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不是在下雪?是真的在下雪還是我的錯覺?
是雪!
但不是天然的雪,是雪白的薔薇從天空中落下來的樣子。如白薔薇花瓣灑落的雪中,一個女孩在哭泣。她看著另一個人在哭泣,另一個人……
是我嗎?
躺在純白的花瓣中、緊閉著雙眼死去的我?
「傻瓜,傻瓜,傻瓜……」熟悉的聲音在不熟悉的畫面裡響了起來。
「傻瓜,傻瓜,傻瓜,傻瓜……」
我不是傻瓜,不要這樣叫我。我又沒有做錯什麼,就算是你也不准這樣叫我。經常被人叫成傻瓜的人,最後也會變成傻瓜的。
「傻瓜,傻瓜,傻瓜,傻瓜……」在那畫面中,他聽不到我說什麼,不斷地叫著,漸漸地一個一個的傻瓜變得吐詞不清起來,漸漸地一個又一個的傻瓜變得含混,好像夾雜了大量的鼻音和難過的哽咽聲。
我從沒有見過摩傑的眼淚,從沒有。
「發什麼呆,小傻瓜?」
「啊?」我叫了一聲,才發現自己在不知不覺間又陷入了奇怪的幻境。
「你在想什麼?」摩傑在我身旁,而我此刻所處的地方還是那個詭異的玩偶墳場。黑暗中,我滿腦子都是那突然閃過腦海的畫面,死去的那個女孩是我嗎?那麼為我哭泣的少女又是誰?
「想什麼呢?」摩傑繼續追問,一個不小心,我說:「我可以一直乖乖聽話,可是摩傑,你到底怎麼了,唐果他們都覺得你……」
「我怎麼了?」
他問我,冷冰冰的。我忍不住哽咽了一下,但馬上就帶著不知道從哪兒找來的勇氣對他說:「他們覺得你好怪,好可……」
「什麼?」
「怕。」
「那麼你呢?」
「卡嚓」一聲,一簇銀色的火花照亮了摩傑的臉。俊美的臉和他手心懸浮著的銀色火花,好像藝術家設計出來的奇妙組合。
望著他,我遲疑了,但是最終我的嘴巴再次忠實於我的心臟,說:「我也覺得摩傑……好……可……怕……」
「你覺得我……可怕?」火光搖曳了一下,火光中的臉也在瞬間扭曲。
剎那間,彷彿幾萬噸的水一下子壓在了面前這個男人的肩上,他咬著牙幾乎快要死去才承受住了那種壓力。這些變化只發生在短短的幾秒鐘時間內,卻深深地刻入了我的心底。
這是我見過最可怕、最痛苦的表情,而這樣的表情卻是我造成的,並且出現在我最……的男人的身上。
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
「對不起。」
「我不需要你的道歉。」他忽然蹲下身,緊緊握住我的手,好用力,好用力,險些讓我的骨頭都碎掉了。我露出疼痛的表情,可他看著我的表情卻讓我覺得他比我更痛,痛極了。
他就那樣看著我,用受傷的疼痛的表情,他說:「你說過你會乖乖聽話的,這一次,你會毫無保留地、絕對地聽我的話的。你發過誓的。你答應過我的,你說過的,你說過的……」
那個聲音越來越脆弱,越來越模糊,好像在哭,就和我看到的畫面中的一樣。
「傻瓜,傻瓜,傻瓜,傻瓜……」
他就那樣一遍一遍喊著我傻瓜,一遍一遍越來越傷心、越來越痛苦地呼喊著。我從未聽見過男人發出這樣脆弱無助的聲音,從未見過一個男人,一個高傲如摩傑、強大如摩傑的男人可以露出那種受傷的表情。
「是的,我答應過你,我答應過你,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傷心了。」
這一次?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你傷心了?
