邊洗澡,而那把軍號在水缸一側閃的著一圈幽光。

    尹成,我喊你你怎麼不答應?我還以為這裡鬧鬼呢。看見尹成我就鬆了一口氣,我坐到缸沿上,腳踢到了什麼東西,噹的一聲,我低下頭便看見了那把軍號,我說,尹成,你剛才在吹軍號吧?

    尹成轉過身去用水瓢澆他的肩膀,他好像不願讓我看見他光著身子,他說,我要洗個澡,我身上又髒又臭,你離我遠一點。

    我說,你沒吹軍號軍號怎麼會響?你會讓太陽吹軍號,你不會讓月亮也吹軍號吧?

    尹成說,你離我遠一點,我濺了一身的血,我得好好洗一個澡,我的襯衣上全都是血,你離我遠一點。尹成又轉了個身,他不讓我看他的私處,說,才幾個月沒打仗呀,見了血就噁心,我得好好洗個澡。

    我不明白尹成為什麼突然提到血,哪來什麼血?我這麼說著就跳下水缸。我想去拿地上的那把軍號,但尹成衝過來搶先一步抓住了軍號。尹成說,別碰軍號!別碰我的軍號!然後我看見尹成把軍號放在水缸裡用力地漂洗著,水缸裡的水隨之嗚嗚地吟唱起來。尹成說,我的軍號上都是血,我得好好把軍號洗一洗。

    看見軍號淹在水裡我就覺得心疼,我嚷了起來,軍號不能洗的,一洗就吹不出聲來了!。"

    那當然是我一廂情願的抗議,尹成肯定比我更懂洗軍號的危害,但他沒有聽見我的抗議,他只是用力地漂那把軍號,水缸裡的水紛紛濺了出來,我聽見尹成說,軍號上沾著血,我得把血洗掉,你離我遠一點,我得把軍號洗乾淨了。我聽見尹成老在說血呀血的,可我就是沒聽進去,我還譏笑他道,你關了幾天禁閉有點傻了,哪來的血呀?軍號又不是刺刀,軍號上哪來的血呢?

    尹成說,我把軍號當刺刀了,軍號上全是血,我得把軍號洗乾淨

    我從來沒見過尹成這種傻乎乎的樣子,我想尹成大概真是關禁閉關傻了,這種想法使我壯著膽子上前搶那把軍號,我說,你個傻子,快給我住手,我們還是來吹軍號,快來吹吧!我記得就是這時候我的顴骨處挨了冰涼濕潤的一擊,我記得尹成突然用軍號掄向我的面頰,我所熟悉的那種吼叫聲也重返耳朵。離我遠一點!他晃動著軍號對我吼道,我告訴你啦,離我遠一點,今天我殺人啦!那會兒我還不知道疼痛,我摀住右臉顴骨驚恐地望著尹成,我說,尹成你說什麼呀?你真的傻了嗎?

    我看見尹成的暴怒像閃電掠過夜空,僅僅像閃電一掠而過,他很快就平靜了。我看見他把軍號舉高了對著天邊的月亮,太陽能吹響軍號,月亮吹不響的,尹成喃喃自語道。他好像在用軍號照月亮,又好像讓月光照他的軍號。我記得尹成曾經讓太陽吹響軍號,但那天夜裡他沒能讓月亮吹響軍號,也許他不想讓月亮吹響軍號,只是借月光察看軍號是否已經洗濯乾淨,因為他後來把軍號放到我的鼻子前,他說,你替我聞一聞,軍號上還有沒有血的氣味?我忍著傷口的疼痛聞了聞軍號,我說,有點腥味,軍號是銅做的,銅本來就是腥的。尹成這時候突然古怪地笑了,他說,銅是腥的,可邱財的血是臭的,你沒聞到什麼臭味吧?我一時愣在那兒,然後我就聽見尹成說,我把軍號當武器了,我用軍號把邱財砸死啦!

