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漁在九三年的夏季仍然顯得卓爾不群,在眾多的男同事穿著T恤和沙灘褲上班的時候,費漁的衣著顯得特別嚴謹和高雅,白色的襯衫,灰色的西褲,棕黃色的中外合作生產的老人頭皮鞋,當同事們坐在電風扇前對八月的高溫怨聲載道時,費漁從他的黑色公文包裡摸出一把梳子,從左向右梳理一頭烏黑美觀的頭髮,人們注意到費漁寬闊的額頭光潔乾燥,沒有任何汗跡,費漁似乎一點都不覺得熱。我們這個城市人心浮泛缺乏教養,唯一的楷模就是三十歲的美男子費漁了。曾經有兩個女孩子在洗手間裡議論費漁,一個說,現在好男人都死光了,就剩下一個費漁,可是費漁為什麼到現在還不結婚?另一個女孩癡癡地笑了一陣,突然說,費漁像一個古希臘雕像。女孩大概覺得這種讚美不著邊際,又說,你知道嗎,費漁給我送過花,一束白色的蒼蘭。
費漁給公司內外的許多女孩送過花,這是事實,但另一個事實是費漁多年來結交了許多女孩,卻始終沒有遇見一個他喜歡的人。·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了,費漁有一次給他遠在美國的姐姐寫信,信中坦陳了他在感情生活上的奇異感受,我是一個在心智健康方面都很正常的男人,我自知有英俊的容貌和瀟灑的風度,許多女孩或明或暗地愛慕著我,但不知道為什麼,我誰也不愛。也許你會懷疑我像你們那裡的一些男人,懷疑我是愛男人的男人,我向上帝發誓,我不是,男人與女人相比更令我生厭,我不知道這是怎麼回事,·我·不·拒·絕·別·人·的·愛,·但·我·不·愛·任·何·一·個·人。在美國的姐姐後來給費漁回了信,她按照美國人的方法建議費漁去看心理醫生。費漁讀完信兀自冷笑了一聲,心理醫生?這裡又不是美國,那玩意是騙不到錢的。費漁鄙夷地想著走進他精心裝修的盥洗間裡,他要打開煤氣熱水器洗淋浴,在天頂玻璃和三面大鏡子的折射下淋浴,這是費漁每天下班回家後必需的一道儀式。
台式音響裡是古典大師肖邦的鋼琴聲,費漁的心情因為音樂和沐浴而變得舒暢,四種鏡子裡反映出同一個男人優美耐看的裸體,寬肩,長腿,肌肉線條分明而不顯粗蠻,費漁喜歡從四個不同的角度分析研究自己的身體,得出的結論幾乎都完美無缺。費漁一邊淋浴一邊揮舞著拳頭對鏡中人說話。你不錯,你真他媽不錯。費漁對另一個費漁說。你是世界上最優秀的男人之一,不,你就是世界上最優秀的男人。費漁對費漁說。女孩子都愛你,可是你不愛她們。費漁對鏡中的費漁做了個鬼臉。
費漁淋浴完畢在身上噴一點兒男士香水,只是一點兒,香水的香味強度必須維持在若有若無的界限上,這也是費漁篤守的信條。然後費漁準備出門,與一個熟悉的或者是陌生的女孩子約會。約會地點假如由費漁擇定,一般都是在河濱樹林、古城牆或者大鐘樓下那種富有情調的地方。假如女孩子擇定約會地點,它們就是亂七八糟的了,有旱冰場、電影院、迪斯科舞廳、百貨商店,甚至有一個女孩別出心裁地請費漁到婦產醫院門口見面。
費漁每次去約會之前,照例要拐到一個名叫伊甸園的花店買一束鮮花。費漁給時裝店的營業員小佩送過三次花,都是紅色的石竹花,費漁也因此惹上了一場糾纏不清的麻煩。小佩走在九三年的大街上可以與費漁同樣地引人注目。清朗的眉目酷似日本的一個女影星,又酷似香港的一個女歌星,高挑豐滿的身材在亞洲地區幾乎是一個珍品,而小佩的兩隻碩大的耳環是檀香木的,這在整個世界也具有獨創意義。當費漁與小佩第一次約會時,他不得不給這個美麗時髦的女孩打出八十五的高分,對於費漁的標準來說這也是史無前例的。
