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刀劍交鋒!
石階,登時在兩個絕世高手的腳下碎開!
師父等了三百年的,不是雙刃交鋒的光輝燦爛。
他要的,只是藍金的命!
鋼劍沒有漫天飛舞,師父的劍招單純追著藍金的要害,凌厲。
藍金的軍刀就像一條靈動的毒蛇,纏住師父的鋼劍,隨時攀上劍身索命。
兩個人都沒有避開對方的招式,一刀換一劍,一劍回一刀,交擊出的火花就像兩人身旁千百隻的螢火蟲,致命的螢火蟲。
轉眼間,兩人在氣勢磅礡的「萬水千山縱橫」下,向彼此遞出上百招,駭人的是,兩個人的腳從未離開破碎的地板,四隻腳釘在石階上,決不退讓,決不閃躲,只有狂猛的轟殺。
師父的下巴爆裂,右肩灑出烈血,左耳不知道飛到哪裡,但師父的雙腳依舊強悍地踩在地上,他的雙眼從不看著翻飛的血紅軍刀,他只盯著一雙藍眼。
師父手中的鋼劍從未替自己著想,每一劍都力求斃命,毫無保留地直取要害。我簡直無法置信。
藍金似乎也無法置信。
所以,藍金怪叫一聲,往旁跳開師父狂風暴雨的劍圈。
師父並沒有立刻追擊,他只是看著逃開的藍金。
「師父他……」阿義緊張地看著師父。
師父周圍的地上,都是霧狀的血滴,但藍金看起來卻毫髮無傷。
那些血,都是從師父身上噴出來的。右肩、右前臂、左耳、下巴、左大腿,都滲出鮮血。
但師父在笑。
「藍金,你變弱了!」師父大笑,額頭流下泊泊血紅。
藍金的眼神露出不屑,軍刀平舉齊胸,低聲說:「不瞧瞧地上的血,是誰的?」
師父深深吸了一口氣,笑說:「不瞧瞧逃開我手中利劍的,是哪只王八?!」
藍金冷冷說:「死吧。」左肩驟低,整個人向師父捲來,師父猛力一跳,在空中舉起鋼劍,奮力往藍金頭上一劈!
藍金並不架招,長白大衣往後急縱,避開師父的青天霹靂。
「當王八當上癮啦!」師父大叫,尚未落地,鋼劍即追著藍金的喉嚨疾刺,藍金突然縮身,往師父的左側掠去,師父立即往右滑走,但藍金的軍刀已帶上師父的左胸,師父一笑,左指凌空一點,藍金立刻往後一彈。
師父的左胸大概斷了幾根肋骨,我擔心斷骨會傷及心臟。
藍金也不好過,他的臉十分蒼白,胸口劇烈地起伏著,看樣子是被師父的氣劍給震傷了。
「再來過!」師父長嘯,右手鋼劍暴起,左掌鼓袖飛拍!掌劍雙絕!
藍金右手軍刀橫劈,左手飛指擊氣!兩人身影飛快地纏鬥、眼花撩亂,石階頃刻間崩壞,碎屑飛舞在廣場間,我的臉上也被噴到了尖銳的石屑,還有,熱熱的血花。
劍氣、掌氣、劍勁、掌勁,只要結結實實挨上一記,立刻死得不能在死。
「崩!」
兩人齊叫,雙掌在半空中緊密相迭,隨又轟然分離。
師父左腳尖猛力按住破碎的地面,穩住,鼻孔冒出兩道鮮血。
藍金左膝微屈,軍刀低鳴,耳孔冒出血泡。
此時,兩人靜止不動,師父將鋼劍插在階上,伸手封住心口附近的小血脈,慢慢閉上了眼睛。藍金也將血紅軍刀斜插在階上,單膝跪下,死盯著師父,緩和呼吸。
兩個絕世高手,就在兩把凶器的後面,一站一跪,等著,什麼。
下一次他們拔起刀劍,就是其中一方再也拿不起刀劍的時候。
樂團,「萬水千山縱橫」開始走調。
「天啊……」抱著大提琴的女人終於忍不住大叫,丟下大提琴開跑。
「我不行了!」大鼓停了下來,大胖子拿著鼓棒也要逃。
團長蒼白著臉,說:「快回來!拿了錢管他們做什麼!」
其他的團員猶疑不定著,個個臉色驚惶地演奏著壯闊的武俠經典。
「跑了錢就拿不到啦!」團長一邊指揮著,一邊大聲說。
此時,開跑的女人不跑了。
大胖子也不跑了。
因為沒有頭的人,很難跑。
兩個無眼怪物,Hydra口中的符屍,正提著兩顆背信的頭顱,站在樂團前面。
我跟阿義暗暗心驚:終於來了!
