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序(1)
賞心
白先勇與昆曲結緣要從半個多世紀前說起。那是一九四六年,抗戰勝利後不久,白先勇隨家人來到上海,在美琪大戲院看梅蘭芳和俞振飛的昆曲演出。那次梅俞兩位大師演出的曲目為《思凡》、《刺虎》、《斷橋》和《遊園驚夢》。是時白先勇十歲,第一次接觸昆曲。雖然「一句也聽不懂,只知道跟著家人去看梅蘭芳。可是《遊園驚夢》中那一段【皂羅袍】的音樂,以及梅蘭芳翩翩的舞姿」,卻深深地印在了他的腦海裡。
此次幼年時觀賞到的昆曲的視聽之「美」,在二十年後迴盪出它迷人的「色」與「音」。一九六六年,當白先勇為小說《遊園驚夢》的表現方式幾度探索仍不滿意之時,是昆曲給了他靈感。於是,昆曲不但成了他小說直接描寫的對象,而且小說中幾個人物的命運也與昆曲的命運暗合在一起。這篇小說,既引入了昆曲的「美」,同時也借助昆曲表現歷史的滄桑、人物的命運並以之結構不同的時空,小說的命名也出自昆曲《牡丹亭》──昆曲在小說《遊園驚夢》中的作用,可謂大矣!而湯顯祖的《牡丹亭》,則經由白先勇的《遊園驚夢》,以「現代」的方式,又「活」了一次。
小說《遊園驚夢》是白先勇與昆曲結下的文字緣,當根據他的小說而改編的舞台劇《遊園驚夢》於一九八二年、一九八八年分別在台灣、大陸成功上演的時候,白先勇與昆曲的情緣則由紙面延伸到了舞台。這部當時轟動、在兩岸舞台劇演出史上也將佔有重要地位的舞台劇,一個重要的突破就是將昆曲帶入現代舞台劇之中,觀眾在觀看舞台劇表演的同時,還能直接欣賞到昆曲的「美」──昆曲在這個舞台劇中既是一個「角色」,參與劇情,同時也是一個自足的「美」的世界。
第一部分序(2)
舞台劇《遊園驚夢》中昆曲的直接現身,無疑使白先勇與昆曲的情緣更深更濃。一九八七年,白先勇以美國加州大學教授的身份受邀赴復旦大學講學,有上海、南京之行。此次在大陸,他的最大收穫,就是在上海看了上海昆劇團演出的《長生殿》,在南京看了張繼青演唱的「三夢」(《驚夢》、《尋夢》、《癡夢》),並與大陸昆曲界人士結緣。後來大陸版舞台劇《遊園驚夢》請華文漪擔任女主角,一九九二年在台北製作由華文漪主演的昆曲《牡丹亭》,一九九九年在台北新舞台與張繼青舉行「文曲星競芳菲」對談會,均為這次大陸之行的「前因」所生發的「後果」。
幼時留下的昆曲印象和記憶、筆下小說世界中的昆曲「復活」、舞台劇中真正昆曲的立體呈現,可以說是白先勇昆曲情緣的三個重要階段。白先勇之所以對昆曲念念不忘,是因為昆曲的「美」深深地打動了他。「昆曲無他,得一美字:唱腔美、身段美、詞藻美,集音樂、舞蹈及文學之美於一身,經過四百多年,千錘百煉,爐火純青,早已達到化境,成為中國表演藝術中最精緻最完美的一種形式。」白先勇的這段話,道盡了他對昆曲的欣賞和深情。面對中國傳統文化中綜合藝術的精華,白先勇對它的精緻和完美,體會甚深。對於《長生殿》「大唐盛衰從頭演起,天寶遺事細細說來」的興亡起落和愛情悲劇,白先勇有無限的感慨;而《牡丹亭》中「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唯美浪漫「至情」,亦令白先勇深為迷醉。
昆曲使白先勇深切感受到:中國人的音樂韻律、舞蹈精髓、文學詩性和心靈境界,盡在昆曲之中。昆曲在某種意義上,成了白先勇文化精神和美學理想的藝術寄托,昆曲給他帶來的,是無盡的審美愉悅和恆久的賞心快感,而昆曲有了白先勇(們)這樣的知音,也使它在新的歷史時期獲得了復興的機緣和重振的幸運。
第一部分序(3)
樂事
從上個世紀九十年代開始,白先勇把對昆曲的摯愛,由自己個人化的欣賞—賞心,擴展為更具社會性的弘揚和推廣行為,並以此為樂事。白先勇對昆曲之愛由賞心發展到賞心樂事並重,源自他這樣的認識:昆曲的「美」,不能只限於他個人或社會上的少數人才能欣賞,而應該讓社會上更多的人乃至整個中華民族、全世界都能認識到昆曲的價值,欣賞到這一中華民族文化瑰寶的精緻和完美。為此,他在台灣、香港、大陸和北美,為了昆曲的復興,不遺餘力,熱心奔走,甘當義工。
