埔裡是個好山好水好空氣的好地方。在樹林裡深呼吸,明顯可以感受到肺葉迅速被清爽的空氣給膨脹開,然後
捨不得吐出似的飽滿。
周淑真老師帶著班上三十幾個臭小孩,大家嘻嘻哈哈走過山澗上的小橋,穿越耀眼的大太陽底,陽光透過擺動
吹拂的樹葉枝幹,在每個人的身上流動著游魚似的光。
擺脫書本的沈佳儀非常開心,跟黃如君、葉淑蓮一路說個沒完,讓周淑真老師非常訝異平常這麼用功的女孩子
也有嘰嘰喳喳的一面。
周淑真老師是個虔誠的佛教徒,領著我們先到埔裡山中認識的精舍打坐。
「老師,我們為什麼要大老遠跑來打坐啊?」廖英宏舉手。廖英宏的個子很高,成績非常棒,卻很喜歡在課堂
上扮小丑搞笑。幽默感是他珍貴的天性。
「對啊,幹什麼要打坐?我們不是來玩的嗎?」許志彰也頗有不解。許志彰的姐姐許君穗也跟我們同班,許君
穗是公認的班上第一美女,而許志彰則是黑名單的常客。
「因為你們平常太吵了,所以要打坐修身養性,反省平常的自己。尤其是柯景騰,平常都靠沈佳儀在管教你,
來到山上要特別在佛祖前好好打坐反省。」周淑真老師微笑起來,你也只能認輸。
「老師,我這個人一反省起來,連我自己都會怕啊!」我鼻孔噴氣。
到了精舍,幾個得道高人模樣的師父板著臉孔,立刻安排我們魚貫進入靜坐室。
靜坐室鋪著榻榻米,燒著淡淡的焚香,裡頭已經坐了幾個據說在進行「禁語禪七」的高尚大學生。整個房間有
種自然的肅穆,就像一百公尺深的海底,打禪七的大學生們就像死氣沉沉的海草,而我們自是頭頂甩著死光炮的燈
籠魚了。
「裡面的大哥哥大姐姐在打禪七,你們進去以後不可以出聲,不可以睜開眼睛,不可以睡著!我們是客人,不
能妨礙師兄師姐的修行。」周淑真老師嚴肅地告誡。
「安啦老師,我們偶爾也會當好孩子的。」楊澤於笑。
我們脫掉鞋子躡手躡腳進去,大家勉強克制平常的活蹦亂跳,在小小的靜坐室裡盤腿打坐。期間不言不語,不
能睜開眼睛,更不知道要打坐到什麼時候才算結束,這點尤其令人不耐。
坦白說我本來是想打算認真好好打坐,但怪獸在我旁邊呼嚕嚕睡著這件事搞得我心神不寧,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令我不得不睜開眼,亟欲目睹他轟隆倒下的那一刻。
我睜開眼,發覺定性很差的廖英宏也睜開了眼睛,我們相視一笑。
「你看怪獸!」我用誇張的唇語溝通,眼睛著落到怪獸身上。
「把他推倒?」廖英宏轉著眼珠子,用誇張的唇語建議。
「不,看我的。」我唇語。
我慢動作脫掉襪子,將爬了一天山路、浸了一天汗水的臭酸襪子放在怪獸的鼻子前。熟睡的怪獸突然眉頭一緊
,看樣子是在夢境中突然撞上了火焰垃圾山。
「啊,好好玩!」廖英宏身子一震,臉上露出快要爆笑出來的表情。
廖英宏有樣學樣,小心翼翼解開僵硬的盤腿,將長腳伸到專注打坐的許志彰鼻子前,扭動他的臭腳趾。搓搓孜
孜。
許志彰的渾然不覺,弄得我忍俊不已。
此時,我跟廖英宏肚子劇烈震動的暗笑聲,已經吸引了許多同學睜開眼睛,大家一陣錯愕,瞬間都震動起來。
「這樣很沒品耶!」楊澤於唇語,臉上卻笑得很陽光。
「不,這樣才叫沒品。」我笑嘻嘻解開盤腿,拎著臭襪子,用凌波微步走到許志彰面前,將臭襪子放在許志彰
的鼻子前亂擰,將酸氣唏哩呼嚕擠壓出來。
在我跟廖英宏的腳臭夾攻下,許志彰頗不自然地皺起眉頭。