為什麼我要這樣說?我不知道,不知道,一開口那些話就從口裡流出去了,我來不及控制,就如此時,我也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一樣。
我從來沒有那樣做過,就是張開手臂緊緊地抱住他。從來都只有他抱住我,他拉著我,我從來沒有,從來沒有那樣做過。
因為我們一個是玩偶師,一個是玩偶。一個是製造者,一個只能被迫地接受。玩偶是不能隨心所欲的,就跟愛上了別人的玩偶花久美會變成花瓣消失無蹤一樣,我也是一隻那樣的玩偶。
可是,我無法控制自己,無法控制自己想去擁抱這個男人,這個陡然間脆弱得讓我陌生的男人。
身體在觸碰到他身體的時候變得冰涼,他的身體好涼。我的身體已經很涼很涼了,因為我的胸膛裡少了一樣人類有的東西,那就是火熱的心臟,而他的身體比我的還要涼。
我抱著他,感受到他髮絲冰涼的觸感,他皮膚上乾燥的味道,還有他身體因為每一次呼吸而產生的微微起伏。抱著他我本應該害怕的,但我沒有。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會有那種心裡空空的感覺,還是這只是玩偶獨有的情緒。就是那種靈魂好像少了什麼東西、就算是快樂也會覺得憂鬱、明明一切正常可就是覺得少了什麼的感覺。那種感覺在我抱著他的那一瞬完全消失,好像根本沒有出現過。
我的身體和他的身體靠在一起,這個世界上就好像再也沒有東西能讓我快樂、讓我悲傷,我的世界在抱住他的那刻停止了,又好像正開始一段新的旅程。
「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好嗎?摩傑,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好嗎?我們眼前的一切,我們正在經歷的一切,如果你知道答案,告訴我好嗎?」
「好嗎?」撫摸著他的頭,我懇求道。
「你會知道發生了什麼的,你會知道的。我保證……」他的頭輕輕地拱入我的懷裡,就好像一個受了傷的孩子。那種被他依靠信任的感覺讓我覺得好滿足,那樣一個強大的男人依靠著我,我彷彿變成了女神,他一個人的女神。
「我保證這一次結局會完美,會是完美的。會是你想要的,會是你想要的。我保證要給你一切,我保證過。這一次,一定會成功的,一定會!」他在我懷裡說著,聲音倔強有力。
「這一次?」又是這一次,為什麼總要說這一次,難道同樣的事還有過一次嗎?為什麼我的身體也會情不自禁地說這一次?好像除了我的大腦,我身體的其他部分都知道這個答案一樣。
「為什麼是這一次?」我問。
他在我的懷裡抬起頭來,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是看著我,好像用上了他全部的力氣,就那樣孩子氣地、像小狗一樣地看著我。
「如果你還相信我,如你誓言說的那樣,就放心,將你自己放心地交給我。相信我,聽我的話。」
我怎麼能放心,但我又怎麼能傷害他?
我低頭看著他。那張靜靜躺在我懷裡的臉這幾天出現了太多我從未見過的表情,此刻這個卻是最讓我難以忽略的。那個一直在笑的「螃蟹先生」不笑的時候原來會那樣吸引人。
原來他不笑的時候,可以是人見人怕的強大玩偶師,也可以是讓人膽寒的魔術師,還能是這種讓我無法說「不」的脆弱男孩。
我摸著他的頭,以往都是他摸著我的,到今天反過來,我才發現原來擁有一個人比被人擁有要幸福千百倍。
「我想放心,摩傑,我想將我的一切都交給你,聽你的話,做你好乖好乖的冰晶。但是摩傑,你是誰?你究竟是誰?」
不是為了唐果,也不是為了影沙,更不是為了唐霜。這一刻,我想靠近他,只因為我他。
「是不是我告訴你我的故事,就像你問我的那樣,是哪裡的人,多少歲等等這些,你就會信守你的承諾?你就會聽話?」他望著我,就像一個等待好消息的孩子。
我也望著他,點了點頭。