    我以為尹成是在開玩笑,但我一轉眼就看見一隻白草帽掛在旁邊的玉米稈子上,我知道那是邱財的草帽。我還看見王米地陷下去一塊,裡面好像躺著個人。我半信半疑地跑進玉米地,跑進玉米地我一腳踩到了邱財的一隻手,一隻軟綿綿的像棉花一樣的手。我尖叫著跳了起來,然後我拔腿就逃,但我可能嚇糊塗了,我繞著水缸跑了幾圈,最後還是撞到了尹成的懷裡。尹成抱住我說,你看你這孬樣,見了個死人就嚇成這樣,還想去當兵呢。

    尹成那句話對我還是起了點作用的,後來我一直站在水缸後面,小心地與尹成保持著距離,正因為我沒有逃跑,我聽到了尹成本人對尹成事件的解釋——你知道尹成事件後來轟動了整個解放區,而人們在談論這件事情時都會提到一個男孩,說只有那個男孩知道尹成為什麼用軍號砸死棉布商人邱財,那個男孩不是別人,那個男孩當然就是我。

    就在那個炎熱的七月之夜,就在稅務所長尹成殺死棉布商邱財的現場,我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盤問了事件的真相,我以為他不會回答,但出乎意料的是尹成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他把我的肺氣炸了,尹成說,他就像一隻蒼蠅盯著我,他以為我免了職就跟他平起平坐了,他以為我不愛說話是讓他抓著了把柄,他以為我躲他是怕他呢。

    那你把他攆走不就行了?你幹嘛要殺他?

    我的肺氣炸了。尹成說,我不想殺老百姓,可我壓不下那股火呀,他硬要把他閨女塞給我呢,他把我當什麼人了?夾鎮的女人我一個也不要,我就是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要他的閨女。

    你不要她就不要了嘛,他又不能把你們綁在一起,你幹嘛要殺他呢?

    他把我的肺氣炸了。尹成說,他東拉西扯他說我那條褲衩,他來訛我呢,說要把褲衩交給政府。

    他要交政府就讓交唄,你就說是他把你的褲衩偷了,那不就行了?

    那褲衩——不說它了,你還小呢,說這些髒了你的耳朵。尹成說,我早猜到他會拿這事訛我,光為這事我也不會殺他。我不理他他還得寸進尺了,他又東拉西扯跟我說做棉布生意的難處,說他要借一筆錢去進貨,我見他老用眼睛瞄那只錢箱就問他,你想跟誰借錢?他一張嘴就把我氣炸了,他讓我打開錢箱借錢給他呢,他把我的肺都給氣炸了,他以為我犯了錯誤就會跟他勾結呢,他以為我是黨的叛徒呢!

    你別開錢箱,你不給他錢他敢怎麼樣,你不該殺他呀!

    那會兒我還設想殺他,他要光站在那兒說,說到天亮我也不理他,尹成說,可他以為我不說話就是答應他呢,他把手伸到我褲子口袋裡啦,他涎著臉在我口袋裡摸錢箱的鑰匙呢。

    你不該把那鑰匙放口袋裡,你別讓他在口袋裡摸嘛。

    我的肺給他氣炸了,他一摸我我的火就直住頭頂上躥。尹成說,我警告他了,可他就是不怕我呀,他說你能把我怎麼樣,你能白摸粉麗我就不能摸你,我說你再摸一下我就宰了你,他還是涎著個臉,他一點也不怕我了,他說你能把我怎麼樣,你連槍都給鎮長沒收了,他說你連槍都沒了還能把我怎麼樣,他一說到這事我就忍不住了,我的火躥到頭頂上,操起軍號就給了他一下,我實在是忍不住啦!

    你砸他一下他就死了?砸一下死不了的,你剛才也用軍號砸我臉了,我怎麼沒死?

    我不記得砸了幾下。我在河南前線也用軍號砸死過一個國民黨兵,誰記得砸了幾下呢?尹成突然蹲了下來,我看見他在黑暗中用手指擦抹著軍號,軍號在月光下反射出一圈幽幽的光,它的輪廓看上去那麼美麗而又那麼堅硬。我們沉默了一會兒,我們不說話水溝裡的青蛙便聒噪起來,受驚的蚊群也趁機從玉米地裡飛回來,我看見尹成在頭頂上揮舞著軍號驅趕蚊群,他說,這是什麼鬼天氣,熱死人了,這麼熱的天逼你殺人呢。

    你胡說,夾鎮每年都這麼熱,我怎麼沒殺人?