「原來如此,善哉善哉。」楊澤於恍然大悟,於是泰然自若解開盤腿,努力伸腿到許志彰鼻子前,使勁扭動臭
腳趾。
每個睜開眼睛的同學看了這一幕,全都處於爆笑出來的邊緣,連怪獸都醒了。
此時乖乖牌沈佳儀也被週遭奇異的氣氛感染,忍不住睜開眼睛,一看到廖英宏與楊澤於雙腳伺候,加上我索性
蹲在許志彰面前擰臭襪子的模樣,沈佳儀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一笑,許志彰立刻睜開眼睛,周淑真老師也睜開了眼睛,幾個打禪七的師兄師姐也睜開了眼睛。罪過罪過。
我迅速穿上襪子,而廖英宏跟楊澤於那兩隻來不及收回的臭腳,則尷尬地停滯在半空中。許志彰臉色大變,幾
乎要破口大罵。
周淑真老師氣急敗壞地拎著我的耳朵,拖著我們三個搗亂鬼,加上苦主許志彰一同逃出靜坐室。
「氣死我了,竟然讓我這麼丟臉!你們在外面半蹲!蹲到大家都靜坐完了才結束!」周淑真老師整張臉都給氣
白,聽見身後靜坐室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爆笑聲,臉色又是一垮。
「老師,我是受害者啦!」許志彰委屈地說,拳頭握緊。
「你一定有做什麼,不然他們怎麼會作弄你!通通半蹲!」周淑真老師怒極轉身,不敢再辯駁的許志彰只好跟
著蹲下。
夕陽下,廖英宏、楊澤於、我,跟超級苦主許志彰一起半蹲在靜坐室外,微風吹來淡淡的綠色香氣,坦白說還
不算太壞。
「你們剛剛是在玩什麼啦!超沒品,幹嗎挑我?是不會挑許博淳喔!」許志彰忿忿不平,氣到連呼吸都很急促。
「是柯景騰先開始的。」廖英宏一個慌亂,竟推給我。超小人。
「哪是,我是在弄怪獸,是廖英宏先把腳伸到你的鼻子前面好不好?」我解釋。
「都一樣啦!是不會挑別人吼!很臭耶!」許志彰半蹲得超不爽。如果挑別人,他大概也會參一腳吧。
「好了啦,反正在裡面也是很無聊,在外面至少不用憋著。」楊澤於一派輕鬆。大而化之的他總是很輕鬆地面
對人生的跌倒。
「對啊,十年後來看這件事,一定會覺得超好笑。」我抖抖眉毛,這是我貫徹始終的處事哲學。
「不用等十年,現在就已經很好笑了。」廖英宏吃吃地笑。只要熱鬧的事,他總是不肯錯過的。
我們四人靜靜地吹著涼爽的山風,半蹲到累了,乾脆坐在地上,百般無聊地玩著長在牆角邊的含羞草。含羞草
一被手指碰到,葉子就會迅速閉合,個性非常閉塞的一種植物,很有趣。
「對了,許志彰……」我突然在靜默中開口。
「沖蝦小?」許志彰。
「這裡的空氣應該比較新鮮了吧?」我抓著頭髮。
「靠!」許志彰大罵。
我們四個人又同時爆笑了出來。
吃過簡單的晚飯,我們在精舍掛單打通鋪,男生一間,女生一間。晚上山蚊子很凶,兩房間門口都點了一大卷
蚊香,女生房間還掛有蚊帳。
隨便洗過澡,男生房間照例開賭,撲克牌、象棋、五子棋全都可以賭。撲克牌就不必說了,象棋的算法是賭勝
方剩下了幾顆棋子,就乘以十塊錢。五子棋則是單純的互注,一場二十元起跳。
而我,自信滿滿鋪開了象棋的紙棋盤。
「誰敢跟我下象棋,我輸了的話再多賠一倍。」我撂下豪語。原因無他,因為小時候常跟爸爸下棋的我「自認」象棋功力遠勝同儕,儘管從沒驗證過。
此話一出,果然吸引多名同學排隊跟我大戰軍棋。
「太自信的話,會死得很快喔。」許博淳哼哼坐下,排好陣勢。
「吃大便吧你。」我在掌心吹一口氣。