「那真的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過了一會兒他說。
「上次說起這些事,還是扛不住藏月那小子奇怪的狼故事。」說到這裡,摩傑忍不住笑起來,「那個傢伙啊,總是不知道怎麼講故事才吸引人。所以,他的狼故事……」
可能是發現我臉色很不好,摩傑咳嗽了一下,在我的懷裡抬起頭來,望向什麼都沒有的天空才繼續說:「我已經記不清楚我的年齡,卻還記得我曾經是一個很大很大家族的二子。從我記事起,我就發現了母親生下我的原因。」
「她生下我的原因,是因為他們需要我。」
「我的哥哥……」他看了我一眼,平靜地說,「他天生就患有很嚴重的白血病。」
我心裡有不好的預感,還沒有發作,他就繼續說了起來。
「為了救哥哥,爸爸和媽媽才生下了我,因為我的血液可以延續哥哥的生命。所以從小我就知道我的責任就是讓哥哥活下去。」
「所以每一次去醫院,不管是輸血還是幹什麼,我都會微笑。真的,除了第一次太痛我沒有微笑外,之後的每一次我都會微笑。對我的父母微笑,對哥哥微笑。」
「笑,是人類為了表達快樂才產生的表情吧。」摩傑說著看了我一眼,笑容在嘴角消失了一秒後又立刻再次出現了,好像瞬間綻放的曇花。
「所以總是微笑的人會讓他周圍的人都感到開心,相對的,所以人只要看到笑容都會放鬆警惕,對微笑的人更好。哪怕他是一個傻子也比不會笑的傻子要幸福很多,你說是嗎?」
我望著摩傑,漸漸後悔問了他這個問題,可我馬上就說服了自己,如果一定要趟過烈火的岩漿才能見到他的真面目,我還是會這樣做,因為……
我他。
「笑真的沒什麼,輸血也是。輸血並不痛,如果你經常去做,就不會覺得痛了,後來抽骨髓也不那麼痛了。痛是一種只有你一個人能夠體會的感情,你痛,沒有人會和你一起痛,因為人已經習慣於逃避會讓自己感到不舒服的事情。所以如果你覺得痛,並告訴自己你很痛,也沒有人會關心你,相反只會讓你一個人承受更大的痛,讓你覺得更痛了。」
「笑容則不同,就算不會讓人覺得開心,起碼別人不會因為你而感到難受,不會因為你好討厭而厭惡你,不會那樣做。而我,不想給大家帶來不快,不想讓我的痛去傷害別人,只要爸爸媽媽開心,哥哥開心我也就開心了。痛,很早我就忘記了那種感覺究竟應該是什麼樣子,到現在都無法回憶起來。」
痛,就是我的樣子啊,摩傑!就是在凝聽著你的故事的我此刻的樣子啊!我望著他,不知道到這個時候是應該流下眼淚讓他更加苦惱,還是獨自嚥下那只屬於我一個人的痛。
「就這樣,我慢慢長大了。等我變得和現在一樣高,頭髮和現在一樣長時,爸爸突然對我說哥哥需要一個腎臟。」他平靜地說著,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好像他是一塊石頭,一塊沒有感情、沒有呼吸的石頭。
「然後呢?」我忍不住開口,他望了我一眼,空洞的雙眼就好像那些沒有靈魂的玩偶一樣。
「然後,我當然就這樣做了啊。因為,只有這樣做媽媽才會開心,爸爸才會開心,哥哥也才會開心。」他淡淡地訴說著關於他的一切,淡淡的笑容在他的嘴角浮現出來。
笑容如罌粟花一般綻放,在深夜裡吐露出迷人卻有毒的氣息。那個笑如罌粟花,有毒、美麗,嬌艷若盛及巔峰即將毀滅的最後瘋狂。
他蒼白的手指撫上我的額頭,撫摸著我,他眼中滿是迷戀和滿足。
「很小的時候,我就已經會製作玩偶了。家裡的閣樓上有很多歐洲中世紀的娃娃,或許是長久與它們為伴,自然而然地我就學會了製作玩偶。
用木頭做,用泥巴做,我熱衷此道,並且很有天賦。我並沒有哥哥那麼多的課需要上,也沒有他那麼多的朋友,在爸爸和媽媽不需要我的時候,我就做玩偶,並和它們在一起。慢慢地玩偶越來越多,我的技巧也越發精湛了,它們越來越美麗,越來越像真人,這樣的我好滿足,和玩偶在一起好滿足。」
這樣說著的摩傑笑得好滿足,好像得到了全世界最好的獎賞,目光所及之處都是歡笑和鮮花。只是,聽著他故事的我,怎麼樣都沒有勇氣去詢問他「爸爸和媽媽不需要我的時候」
究竟是什麼時候?
