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先勇短篇作品 正文 骨灰
    父親的骨灰終於有了下落。一九七八年哥哥摘掉帽子從黑龍江返回上海,便開始四處打聽,尋找父親的遺骸了。他曾經數度到崇明島去查詢,可是不得要領,那邊勞改農場的領導已經換過幾任,下面的人也不甚清楚有過羅任平這樣一個人。「文革」期間,從上海下放到崇明島勞改的知識分子,數以千百計,父親在交通大學執教,雖然資格很老,但只是一個普通數學教授,還稱不上「反動學術權威」。他在崇明島上的生死下落,自然少有人去理會。那個年代,勞改場上倒斃一兩個年邁體衰的知識分子,大概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哥哥奔走年餘,父親的骨灰下落,始終石沉大海。父親在崇明島上勞改了八年,是一九七六年初去世的,離「四人幫」倒台,只差幾個月的光景。哥哥信上說,按規定,骨灰保存,時限是三年;三年一過,無人認領,便會處理掉,因此他焦急萬分,生怕年限一到,父親的骨灰流離失所,那麼便永無安葬之日了。未料到今年秋天,突然間,峰迴路轉,交通大學竟主動出面,協助哥哥到崇明島追查出父親遺骸的所在。哥哥把父親的骨灰,迎回上海家中,馬上打了一個電話到紐約給我,電話中他很激動,他說交大預備替父親開追悼會,為他平反,恢復名譽,並且特地邀請我到上海去參加,這,都得感謝美國福斯特惠勒公司。今年六月福斯特惠勒與中國工業部簽定了一項合同,賣給北京第一機械廠一批巨型渦輪,這批交易價值三千多萬美金,是公司打開中國市場的第一炮,因此分外重視,特別派我率領一個五人工程師團,赴北京訓練第一機械廠的技術人員。工業部的接待事項籌劃得異常周到,連我們上海徐家匯的老房子也派人去趕著粉刷油漆了一番,並且還新裝上電話,以便我到上海參加父親的追悼會時,可以住在家中,與哥哥團聚。不消說,父親的追悼會,一定也是細心安排的了。

    一九四九年春天,上海時局吃緊,父親命母親攜帶我跟隨大伯一家先到台灣,他自己與哥哥暫留上海,等待學期結束,再南下與我們會合。不料父親這一個決定,使得我們一家人,從此分隔海峽兩岸,悠悠三十年,再也未能團聚,母親在台灣渡過了她黯淡的下半生,從她常年悒鬱的眼神以及無奈的喟歎中,我深深地感覺到她對父親那份無窮無盡的思念。最後母親纏綿病床,臨終時她滿懷憾恨,歎息道:「齊生,我見不到你爹爹了。」她囑咐我,日後無論如何,要設法與父親取得聯繫。

    一九六五年我來美國留學,到紐約哥倫比亞大學攻讀工程博士,第一件事就是托香港一位親戚,輾轉與父親聯絡上,透過親戚的傳遞,我與父親開始通信。我們只通了六封,便突然中斷,因為「文革」爆發了。從此,我也就失去了父親的音訊,哥哥信上說,父親是因為受了「海外關係」的連累,被打為「反革命分子」的,而我寫給他的那幾封家書,被抄了出來,竟變成了「裡通外國」的罪證。父親下放崇明島到底受了些什麼罪,哥哥一字未提,他只含蓄地告訴我,父親一向患有高血壓的痼疾,最後因為腦充血,倒斃勞改場上,死時六十五歲。