團長看見團員個個睜大眼睛,疑惑地轉頭一看,這一看,團長嚇得跌坐在地,兩個無眼怪物將兩顆頭顱在手中用力一壓,頭顱頓時破裂碎爛,血水跟腦漿唏哩嘩啦地落在地上。
「請繼續。」一個無眼怪物生硬地說。
「是……是……」團長嚇壞了,卻沒嚇傻,趕緊跪在地上大叫:「大家別停下來!」
不會有人停下來的。
每個團員都鐵青著臉、流著淚、吞著口水,用力地演奏著「萬水千山縱橫」。
兩個無眼怪物,就直挺挺地站在樂團前,僵硬地聽著不敢走調的武俠配樂。
第七十九章
我跟阿義分站在兩座石獅子上,在波瀾壯闊的配樂中,看著音樂無法侵入的破碎石階區。
軍刀的氣勢畫出一個圓。
鋼劍的氣勢也畫出一個圓。
兩個圓無形地對戰著。
軍刀厲厲,魔鬼的氣焰大盛,立刻就被鋼劍射出的正氣給壓制;正氣的氣圓一旦向外奔馳,也馬上被邪氣的魔掌推開。
兩人的內力正無影無蹤地較量著,也許,獲勝的關鍵不在於內力本身,而是氣勢。
偏偏,這兩人絕非容易氣餒的草料。或說,絕不氣餒。
師父的眼睛依舊閉著。
藍金的眼睛依舊狠戾地盯著師父。
「我很想再問問你。」
師父突然歎了一口氣,打破劍拔弩張的緊繃氣氛。
藍金沒有說話。
師父深深說道:「我們小時候雖然話不多,可也是一塊習武、一塊玩耍長大的,但,你為什麼突然變得喪心病狂?」
藍金楞了一下,竟說:「我忘了。」
藍金當然忘了。
因為這段往事根本不存在。
身為Hydra的人格之一,藍金,只是為了遊戲而存在,為了遊戲不得不凶殘,說起來,藍金只是師父的影子,他的存在只是一個虛無。
師父還有正義,但藍金有的,是什麼呢?
「忘了?」師父的眼皮微微晃動,語氣悲哀。
「我只記得,我很壞,殘忍。」藍金的眼睛藍光鑠鑠,強烈的殺意中,竟有一抹莫名的淒涼,又說:「不過不重要,你我今夜,一定要有一個人躺下。」
師父微微點頭,說:「不錯。」
藍金難得露出一絲笑意,說:「那就拔劍吧。」
一觸即發的勢態!
「等一下!」
我大聲吼道。
師父的指尖已經微微碰到鋼劍。
藍金的指尖也靠在軍刀握柄。
「幹嘛?」師父的眼睛慢慢睜開。
藍金不語,低頭怒目。
「藍金!我有話問你!」我鼓起勇氣。
「說。」藍金面無表情說。
「藍金!要是你戰勝我師父,你接下來要做什麼?!」我大聲問道。
師父的眼睛微瞇,藍金的眉頭一皺。
「消滅天下群雄,獨霸武林!」藍金大聲說,手指竟輕輕發顫。
有機會!
我有機會破解Hydra安排妥當的遊戲結局!
「天下的群雄就我們師徒三個!天下再也不是以前的天下!根本沒有武林!」我大聲喊道:「再沒有其他的高手了,你心裡明白!」
藍金默默聽著。
師父也靜靜聽著。
「敗盡天下英雄,然後嘗盡無窮寂寞?」我吼著這個武俠小說中的老問題。
不論藍金多麼凶殘,但,他究竟會厭倦屠殺沒有武功的常人吧!這或許是Hydra設計這個人格時,所犯的錯誤?
希望這個問題,能在生死交錯的瞬間,困惑住藍金千分之一秒。
時間,竟這樣停住了,許久,廣場中只有精神百倍的「萬水千山縱橫」。
「若是你勝了,你要做什麼?」藍金突然開口。
這個問題,當然是問師父來的。
「我要繼續維護正義,殺光天下姦淫擄掠之徒。」師父的眼睛充滿自信,說:「只要有不義的地方,就會有凌霄派的正義之劍。」
「如果壞人都給你殺光了,你又要做什麼?」藍金的聲音有些寂寥。
「你今天的話特別多。」師父的臉上有些寂寞。
「你,又,要,做,什,麼?」藍金一個一個字,努力地說完整個句子。
「真有那麼一天,我會自盡。」師父的眼睛波光流動。
「自盡?」藍金疑惑。
我也很疑惑。
「花貓兒等我等了三百年,」師父流下眼淚,竟伸手慢慢擦去,又說:「我捨不得讓她再等下去了。」
在這個生死關頭,師父竟慢慢地拭淚,而藍金,竟不動聲色地看著師父將眼淚擦乾。
「既然如此,」藍金慢慢地說:「我就送你去見她吧!」用力抓住握柄。
「不急!」師父用力握住鋼劍。
最後的最後。
再沒有多餘的最後。
就這一擊!