是不需要你的鮮血,不需要你的骨髓,不需要你的腎臟的時候嗎?我不敢問,只能讓眼淚從鼻腔裡直接灌進了我的喉嚨。心痛一波接一波侵蝕著我的身體,正如他所說,痛苦是一種私人的感覺,他的臉上明明滿是微笑,我的心卻被痛苦淹沒、侵蝕。
「一個玩偶如果在笑,那麼不管你把它丟在沙發上又或者遺棄在荒野,它都會笑。而我喜歡看到笑容,給哥哥腎臟也是因為希望看到他的笑容。我希望他對我笑,因為他從來沒有那樣做過。從小到大,他沒有對我笑過一次,從來沒有。」
「然後呢?」我輕聲問他,雖然已經沒有力氣聽下去了,卻還是忍不住追問。
「然後,這一次哥哥也沒有笑。」摩傑臉上的表情漸漸凝固,凝固住的表情卻還是笑容——可怕的、如罌粟花一般的笑容。
「拿走了我腎臟的哥哥對我說,他說……」摩傑愣了一下,緩緩說起來,神情平靜得令人害怕,「我身上的所有器官都是他的,每一滴血、每一滴骨髓都是他的。他什麼時候想要,我就得拿給他。」
「我想問他,如果我把這些東西都拿給他了,那麼我怎麼辦。可是,我沒有那樣做。」
「為什麼?」如果可以,如果我不是玩偶,我發誓我一定會找到那個奪走了摩傑腎臟的傢伙,殺了他。
「因為……」感應到我的憤怒的摩傑,摸了一下我的頭,面部肌肉變得柔和起來,罌粟花一般的笑容在漸漸變大,變得妖冶,變得冰冷。
「因為爸爸媽媽笑了,聽到我和他對話的爸爸媽媽笑了。他們從未對我笑過,卻終於在這一天笑了。所以我就沒有問,沒有問如果我將一切都給了他,我怎麼辦。我沒有問。」摩傑看著我,手指在我的唇邊溫柔地摩挲著,疼惜無比。
「玩偶是不會這樣對我的,如果他們在微笑,他們就會對我一直微笑下去。如果他們不打算對我微笑,無論我變成什麼樣子,他們也不會笑出來。玩偶是我的朋友,或許玩偶也是我的……」
「啊!」
摩傑突然不說話的時候,天邊出現了美麗的光。
光一波一波地傳過來,從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幾乎是那些高大巍峨山脈的另一邊,好像有人在抖動黑色的絲綢。漸漸地,光線越來越多地投射在我們身上,照亮了我們頭頂的天幕,一顆薔薇色的太陽悠然地從地平線升了起來。
整個過程中,我都忘記了去呼吸,彷彿呼吸聲會破壞這一刻似的。除了這個世界的異常,除了那顆太陽壯麗詭異的顏色,這還是我第一次和摩傑一起迎接朝陽呢。
「好美。」我忍不住說,摩傑碰了碰我的肩膀,讓我看結界外的玩偶。只見他們也和我一樣仰著頭望著天邊,空洞的眼睛在陽光的照耀下彷彿看到了希望。
「摩傑,對他們而言,死亡是一種解脫吧?」
「冰晶,就跟生命之花也會凋零,也會被燒燬一樣,死亡對於我們而言只是一個過程,它不是結束,永遠不是。」摩傑在漫天紅光中對我說,神情是那麼堅毅決絕。
與其這樣沒有希望地活下去,變成漫天的花瓣、變成淚水滋潤這片土地是不是更好呢?想到此,我忽然能理解摩傑殺戮玩偶的行為了。那樣善良的人是不會傷害玩偶的,那樣疼愛我的人是不會傷害玩偶的。
「摩傑,你是不會傷害玩偶的,對嗎?」我望著他,他沒有給我答案,而是摸了摸我的頭。