費漁和小佩走在河邊樹林裡感受到別的情侶投來的艷羨的目光,這使費漁覺得滿足,費漁因此在一個星期內與小佩約會了三次。不幸的是費漁給女孩打的分數每次都要降下五分,一次是因為女孩嘴裡冒出一股大蒜氣味,另一次降分則是由於孤陋寡聞,當費漁大談美國新任總統克林頓時,小佩居然問,克林頓是誰?是個歌星嗎?費漁覺得這些錯誤不可原諒,他不能忍受一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女友。到了第三次約會時,女孩凝視費漁的目光流露出無限的柔情,費漁卻避開她的目光,心裡不無悵惘地想,她現在只剩下七十分了,或許只剩下六十分了,為什麼這麼美麗的女孩有這麼多的缺陷?費漁覺得女孩每張嘴說一句話他心裡就結一寸冰,後來小佩滔滔不絕地談到她姐姐的婚禮,動用了九輛高級轎車,置辦了十八桌酒宴。你猜在哪個飯店辦的酒宴?小佩用一種驕傲的語氣問費漁,費漁搖搖頭,猜不出來,也沒興趣猜。費漁突然站起來說,對不起,我要去方便一下。費漁借口上廁所,異常潦草地中斷了他與小佩的第三次約會。他記得離開河邊那張長椅時,聽見小佩的響亮而亢奮的聲音,你猜出來了嗎?是五星級的大飯店,你肯定能猜出來的。費漁一邊走一邊暗暗罵著,庸俗,庸俗,俗不可耐。費漁沒想到小佩是一個強硬的對手,小佩的電話第二天就追到他的公司來了。費漁一聽到對方慍怒的聲音,連忙說,我不是費漁,費漁不在。費漁匆忙放下電話,他發現辦公室的同事都用一種探詢的目光盯著他,這種目光一向是他深惡痛絕的,費漁就將皮椅轉了九十度方向,讓同事們只看到他的後背。費漁沒想到小佩逕自闖到他的辦公室來了。小佩濃妝艷抹怒氣沖沖,突然站在他面前,費漁馬上意識到他碰到了一個難纏的女孩子。費漁不失風度地給小佩讓座,心裡想,這女孩今天怎麼化的妝?窮凶極惡像個妓女,現在打分恐怕六十分也勉強了。嘴裡就說,我都認不出你了,臉上的妝畫得這麼濃。小佩仍然怒氣沖沖地站著,怒氣沖沖地說,不要你管我的臉,我要你解釋昨天的事。
昨天的事恰恰是難以解釋的。費漁把小佩領到公司外面,企圖以王顧左右而言它的方式緩解女孩的憤怒。費漁摟住她的腰肢說,走,我們去俱樂部游泳。但他的那只優雅溫柔的手被女孩甩開了,誰跟你去游泳?你還沒對我解釋清楚呢,為什麼要污辱我?小佩美麗的丹鳳眼現在迸射出類似母獸的光芒,費漁你有什麼了不起的,你有什麼資格來污辱我?費漁寬闊的雙肩自然聳了一次、兩次,污辱?費漁攤開雙手說,這從何談起,我從來沒污辱過任何人,尤其是對女性。不是污辱,那你就是玩弄、調戲,你要解釋清楚,為什麼要調戲我?這就更荒唐了,什麼叫玩弄,什麼叫調戲,我倒需要你作出解釋了。裝糊塗。小佩冷笑了一聲,清了清嗓子說,好吧,讓我來問你,既然你不愛我,為什麼要擁抱我?為什麼要吻我?我給你記著呢,擁抱三次,親吻兩次,那不是調戲是什麼?那不是玩弄是什麼?那不過是一種身體語言。因為從側面四十五度角觀察你,你的臉部線條特別美麗。我美麗關你什麼事?我要你說清楚,既然你不愛我為什麼還要碰我?
