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堂大元,奸佞專權,開河變鈔禍根源,惹紅巾萬千。官法濫,刑法重,黎民怨。人吃人,鈔買鈔,何曾見。賊做官,官做賊,混愚賢。哀哉可憐!(《醉太平》小令)
至正十一年,天下即將大亂。
無數農民受不了苛稅窮荒,紛紛扛起鋤頭造反,各地都有零星起義,但農民倉促成軍毫無組織,一下子便給朝廷派大軍敉平,真正的大潮還在後頭。
北紅巾軍系統結盟如雲,以穎州為總根據地,鄰近的徐州為輔,只要韓山童一聲令下,便有十萬受過訓練的香軍大舉義旗,若能起步成功,必能吸引到大批農民加入,再添虎翼。
另一方面,徐壽輝統領的五萬南紅巾軍也已隨時準備發難,與北方紅巾軍分庭抗禮,而北紅巾軍與丐幫結盟的消息傳到了徐壽輝的耳裡,自不是滋味。
尤其那丐幫幫主太極,曾經在一年半前出手挫得牛飲山上的南紅巾軍大敗潰散,到底是看他徐壽輝哪一點不順眼,徐壽輝就是無法理解。
一直到韓山童與太極合作擔任武林盟主、副盟主後,徐壽輝的耐心終於到了極限。這不明擺著說紅巾軍的共主不是他,而是韓山童嗎?
徐壽輝整天焦躁不安,老想著搶先發難討元,取得反抗軍的正統。
但他的心腹陳友諒卻並不以為然。
那陳友諒也就是在牛飲山上被七索差點打成殘廢的那個白面書生,某日在軍事會議上主張,不如先等北方紅巾軍發難,吸引住大部分朝廷正規軍的兵力,他們便可以勢如破竹的速度席捲南方諸州,然後一舉稱王。
此言正投徐壽輝所好,當下連國號都想好了,名天完,即在「大」字上加一橫,在「元」字上加一個寶蓋頭,意思是壓倒大元。
但徐壽輝的妒意如熾熱的火,遠遠燒過他的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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穎州,五月。
通往位於山谷底白鹿莊的七條路,都是幽靜的羊腸小徑。
這行人走的路行經山谷的斜面,這座山谷為一整片山毛櫸所覆蓋,越往谷裡去,風景便越是清幽。
漸漸地,路越來越窄,巨大的樹木遮蔽了大部分的陽光,使得大白天的竟有種日落黃昏的錯覺。更遠處是幾排黑壓壓的山毛櫸,樹下的草木也已從筱竹轉變為山蕨。
「好個白蓮教,把自己搞得這麼神秘,住得也亂神秘的!」趙大明的聲音。
「喂,你大可不必跟著我們去白鹿莊啊,這樣搖搖晃晃的,光用看的頭都暈了,你不會被搖到想吐嗎?」七索攜著紅中的手,看著前面的竹轎。
「整天瞎躺著,簡直索然無味,不跟著你們這些兔崽子出來,教教你們什麼叫大人物間的對話,悶都悶死啦!」竹轎子上傳來爽朗的大笑聲,趙大明坐在上頭好不愜意,嘴裡還叼著個酒壺。
抬轎穿越樹林的,是重八、徐達、常遇春,以及八袋弟子湯和,走在最前頭領路的,自是邀約七索等人與會的韓林兒,幾名白蓮教好手亦步亦趨跟在韓林兒身旁,其中兩名七索認了出來,也是在少林寺裡見過的。
韓山童猜忌心重,原本除了白蓮教幾名心腹外,白鹿莊位在哪裡韓山童可是保密到家,連當初建造此座莊園的兩百個工人都給殺死,埋在山澗裡,要不是跟著七索,重八這樣安插在各幫派的內鬼等級,根本就無緣踏入。
但大事在即,白蓮教結交各門各派可不能一直讓韓山童神龍見首不見尾,所以這兩個月出入的人才多了起來,而韓山童最信任的劉福通、杜遵道乾脆將兩個千人前鋒營拉到山谷進行軍事訓練,也有保護本家的意味。
