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設想二十年前的香椿樹街,深秋的一個傍晚,來自北方的涼風開始搖動屋簷上那些塔狀的瓦楞草,石子路上有標語的碎片或糖果紙沙沙地奔跑。這條南方小街在南方的懷抱裡仍然顯得尋常甚至乏味,但是有一個驚人消息突然在街頭傳開,於是許多人,主要是婦女和孩子從各個門洞裡跑出來,向化工廠門口聚集的人群圍攏過來。
請設想化工廠門口那群交頭接耳的婦女,她們把毛線團夾在腋下,一邊織著毛衣一邊談論著那件事情,孩子們拉著母親的衣角聽大人說話,聽見一個熟悉的女孩的名字被頻頻提及,珠兒,珠兒。原來是珠兒失蹤了。
香椿樹街有三個著名的美人兒,珠兒是其中之一。蓓蕾、貞貞和珠兒,珠兒是最乖巧最討人喜歡的一個,珠兒還沒有結婚,珠兒一直在蒼蠅一樣圍繞著她的男子中間左躲右閃,人們說她找的丈夫肯定比蓓蕾和貞貞她們強,但是現在珠兒突然失蹤了。珠兒失蹤已經有三天了。
珠兒的母親站在蓓蕾家門口大聲地哭泣,那個蒼老干瘦的婦人臉上的悲傷已經僵滯,當她哀哀地哭訴時,兩只紅腫的眼睛不停地眨巴著,這使旁邊圍觀的孩子覺得她很可笑。珠兒的母親用力撐著蓓蕾家剛剛油漆過的那扇門,她必須用力撐著門,否則蓓蕾就在裡邊把門撞上了。據蓓蕾的丈夫小顧說,那個悲傷的婦人已經是第三次到他家來哭鬧了,他們已經煩透了她,他們覺得與珠兒從前的來往現在成了一件倒霉的事情。“我不知道珠兒在哪裡。”美人兒蓓蕾在門的裡側憤怒地尖叫著,“說過多少遍了,我不知道,我又不是她的傭人,憑什麼非要知道她的下落?”
“可是珠兒臨出門時說上你家去了,她說你約她一起出去看電影。”珠兒的母親說。
“那她是騙你的,我又不是她的男朋友,約她看什麼電影?”門內的蓓蕾冷笑著說,“是你生的女兒,你難道不知道她一向喜歡騙人?”珠兒的母親這時候松開了手,她的眼睛裡掠過某種灰暗而絕望的光芒,門砰地一聲撞上了,蓓蕾趁機把那個討厭的婦人關在了門外。人們看見蓓蕾的一只穿玻璃絲襪和紅色拖鞋的腳,那只美麗的腳在門後一閃而過。
蓓蕾的丈夫小顧抱著臂冷靜地睨視珠兒的母親,小顧總是用兩根手指梳理他油光珵亮的頭發,那天他就那樣梳著頭發對圍觀者說:“女兒失蹤了,她應該向公安局報案,這樣在街上哭哭笑笑的有什麼用?”