    舊中國的行程,都由公司替我們安排妥當,十二月二十日乘泛美飛往上海,十九日,我先飛舊金山,打算在舊金山停留一晚,趁便去探望兩年沒有見面的大伯,在他那裡過夜。大伯住在唐人街的邊緣,一幢老人公寓裡,在加利福尼亞街底的山坡上,是一座灰撲撲四層樓的建築,裡面住的都是中國老人,大多數是唐人街的老華僑,也有幾個是從台灣來的,三年前,我到舊金山開會,第一次到大伯的住所去看他,我進到那幢老人公寓,在那幽暗的走廊上,迎面便聞到一陣中國菜特有的油膩味,大概氤氳日久,濃濁觸鼻,大伯住在樓底一間兩房一廳的公寓裡,那時伯媽還在,公寓的傢俱雖然簡陋,倒是收拾得整整齊齊的。客廳正面壁上,仍舊懸掛著大伯和蕭鷹將軍合照的那張放大相片,相片差不多佔了半面牆,框子也新換過了,是銀灰色,鋁質的。幾十年來無論大伯到哪裡,他一直攜帶著那張大相片,而且一定是掛在客廳正面的壁上。那張相是抗戰勝利還都南京的那一年,大伯和蕭將軍合照的。大伯說,蕭將軍從來沒跟他部下合照過相,那次破例,因此大伯特別珍惜。相中蕭將軍穿著西裝,面露笑容,溫文儒雅,絲毫看不出曾是一位聲威顯赫,叱吒風雲的英雄人物。大伯那時大概才三十出頭,他立在蕭將軍身側,穿了一身深色的中山裝,剃著個陸軍頭,十分英武的模樣,大伯南人北相,身材魁梧,長得虎背熊腰,一點也不像江浙人,尤其是他那兩刷關刀眉,雙眉一聳,一雙眼睛炯炯有神,頗有懾人的威嚴,後來大伯上了年紀,發胖起來,眼泡子腫了,又長了眼袋,而且淚腺有毛病,一徑淚水汪汪的,一雙濃眉也起了花白,他那張圓厚的闊臉上反而添了幾分老人的慈祥。不過他仍舊留著短短的陸軍頭,正式場合,一定要把他那套深藍色的毛料中山裝拿出來,洗熨得乾乾淨淨的,穿在身上,只是他那一雙腿,卻愈來愈跛了,走起路來,左一拐,右一拐,拖著他那龐大沉重的身軀,顯得異常蹣跚吃力。從前在台灣,我到大伯家去,大伯常常把我和堂哥拘到跟前,聽他數說抗戰期間,他在上海「翦除日寇,制裁漢奸」的英勇事跡。說得興起,他便撈起褲管子亮出一雙毛茸茸的大腿來給我們看,他那雙腿是畸形的,膝蓋佝曲,無法伸直,膝蓋一圈紫癱纍纍,他指著他那雙傷殘的腿對我說道:

    「齊生,你大伯這雙腿啊,不知該記多少功呢!」

    大伯在一次鋤奸行動裡,被一個變節的同志出賣了,落到偽政府「特工總部」的手裡,關進了「七十六號」的黑牢中。大伯在裡面給灌涼水。上電刑,抽皮鞭子,最後坐上了老虎凳,而且還加了三塊磚,終於把一雙腿硬生生地繃折了。大伯被整得死去活來,可是始終沒肯吐露上海區的同志名單,救了不少人的性命,抗戰勝利,大伯抗日有功,頗獲蕭將軍的器重。那張照片,就是那時拍攝的,而大伯的事業同時也達到了他一生中輝煌的巔峰。到了台灣後,因為人事更替,大伯耿直固執的個性,不合時宜,起先是遭到排擠,後來被人誣告了一狀,到外島去坐了兩年牢,七十年代初,大伯終於全家移民到了美國。上一次我到他的公寓去看他,他和伯媽剛從堂哥帕洛阿圖那個家搬出來。伯媽趁著大伯去洗手間,朝裡面努了努嘴,悄悄對我說道:

    「老頭子這回動了真怒,和媳婦兒子鬧翻了。」

    原來大伯住在堂哥家,沒事時就給他兩個小孫子講述「民國史」,大概就像他從前給我和堂哥兩人所上的課類似。偏偏堂嫂卻是一個歷史博士,專修近代史的,而且思想還相當左。她與大伯的「歷史觀」格格不入,她認為大伯不該盡給她兩個兒子講他那些「血腥事件」。大伯嗤之以鼻,詰問堂嫂道:

    「我考考你這個歷史博士:蕭鷹將軍是何年何月何日出事的?出事的地點何在?這件歷史大事你說說看。」

    堂嫂答不出來,大伯很得意,他說如果他是主考官,堂嫂的博士考試就通不過,堂嫂背地裡罵了大伯一句:「那個老反動!」大伯卻聽見了,連夜逼著伯媽便搬了出來。老人公寓房租低,大伯在唐人街一家水果鋪門口擺了一個書報攤,伯媽也在一家洗衣店裡當出納,兩老自食其力。