好不容易走到了谷底,終於見到了神秘的白鹿莊。
巨大厚實的牆,沉重的門,佔地百頃的山中宮殿。
兩千名訓練有素的香軍在莊園外紮營休息,不敢入內,附近樹上懸著幾隻大蜂窩,隱隱約約可以聽到遠處旋律怪異的笛聲,正是幾名神秘的蜂笛手正練習著指揮蜂群。
那醍醐依然睡躺在偌大的屋頂上,聽見了眾人的腳步聲,細辨出其中一人乃是七索,發出了一聲有如沐浴清風般的冷笑。
這世界上有些人,一舉一動都令人感到高貴。
殺人時有如仙人潑墨,吃飯時有如貴妃嘗荔。
醍醐這一聲冷笑何其優雅,誰聽了都會自慚形穢。
「陰陽怪氣。」七索卻簡單說了一句,醍醐看著浮雲的臉居然僵住了。
「怎麼這樣說人家?」紅中笑聲有如銀鈴,十分好聽。
「是這樣的嘛,哪有大男人的手這麼白,惡,哪有大男人整天在學太監陰不陰陽不陽的冷笑,惡。」七索與紅中談笑,竟完全沒把醍醐看在眼底。
韓林兒也不以為意,他其實也不喜歡醍醐。
尤其是醍醐殺人的方式。
推開門,進入五行八卦佈陣的奇特穿廊,終於來到韓山童慣常下棋的涼亭。
這涼亭就位在醍醐所躺屋簷下方,屋簷高約一丈,若醍醐輕輕往下一落,就可以保護韓山童父子,可說是全莊最安全的地方。
涼亭全部以刀箭不穿的白雲石打造,靜立在一片水塘之中。水塘中蓮花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初萌嫩芽,空氣中自有一股淡淡的甜香。
涼亭裡已有幾個客人,趙大明都識得,分別是幾個還算過得去的幫會頭領。
偌大的石桌子上擺了一副筆墨,一張剛剛揮毫而成的書法。
「太極幫主少年英雄,大明前幫主何其豪猛,很好,很好。」韓山童笑笑站起,他得知七索在英雄大會上一口贊成屈居副盟主,對他的印象大好。
韓山童身穿紫金色道袍,雍容華貴,相貌慈祥。
幾人寒暄了幾句,韓山童便邀七索一行人觀賞他剛剛寫好的書法。
「虎賁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龍飛九五,重開大宋之天。」
字體飽滿圓潤,墨汁酣暢淋漓,的確是一手好字。而書法中幽燕之地指的是元大都,龍飛九五借用的是《周易》乾卦九五爻辭「飛龍在天,大人造也」,此卦乃大吉,意思是有大聖人出現。
字中之意昭然若揭,流露出韓山童對自己的迷戀。
趙大明不識字,七索解釋了書法中的含意給趙大明聽,趙大明一臉怪笑,正要出言諷刺,韓林兒趕緊喚來下人上菜,打斷趙大明即將出口的譏諷之言。
眾江湖領袖在涼亭裡賞蓮用飯,所用杯盤碗筷無一不是精品,菜色千變萬化煞是好吃又好看,七索與紅中這輩子都沒見識過這麼精緻的餐點,兩人嘻嘻哈哈,一路不斷詢問韓山童菜名,一臉嘖嘖稱奇、大快朵頤的樣子,竟沒把這飯局看成是天下第一等英雄的聚會。
但眾人見他倆天真爛漫,也只是莞爾,心中都有好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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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餐時的話題,自是圍繞天下蒼生。