    這麼熱的天,我的腦袋都給熱暈了。尹成說,要不是天熱得你沒辦法,興許我就不會砸他那麼多下,興許就砸一下教訓他。

    是你殺了他,你不能怪天熱,我爺爺說他早就看出來了,他知道你會殺人。

    我不想殺人。主要是心情太壞了,到夾鎮這麼多天我的心情一天比一天壞。尹成說,要不是心情太壞,興許我下手不會那麼狠,興許他就不會死。

    你不能怪心情,心情又不長手,心情不會殺人,是你用軍號砸死人了。

    我用軍號砸死他了,尹成說,看見他嚥了氣我就犯糊塗了,以前我不知殺過多少敵人,他們的腸子粘在我身上我摔兩下就繼續往前衝,我從來沒犯過糊塗,這回我卻站在他身邊犯糊塗了,我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像個傻子似的,怎麼會站在那兒犯糊塗?

    你當然會犯糊塗,他是老百姓,他再壞你也不該殺他嘛。

    我不該殺他。尹成說,我抬頭看了眼天,天那麼黑,我一下就明白了,我為什麼犯糊塗了,以前我打仗殺敵人時太陽當頭照著呢,以前我殺敵人時敵人的鼻孔毛都看得清清楚楚呢,可這回什麼也看不見,就看見他像條狗似的趴在地上,天那麼黑,我什麼也看不見了。我一下子都想不起他是誰啦。

    他是邱財,是粉麗她爹,你別忘了你還在他家喝酒呢,我不讓你喝你偏要喝!

    我把邱財給宰了。尹成說,現在我心裡明鏡似的,我不是犯錯誤,我是犯了罪啦,告訴你你也不懂,現在我的心反而落下來了,到夾鎮這麼多天,我的心一直沒落下來,我的心一直跟著徐大腦袋他們走呢,現在好了,我的心反而落下來了。

    你是幹部,幹部犯了罪會不會拉出去槍斃?

    我正想這事呢,尹成說,他們要是把我槍斃在夾鎮,那我就吃虧了,我可不願意跟邱財換這條命,我正想一件好事呢,他們要是願意讓我死在戰場上就好了,我尹成一條命起碼得換回敵人十條命,他們要是讓我死到戰場上,那我死得也值啦……

    尹成眼睛裡閃爍的光點在黑暗中無比晶瑩剔透,我懷疑那是一滴淚壞,找一直想弄清楚那是不是一滴淚,因此我突然跑過去用手背碰了碰尹成的眼睛,尹成抓了我的手使勁地捏了捏,我以為他會對我發怒,但尹成在那個夜晚把我當成了他的親人,我沒想到尹成會如此坦誠地承認那滴眼淚,你別碰它,別碰它,尹成捏住我的手說,我就是這點沒出息,碰到個傷心事那尿滴子就滴出來了,怎麼忍也忍不住,尹成捏住我句手使勁地晃著,他說,你以後別學我,男子漢大丈夫,一輩子別滴那尿滴子!

    我從來不滴尿滴子!

    我這麼自豪地宣佈著,突然發現尹成其實也有不如我的地方,我因此異常勇敢地走到玉米地裡,繞著邱財的屍體走了幾圈。我用食指碰了碰邱財的手,那隻手像一個枯玉米棒子攤在地上。我突然想起夾鎮人傳人的一件事。說制鐵廠廠主姚守山殺了人就把死人埋在玉米地裡,我想尹成怎麼這麼苯,他為什麼不把邱財埋在玉米地裡呢?於是我朝尹成喊道,你怎麼這麼笨?把他埋到玉米地裡,把他埋起來,誰也不知道你殺人呀。

    尹成還站在水缸邊,尹成在黑暗中穿好了褲子,他說,我不笨、我知道你在動什麼鬼點子,可我不能埋他,我不能做這種事。

    你怎麼這麼笨?埋了他你就逃,等別人發現你早到了前線啦!

