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過了元宵,學堂就快上課了,我媽幫我一查,作業還少了好些,她罵了我一頓道:
「再出去野吧!開學的時候,吃了老師的板子,可別來哭給我聽!」
我吐了一吐舌頭,不敢張聲,只得乖乖的天天一早爬起來就趕大小字,趕得手指頭都磨起了老繭,到了開學那天,好不容易才算湊夠了數。
這幾天,我都被拘在家裡,沒敢出去耍。玉卿嫂又去過慶生那兒一次,我也沒敢跟去,她回來時,臉色和那天夜晚一樣又是那麼慘白慘白的。
開了學,可就比不得平常了,不能任著性子愛去哪兒就去哪兒。偏偏這幾天高昇戲院慶祝開張兩週年,從元宵以後開始,演晚大戲。老曾去看了兩夜,頭一夜是「五鼠鬧東京」,第二夜是「八大錘」,他看了回來在老袁房裡連滾帶跳,講得天花亂墜:
「老天,老天,我坐在前排真的嚇得屁都不敢放,生怕台上的刀子飛到我頸脖子呢!」
他裝得活靈活現的,說得我好心癢,學校上了課我媽絕對不准我去看夜戲的,她講小娃子家不作興半夜三更泡在戲院子裡,第二天爬不起來上課還了得。唉,「五鼠鬧東京」,雲中翼耍起雙刀不曉得多好看呢!我真恨不得我媽發點慈悲心讓我去戲院瞅一瞅就好了。
可巧十七那天,住在南門外的淑英姨娘動了胎氣,進醫院去了,這是她頭一胎,怕得要命。姨丈跑來我們家,死求活求,好歹要我媽去陪淑英姨娘幾天,坐坐鎮,壓壓她的膽兒。我媽辭不掉,只得帶了丫頭,拿了幾件隨身衣服跟姨丈去了。她臨走時囑咐又囑咐,叫我老實點,乖乖聽玉卿嫂的話。她又跟胖子大娘說,要是我作了怪,回來馬上告訴她,一定不饒我。我抿著嘴巴笑,直點頭兒應著。等我媽一跨出大門,我馬上就在客廳蹦跳起來,大呼小叫,要稱王了。胖子大娘很不受用。吆喝著我道:
「你媽才出門,你就狂得這般模樣,回頭闖了禍,看我不抖出來才怪!」
我媽不在家,我還怕誰來?我朝胖子大娘吐了一泡口水回她道:
「呸,關你屁事,這番話留著講給你兒子孫子聽,莫來訓我,我愛怎麼著就怎麼著,與你屁相干!」說完我又翹起屁股朝她拍了兩下,氣得她兩團胖腮幫子直打顫兒,一疊聲亂嚷起來。要不是玉卿嫂跑來把我拉開,我還要和她鬥嘴鬥下去呢,這個人,忒可惡!
當然,那晚第一件事就是上戲院了。我已經和唐道懿約好了,一吃完晚飯要他在他家門口等著,我坐老曾的黃包車去接他。玉卿嫂勸我不要去戲院子,她講那種地方雜七雜八的。我不依,好不容易才候著我媽出門,這種機會去哪裡去找?