韓山童一下子憂心忡忡,表示身繫解救黎民百姓之苦的重責大任,實在讓他往往食不知味,恨不得立刻揮軍直搗大都身登九五;一下子又笑容可掬,煞有介事地分派將來朝廷的官位給在座豪傑,豪傑謙讓推卻又不得不接受的拉鋸,惹得被重八等人伺候吃飯的趙大明,笑得差點給魚刺噎死。
「如今朝廷積弱不振,就只有一對察罕帖木爾父子還算是將才,其餘什麼阿速軍、撤裡不花的,通通都是無能之輩。」嵩山派掌門白眉道人試著轉移話題。
「正是,朝廷打的仗少了,重兵都布在西域,留在中原會用兵的將領自然也少了,那對父子統領二十萬大軍守護京城,的確是個大患。」拜劍山莊的莊主雄霸點頭稱是。
「那察罕貼藥膏什麼的,是不是很會射箭那個?」七索嘴裡咬著蓮香雞腿。
「太極兄你也識得?那察罕帖木爾的義子叫擴廓帖木爾,也叫王保保,是個厲害角色,百步穿楊,內功不凡。不瞞你說,在下這只臂膀就是低估了來箭勁道,給他一箭廢了。」祁連山火掌門幫主彭大說,摸著自己垂下的左手,話中對王保保並無詆毀之意,輸得心服口服。
「據說王保保習練的,是我苗疆的野呼喊功夫,十分了得。」南苗五毒派女掌門沈櫻櫻說道。
「嗯,當時他一連發了好幾十枝箭,震得我手中鐵盾嗚啦啦的響個不停,酸都酸死了,要不是有他的箭擋著,那幾百枝軟啪啪的箭又算什麼,早就干了狗皇帝的頭回來啦!這就叫欲速則不達。」七索回憶,為紅中夾了一大塊檸檬鱘魚肉。
這話題有趣,眾英雄於是興高采烈詢問七索當天刺王的經過。
七索當然省略了重八建議那部分,只說自己有一天早上醒來,沒事幹,便拎著一面大鐵盾跑去熱河獵場謀刺皇帝,並把如何將殺氣隱藏在大老虎身旁,如何接住王保保兩枝鐵箭,如何在漫天雨箭下步步逼近皇帝,如何大吼震懾數百鐵騎等經過說了一遍,加上他慣常的加油添醋,說得活靈活現,各派掌門聽得目瞪口呆。
只見韓山童臉色越來越僵,他被奉承慣了,很不習慣大家談論的話題並非對他歌功頌德,卻盡圍繞在一個吃相難看的臭小子身上。
「他就是這樣胡說八道,別理他。」紅中發覺韓山童臉色有異,趕緊塞了一大塊蹄膀在七索口中,油滑滑的,七索笑嘻嘻吃掉。
突然,七索眉頭一皺,與趙大明對望一眼,趙大明也是神色有異。
「怎麼?」沈櫻櫻問。
「剛剛有股殺氣一掠而過,還有點別的聲音。」七索不安道。
趙大明索性閉上眼睛,全力捕捉殺氣的動向。
但那身負殺氣之人是個高手,他的氣息已經融入空氣中,再也無法捕捉。
「決計不可能。這兩千大軍合圍在外,莊內又有醍醐在上以地聽大法警戒,誰也別想偷偷混進來,各位還請放心。」韓林兒在父親後面恭敬說道,而醍醐依然蹺著腳,沒有特別的動靜。
卻見群雄都順著七索的目光,轉而瞧向趙大明凝重的神情。
筷子都懸在半空中。
趙大明凝神,將全身的氣化成無數細絲,朝著四面八方散射出去,有如巨大無形的蜘蛛網。
即使是天下最強的輕功,或是東瀛最好的忍者,都無法避開這綿密的氣形蛛網。這種探索功夫比起醍醐的地聽大法又深湛十倍,氣形蛛網的大小端視行功者的內力而定,以趙大明的功力,大約能知曉十丈之內任何風吹草動。
「七索。」趙大明睜開眼睛。
「嗯。」七索拉開衣袖,看見自己手臂上的雞皮疙瘩。
這感覺。
「準備了。」趙大明在說這幾個字的時候,原本鬆軟的拳頭竟緊捏了起來。
「嗯。」七索深呼吸,眼珠子看著涼亭上方。
十幾個掌門人同時舉頭上望。
突然,以石頭砌成的涼亭頂竟裂了開來!
石屑紛飛,大塊崩落。
穿破石頂的,是一隻比百年老樹根還要粗糙的怪手!