    「你大伯擺書攤是姜太公釣魚!」伯媽調侃大伯道。

    大伯的書報攤左派書報他不賣,右派的又少有人買,只有靠香港幾本電影刊物在撐場面。不過大伯並不在意,他說他跟伯媽兩人是在實踐「新生活運動」。他又開始練字了,從前他在台灣,有一段日子在家中賦閒,就全靠練字修身養性,後來還真練就了一手好草書,江蘇同鄉會給他開過一次書法展。那天我去的時候,大伯正在伏案揮筆,書寫對聯,錄的是陸放翁的兩句詩:「夜闌臥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一手草書寫得筆走龍蛇,墨跡還沒有干。大伯說,那副對聯是寫給樓上田將軍的,田將軍也是一位退了役的少將,從前跟大伯是同一個系統,大伯搬進這幢老人公寓,還是田將軍介紹的。田將軍畫馬出名,他的畫在唐人街居然還賣得出去,賣給一些美國觀光客,他自己打趣說他是「秦瓊賣馬」。田將軍送過一幅「戰馬圖」給大伯,大伯回贈對聯,投桃報李。大伯在對聯上落了款,他命我將兩幅對聯高高舉起,他顛拐著退了幾步,頗為得意地欣賞著自己的傑作,對我笑道:

    「齊生,你看看,你大伯的老功夫還在吧?」

    舊金山傍晚大霧,飛機在上空盤桓了二十多分鐘才穿雲而下,我從窗戶望下去,整個灣區都浸在迷茫的霧裡,一片燈火朦朧。我到了唐人街,在一家廣東燒臘店買了一隻燒鴨,切了一盤烤乳豬,還有一盒鹵鴨掌——這是大伯最喜歡的下酒菜,打了包,提到大伯的住所去。加利福尼亞街底的山坡,罩在灰濛濛的霧裡,那些老建築,一幢幢都變成了黑色的魅影。爬上山坡,冷風迎面掠來,我不禁一連打了幾個寒噤,趕忙將風衣的領子倒豎起來。紐約已經下雪了,因為聖誕來臨,街上到處都亮起了燦爛的聖誕樹,白絨絨的雪花隨著叮叮咚咚的聖誕音樂飄落下來,反而給人一種溫馨的感覺。舊金山的冷風夾著濕霧,當頭罩下,竟是寒惻惻的,砭人肌骨。

    大伯來開門,他拄了一根枴杖,行走起來像是愈加艱難了。

    「大伯,我給你帶了鹵鴨掌來。」

    我舉起手上的菜盒,大伯顯然很高興,接過菜盒去,笑道:

    「虧你還想得到,我倒把這個玩意兒給忘了!我有瓶茅台,今晚正用得著這個。」

    我放下行李箱,把身上的風衣卸去。大伯公寓裡,茶几、沙發,連地上都堆滿了一疊疊的舊報紙、舊雜誌,五顏六色,非常凌亂,大概都是賣剩下的。

    「喏,這就是任平的小兒子——齊生。」

    大伯拄著枴杖,蹭蹬到飯桌那邊,把菜盒擱到桌上。這下我才看見,飯桌那邊,靠著窗戶的一張倚子上,蜷縮著一個矮小的老人,大伯在跟那個老人說話,老人顫巍巍地立起,朝著我緩緩地移身過來,在燈光下,我看清楚老人原來是個駝背,而且佝僂得厲害,整個上身往前傾俯,兩片肩胛高高聳起,頸子吃力地伸了出去,頂著一顆白髮蒼蒼的頭顱;老人身子十分羸弱,身上裹著的一件寬鬆黑絨夾祆,好像掛在一襲骨架子上似的,走起路來,抖抖索索。

    「唔,是有點像任平。」

    老人仰起面來,打量了我片刻,點頭微笑道。老人的臉削瘦得只剩下一個巴掌寬,一雙灰白的眉毛緊緊糾在一起,一臉愁容不展似的,他的嘴角完全垂掛了下來,笑起來,也是一副悲苦的神情,他的聲音細弱,帶著顫音。

    「他是你鼎立表伯,齊生。」

    大伯一面在擺設碗、筷,回頭叫道。

    一剎那,我的腦海閃電似地掠過一連串的歷史名詞:「民盟」、「救國會」、「七君子」,這些轟轟烈烈的歷史名詞,都與優生學家名教授龍鼎立息息相關,可是我一時卻無法把當年「民盟」健將、「救國會」領袖、我們家鼎鼎大名的鼎立表伯與目前這個愁容滿面的衰殘老人連在一起。