說到珠兒的美麗,香椿樹街上的人們各有各的觀點,那些在橋邊茶館閒坐的老人看見珠兒從石橋上走下來,他們說這女孩是街上水色最好的一個了。老人們畢竟老眼昏花,他們只能分辨出珠兒特有的冰清玉潔的肌膚。珠兒的美麗其實何止於此?街上的許多小伙主要是被珠兒的眼睛所打動的,珠兒的眼睛一泓秋水,低頭時靜若清泉,顧盼時就是千嬌百媚了,他們說珠兒的眼睛會說話,珠兒的眼睛說了什麼話?那便是她的美麗與街頭小伙發生的千絲萬縷的聯系,或許也是珠兒的故事所滋生的淵源。
女孩子則說,珠兒不過是走路姿態好看罷了,說珠兒不及蓓蕾和貞貞美麗,珠兒的眼睛其實還是單眼皮。女孩子們的評價當然是缺乏公正的,因為她們在議論街上另兩個美人時,同樣也會說,蓓蕾哪有珠兒和貞貞好看?她的腰很粗,你們注意沒有?蓓蕾從來不穿緊身的衣服。
就說珠兒獨特的步態,假如你恰巧看見她從石橋上走下來,你真的覺得那是風吹柳枝的過程,那個穿淺綠色裙子的女孩裊裊婷婷地走下石橋,在走過香椿樹街的每一只垃圾箱前,她輕輕抖開一塊花手絹隔絕討厭的臭氣,那時候她會疾行幾步,但步態仍然是像風中柳枝一樣裊裊婷婷的。九月的一個傍晚,珠兒就這樣走過長長的香椿樹街,走過護城河上剛修築的水泥大橋,有人看見她跳上了2路公共汽車。“她是一個人出門的,”那個目擊者的回憶後來使蓓蕾擺脫了干系,她對珠兒的母親說,“她是一個人,我下2路車,她上2路車,我問她去哪裡,她對我笑了笑,只用手朝汽車的前方指了指,珠兒沒告訴我她要去哪裡。”
珠兒的母親開始追著貞貞不放了。珠兒的母親假如不是急出了病,就是對貞貞產生了某種懷疑,她說珠兒以前從來不出家門,是貞貞把珠兒帶出去結交了許多莫名其妙的時髦男女,珠兒的母親覺得貞貞對這件事負有責任,貞貞至少該向她提供一些尋找珠兒的線索。
貞貞用梳子敲打著面前的桌子,她的頭發仍然散亂著,早晨起來她一直想著梳頭,但那個婦人的問題總是使她把抬高的手放下來,·珠·兒·的·母·親·快·瘋·了,貞貞就一次次地用梳子敲打桌沿,似乎想讓對方清醒過來。
“我告訴過你,珠兒在談戀愛,那天她准是去約會了,這種事情她怎麼會告訴我?”貞貞說,“連你做母親的都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珠兒以前從來不跟男的亂搭,她認識那些人都是你牽的線。”珠兒的母親用一種譴責的目光死死盯著貞貞,還有貞貞手中的梳子,她說,“你得告訴我,那天她跟誰去約會了?”“你真要逼死我了。她認識許多男的,他們都追她,她對誰都不討厭,我怎麼知道她跟誰去約會?”貞貞說著突然輕蔑地笑了一聲,她的目光充滿譏諷的意味在珠兒的母親臉上掠過,停留在一只玻璃花瓶和瓶中的塑料花上,貞貞說,“你以為你女兒是什麼人?她在外面什麼樣子你不知道,要問那些男人,那些男人都說珠兒對他有意思,個個這麼說。”
珠兒的母親這時候臉色已經蒼白如紙,她的身體在方凳上搖晃了一下,幾乎要昏厥在貞貞的房間裡。貞貞很怕她出什麼事,她站起來把珠兒的母親扶起來往外架,貞貞歎了口氣說:“好吧,好吧,算我把屎盆往自己頭上扣,我把那些男人的名單開給你,你就一個個去找他們一個個去打聽吧。”貞貞寫的字與她的美貌相反,很難看而且不易辨認,它們像一些蜘蛛爬在一張前門牌香煙的煙殼上,而且名單上的人多為綽號,可見貞貞與那些男人的交往也是雜亂無章的。大馬:印尼華僑,家住柳巷8號
蒼蠅:紅旗照相館劉醫生:第三醫院外科
豬八戒:軋鋼廠工人眼鏡:食品公司采購員
王剛:高干子弟,家住干休所
長腳:高干子弟,家住干休所