「好久,不見。」
不殺破頂而落,一掌夾雜無數石屑轟向七索,一腿踢向韓山童,乃是少林最基本的金剛羅漢拳架勢。
那一腳被雄霸、白眉道人、沈櫻櫻聯手化解,而七索一個見龍在田硬接下不殺此掌,身子為了消卸巨力,不由自主往後一彈。
「重八!」七索摔入蓮花池前大叫了這麼一聲。
不等七索這一叫,重八早就第一時間想帶著紅中奪路出亭,徐達扛起趙大明,常遇春一招見龍在田將傾頹的石柱勉強震開,都想奪路逃走。
但不殺卻已擋在石亭子前惟一的小徑上,眾人除了跳下池塘別無他法。
不。
集合眾人之力,怎麼不能與這魔頭一戰?
十幾個掌門、幫主、莊主、島主,個個都是江湖中一時之選,沒道理洩氣。
但他們的心底都在顫抖。
只因不殺一直沒有出手的那隻手,提著一張皮。
那張皮,黏著一個鼻子,兩隻眼珠,還有半張嘴。
是醍醐的臉。
「一招,就,這個,樣子,了。」
不殺將那張臉擰碎,啪啪的爆漿聲,血水濺落。
方才不殺無聲無息,以地聽大法無法知悉的棉絮般身形,悄悄靠近躺在屋簷上的醍醐,只一招龍爪手,殺氣一瞬,醍醐的臉便被整把抓下,一聲不吭喪命。一招都來不及還手。
不殺隨後輕飄飄落下,一絲多餘的聲音都沒有發出。
「不殺!你待怎樣?」白眉道人大聲喝道,手中拂塵護在胸前。
白眉心底極為不爽,不解為什麼自己會被眾人推到前面去。
不殺沒有說話,只是看著徐達背上的趙大明,又看看池塘水裡的……
不見了。
七索消失了。
「躲起來了?」不殺面無表情,端詳著水面。
白鹿莊外一陣騷動。
隱隱約約,在十里外似有成千上萬的奔馬聲,氣勢驚人。
韓林兒緊張地擋在父親前面,連他都聽出這聲音至少有三萬人馬正從山谷頂上包抄而下,必是朝廷得到了群雄聚會的信息,派大軍來鎮壓!
韓林兒一轉頭,卻見父親沒有絲毫懼色。
「天命在我,何須畏懼?本座乃是諸佛光明之王轉生,勝於日月之明千萬億倍,又號無量壽佛,你何等妖魔小丑膽敢在本座前裝模作樣,還不快快退下?」韓山童慈藹笑道,雲袖飄飄,仙步向前。
群雄驚駭不已,韓山童要不是瘋了,就是真有深不可測的武功。
不殺沒有理會韓山童,卻只是看著水面。
「苦海無邊,回頭是岸,我身上光明之所照,無央數天下……」韓山童見不殺不睬自己,慈祥地伸手拍拍不殺的肩膀。
不殺的眼睛還是看著水面,只是他的手不耐地動了動。
「父親!」
韓林兒大叫,韓山童的臉正看著自己微笑,可他的背卻是面向眾人的。
「我乃……」韓山童笑得很慈祥,卻留下一句比死還要愚蠢的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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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轉世彌勒身子斜斜倒下,五毒教沈櫻櫻甚至驚呼了起來。
白鹿莊外鬧哄哄的一片,刀劍交擊聲不絕於耳。
「哪來這麼多敵人!快結陣!」
「好強的箭!是王保保!王保保親自帶兵!」
「快叫蜂笛手!還不快叫蜂笛手!」
守在莊外的紅巾軍喊得淒厲,情勢十分危急,重八等人已聽清楚外頭兩千人都在大吼元軍來襲,第一波攻勢足足有萬餘人,現在靠著蜂笛手驅趕百萬胡蜂從敵後牽制,兩千香軍才勉強抵禦得住。
很不妙。
韓林兒與重八還沒來得及思考是誰通風報信,卻也不知如何解這眼前危厄。
因為這個危厄絕非智可取,只能用血換路。
「主教!韃子來襲!」劉福通率領幾百個士兵衝進莊子,卻見崩塌的石亭子,擋著眾人的不殺,以及慘死倒地的韓山童。
劉福通驚駭莫名,無法言語。
「把這禿驢砍倒!」韓林兒大叫,群雄擺開架勢,準備趁亂合力打開一條血路。
劉福通身後士兵衝過曲曲折折的池上小道,準備從另一端亂刀砍死不殺,卻見不殺雙手各拾起一塊破石,灌勁而擲,有如兩顆炮彈般將衝將過來的士兵砸個稀爛,破石混著血塊紛飛四處,劉福通嚇得飛快後逃。
「誰,也別想,逃。」不殺才說完,水底便爆出一股水柱。
水柱噴向不殺,不殺一拳劈裂,水花四濺,視線受阻。
一條濕透的人影赫然出現在不殺背後,半空中。
「神龍擺尾!」七索回身飛踢。
這一踢毫無巧妙,卻如一條粗大木柱撞來!