第八十章
我永遠也忘不了這一刻。
對於習武之人來說,看見這樣精彩絕倫的決鬥,勝過苦練多年。
我看著最後這一擊,感受著最後這一擊。
這一擊,原只存在於中國人的幻想中,只存在於天馬行空的小說裡。
師父手中的利劍,已成為虛幻的物事,師父整個人都融入凜冽的劍氣中。
藍金白袍揚起,刀氣侵吞了魔鬼的靈魂,藍金化身成一柄血紅的狂刀!
「信以為真」的力量,讓這鬼哭神號的一擊,跨越出夢境。
跨越出夢境,轟在彼此的身上!
兩條深深的皺紋,撕裂了廣場的石板,長及大佛的跟前,與樂團裂成兩塊的大鋼琴。
脆碎的裂縫上,依稀還冒著血煙。
一條手臂,在地上掙扎痙攣。
「筐琅!」
一把軍刀,斷成兩截的軍刀,在天空螺旋盤桓,許久才落在地上。
師父的鋼劍,卻仍緊緊握在手中,即使師父的左臂只剩下血紅的斷袖,但,師父沒有倒下!
倒下的,是藍金!
師父強悍地挺起胸膛,目光炯炯有神,英氣逼人。
藍金的臉原本就蒼白,倒在地上的他,整張臉更呈現迴光返照的死灰,他的白色的襯衫與白大衣上,鋪滿了玫瑰色的味道。
師父的罕世神劍,已經在藍金的胸口到丹田處,殺出一條深長的致命創傷。
鮮血不斷從藍金的創口中汨汨湧出,我幾乎要振臂狂呼!
師父破解了Hydra的邪惡遊戲!
一切都結束了!
師父看著倒在地上的強敵,等了三百多年,終於,師父能夠俯瞰著藍金,多麼令人痛快的視角!
藍金冷冷地看著師父,連為自己點穴止血的力氣都沒有,漠然。
師父也沒有說話,只是將劍輕輕插在腥紅的地上,為自己的斷臂封穴止血。
「結束了。」我對自己這麼說。
剩下的無眼怪物再多個,我也心無所懼了,何況廣場下方,只有兩個沒有靈魂的空殼。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是誰在笑?
藍金低著頭,輕輕晃著腦袋,暢快地歡笑。
他的身體像斷了線的木偶,散在一堆血紅中,但他在笑。
我可以感覺到,藍金的生命正在消失中,而倘在血泊中的軀殼,正替換進遊戲的始作俑者,Hydra。
應該的。
應該由他來迎接死亡。
但Hydra迎接死亡的方式,卻是充滿讚歎的歡笑聲。
「你不該笑的。」師父淡淡說道。
「但我笑了。」Hydra努力停止笑聲,臉上的表情變得古怪。
「那就死吧!」師父右手握住鋼劍,拔起的瞬間,Hydra全身要害已籠罩在師父的劍氣中。
我睜大了雙眼,眼看師父的劍將地殼削開。
但原本倒在地上、垂死的Hydra已經不見了!
不對!
「在上面!」我大叫!
師父吃驚地往上看,Hydra正掛在夜風中,沾染著鮮血的長白大衣迎風搖曳,好像跟地心引力完全脫軌地飄蕩著。
Hydra妖異地微笑,兩隻腳像是踩著柔軟的空氣墊,不可思議地滯空!
「好高強的輕功!」我感到訝異,卻不怎麼擔心。
不過是垂死的掙扎罷了。
但,我的脊椎骨馬上感到莫名的壓迫感。
Hydra的藍色眸子慢慢縮在瞳孔裡,他胸前的致命傷口,也不再湧出鮮血,那歡暢的笑聲也停止了。
Hydra,已經不再是Hydra了,我知道,我強烈知道。
師父瞪大眼睛,鋼劍橫胸,看著掛在清爽夜風中的「Hydra」,不能置信。
「Hydra」淺淺地笑,散發出貴族般優雅的氣質,和一身白色與血紅形成的絕望,產生令人不安的對比。
阿義發楞道:「媽呀,這是怎麼一回事?他的眼珠子變了!」
眼珠子變了!
「Hydra」那一雙皎藍的眼眸,已經消失了。
「Hydra」的眼睛,正發出碧綠色的晶芒!