我說不清楚。費漁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心裡漸漸升起某種博大廣袤的悲涼,中國人,中國人,費漁歎了口氣自言自語說,中國人的觀念什麼時候才能更新啊?費漁沒想到他的這句話再次激怒了小佩,小佩的臉漲得通紅,嘴裡便爆發了一連串尖厲的詰問,你不是中國人?你是美國人?你以為你有個姐姐在美國你也是美國人了?費漁你以為你是個什麼東西?你不過是衣冠禽獸的臭流氓。費漁在絕望中再次想到了逃跑,他向那個狂怒的女孩鞠了一個躬,突然撒腿朝街道對面跑,慌亂中不知怎麼踩到了一根香蕉皮,費漁就在路上滑了一跤,儘管他立刻就爬了起來,但滑倒時的狼狽模樣無疑已被小佩和行人們盡收眼底,費漁覺得他的心在滴血,他不能原諒這種斯文掃地的過失,不能原諒路上的那根香蕉皮,更不能原諒那個庸俗可惡的女孩小佩。這些日子費漁情緒低落,人們發現他的下頦破天荒生出幾根憂鬱的鬍子,他的襯衫也出現了三天未換的奇跡。有一天費漁路過伊甸園花店,花店老闆喊住他問,最近怎麼不來買花啦?費漁沉著臉說,我買花送人,誰買花送給我?費漁走出幾步路,突然又折回花店,挑選了一束鮮紅的玫瑰。花店老闆說,你還是第一次要玫瑰花,這次找到心上人了?費漁一聲不吭挾著花走出去,猛然回過頭對花店老闆說,這花誰也不送,送給我自己。紅玫瑰插在白色花瓶裡,盛開了兩天便開始枯簍,花開花落加深了美男子費漁的孤獨。費漁看著一枚花瓣無聲掉落,心裡忽然生出前所未有的一種恐慌,準確地說,費漁第一次意識到自己出了什麼毛病。什麼毛病?他一時還無法查找。費漁突然想到姐姐信中所說的心理醫生,找個心理醫生試試吧,費漁翻找著報紙上的廣告,他對自己說,試試就試試,不妨聽一聽別人的說法。八月的一個早晨,費漁手執報紙按圖索驥地找到了心理醫生好心先生的門診部。門診部其實是一間破陋的簡易房,周圍的環境骯髒而嘈雜。費漁推門進去,看見一個四十歲左右尖嘴猴腮的男人,在辦公桌前正襟危坐,姿態近乎靜止。費漁覺得那人不像廣告所說的好心先生,但他的鷹鷲般犀利的目光和身上的白大褂又表明他的不同凡響,那人就是好心先生。談到自己的就診目的,費漁便吞吞吐吐起來。怎麼說呢,從何說起呢?費漁打了個響指,將身下的椅子左右搖晃著,這麼說吧,我覺得自己心理上有一點兒毛病,也許是很小的一點兒,我把自己作為偶像,我很高傲,也很孤獨,我從二十歲開始和女孩子約會,談戀愛,談了半天我發現她們一點都不值得愛,許多女孩愛上了我,但我始終沒愛上一個人。沒愛上任何一個女孩?好心先生說,那麼愛上過男人嗎?沒有,你別誤會,假如我不愛女的愛男的,那是另一回事,費漁鄙夷地說,我怎麼可能去愛一個男人?你的問題讓我渾身直起雞皮疙瘩。這麼說你是患有水仙花情結?自戀?好心先生的銳利的目光從費漁的頭頂慢慢滑落,他用一種堅定的語氣說,你是個美男子,一般說來美男子最容易患有自戀情結。你又誤會了,我知道自己有點兒自戀,只是一點兒,但我的問題不在這裡。費漁不耐煩地皺起了眉頭,他說,我的問題在這裡,聽著,你別再弄岔了,我的問題是,為什麼所有女孩,一旦熟識了就都暴露出缺陷?為什麼我結交的三十多個女孩,一個都不值我去愛?為什麼我戀愛一次次地失敗,卻又一次次地帶著鮮花去約會?
為什麼?好心先生或許無法招架費漁連珠炮式的問題,他附和著費漁說,為什麼呢?