不殺頭也不回,左手在側下連彈兩下一指禪,消去七索這一踢的勁道。
七索並不氣餒,只因他無論如何都要為群雄搶開一條血路。紅中。
七索使出渾身解數,拳腳飛快奔馳,一招換過一招,絕不重複,不殺面無表情,招招後發先至,將七索的所有拳路克得死死的,七索聽勁,知道不殺還沒使出全力。
白眉道人等見狀也跟著出手,各展生平最強技藝,將不殺圍在中間,不殺以一斗十四,居然不落下風,龍爪手帶起的勁風越來越急,空氣中都是沉悶的輕嘶爆響。
離開石亭的小道被淒厲的掌風腳影堵塞,就連站在附近也感到呼吸困難,重八等武功低微的人無處可逃,想乾脆跳下池塘游開。
不殺發現眾人之意,竟一爪快速絕倫地抓下雄霸血淋淋的左手,向趙大明飛擲過來。
被不殺的內力裹住,雄霸的左手成了沉重破空的小炮彈。
「不好!」重八暗叫,只見常遇春雙掌拍出,徐達飛腳一踢,才將雄霸的左手勉強擋開。
趙大明大笑:「死禿子忒也小氣,到現在還忘不了我那熱糞之仇!」
不殺心頭火起,渾身燥熱。
是了,就是那傢伙。
或許他還能給我點不一樣的感覺。
不殺殺氣陡盛,體內真氣如熾紅的鐵塊在穴道裡擠壓成鐵汁,一掌推出,五個勞什子掌門吐血落水。
不殺有如大鵬鳥倒躍在空中,左掌成縮,右掌化爪,趙大明等人全籠罩在不殺的丈許爪勁中。
餘下的群雄趁著不殺倒躍,竟不顧廉恥地往莊內逃逸,撞得七索一時無法衝回破碎倒塌的石亭子搶救。
「死!」不殺一爪將至,徐達的神龍擺尾、常遇春的見龍在田、紅中的峨眉雙劍全都直攻不殺面門,卻一齊被高漲的剛強氣勁給震開。
來不及閃開的重八擋在趙大明前,被氣勁壓得無法動彈,只得閉目就死。
「重八閃開!」趙大明哈哈一笑,竟鼓起力氣推開重八,用最後的內力噴出一口狂猛濃痰,濃痰削破不殺的氣盾,直衝不殺面門。
不殺的手血淋淋穿過了趙大明的胸口。
趙大明兩眼圓睜,就這麼掛在不殺手上,嘴角兀自揚起,表情十分痛快。
「大明兄……」已擋在眾人面前的七索一愣。
不殺的手慢慢拉出趙大明的身軀,有如風乾橘子皮的臉卻流下一注鮮紅的血液。他的左眼在出手的瞬間,竟被趙大明激射出的濃痰射瞎,模樣如厲鬼。
即使如此,不殺還是沒有顯露出任何表情。
趙大明閉上眼睛,身上的氣息消失了。
七索怒不可遏,看著不殺,渾身真氣暴漲。
「不殺,你可知道趙大明的手接在我身上。」七索捏緊拳頭。
不殺感覺到眼前的這個人跟半年前的七索判若兩人。
的確,《易筋經》就是如此神妙的東西。
老天也挑選了這個人,說不定,就是為了毀掉殺虐無數的自己。
再加上那再三羞辱自己的人的雙手。
有趣……應該會很有趣吧?