    要是我想這麼跑早就跑了,可我就是不能這麼跑,我是個革命幹部,我是黨的人,殺了人就逃,那我還怎麼繼續革命呢,革命只能向前衝,革命不能往後逃的。

    說到革命我知道自己茫然無知,我不再說服尹成臧屍滅跡,但我總覺得有件事情該跟尹成談一談。後來我的目光一直盯著水缸邊的軍號,軍號在那個炎熱的夜晚發出一種奇妙的顫音,軍號在那個炎熱的夜晚好像快跳起來了,好像快奔跑起來了,好像快高聲吶喊起來了,那只軍號在黑暗中凝望它的號手,號手卻凝望著夏夜的黑暗,無人吹奏的軍號便自己吹響了,我聽見了軍號自己吹響的聲音,你知道我想跟尹成談的就是軍號的事情,我想要那把軍號,可我張口結舌地就是開不了口,我想要是尹成自己把軍號送給我就好了,可那好像是不可能的。我正這麼想著奇跡就發生了,我看見尹成拿著軍號走到我面前,他的手像老人似的顫索著,他說話的聲音也像老人一樣顫索著,但每一句話我都聽清楚了。尹成說,過一會天就亮了,天一亮我還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呢,還是把軍號送給你,要不我死了也放不下心,還是把軍號給你吧。

    我正要去接軍號奇跡就發生了,關於那把軍號的奇跡你一輩子也不會相信,而我一輩子也沒有想明白,那把軍號滾燙滾燙的,比鐵匠鋪裡的熱鐵還要燙上一百倍,告訴你你絕不會相信的,那把軍號燃燒起來了!我驚叫著,眼看著那把軍號在尹成手裡慢慢泛紅,軍號之光由古銅色轉為玻璃色,那把軍號慢慢燃燒,最後像一團血紅的篝火似的燃燒起來啦!

    我像個傻子一樣驚叫著,對著那把燃燒的軍號束手無策,我記得尹成一次次把他心愛的軍號往我懷裡放,可我最後還是沒有接住它,因為那時候我祖父打看一盞燈籠來找我了,我祖父在路上一聲聲地喊著我的名字,我覺得我真的像個傻子一樣,我後來沒有去接尹成的軍號,卻撒腿朝我祖父那兒跑過去了。

    然後我聽見了尹成最後的軍號聲,我朝我祖父跑過去時尹成吹響了軍號,嗒嘀嘀嗒嗒嘀嘀嗒,軍號聲一響我跑得更快了,你知道聽見軍號聲我總是跑得比馬還快,我跑得比馬還快,我覺得身邊的空氣呼呼地燃燒起來,整個夾鎮也呼呼地燃燒起來啦。

    第二天尹成從夾鎮消失了,沒有人知道尹成的去向,鎮上的幹部們肯定是知道的,但他們都對這件事諱莫如深。鎮長有一次親自跑到我家來,向我問這問那的問了半天,我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他了。末了我問鎮長尹成的下落,問他尹成會不會被槍斃,他卻不肯告訴我。他不僅不告訴我,還不准我把尹成的事告訴別人。

    我是尹成在夾鎮唯一的朋友,尹成殺人的事我才不會亂說呢。讓我頭疼的是隔壁的粉麗,自從她爹死了以後她老是像個鬼魂一樣跟著我。我走到哪兒她跟到哪兒,她的眼睛腫得像只核桃,蓬頭垢面地跟在我身後。我對她說,你別像個鬼魂似的跟著我,又不是我殺了你爹,粉麗的喉嚨裡就發出一聲打嗝似的嗚咽,她嗚嗚咽咽地說,告訴我尹成在哪兒,我要跟他說一句話,我只要跟他說一句話。