高昇門口真是張燈結綵,紅紅綠綠,比平常越發體面了。
這晚的戲碼是「拾玉鐲」和「黃天霸」,戲票老早都賣完了,看戲的人擠出門口來。急得我直頓腳抱怨老曾車子不拉快些,後來幸虧找著了劉老闆,才加了一張長板凳給我們三個人坐。
黃天霸已經出了場,鑼鼓聲響得叫人的耳朵都快震聾了。台上打得是緊張透頂,唐道懿嘴巴張得老大,兩道鼻涕跑出來連忘記縮進去,我罵他是個鼻涕蟲,他推著我嚷道:「看嘛、看嘛,莫在這裡混吵混鬧!」打手們在台上打一個觔斗,我們就拍著手,跟著別人發了瘋一樣喊好。可是武打戲實在不經看,也沒多時,就打完了,接下去就是「拾玉鐲」。
扮孫玉姣的是金燕飛,這晚換了一身嶄新的花旦行頭,越發像朵我們園子裡剛開的芍葯了。好新鮮好嫩的模樣兒,細細的腰肢,頭上簪一大串閃亮的珠花,手掌心的胭脂塗得鮮紅,老曾一看見她出場,就笑得怪難看的哼道:「嘿!這個小狐狸精我敢打賭,不曉得迷死了好多男人呢。」
我和唐道懿都罵他下作鬼。我們不愛看花旦戲,拿著一釧鐲子在台上扭來扭去,不曉得搞些什麼名堂。戲院子裡好悶,我們都鬧著要回去了,老曾連忙涎嘴涎臉央求我們耐點煩讓他看完這齣戲再走。我跟他說,他要看就一個人看,我們可要到後台去看戲子佬去了。老曾巴不得一聲向我們作了好幾個揖,攛掇著我們快點走。
我們爬到後台時,裡面人來人往忙得不得了。如意珠看見我們連忙把我們帶到她的妝台那兒抓一大把桂花軟糖給我們吃。過了一會兒,做扇子生的露凝香也從前台退了進來,她摘下頭巾,一面揮汗一面噓氣向如意珠嘟囔道:
「媽那巴子的!那個小婊子婆今夜晚演得也算騷了,我和她打情罵俏連沒撈上半點便宜,老娘要真是個男人,多那一點的話,可就要治得她服服貼貼了。」
「你莫不要臉了,」如意珠笑道:「人家已經有了相好啦,哪裡用著你去治!」
「你說的是誰!」露凝香鼓著大眼睛問道:「我怎麼不知道?
是不是前幾天我們在哈盛強碰見和她坐在一起那個後生仔?」
「可不是他還是誰,」如意珠剔著牙齒說道:「提起這件事來,才怪呢!那個小刁貨平常一提到男人她就皺眉頭,不曉得有好多闊佬兒金山銀山堆在她面前要討她做小,她連眼角都不掃一下,全給打了回去。可是她對這個小伙子,一見面,就著了迷,我敢打賭,她和他總共見過不過五六次罷咧,怎樣就親熱得像小兩口子似的了?尤其最近這幾天那個小伙子竟是夜夜來接她呢,我在後門碰見他幾次,他一看有人出來,就躲躲藏藏慌得什麼似的,我死命盯過他幾眼,長得蠻體面呢——我猜他今晚又來看戲了——」如意珠說著就拉開一點簾子縫探頭出去張了一會兒,忽然回頭向露凝香招手嚷道:
「喏,我說得果然不錯,真的來了,你快點來看。」
露凝香忙丟了粉撲跑過去,擠著頭出去,看了半晌說道:
「唔,那個小婊子婆果然有幾分眼力,是個很體面的後生仔,難怪她倒貼都願了。」
我也擠在她們中間伸頭出去瞧瞧,台底下儘是人頭,左歪右晃的看得眼睛都花了,我一直問著如意珠到底是哪一個。
她抱起我指給我看說道:
「右邊手第三排最末了那個後生男人,穿著棉襖子的。」我順著她的手指看過去的,不由得驚訝得喊了起來:
「哎呀,怎麼會是慶生哪!」
露凝香和如意珠忙問我慶生是誰。
「是我們玉卿嫂的乾弟弟!」我告訴她們道,她們笑了起來,又問誰是玉卿嫂呢,我告訴她們聽玉卿嫂是帶我的人。
「玉卿嫂是慶生的乾姐姐,慶生就是她的乾弟弟。」我急得指手劃腳的向她們解說著,露凝香指著我呱呱呱笑了起來說道:
「這有什麼大不了呀,容容少爺看你急得這個樣子真好玩!」
我真的急——急得額頭都想冒汗了,一直追著如意珠問她慶生和金燕飛怎樣好法,是只有一點點好呢,還是好得很,如意珠笑著答道:
「這可把我們問倒了,他們怎樣好法,我實在說不上來,回頭他到戲院子後門來接金燕飛的時候,你在那兒等著就看到了。」
「這有什麼好急呀?」露凝香插嘴說道:「你回去告訴你們玉卿嫂好了,她得了一個又標緻,又精巧——」她說到這裡咕嚕咕嚕笑了起來,「——又風騷的小弟婦!」
唔,我回家一定告訴玉卿嫂,一定要告訴她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