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我跟穎如一起回到了老宅。
跟她並肩走在一塊的時候,我的呼吸已經不會凌亂急促、也不會下意識地同手同腳。
要說我已經不懼怕穎如了嗎?那真是大錯特錯。
我只是覺得親近,或者說一種被認同的感覺。
我、還、沒、到、盡、頭、嗎?
被認可的感覺讓我不由自主對穎如崇仰了起來,連呼吸都開始畢恭畢敬。
但我還是害怕穎如。
因為這是我崇仰她的根本,也是我認同她的起點。
「以後有機會多聊聊。」我說,站在樓梯口揮手。
「好啊。」穎如說,一貫淡雅的微笑。
穎如回到她的房間。
我回到了電視前。
我一邊想著怪怪的問題,一邊看著電視裡陸陸續續回到自己房間的房客們。
問題一。
如果穎如邀我進她的房間喝咖啡,她一樣會將我迷昏嗎?
「會的,她會令我害怕不是沒有原因的,她總是嚇我一跳,她才不管我到了盡頭沒有。」我舉手,自問自答。
所以,將來我依舊會拒絕奪命的邀約。
問題二。
穎如說她看得見盡頭,她是有精神病還是怎樣?還是異能力者?還是胡說八道?
「不知道她是不是因為不想走到週而復始的盡頭,所以乾脆卯起來大幹一場?」我舉手,自我議論。
但這種直接因果式的推論一定不適用於穎如,尤其我不清楚她身上還嵌著幾個晦澀離奇的人生理論,說不定還有一個叫「人生就是不斷的進行實驗」理論,或是「靜態凌虐才是高尚的品德」理論,或是她有信手捻來種種奇怪人生理論的習慣?
我零零碎碎地想著,後來老張回來了,七點十二分喝下不乾不淨又色不溜丟的過期牛奶,柏彥八點回來,九點半吃光了昨晚剩下的沈睡泡麵,九點四十分就趴死在計算機桌前,王先生跟王小妹五點半回來,現在是十點零八分,離王先生天人交戰還有一段時間。
老張喝下的春藥藥劑其實並不重,因為我必須「控制」老張決定性爆炸的時刻。前幾次的份量都要輕,只需要觸發老張遐想就行了,但最關鍵的一次,必須要由超重的份量來轟炸。
所以今晚的老張,只是一直趴在地板上,一邊聽著陳小姐的呻吟聲難過地蠕動身子,過了半小時後,便一個人逕自拎著望遠鏡上了天台。
一個人只要腦子裡只存在一件事,行為便相當好預測,老張就是最好的例子,他所有的行為都被一條無形的線綁在單單「色」一個字上,我只需要蹲下來,摀著耳朵點鞭炮尾巴,老張自己就會飛上天去。
趁著王先生還沒吞下藥丸,我觀察了穎如在房間裡的動靜後(她渾不理會倒在浴室黑色塑料袋旁的年輕男子,沖了澡,舒適地躺在床上敲打計算機),便輕輕走下樓,打開柏彥的房間。
柏彥計算機屏幕上的聊天窗口甚至還開著,對方的訊息不斷丟將過來,等待著柏彥答覆。
我將柏彥移到床上去,坐在他的位子上,胡亂丟幾個訊息過去,對方似乎是柏彥在網絡上認識的女孩子,叫「躺在鋼琴上的貓」。
我沒跟人在網絡上聊過天,我過了那年紀;但我還認得鍵盤上的注音符號,以及「Enter」鍵,還有我前幾天特地去書店買的暢銷網交書「第一次的親密接觸」,我可是為了整死柏彥徹底研究了它一遍。
「嘟嘟……你睡著了嗎:(」
好噁心,柏彥這死大學生居然自己起了個「嘟嘟狗」的花名。
「嗯…我剛剛發現另一個我……:)」我敲著。
「^^另一個你啊???那是什麼???」
「另一個我已經睡著了??現在的我好像破殼而出的蝴蝶耶??感覺很奇妙??」
「聽不懂:P」
「我是新的自己?以前的我就像一隻醜陋又平凡的毛毛蟲?但現在我連呼吸都感覺到自己在蛻變了*^^*」
「呴呴…那麼厲害啊…是不是因為遇見我啊(大心)!」
大心?那是什麼東西?這個年代的年輕人都在胡亂造字嗎?