    我不知道粉麗要跟尹成說一句什麼話,問題是我自己還想跟尹成再說句話呢,我想問他那天是我看花眼了,還是軍號真的燃燒起來了。但我知道尹成不會回來了,不管是死是活,尹成終於離開了他討厭的夾鎮。尹成,我的朋友尹成,我所知道的最年輕的革命幹部尹成,他再也不會到討厭的夾鎮來了。

    我後來一直討厭我的故鄉夾鎮。在別人看來這幾乎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情,但我覺得我可以解釋這種厭惡的緣由,其中最重要的一點也許與尹成有關。一個人總是對他童年時代的朋友滿懷赤子之情,我相信我討厭夾鎮是因為夾鎮斷送了我與尹成的友誼,夾鎮毀了尹成,也吹滅了我通往軍旅生涯道路上的一盞指路燈,你知道我本來是會跟著尹成去從軍的。

    大概是六年以後,我在省城參加了工作。我所在的區委負責籌備抗美援朝烈士紀念館,每天都有志願軍烈士的遺物運到紀念館來。有一天我正在佈置櫥窗,一個同事突然揮著一張照片朝我衝過來,他說,小李,這個烈士的名字和你一模一樣!我好奇地看了眼照片後面的名字:李小牛,果然跟我的名字一模一樣。我把照片翻過來,想看一眼這位與我同名同姓的烈士的模樣,我把照片翻過來,看見的是一張年輕而沉鬱的臉,儘管照片已經被朝鮮半島的炮火燒掉了半個角,但是烈士充滿野性的眼睛逼視著我,烈士的嘴角堅毅地抿緊著,不露半絲笑容,而他的一道濃眉高高地挑起來,向我劃出一個問號。我失聲大叫起來——你這會兒大概已經猜到了,烈士李小牛不是別人,他就是我童年時代的朋友尹成。

    一個謎在六年以後終於解開了。不知為什麼我後來在紀念館一角閱讀烈士的材料時有一種如釋重負的心情,坦率地說我並沒有為尹成之死感到悲哀,只是感到慶幸,我不知道尹成是怎麼跑到朝鮮去打美國鬼子的,讓我感到慶幸的是尹成終於完成了他的夙願,尹成終於死在了戰場炮火之中,對於我的朋友來說,他是死得其所了。坦率地說我真是為尹成感到驕傲,我剛知道他隱姓埋名參加了志願軍,尹成總能創造奇跡,我一時無法查考這奇跡是如何出現的,但他去朝鮮打仗用了我的名字,這簡直讓我受寵若驚,我想沒有一件事比它更能說明我們的友誼了。

    有關烈士李小牛——不,應該說有關烈士尹成的文字材料非常簡短。材料中說尹成死於著名的白頭山戰役,尹成為了掩護戰友用身子堵住了一座碉堡的槍眼。唯一讓我悵然若失的就是這段文字這不僅過於簡短,而且許多地方都錯了:譬如尹成的籍貫寫成了我的老家夾鎮,尹成明明是山東人,我老家夾鎮又怎麼能承受這樣的榮譽?譬如尹成的年齡在材料中是十九歲,我記得尹成在夾鎮那年就是十九歲,這麼多年過去了,他怎麼還是十九歲呢?當然我後來很快就想通了,這種錯誤不能歸咎於整理材料的人,那個文書或者宣傳幹事又怎麼知道烈士李小牛就是尹成呢?他也許根本就不認識尹成,又怎麼知道尹成在夾鎮的那段故事呢?

    尹成留下的所有遺物是一隻軍用帆布包,我打開帆布包時一隻軍號訇然落地,一隻像黃金一樣煙煙閃亮的軍號落在我腳下,還散發著戰場特有的焦硝味。我拾起軍號走到了紀念館外,我舉起軍號對準太陽,看見整個天空整個世界都是金黃色的,我聽見陽光震動了空氣,空氣吹響了軍號,然後我所熟悉的尹成的軍號聲響徹了城市的上空。我模仿我的朋友尹成,舉起軍號對準太陽,我看見的就是太陽,還有太陽周圍金黃色的灼熱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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