「重八,奪一條路走。」七索踏前一步,不殺感覺到地面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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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外的刀劍相擊聲漸漸少了,呼喝聲也漸漸歇止。
漫天火箭從四面八方射向白鹿莊,頃刻間將屋頂化成滔天熱焰。
黑煙四起,可以聽見巨炮將高大的莊牆轟落一角的巨響。
七索的眼睛稍稍一瞥。
熊熊火光映在紅中的臉上,更顯嬌媚。
真美。
紅中替自己緊張的模樣,叫人好想擁她在懷裡。
「再見了,紅中。」七索在心底說道。
一個踏步,全力相傾的見龍在田!
不殺一拳擊出,砰的一聲,兩人都往後倒退兩步,卻見七索毫不浪費時間,弓身彈起,毫無矯揉造作的少林金剛羅漢拳打出,招招都不防守,只是快速絕倫地搶攻。
七索氣滯不轉,拳打極剛,與不殺硬碰硬的結果,自然在每一次交擊中都受了內傷,但七索越傷越進,偶爾一招將真氣催到頂峰的見龍在田,震得不殺無暇他顧。不殺雖然知道七索這種打法的用意,仍被七索張牙舞爪的打法給步步逼退。
步步逼退,便讓出一條大路。
重八與韓林兒一行人快速搶道衝出,而七索也一路逼得不殺戰到白鹿莊偌大的大廳中,悶濁的熱氣烤得兩人眉毛都燒捲了起來。
大廳屋頂大火,幾片磚瓦隨火塌陷下來,粗大的樑柱也給炮彈擊斷了兩根,整間大廳幾乎隨時都可能倒塌。
眾人已經順利逃離不殺的追命範圍,跑得越來越遠。
「想,得,美。」不殺踢起一張大理石椅,椅子的勢道如箭,射向殿後的徐達背心。
「你才是!」七索斜身一劈,大理石椅破散。
不殺趁著七索這一搶救,凌空彈指,氣箭射向七索脅下,七索哇的一聲,吐了一口鮮血。
不殺致命一拳穿過著火的屏風,便要朝七索頂心劈落,懸在大廳上頭的樑柱正好抵受不住大火墜落,阻得不殺身形一滯,讓七索鯉魚打滾逃開。
七索喘氣,看著不殺。
七索內息翻騰,有如一桶滾水不斷蒸煮著丹田,十分難受。
剛剛為眾人搶道的一輪猛攻,已經讓七索真氣大損,剛剛又受了鐵棍般飛來的氣指一震,要不是無意修煉過《易筋經》,此刻早就內傷而死。
這白鹿莊已經徹底陷入大火,濃煙如黑色龍捲風,只要吸得一口便要嗆上半天,但那漫天火箭竟然兀自不停,如黑壓壓蝗蟲般將整片天空遮蓋大半,頃刻便將十幾座房子釘成馬蜂窩。
王保保率領的元軍有備而來,勇猛精悍,打算將整個白蓮教連根拔起。
胡蜂畏火懼煙,這次已不能期待蜂笛手的奇襲救援。
「你,還是,不行。」不殺的聲音如鐵器尖銳地高速摩擦,真氣爆發。
濃煙中,四周搖晃的大火突然靜止,像是被無形的大手整把抓住。
然後放開,大火燒得更加猛烈。
在剛剛那一刻,不殺已然將功力催到最頂點。
對他來說,雖然已經喪失了一隻眼睛,可是真正的殺著現在才開始。
沒有比在這種情勢,在這種火海裡,跟這麼一個怪物死鬥,更令人洩氣的事了。
但七索並不擔心自己,他滿腦子想的,都是紅中是否能在元軍重圍下,殺開一條路,平平安安地離開這裡。
所以,當不殺的拳頭穿過重重烈火來到七索的胸膛前,七索只是像個笨蛋鄉下人般,大夢初醒,咦了一聲。
不殺這銳不可當的一拳,就在七索漫不經心這一聲中,滴溜溜地滑開。
不止不殺感到略微迷惑,連七索也覺得奇怪,怎麼自己的手正托著不殺鐵一般沉重的身子,然後一個翻轉,幾乎將不殺摔在地上。
「借力使力,引進落空。」七索怔怔看著自己的手,喃喃自語。
不殺不以為意,龍爪手吐出,四周火焰飛起,一起捲向七索。