「上路了,我們擁有的時間不是很多。」摩傑指著那輪上升速度飛快的太陽對我說。我看到那些原本圍著我們的玩偶此刻也不再圍著我們了,而是朝著太陽升起的方向走了過去,好像一個個虔誠膜拜的信徒。
摩傑走到他的手杖邊,一把拉出手杖,血脈一樣的花紋立刻在大地上消失了。舉起手杖,抬起頭的他臉上再次帶著那職業性的微笑,他說:「上路了,等太陽完全升起來,我們就分不清方向了。」
「等會兒。」如果就這樣上路,走不了太遠的,這樣想著的我做出了決定。
「唐果。」或許是我天真吧,又或許這樣說很任性,我拉住唐果的手,望著她把昨天她問我的問題答案說了出來,「相信摩傑吧。請你相信他好嗎?不是因為他是紫星藏月唯一的朋友,不是因為他很強,不是因為他是蜜桃螃蟹店的老闆,只因為他是摩傑。」
「因為……就如我昨天對你說的那樣,他是唯一會那樣對我的人。那個人會疼惜玩偶,會愛護玩偶,會理解玩偶的喜、玩偶的悲,會這樣做的人,我請你相信他。我也不知道我在說什麼,只是連玩偶這種生命都會疼惜的人……」
糟糕,我在幹什麼?不合格產品的我果然說不出那些帥氣的話啊。
「我相信你!」在我為我糟糕的表達能力難過時,唐果打斷了我的話,「我相信你,只要你對我說請我相信,我就會相信你。因為,你是我妹妹選中的人。你是唐霜的朋友。」
「我是唐霜的朋友。」眼睛忽然又熱了起來,原來被人信任是這樣美好的事情。
「我不知道該怎麼讓你相信那個男人。我……」激動的心情下,我好想找到什麼理由讓唐果再一次對摩傑充滿信心,好像憑我一個人的力量就能讓我們的心在一起,真正地在一起。
「我無法告訴你摩傑的故事,但是他是藏月唯一的朋友,你知道嗎?還有他的圖書館,那是他建造的專門供玩偶和引魂師使用的圖書館,也是唯一一座能夠讓玩偶使用,讓迷失的玩偶能夠找到真相的圖書館。他還經常收留受傷的玩偶,或者暫時失去主人的玩偶,還有流浪的人、貓和一切可以幫助的東西。他……」
我還想繼續說下去,但是摩傑已經走得很遠了。
「唐果,我們走吧,和我一起。」
唐果好像在想什麼,有點兒受驚地抬起頭來,影沙走過來拉住了她的手。
「怎麼了?」
「沒什麼,圖書館,冰晶你剛剛說圖書館,可是在皇后街5號摩羯座大廈裡的圖書館?」
「是啊。」我正疑惑,忽然鎦音大叫起來。
「不要,我不要相信她!」
「我不要相信她!」
我這才發現鎦音還在哭,眼淚無聲無息地留下來,在他的臉上形成了兩道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淚痕。
「如果要我相信你,如果要我聽你的再走下去,告訴我你為什麼還在哭?」
摩傑說在這個空間裡不要讓水分流失太多,不要哭,不要……我望著鎦音,視線交匯的那刻突然感到難以想像的心痛。
忽然間,我好想問鎦音一個問題。那個問題可能會讓我找到答案——為什麼他在哭的答案。
「呵呵……」不遠處忽然傳來輕微的笑聲。我轉過頭去的時候,只看到摩傑將手放到唇邊止住笑的樣子,不過只是那個樣子就已經足夠傲慢、足夠冷漠了。
「你笑了,你又笑了!對你而言,到這裡來只是遊戲吧?」鎦音盯著他。
摩傑沒有回答,耷拉著肩膀靠在他的手杖上,纖長的四肢懶散地依靠在一起。鎦音盯著他,忽然怒吼出來:「這難道是遊戲嗎?渾蛋!」