大概是我真的蠻強的吧,我的棋力連同無可救藥的自信一齊展現在棋盤上,每一局都用最快的節奏解決挑戰者
,不多久我的腳邊堆滿了「悲傷得很隱密」的銅幣。
兩個小時過去,就連棋力同樣很棒的謝孟學也敗下陣來,已經沒有人夠膽子與我對弈,大家都跑去玩撲克牌賭
大老二。
我哈哈大笑,開門去洗手台洗臉清醒一下,準備等會開場豪邁的梭哈賭局。我拍拍濕嗒嗒的臉,兀自洋洋得意
自己的聰明。
沈佳儀正好也走到洗手台,兩人碰在一塊。
「你們男生那邊在做什麼,怎麼那麼吵?」沈佳儀看著正在洗臉的我。
「在賭錢啊。」我小聲說,手指放在嘴唇上。
「真受不了。」沈佳儀不置可否的語氣。
「還好啦。我超強的,剛剛賭象棋全勝,贏了不少。」我抖抖沾著水珠的眉毛。
「象棋?你們男生那邊有帶象棋來?那等一下你把象棋拿到女生房間玩好不好?」沈佳儀有些驚訝,似乎也會
玩象棋。
「沒在怕的啦。」我哼哼。
幾分鐘後,我已經坐在女生房間裡的超大木床上,排開軍棋。
所有的女生都圍在沈佳儀後面,興高采烈地看我跟沈佳儀對弈。我們賭的是「贏家剩一個棋子,輸家就賠一塊
錢」,真是小家子氣的賭注。
縱使沈佳儀的學業成績再好,在棋盤上的勝負可不是同一把算盤。很快的,我就以風林火山之銳取得了絕對優
勢,我打算將沈佳儀的所有棋子一一解決,只剩下孤零零的「帥」,用細嚼慢咽的「剃光頭」局面劃上句點。
「柯景騰,你今天作弄許志彰的表現,真的是非常幼稚。」沈佳儀搖搖頭。
「幼稚的話你幹嗎笑?」我拄著下巴。
「拜託,誰看了都會想笑好不好!」沈佳儀反駁。
「你還敢說,要不是你笑了出來,我跟廖英宏跟楊澤於怎麼會被罰,連許志彰也不例外。媽的,到了山上還要
被罰半蹲是怎樣!」我瞪了沈佳儀一眼。
「強辯,沒收你的馬。」沈佳儀一說完,竟真的將我的「馬」硬生生拔走。
我愣住,這是怎麼回事?
「你是瘋了嗎,哪有人這樣下棋?」
「你那麼強,被拔走一隻馬有什麼關係,你是不是在怕了?真幼稚。」
「這跟幼稚有什麼關係?算了,讓你一隻馬也沒差啦,我遲早把你剃光頭。」
「剃光頭?」
「是啊,就是砍得只剩下帥一顆棋。超可憐,呴呴呴呴,超慘!」
「好過份。」沈佳儀迅速將我的「車」也給拔走,毫無愧疚之色。
我咬著牙,冷笑,繼續用我僅剩的棋子與沈佳儀周旋。由於我們班女生的腦袋全部加在一起也不是我的對手,
很快我又控制了局面。
「將軍抽車。」我哈哈一笑。
「什麼是將軍抽車?」沈佳儀似乎不太高興。
「就是如果你的帥要逃,你的車就一定會被我的炮給轟到外層空間。完全沒得選擇啊哈哈!」我單手托著下巴
,像個彌勒佛輕鬆橫臥在床上。
「你真的很幼稚,連玩個象棋都這麼認真。」沈佳儀歎了一口氣,好像我永遠都教不會似的……然後伸手沒收
了我的「炮」。
「……喂?」我只剩下了苦笑。
經歷無奈的半個小時後,由於我的棋子不斷被沒收,連孱弱的過河小卒也沒放過,最後沈佳儀跟我打成了不上
不下的平手。
女生房間門口,蚊香繚繞。沈佳儀將象棋跟棋盤塞在我的手裡。
「你還說你很強,結果還不是跟我打成平手。」沈佳儀關上門。
「原來如此。」我有點茫然地看著關上的門,腦子一片空白。
原來如此。
這場棋局,就像沈佳儀跟我的關係。
多年以後,不論我再怎麼努力,永遠都只能搏個有趣的平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