這張煙殼紙後來被珠兒的母親交給了穿藍制服的警察,綽號或者情況不詳並沒有難倒警察們,他們很快逐一找到了名單上的那些人,但可惜的是他們沒有得到任何重要的線索。名單上的那些男人都承認自己認識珠兒,在工人文化宮的游藝晚會上,或者在貞貞家裡,或者是在干休所王剛家的花園裡。但是他們矢口否認與珠兒的失蹤有關,他們有證據證明自己在珠兒失蹤那天是清白無辜的。
軋鋼廠的豬八戒回憶與珠兒的交往時充滿怨憤的情緒,他說,你們別看她外表文靜,裝得像個仙女似的,骨子裡其實是個爛貨,她以為自己長得美就想往高枝上飛,你們知道嗎她腳踩兩條船,不,腳踩八條船,她讓我為她買裙子,我二話不說就掏錢買了,可是她穿上新裙子就去找大馬了。這個爛貨,她光想著要嫁華僑,嫁高干子弟。警察們覺得豬八戒是個吃不著葡萄的倒霉鬼,他對失蹤者的攻訐不可不信,但不可全信。後來警察們找到了本城最著名的風流青年王剛,王剛在他父親的花園裡練習拳擊,他把拳擊手套摘下來噗噗地拍擊著,非常傲慢地回答警察的提問,“誰是珠兒?”王剛心不在焉地說:“香椿樹街有三個美女,我都見過,一個是楊貴妃,一個是朝天椒,一個是小狐狸,珠兒就是小狐狸嗎?”警察把珠兒的一張照片給王剛看,照片上的珠兒在拉小提琴,王剛突然嘻嘻笑起來,“果然是小狐狸,小狐狸拉小提琴?她哪裡會拉提琴?”王剛不屑地把照片還給警察,“你們說她失蹤了?那小狐狸比誰都精明,誰也拐不走她,肯定是出事了,肯定是讓誰滅掉了吧?”王剛最後那句話使警察們的表情凝重起來,他們其實是贊同王剛對事件的推測的,問題是失蹤者身上所牽拉的頭緒紊亂無序,警察們的想像中已經有一個凶手的影子在飄動,但它是模糊變幻的,現在警察們仍然無從下手。渾濁的護城河就在香椿樹街的南端散發著微微發臭的氣息,平均每隔一個月,護城河裡會出現一具浮屍,站在酒廠的小碼頭上,或者干脆跳到長年閒置的河邊的木排上,你可以清晰地看清溺死者的性別、頭發、衣飾和別的什麼,一般說來男的俯臥,女的則仰面漂浮,這是香椿樹街居民經過多次觀察得出的經驗。九月出現在河上的是一具女屍,人們看見了她水草般隨波游動的頭發,看見她的內衣變成絲絲縷縷的布條,露出青紫色的異常飽滿的雙乳,人們覺得自己應該背過臉去,但誰也沒有背過臉,那些人出於習慣一直目送浮屍穿過水泥大橋的橋洞,朝護城河的下游漂走。
珠兒的母親也站在木排上,目光呆滯神氣淒涼,旁邊有好心的婦女挽住她胳膊說,“別胡思亂想,那女的起碼有四十歲了,大概是西大門自尋短見的那個女教師。”珠兒的母親喃喃地說,“不是珠兒,珠兒會游水。”但是說著說著她又嚎啕大哭起來。木排上的人們都體諒她此時此地的心情,假如河裡的浮屍是珠兒,她會哭暈在木排上,不是珠兒並非證明珠兒就活著,所以,珠兒的母親的哭號也是天經地義的。不管怎麼說,那是護城河上出現的令人傷心的風景。秋天的那些日子,珠兒的母親站在干休所高高的圍牆外,透過一個洞孔朝裡張望,她在窺視王剛家的小樓和花園,看王剛在家干些什麼,看王剛會不會在花園裡埋些什麼東西。珠兒的母親認為王剛倚仗父親的權勢無惡不作,當她聽說珠兒曾經與王剛有過多次幽會後,腦子裡立刻浮出一個可怕的畫面:挖地埋屍。不知為什麼她害怕珠兒死於王剛之手,而挖地埋屍的推想無疑是受到了一年前城東一起凶殺案的影響。珠兒的母親守在那個洞孔窺視了三天,終於一無所獲,到了第四天,這個憂郁過度的女人突然克制不住歇斯底裡的情緒,珠兒,珠兒,你在哪裡?她對著那堵高牆一遍遍地呼喊起來。有幾個穿軍裝的人從干休所裡跑出來,他們把珠兒的母親從牆洞邊趕走了。