「這當然不是遊戲。」摩傑站起來,直起腰,長得過分的雙腿玩世不恭地站立著。
他舉手用手杖指了指太陽升起的方向說:「沒有人把它當做遊戲。因此,微不足道的事情才值得被忽略不是嗎?完成它,不管任何困難都要找到重樓,重新裝好他才是我們最終的目的,不是嗎?」
「可是……恐懼、自私和內疚感遮蔽你了你們的眼睛。話說得那麼好聽,出發前說了多麼偉大的誓言,到後來都沒用不是嗎?你們在做的並不是尋找答案,而是懷疑我,害怕我,甚至有需要就來質問我、傷害我。」
摩傑笑了起來,冷漠而傲慢,笑容消失之前他突然望了過來,眼神鋒利如刀。他的視線一一從唐果、影沙、鎦音身上滑過,說:「我可是賭上了我的性命哦。闖入這裡的我,也已經被列上了追殺的名單。而你們卻在這裡荒廢時間,這個世界上最寶貴的財富——時間。你們覺得這是遊戲嗎?是嗎?」
「我……」鎦音有幾分語塞,摩傑看了他一眼,毫不猶豫地向前奔去。
「再不走,時間就來不及了。太陽升到空中的時間,很短,很短喲!」
在我們周圍無數的玩偶從大地的陰影中甦醒,他們沒有跟我們一樣交談,爭吵,而是全部都望著同一個地方不停地走著,好像被牽住的木偶一樣。
鎦音還在猶豫,但摩傑逕自走遠了。和唐果交換了一個眼神後,我追上了摩傑,其他人也無可奈何地追了上來。
「他們要去哪裡?我們要去哪裡?」
摩傑看了我一眼,回答道:「他們要去忘川。」
「忘川?」
那是一個不祥的地名,傳說中就是那條河分離了死去和未死的人們,就是那條河造成了無數不應有的悲傷。
「他們為什麼要去哪裡?他們還活著,為什麼要去那裡?」未死的人為什麼要去忘川,「我不明白,玩偶難道就不能為自己活下去嗎?連最卑微的人都有資格為自己活下去,為什麼玩偶不可以?」
「這正是我要給你……」摩傑似乎想說什麼,卻硬生生地停了下來。
我抬頭,剎那間我彷彿被他的視線看穿,我從未想過有人能用那樣深情的姿態看著另一個人,那樣篤定、那樣堅韌,有著就算經歷地獄也要回到你身邊的執著氣勢,卻帶著經歷了無數風雨只為再次看到你的笑容的滄桑。
摩傑就那樣看著我,我硬生生地吞下了他原本要說的話,隨後他望向那些迷惘前進的玩偶,說:「他們已經死了,從被心愛的人拋棄的那天起,他們就已經死了。冰晶,玩偶就是這樣一種可悲的生物,他們的生命就是愛,當愛沒有了,生命也就結束了。」
當玩偶被遺棄,痛苦的記憶縈繞上心頭,我知道那是怎樣的感覺。
「當愛沒有了,生命也就結束了,開什麼玩笑!」
鎦音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衝到摩傑身邊揪住了他的衣領,怒吼道:「開什麼玩笑?這個世界瘋了,瘋了!為什麼要有玩偶這種東西,為什麼要有這麼奇怪的地方,藏匿那麼多悲傷,藏匿那麼多眼淚?建造這個地方的人瘋了,瘋了!這一切都瘋了,從頭到尾,整個事件都是設計好的!越來越瘋狂,越來越不受控制!你告訴我,你一定知道什麼,把真相告訴我!」
「真相?哼……」冷笑著推開鎦音,摩傑盯著他,眼中流露出冷酷的憐憫,說:「問這麼多問題,其實只是你越來越害怕了吧?眼淚還在流啊,鎦音,好害怕,好恐怖。如果是這樣,你就回去啊。你回去的話,應該……」