    「你不會認得我的了,」老人大概見我盯著他一直發怔,笑著說道,「我看見你的時候,你才兩三歲,還抱在手裡呢。」

    「人家現在可神氣了呀!」大伯在那邊插嘴道,「變成『歸國學人』啦!」

    大伯知道我這次去跟北京做生意,頗不以為然。

    「我是在替美國人當『買辦』罷咧,大伯。」我自嘲道。

    「現在『買辦』在中國吃香得很啊。」鼎立表伯接嘴道,他尖細的笑聲顫抖抖的。

    「你怎麼不帶了太太也回去風光風光?」大伯問道。

    「明珠跟孩子到瑞士度假去了。」我答道,隔了片刻,我終於解釋道。

    「她不肯跟我去中國,她怕中國廁所髒。」

    兩個老人愣了一下,隨即呵呵地笑了起來。明珠有潔癖,廁所有臭味她會便秘,連尿也撒不出。我們在長島的家裡,那三間廁所一年四季都吊滿了鮮花,打理得香噴噴的,我們公司有一對同事夫婦,剛去中國旅遊回來,同事太太告訴明珠,她去游長城,上公廁,發現茅坑裡有蛆。明珠聽得花容失色,這次無論我怎麼遊說,也不為所動。

    大伯擺好碗筷,把我們招了過去,大家坐定下來,桌上連我帶來的燒臘,一共有七八樣菜,大概都是館子裡買來的。

    「你表伯昨天剛到。」

    大伯打開了一瓶茅台,倒進一隻銅酒壺裡,遞了給我。我替大伯、鼎立表伯都斟上了酒。

    「今天我替你表伯接風,也算是給你送行。」

    大伯舉起了他那只個人用的青瓷酒杯,卻望著鼎立表伯,兩個老人又搖頭又歎氣,半晌,大伯才開腔道:

    「老弟,今夕何夕,想不到咱們老兄弟還有見面的一天。」

    鼎立表伯坐在椅上,上身卻傾俯到桌面上,他的頸子伸得長長的,搖著他那一頭亂麻似的白髮,歎息道:

    「是啊,表哥,真是『此身雖在堪驚』哪!」

    我們三個人都酌了一口茅台,濃烈的酒像火一般滾落到腸胃裡去。大伯用手抓起一隻鹵鴨掌啃嚼起來,他執著那只鴨掌,指點了我與鼎立表伯一下。

    「你從紐約去上海,他從上海又要去紐約——這個世界真是顛來倒去嚇。」

    「我是做夢也想不到還會到美國來。」鼎立表伯欷歔道。

    「我們一直以為你早就不在人世了,」大伯舀了一調羹茄汁蝦仁到鼎立表伯的盤子裡,「這麼多年也不知道你的下落。前年你表嫂過世,你哥哥鼎豐從紐約來看我,我們兩人還感歎了一番:當初大陸撤退,我們最大的錯誤,就是讓你和任平留在上海,怎麼樣也應該逼著你們兩人一起離開的。」

    「那時我哪裡肯走?」鼎立表伯苦笑道,「上海解放,我還率領『民盟』代表團去歡迎陳毅呢。」

    「早知如此,那次我把你抓起來,就不放你出去了——乾脆把你押到台灣去!」大伯呷了一口酒,咂咂嘴轉向我道,「你們鼎立表伯,當年是有名得很的『民主鬥士』呢!一天到晚在大公報上發表反政府的言論,又帶領學生鬧學潮,搞什麼『和平運動』,我去同濟大學把他們一百多個師生統統抓了起來!」

    大伯說著呵呵地笑了起來,他的淚腺失去了控制,眼淚盈盈溢出,他忙用袖角把淚水拭掉。

    「你那時罵我罵得好凶啊!」大伯指著鼎立表伯搖頭道。「『劊子手』!『走狗爪牙』!」

    「噯——」鼎立表伯直搖手,尷尬地笑著,他的眉頭卻仍舊糾在一處,一臉憂色。

    我舉起酒杯,敬鼎立表伯。

    「表伯,我覺得你們『民盟』很了不起呢,」我說道,「當時壓力那麼大,你們一點也不退縮。」

    我告訴他,我做學生時,在哥大東方圖書館看到不少早年「中國民主同盟」的資料,尤其是民國二十五年他們「救國會」請願抗日,「七君子」章乃器、工造時等人給逮捕下監的事跡,我最感興趣。鼎立表伯默默地聽著,他的身子俯得低低的,背上馱著一座小山一般,他吮了一口酒,長長地噓了一口氣。