費漁已經處於一種抑制不住的衝動之中,他在簡陋的心理診所內來回走動,一隻手焦急地拍打著腦門,費漁說,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問題出在我的身上,還是出在那些女孩子身上?也許誰的問題都不是,是人類共同的問題?也許你心目中美好的女性已經無處可尋了?這麼大的世界,這麼多的人群,她到底藏在什麼地方呢?
我不知道。好心先生的目光這時恢復了對求醫者的觀察和審視,他覺得面前的美男子費漁身上確實出了毛病。他不喜歡這個自以為是咄咄逼人的求醫者,更不喜歡眼前漸顯荒誕的局面,心理醫生成了一個忠實的聽眾,而費漁的話鋒卻像一個心理醫生。好心先生頗為尷尬地笑著,最後對費漁說,你慢慢找吧,你要找的女孩或許是在天堂裡。費漁說,不,你又錯了,我不找神,我找人,她假如存在的話,肯定是在人間。費漁在桌上扔下就診費告別了那個學識淺薄的心理醫生,到這裡來或許是個錯誤,但在診所裡的慷慨陳辭某種程度上減輕了他心中的焦慮。費漁現在置身於城市邊緣一條缺乏文明教化的小街上,他在眾多的晾衣竿和垃圾堆裡穿行,看見自己挺拔的身影被陽光投在前方,仍然是桀驁不馴的。費漁對近來自己的消沉和動搖突然有了一種批判,為什麼要懷疑自己?為什麼要被別人的陳規陋矩所左右?費漁對自己說,我絕不改變自己,我是費漁,費漁絕不做凡夫俗子。費漁重新出沒於伊甸園花店已經是這年的秋季了。秋季的費漁西裝革履地來到花店,頻繁地挑選紅色或黃色的玫瑰。花店的老闆則驚訝地發現費漁的微笑不同尋常,那是熱戀中的男人自然流露的微笑,幸福、溫厚而略帶恍惚。秋季的費漁每次買花都多給了小費。
費漁終於真正地戀愛了。費漁的同事們都從他的臉上發現了這個新大陸,他們急於知道那個幸運女孩的真實面目,又不便向費漁打聽,於是有人在費漁赴約會時悄悄跟在後面。有關那個幸運女孩的消息很快傳回公司,但這個消息幾乎是聳人聽聞的,那個女孩竟然是福利工廠的啞女珠珠!公司裡的兩個暗戀費漁的女孩當場嗚嗚哭泣起來,她們不顧一切地衝到費漁面前責問他,逼他說出這場戀愛的理由。那天費漁的表現也出奇地豁達和瀟灑,他微笑著說,沒錯,就是啞女珠珠,我也給她打分了,九十五分,已經超過我的標準。一個女孩說,真荒唐,你怎麼給一個啞巴打了這麼高的分,你是在開自己的玩笑。
一點不荒唐,費漁說,正因為她是啞巴,她只用眼睛和手勢說話,她比你們美麗,她的語言比你們純潔,正因為她是啞巴,她才顯得完美無缺,她的美麗才不會被破壞,你們說,她不得高分誰得高分?
另一個女孩則抽泣著問費漁,既然你把她說得那麼好,為什麼不給她一百分,為什麼要扣掉五分呢?
這也很正常,費漁沉吟了一會兒,非常真摯地看著兩個女孩說,沒有一百分,這麼多年來我已經得出了結論,人無完人,接近理想本身就是理想。珠珠就是我的理想。人們後來陸續見到了美男子費漁和啞女珠珠在花前月下的身影,憑心而論,珠珠確實是我們這個城市最美麗的聾啞女孩。十月裡費漁給他遠在美國的姐姐寫信,告訴她他將在九四年結婚。信中沒有透露未婚妻的具體情況,但註明了未婚妻的分值,九十五分。假如你看到費漁的這封信,你會發現九十五這個數字寫得龍飛鳳舞喜氣盈盈。
現在還是九三年,我們許多人焦灼地等待費漁的婚禮如期舉行。假如不出什麼意外,我們在九四年肯定能看見美男子費漁和啞女珠珠,看見那對傾國傾城的新郎和新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