「哈哈哈?有可能喔?我等一下就要去探險了???探險我的與眾不同!」
「怎麼探險啊?(期待的眼神閃閃發亮@o@)」
「我會消失!咻????」
打完最後四個字,我就不再理會那只蠢貓繼續丟過來的訊息。
我將柏彥身上的衣服脫的精光,胡亂將脫下的衣物摔向四面八方。
「快使用雙節棍,哼哼哈兮?整天光會亂叫!」我笑笑拉著柏彥的雙手,將他塞進自己的床底下,然後將衣櫃打開,把掛在衣架上的衣服扯得亂七八糟,再將衣櫃仔細關上。
「睡吧。」我忍俊不已,坐在他的計算機上又打了一槍,淅哩嘩啦射了一地後,將擦過老二的衛生紙丟在地上。
回到房間,盯著另一個黑暗的屏幕。
我坐在床上,看著王先生坐立不安地坐在浴室馬桶上,精赤身子淋著熱水。
他半個小時前吞下了藥丸,而王小妹早已唏哩呼嚕睡得香甜。
「應該淋冷水的吧?淋熱水可見沒好事。」我旁白。
王先生赤著身子,走到王小妹床前,凝視著她。
我從這個角度看不清楚王先生猙獰的臉孔,不禁徒呼負負。
那種天人交戰的表情一定很有演技、很扭曲。
王先生的肩膀下垂,胸隆起。
「深呼吸也沒用,假裝猶豫也沒意義。沒有人在看你,你只是表演給自己的良心看罷了如果你還以為自己身上有那種叫做良心的內臟的話。」我恥笑著王先生的多此一舉。
這個世界上經常發生這種事情。
爸爸會強姦女兒,不管女兒是智障、年幼、還是根本就好大一隻,只要爸爸想插女兒,想必都會來上一段天使與惡魔的例行作戰,但這些都是假惺惺的作戲。
我提過,我所奉守的第二條人生守則告訴我,只要是需要天人交戰的戲碼,良心都是自己唱出來的。
唱完了,好戲就會登場。
所以我決不浪費時間在跟良心對話,畢竟會做的事終究還是會去做的。久而久之,我也找不到良心跟我對話了。
「快動手吧。自己的女兒還不是自己生出來的?這種事你同意就行了不是?」我旁白。
但王先生是個龜毛人,他就這麼硬梆梆地焊在床前,腳焊著,老二也焊著。
就這麼焊了兩個小時,我在介於半夢半醒與全睡不醒之間盯著屏幕,都快無聊死了,王先生還是像自由女神像一樣屹立在女兒面前,我猜想他是不是站著睡了。
我不斷切換著屏幕,等待,又等待。
哈欠一個又一個。
終於,王先生像隕石一樣墜落在床邊的小沙發上,睡著了。
他的良心戲唱的太長,導致藥效就這麼從他跨下溜走。
「你王八蛋,拖拖拉拉的算什麼近親相奸界的英雄好漢?」我罵了幾句後,也睡著了。
第二天,第三天,王先生每個晚上都這麼模仿石像站在床前,而每次,我都因為攝影機的角度錯漏他精彩的慾望獨白,漸漸的,我不禁從不屑的眼神,轉為佩服他驚人的忍耐力。
但王先生一直這麼捏著睪丸不肯發難也不是辦法,我只好拿出我的劇本,修改掉一大半篇幅。但在結果還是不能改變的情況之下,編纂劇本的難度大增,讓我著實苦思了好幾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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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還是得提提穎如,在我跟她聊過的第二天下午,她打開櫃子,拿出一個超大的旅行箱,從宅子背後的升降梯下樓,一直到晚上九點才回來。
我看著監視器裡的升降梯,穎如穿著一身藍色的運動服與跑鞋,真是莫名其妙,她出門的時候明明就是一身白色的連身洋裝啊?
穎如不只換了衣服,靠在她腳邊的行李箱也顯得特別沉。從她拖箱子的樣子就可以看得出來。
箱子裡一定裝了個人。
死人。
只有切成一塊一塊的死人,才可以塞進這樣大小的行李箱。
「我真是被妳打敗了,別人都是裝屍體出去丟,妳老人家是去外面撿屍體回來堆。難道又打算煮湯給我們吃啊?」我不解,卻開始懂得欣賞她的黑色行動風格。
我看著屏幕中穎如拉著行李箱走進房間的模樣,還是忍不住覺得很好笑,她的浴室裡堆了一個黑色屍袋、一具屍體,但她卻嫌不夠麻煩,居然還去外面找了一具。
啪答。
穎如將行李箱打開。
我看得傻了,差點要鼓掌!