摩傑回頭望向唐果,狡黠的冷笑爬上了他的眼角。我內心一陣抽痛,好害怕這樣的摩傑,可比起傷害其他人,我更不願去傷害的人是他。
「應該沒有人會阻止你吧。如果你要回去的話,應該沒有人會覺得少了點什麼吧。」摩傑望著唐果,那一瞬間唐果的眼中也出現了掙扎和糾結,但是她立刻就同意了摩傑的說法。
「鎦音,你還是回……」
「你覺得我應該回去嗎?我不應該在這裡嗎?」鎦音打斷唐果的話,質問道。
「鎦音,這一切原本就與你無關,是我讓你陷入了無端的災禍,是我連累你到了這裡,還受到了傷害。你原本就不應該在這裡,我有我必須在這裡的理由,影沙……」看了一眼影沙,唐果痛苦地說,「我知道影沙也有他必須來的理由,只有你,我們中間只有你是無辜的。只有你,我只是不願意傷害你,我害怕連你也因為我受到傷害。」
「影沙,你呢?」鎦音在影沙面前站定,迷惑的表情加上他一直流淚的雙眼,讓他看上去好怪。
失去太多水分的面孔漸漸變成暗淡的灰色,眼睛裡的神采也越來越暗淡,琉璃一樣的雙眸好像蒙上了灰。我越來越覺得他的臉熟悉,卻一時無法描述那種熟悉的感覺到底從何而來。
「鎦音。」望著鎦音,影沙遲疑了。或許鎦音不是最完美的朋友,但是在唐果不在的日子裡,在唐果跟隨別的男人離開的日子裡,陪伴在影沙身邊的人是鎦音,不是別人。
影沙遲疑了,我看得出這個溫柔男人的掙扎和痛苦。一面是越來越艱險的路程,一面是鎦音帶著淚、像被遺棄的娃娃一樣可憐的臉。
娃娃!
陡然間,我知道我在哪裡見過鎦音的臉了,就是在這裡,在這片大陸上啊。那些被遺棄的娃娃的臉都和鎦音一樣。
我好想問鎦音一個問題。那個問題可能會讓我找到答案——為什麼他在哭的答案。
「鎦音,你記得盛花嗎?」我輕聲問出口,鎦音愣了一下,點了點頭。旋即,影沙也做出了他的決定。
「鎦音,前面太危險,你回去好嗎?」
不!
不要!
我知道影沙是為鎦音好,我知道影沙是擔心鎦音,影沙是愛著鎦音的,但是不要,不要……
「你要我走嗎?你不需要我……」笑容忽然掙脫淚水的桎梏在鎦音的臉上緩緩浮現,我無法形容那個笑容,就像我無法形容盛花的笑容一樣。
「你不需要我,唐果也不需要我,在這個故事裡沒有人需要我。我突然……突然……」他顫抖著抬起手,一滴淚水凝固在他指尖,好像珍珠。
當珍珠一樣純潔的淚水落在這個世界上,一切都不可挽回。一切又會照舊,和以前一樣,向只有悲哀的地方奔去。
「我突然明白我會流淚的原因了,我突然明白好像局外人的我會出現在這個世界裡的原因了。我突然……」鎦音說著話,抬起頭來。
一顆流星正好劃過天際,燃燒著在薔薇色的天幕中向前飛去。
「啊!是他!」摩傑忽然大喊一聲,向那顆流星墜落的方向跑了過去,空氣裡只有他急迫的喊聲,「那就是重樓,接住它,那就是經過了九天的輪迴向忘川而去的重樓,接住它!失去了它,復活的重樓就不是原來那個重樓了!」
「復活的重樓會變成下一個花久美,下一個花久美!」
花久美?
復活了卻忘記了過去的一切的小孩子?
那不是唐霜想要的,不是。來不及思考更多,我跟隨摩傑向流星奔去。影沙和唐果也是,再一次,鎦音被剩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