「凡吃我肉喝我血的人,就有永生在他們裡面,到末日我會叫他們復活。」「Hydra」輕輕念道,他的聲音極富磁性,字字清晰。
驚怖的是,他始終沒有落下地面!
「你不是藍金!」師父隱隱發覺不對,大叫:「你是誰!」
「Hydra」優遊在夜空中,彎下腰,右手平放在腰前,左手擺到背後,彬彬有禮地來個西洋式的鞠躬,說道:「夜的王者,亡靈的嚮導,時間長河中靜謐的存在,初次見面,再見。」
我的手腳冰冷。
因為,我看見「Hydra」口中尖銳的犬齒。
完全出乎意料的強敵……
但,師父的殺氣暴漲,絲毫沒有半點懼色,鋼劍隨身越上夜空,大叫:「把你劈下來!」
師父的鋼劍劈出,「Hydra」卻再度在師父眼前消失了。
「後面!」我驚叫!
這一次,人在半空中的師父,卻沒能來得及回身防禦……
天啊!
師父的腹部,伸出一隻血淋淋的細手,師父張大嘴巴,慢慢地轉過頭,看著身後的真正魔物。
「Hydra」倒立著,在空中倒立著,慢慢抽出叉住師父身體的血手,任師父迷惘地墜落,摔在地上。
「師父!」
「師父!」
我跟阿義同時衝到師父身旁,阿義抱起師父,我火速封住師父腹腔的血脈,叫道:「師父!撐著!」說著,阿義跟我一人一掌,各自貼住師父的背心,灌輸寶貴的真氣續命。
「嘿……」師父搖搖手,示意我們別白費力氣了,他的心脈正凌亂地悲鳴。
「師父!」我終於哭了出來,趕緊用內力護住師父的心脈。
阿義氣急敗壞地大叫:「混蛋!」,看著「Hydra」緩緩降落,他的碧綠眼眸,在一次睜眼閉眼中,又瞬間恢復成原先的水藍。
他身上的傷痕、原本孱弱的氣息,也一同消失了,奇異的力量使他完全走出死亡的召喚,以完美的姿態站在我們眼前。
Hydra又回來了。
Hydra喜慰地說:「想不到,黃駿真能擊敗他命運中的宿敵。」
「你說什麼!你這個卑鄙的小人!」阿義怒道:「你使妖術害死師父!」
Hydra不理會阿義,笑笑地看著我說:「你也幫了你師父一把,看來,我是該修改藍金的個性,使他完全沒有一點感情?無論如何,恭喜你師父達成畢生的心願,可喜可賀。」
我怒目盯著Hydra。
Hydra神色歉然,說:「對不起,為了與下一個主角,你,繼續我們之間正邪對抗的遊戲,所以雖然藍金幾乎沒命了,我也只好喚出我另一個更強大的存在,將你師父的角色清除,免得我死了,就沒辦法繼續跟你玩了。」
阿義忍不住拿起開山刀,大吼:「聽不懂!」衝向Hydra,一刀刺向Hydra的心窩,我大叫:「快逃!」
但,Hydra已經將阿義的右手臂抓住,用力折斷,阿義慘叫中卻奮力飛腳踢向Hydra的鼠蹊部,Hydra放開阿義的手,避開這一踢,轉身往阿義的脖子上輕輕用手刀飛快一斬,阿義口吐鮮血,倒在地上亂滾。
「放過他!我陪你玩!」我嘶吼著,左手貼著師父背心,右手的開山刀卻底著自己的脖子,大叫:「你殺了他,我就自殺!你就找別人玩!」
Hydra看著我,讚歎道:「好有魄力!好險我沒有藍金厲害,出手輕了許多。」
此時,阿義大叫,左手拿起開山刀,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惡狠狠地看著Hydra;Hydra聳聳肩,看著我苦笑說:「可惜,你是那種死了越多人,就會越強悍的那類型。」
Hydra手指劃出!
「不!」我竭聲嘶吼。
阿義的開山刀掉在地上,脖子噴出鮮血,Hydra笑嘻嘻地舔著手指,站在阿義身旁。
「干……」阿義摀住脖子,堅強地罵道,眼睛漸漸翻白。
「阿義!」我痛哭失聲,Hydra拎住阿義的脖子後,往我這邊輕蔑一拋,我用力接住阿義,封住他的頸脈,哀慟地發不出聲音。
「嘿。」阿義有些得意地看著我,我卻無法擠出一點微笑送他。
師父的身體突然一震。
「坐下。」師父氣若游絲地說。
我哭道:「我要替阿義跟你報仇!」
「坐下。」師父細聲說道。
「師父叫你坐下,一定是大有道理的,快快坐下。」Hydra認真地說,拍拍手,大聲喊道:「樂隊,兩忘煙水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