一九九○年,白先勇在媒體上發表與華文漪的對談,交換對昆曲的看法,瞭解大陸昆曲人才培養的歷史。一九九二年,在白先勇的策劃推動下,海峽兩岸昆曲名伶首次合作,在台北製作了昆曲《牡丹亭》——那是台灣觀眾第一次真正看到三個小時的昆曲,連演四天,轟動一時,並由此在台灣社會掀起昆曲熱。在以後的歲月裡,白先勇或參與計劃運作,或與名家對談(許倬雲、張繼青、岳美緹、張靜嫻),或接受採訪現身說法,或撰文介紹昆曲的發展歷史和美學特徵……為在台灣推展昆曲,白先勇盡心盡力,樂在其中。
在他的提倡、促成、推動和影響下,台灣的昆曲演出市場空前活躍,大陸幾大昆劇團得以多次赴台演出(最盛大的一次是一九九七年大陸五大昆班在台灣集體登場),大陸「一流演員」在台灣輪番上陣展示昆曲美,既使大陸的昆曲演藝人才獲得了一展身手的機會,也有助於台灣培養出能夠充分領略昆曲美的「一流觀眾」。應當說,昆曲能夠在台灣形成熱潮,海峽兩岸昆曲的表演和觀賞能夠在互動中不斷提高,白先勇厥功甚偉。
除了在台灣推展昆曲,白先勇還把弘揚昆曲的志業擴大到整個世界。在香港、在休斯敦、在紐約、在溫哥華、在上海、在北京、在蘇州,凡是與昆曲相關的場合,都能看到白先勇的身影。他以演講、訪談、觀賞、撰文等各種不同的方式,引發昆曲的話題和熱潮,並憑借自身的影響力,在世界範圍內致力於恢復、型塑、伸張昆曲的形象,為昆曲的復興發聲,把昆曲「美」的形象播撒到全世界。當二○○一年五月十八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確定昆曲是「人類口述和非物質遺產代表作」時,白先勇在世界各地以各種方式宣揚昆曲「美」的歷史已有近二十年了。
第一部分序(4)
為了從根本上復興昆曲,新世紀伊始,白先勇又將對昆曲的弘揚,落實為再造一個「原汁原味」的昆曲樣本─青春版《牡丹亭》。所謂「原汁原味」的樣本,是指昆曲原本發源於蘇州(昆山),昆曲悠揚綿遠的唱腔和吳儂軟語的道白,由蘇州的昆劇團來表演當然最地道─這是一層意思,更深一層的意思則是指保有昆曲的原有特色,而拒絕任何有損昆曲的「創新和改革」。至於「青春版」,則是要用精美、漂亮、青春來表現《牡丹亭》中杜麗娘和柳夢梅的青春愛情,使他們的這段掙脫束縛、感動鬼神、超越死亡的愛情充滿青春的魅力和活力,以吸引年輕的觀眾。為此,在演員的挑選上,白先勇力排眾議,啟用新人沈豐英、俞玖林擔綱主演。為了提升年輕演員的藝術水準,保證青春版《牡丹亭》的藝術質量,白先勇又請來了昆曲大師汪世瑜、張繼青作為藝術指導,手把手地為青年演員教戲、說戲。為了讓昆曲藝術代有傳人,延綿不絕,白先勇又力促老一輩昆曲大師收徒授藝,讓年輕演員行跪拜大禮,使昆曲的薪傳獲得禮儀的約束和師承的保證。這樣,在打造青春版《牡丹亭》的過程中,既排出了一出精品大戲,又培養鍛煉了新人,還使昆曲的傳承擁有了師生關係的「合法」性,可謂一舉數得。
看到青春版《牡丹亭》正日趨完美,白先勇深感欣慰。為了這齣戲,他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往返奔波於海峽兩岸,從劇本的改編,到演員的挑選,從場地的落實,到經費的籌措,鉅細靡遺,殫精竭慮,為的就是要打造出一個他心目中理想的《牡丹亭》。白先勇從個人對昆曲的欣賞,到大力宣揚推廣昆曲,再到製作這出大戲,經歷了他昆曲情緣的另一個三階段。其中的所有努力,說到底是為了圓他的一個夢想:當二十世紀以來中華文化在西化浪潮面前節節敗退、自卑自棄的時候,昆曲這個中國文化後花園中「精品中的精品」,應該可以成為華夏兒女重新找回文化自豪感和自信心的有力憑證─昆曲情緣的背後,深隱著的是白先勇對傳統文化現代命運的思考和回應。
悠揚的笛聲已經響起,青春版《牡丹亭》的大幕就要拉開,讓我們和白先勇一起,賞心、樂事,看昆曲奼紫嫣紅開遍。
(作者為南京大學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