根據女人當時的眼神和表情判斷,她好像是個瘋子。穿軍裝的人互相交換著眼神,他們斷定那個女人是瘋子。國慶節前夕香椿樹街已經飄滿了五顏六色的氣球,化工廠大門口掛出了巨大的歡慶標語,而糖果店門口煎烤鮮肉月餅的香氣積漫了整個街區。香椿樹街的人們記得珠兒就是在這麼個明朗熱鬧的天氣回家的,失蹤了許多天的美人珠兒突然出現在香椿樹街上,珠兒穿著一套式樣新穎裹緊胸部的衣裙,穿著一雙上了塔釘的白皮鞋,人們看見她拎著一只旅行包咯登咯登地走上石橋,美麗的瓜籽臉上洋溢著某種驕矜的微笑,她幾乎是昂著頭穿過了那些目瞪口呆的人們的視線圈,步態仍然那麼優美和獨特。
在橋頭上珠兒巧遇她的兩位女友蓓蕾和貞貞,蓓蕾和貞貞手挽著手往橋下走,她們聽見一個熟悉的甜甜的聲音在喊她們的名字,回頭一瞥之間兩個人竟然嚇得失聲尖叫起來。“珠兒,怎麼是你?”蓓蕾捂住胸口說。
“你怎麼啦?”珠兒微笑著說,“看見我怎麼像看見鬼一樣?”“真以為是見了鬼,都以為你——”貞貞欲言又止,她伸手摸了摸珠兒的新裙子,“都以為你回不來了,這些天你到底跑哪兒去了?”“去了上海,杭州,還有安徽黃山。”
“你一個人去的?”“一個人,兩個人。”珠兒有點忸怩地朝橋下瞟了一眼,“玩嘛,一個人兩個人不都一樣?”
“你把你母親急瘋了還害了我們,她天天到門上來找我們要人。”蓓蕾說,“你怎麼不跟家裡說一聲就出門了?”“這事三言兩語也說不清楚。”珠兒說到這裡似有難言之隱,她朝自己家的屋頂方向眺望著,突然文不對題地埋怨起來,“這條街沒勁透了,悶死了,呆在這裡真把人悶死了。這裡的人也沒勁透了,女的庸俗,男的下流,”珠兒低頭淒楚地一笑說,“不過走到哪裡都一樣,尤其是男人就沒有一個好東西。”珠兒這番話讓兩個女友覺得莫名其妙,貞貞的注意力完全被珠兒的新衣裙和白皮鞋吸引了,貞貞又蹲下來摸摸珠兒的白皮鞋,她說,“是牛皮的,是上海貨?誰給你買的?”貞貞抬起頭來觀察著珠兒的表情,突然干澀地笑著詰問,“是肉聯廠小胖給你買的吧?我猜到了,你肯定是跟小胖一起出去了。”“小胖?小胖是你的戶頭,我不認識他。”珠兒臉上明顯流露出不悅之色,她鄙夷地掃了貞貞一眼,然後拎起旅行包咯登咯登地朝橋下走去。走下幾級橋階,珠兒回過頭來說了一句更加莫名其妙的話,“為什麼我做什麼都要讓你們知道?我就是不讓你們知道。”美人珠兒又回家了,有關珠兒失蹤的故事成了一個謎。一般來說香椿樹街的生活是沒有秘密可言的,許多人向珠兒或她的家人拐彎抹角地打聽這個謎底,珠兒像戲台上的角色一樣重復她的台詞,我悶死了,到外地去玩玩,去散散心,這有什麼了不起的?而珠兒的父親和兄弟說起這事仍然遷怒於蓓蕾和貞貞,他們說,那兩個妖精,珠兒是讓那兩個妖精帶壞了。沒有人知道珠兒失蹤的那段日子和誰在一起,換句話說沒有人知道那個男人是誰,那個男人無疑不在貞貞開列的名單中間,那麼他是誰呢?美人珠兒成功地守住了她的一個秘密,但是眾所周知珠兒的那次失蹤貽害了她的母親,從那個秋天開始,珠兒的母親不再是個正常的香椿樹街婦女了,人們經常看見她站在河邊木排上,聽見她在護城河邊呼喊失蹤的珠兒,她的聲音異常淒厲驚人。這樣的結局出乎人們的意料之外,正如一些艷陽高照的日子,護城河水古老而寧靜的流淌著,你發現從上游漂來一條巨大的死魚,但是等它靠近了你突然看清楚那不是死魚,那是一具浮屍。請設想二十年前我們香椿樹街人的茫然和驚喜,一個名叫珠兒的美人無聲無息地失蹤了,但是最後她又穿著一雙新皮鞋回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