七索靠著鄉下人的無知,猛一振奮精神,以殘餘的真氣運起剛柔並濟的太極拳,再度化解不殺這一連串可怕的龍爪手。
雙腳踏圓,左手陰,右手陽,七索雙掌之勁帶著身子翻飛,有如一隻隨不殺攻勢旋轉的大陀螺。
大火吞吐不已,濃煙遮蔽住兩人的視線,七索索性閉上眼睛,在灼熱的黑暗中聽勁與鬥。心無旁騖,不存勝負之念,七索已將自己當成將死之人。
不殺的真氣鏗鏘鳴放,拳腳招式雖然剛猛無儔,卻是招招分明。不殺踢起的幾團燙紅磚泥,也被七索的太極勁給捲開。
不殺在暖風崗明明見過這武功的,此時卻久攻不下,心下隱隱成怒。有時身子還被七索的怪勁一帶,幾乎就要腳步不穩,連周圍的火風都成了自己的敵人似的,被七索的掌風帶到自己身上,黑色道袍幾乎都成了破碎灰蝶。
「如此,奇怪!」不殺龍爪手一變,轉為大開大闔的般若掌,又轉為刁鑽小巧的無相拳,但七索就是能在咫尺之間避開攻擊,甚至還用奇怪的陀螺姿勢纏黏住自己,想讓自己摔倒。
攻得極其霸道,躲得更是妙到毫顛。
與其說七索像條泥鰍,不如說是行雲流水。
七索想也沒想過,太極拳會在最惡劣的情況下完成,達到真正的以柔克剛、以剛化剛的境界。
然而四面八方的火焰開始悶燒,大廳內的溫度開始快速躥升,氧氣急速減少,就算光站著不動也是十分辛苦的姿勢,一個深呼吸,熾熱的乾燥空氣便會將肺臟灼傷,因此飛影快斗的搏命,同時也在比拚著兩人呼吸吐納的和緩功夫。
七索這套太極拳本講究全身放鬆,身隨勁轉,勁跟身流,不殺卻仗著內功比七索強大,乾脆閉氣悶打,卻因數百招內竟不能得逞,換氣不順而逐漸焦躁起來,而左眼上的血窟也因超高溫冒泡,然後迅速結痂。
不殺的招式雖然依舊強猛不能與抗,但招式連動之間已出現斧鑿痕跡。
破綻。
高手過招,勝負只在呼吸之間。
此時七索終於一個滑步,躲進不殺瞎掉左眼的死角里,招式突變,一掌見龍在田即要轟在不殺脅下氣門。
不殺難得的露出一點像是人的表情。
依不殺的猜測,只要七索殺氣畢露,就自破了圓融流轉的無敵防禦。
他等的,就是硬碰硬的這個時候。
最強的龍爪手。
砰!
不殺的雙腳陷入了脆弱的地面,七索卻往後一飛,背脊撞上了火柱。
「可惡。」七索兩眼昏花,身體每一寸都發出痛苦的悲鳴。
肌肉、氣孔、每一個細胞都快要沸騰起來。
彷彿,自己就快要一點一滴,從五臟六腑中滲透、崩壞出去。
不殺踉蹌上前,慢慢地舉起左掌,凝視著七索。
「死前,竟然,哭,有話,就說。」不殺看著七索。
卻見七索兩眼含淚,嘴角上揚。
因為在大火飛焰中,他看見了此生最動人的情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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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中拿著雙劍,靜悄悄地站在不殺身後,笑嘻嘻看著自己。
雙劍劃過火焰刺向不殺。
不殺戰得天昏地暗,擊倒七索後大為鬆懈,的確沒有察覺到紅中的突襲,但不殺的修為已臻出神入化的境界,劍尖甫碰到肌肉,肌肉立刻堅如鋼鐵,劍刺不進,還被彎曲彈開。
「哼。」不殺五指箕張,反手便要抓破紅中的腦袋。
「紅中蹲下!」七索大叫,強自提氣,猱身射向不殺。
萬分危急,七索一掌輕飄飄托住紅中,一掌上舉迎向不殺厲爪,竭力承受住所有的力道。
啪的一聲悶響,七索鼻血噴出,身子往下一沉,單膝驟然跪地。
不殺的掌被七索硬擋住,翻手立刻又是一個雄猛絕倫的掌壓。
「看你,擋得,了,幾掌!」不殺。
七索毫不猶豫,舉手又是硬擋。
砰!再度硬擋下。
硬擋!