裡頭是一個小女孩,披頭散髮,小學制服、藍色百褶裙。年紀大概……
「國小五年級?」我將鏡頭放到最大。
她雙眼緊閉,看來是給迷昏了。
穎如一反常態,將小女孩綁在椅子上、用膠布封住嘴巴後,就打開床底下的恐怖小木箱,拿出我最懼怕的玻璃瓶子。
浸泡著死老鼠的那一隻。
然後坐在床上看著小女孩。
「啪!」
穎如一巴掌打紅了小女孩的臉,力道之強差點打翻了椅子。
小女孩的鼻子流出鮮血,眼睛緩緩睜開。
茫然。
「乖乖小女孩,張姊姊要幫妳鑿開人生的盡頭嚕!」我忍不住大笑。
小女孩的胸口激烈喘伏著,眼神充滿驚怖與張徨……
咳,坦白說,我從小小的屏幕上根本看不清楚、那倒霉的小女孩眼睛裡有著什麼樣的恐懼,我只是將「如果是我」的心情稍微投射在那小女孩一下,就足以令我遍體生寒。
穎如拿著玻璃罐,在小女孩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前晃啊晃的,那只浮腫的死老鼠懸浮在不明液體中,張牙舞爪地朝小女孩的臉上逼近、撤退、逼近、撤退。
小女孩亟欲閃躲這恐怖的夢靨,雙腳掙扎著往後退,椅子差點往後摔倒。
我好想知道,穎如是怎麼樣將小女孩綁架到箱子裡的……不過我想這個問題對穎如來說反而是次要的娛樂,重要的是她又有新的玩具了。
小女孩閉上眼睛索性不看鼠屍,全身的顫抖我看得清清楚楚,那是弧度很激烈的晃動。
穎如看小女孩閉上了眼睛,滿意地站了起來,在櫃子上拿起一瓶澆花用的噴霧器,朝小女孩的臉上噴了過去。
小女孩身上的劇烈震動驟然停止,像是操縱線突然被剪斷的木偶。
看到這一幕,我心中的驚恐久久不能平復。
「如果當時我進去穎如的房間……」我喃喃自語。
除了那只平凡的噴霧器,穎如的房間裡到底還有什麼隨手可得的凶器?
我無法為死裡逃生感到慶幸,我的心跟四肢一齊揪著。
穎如走到浴室,將死老鼠倒在臉盆上,拿出我借給她的大裁縫剪刀。
喀擦。
老鼠的腦袋立刻被剪離牠的屍身。
穎如拿了湯匙,將鼠頭捧在湯匙上,走出浴室。
「唔……」我發覺我的腳已經懸空離地,被雙手緊緊抱在胸前。
穎如撕開封在小女孩嘴巴的膠布,將模模糊糊的鼠頭放進她的嘴巴裡,她的動作像是讓小女孩的舌頭壓著那髒東西。
要是我,也會那麼塞。
然後,穎如將封條重新貼好,回到浴室裡,將死老鼠的殘身與屍水重新倒進玻璃罐子,那畫面有說不出的詭異,她對躺在地上的男屍與黑色大塑料袋視若無睹。我不禁開始擔憂屍臭惱人的問題。
然後然後然後然後……
穎如將大行李箱收好、將身上的運動服換下,躺在床上看書。
書名:活在世界上的一百個理由。
我笑不出來。嫌惡與崇仰的兩種情緒同時在我的身體裡碰撞。
矛盾,卻相互茁壯著。
我已經忘記小女孩是什麼時候醒來的。
不過要忘掉她那張臉可是千難萬難,穎如拿著玻璃罐子,面無表情地在她面前晃著。
一隻沒有頭的老鼠。
舌頭底下蠕蠕刺刺。
小女孩馬上就明白是怎麼一回事,我從未想像過人類的臉上可以出現這種表情。
那是極度的恐懼、毀滅性的崩潰。
椅子腳斷了,那股狂亂的情緒在不對稱的稚齡中從未歇止,像一頭猛獸,從屏幕中嘶吼著爬出。
向我襲來。
半小時後,穎如拿起噴霧器,再度暫停小女孩噁心的惡夢。
撕掉封口、倒出鼠屍、剪下上半身、湯匙、嘴裡、封住、裝罐。
然後小女孩重又醒來。
失卻上半身的鼠屍魔幻般漂浮在她的眼前,晃著、祟動著。
穎如的雙眼透過玻璃罐彎彎曲曲地看著小女孩。
小女孩的嘴巴鼓鼓的,那種飽滿充實的感覺根本無須聯想。
她無法大叫,我卻清楚聽見淒厲尖銳的嚎叫聲。
她甚至沒有哭,但我已經流下眼淚,全身僵硬地扭曲在一起。
小女孩瞪大雙眼,好大好大,黑的,白的,好大好大。
那已經不是人類的表情。
我也不再是人類。
穎如摸摸小女孩的胸膛,拿出剛剛收拾好的大行李箱,將小女孩裝好。
放在牆角。
後來穎如上樓跟我要了一隻大黑色塑料袋跟菜刀的時候,我沒有像以前一樣害怕又興奮的手足無措、言語錯亂。
我只是打開抽屜,遞了一卷厚厚的塑料袋給她。
那是一種見識過黑洞的無盡虛無後的精神萎靡。
我懷疑我暫時沒有了心跳,暫時失去了對穎如的恐懼感,或者,暫時失去了對任何恐懼應該有的恐懼。
然後我靜靜地吃著無味的便當,在電視前看著穎如用菜刀將躺在浴室裡的年輕男子切一切,一塊塊裝進塑料袋裡。
兩個塑料袋,一大一小。
一隻靜默在牆角的大行李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