硬擋!
還是硬擋!
不殺由上往下連擊八掌,就像鐵錘釘樁子般轟落,卻都被七索以硬碰硬、毫無變通的方式給遮擋下來。而靠在七索懷裡的紅中被激盪不已的兩道內力震得頭昏眼花。
七索虎口迸裂,鼻子與嘴角均飆出血。
卻在笑。
不殺大怒,一掌以緩代捷壓下,意欲與七索強拼內力。
七索毫無懼色,再度撐手與抗,緩緩接下不殺這一毫無取巧的慢掌。
大火,熱氣模糊了兩人的面孔,已到了氧氣幾乎不存在的絕境。但這瘋狂的兩人,正用最耗竭氣息的拙招對抗著。
不殺的臉,難得地顫動起粗糙枯槁的面皮,頭昏眼花。
但七索臉上的笑,卻越來越開。
因為他看見另一隻手,正同自己一起托住不殺不斷竭力的下壓。
原來紅中的小手,也奮力上舉,想盡綿薄之力。
猛地,地板轟然碎裂,不殺一驚,縱身後跳,而七索與紅中則被震得往後一飛。
三人間爆裂出一條灼黑的大縫。
原來韓山童在地底下埋藏龍袍與金銀財寶,是以地板並非實地,久熱之下便開始崩壞,加上兩人比拚的雄渾內力,終於不支。
這一喘息,讓七索有機會再仔細瞧瞧不顧一切折回火場,與自己共抗強敵的紅中。
「我娘說,你傻里傻氣的,叫我千萬不可以丟下你。」紅中也看著七索微笑,沒有一點懼意。
「我知道,這就叫紅中加一台。」七索眼淚還沒落下,就被高溫瞬間蒸發。
這次總算說對了。
不殺看著裂縫底下的紫金龍袍,又看了看裂縫對面身受重傷的七索。
似乎正象徵著,這個亂世的兩種極端存在。
龍袍沾上了火焰,頃刻就化成可笑的灰燼。
但對面那男人,竟然又站了起來。
「你,想當,皇帝?」
不殺難得地,對一個人明明知道這場架只會打到死卻硬是要幹到底的動機,感到些許好奇。
「不。」
七索撫摸著紅中,那張俏臉沾滿泥灰,頭發熱卷,鼻頭黑黑。
「想當,武功,天下,第一?」
不殺凝然。
「不,你比我強。」
七索坦白說,此刻的他能夠站穩,已是奇跡。
「那是,為何?」
不殺面無表情。
但他很期待,這個或許是生平最強的對手,能給他一個牽動表情的答案。
「因為我會贏你。」
七索說這句話的時候,不殺好像有點想笑。
「在我最愛的女人面前,我跟君寶的太極拳,沒道理會輸給你。」
七索雙手攬鶴,緩緩擺動。
如月光,如蟬翼。
風生水起。
「說得好!」
那聲音清亮無比,自遠而近,只在呼吸之間。
火海破了一個大洞,大風刮進,火勢暴漲數倍。
一個清瘦的人影釘在不殺身後,擺出跟七索一模一樣的空靈姿勢。
「怎麼,可能?」不殺橫眉怒目,身上的氣有如刺針猛地四射。
但那如芒刺的氣,卻被一股浩然正氣給消融化解,無影無蹤。
來者,正是另一個《易筋經》的傳人、太極拳的開創者。
君寶。
君寶對著七索遙遙一笑,七索既驚且喜,熱血上湧。
「如果我們贏得這一戰,」七索踏前一步,嘴角上揚。
「便開宗立派,將這太極拳傳遍天下吧。」君寶也踏前一步,劍眉入鬢。
不殺猛地怒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