    「『民盟』後來很慘,」鼎立表伯慼然道,「我們徹底地失敗了,一九五七年反右,『章羅反黨聯盟』的案子,把我們都捲了進去,全部打成了右派。『救國會七君子』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王造時。章乃器給鬥得欲生不得,欲死不能,連梁漱老還挨毛澤東罵得臭死,我們一個個也就噤若寒蟬了——」

    鼎立表伯有點哽咽住了,大伯舉起酒壺勸慰道:

    「來,來,來,老弟,『一壺濁酒喜相逢』,你能出來還見得著我這個老表哥,已經很不錯啦。」

    大伯慇勤勸酒,兩個老人的眼睛都喝得冒了紅,兩杯茅台下肚,我也感到全身的血液在開始燃燒了。

    「莫怪我來說你們,」大伯把那盤燒鴨挪到鼎立表伯跟前讓他過酒,「當年大陸失敗,你們這批『民主人士』,也要負一部分責任哩!你們在報上天天攻擊政府,青年學生聽你們的話,也都作起亂來。」

    「表哥,你當時親眼見到的,」鼎立表伯極力分辯道,「勝利以後,那些接收大員到了上海南京,表現得實在太壞!什麼『五子登科』、『有條有理』,上海南京的人都說他們是『劫收』,一點也不冤枉——民心就是那樣去的,我們那時還能保持緘默麼?」

    大伯靜靜地聽著,沒有出聲,他又用袖角拭了一拭淌到面頰上的眼淚。沉默了半晌,他突然舉起靠在桌邊的那根枴杖,指向客廳牆壁上那張大照片叫道:

    「都是蕭先生走得太早,走得不得其時!」大伯的聲音變得激昂起來,「要不然,上海南京不會出現那種局面。蕭先生飛機出事,還是我去把他的遺體迎回南京的呢。有些人表面悲哀,我知道他們心中暗喜,蕭先生不在了,沒有人敢管他們,他們就可以胡作非為了。我有一個部下,在上海法租界弄到一棟漢奸的房子,要來送給我邀功。我臭罵了他一頓:『國家就是這樣給你們毀掉的,還敢來賄賂我?』我看見那批人那樣亂搞,實在痛心!」

    大伯說著用枴杖在地板上重重地敲了兩下,敲得地板咚咚啊。

    「我跑到紫金山蕭先生的靈前,放聲痛哭,我哭給他聽:『蕭先生、蕭先生,我們千辛萬苦贏來的勝利,都讓那批不肖之徒給葬送了啊!』」

    大伯那張圓厚的闊臉,兩腮抽搐起來,酒意上來了,一張臉轉成赤黑,額上沁著汗光,旋即,他冷笑了兩聲,說道:

    「我不肯跟他們同流合污,他們當然要排擠我嘍,算我的舊賬,說我關在『七十六號』的時候,有通敵之嫌。我羅任重捫心自問,我一輩子沒出賣過一個同志,只有一次,受刑實在吃不住了,招供了一些情報。事後我也向蕭先生自首過,蕭先生諒解我,還頒給我『忠勇』勳章呢!那些沒坐過老虎凳的人,哪裡懂得受刑的滋味!」

    「表哥,你抗日有功,我們都知道的。」鼎立表伯安撫大伯道。

    大伯舉起他那只青瓷酒杯,把杯裡半杯茅台,一口喝光了。

    「大伯,你要添碗飯麼?」我伸手想去拿大伯面前的空飯碗,大伯並不理睬,卻突然想起了什麼似地,問我道:

    「你爹爹的追悼會,幾時舉行啊?」

    「我到上海,第二天就舉行。他們準備替爹爹平反,恢復他的名譽呢。」

    「人都死了,還平反什麼?」大伯提高了聲音。

    「不是這麼說,」鼎立表伯插嘴道,「任平平反了,齊生的哥哥日子就好過得多。我的案子要不是今年年初得到平反,鼎豐申請我來美國,他們肯定不會放人。」

    「我死了我就不要平反!」大伯悻悻然說道,「老實說,除了蕭先生,也沒有人有資格替我平反。齊生,你去替你爹爹開追悼會,回來也好替你大伯料理後事了。」

    「大伯,你老人家要活到一百歲呢。」我趕忙笑著說道。

    「你這是在咒我麼?」大伯豎起兩道花白的關刀眉,「你堂哥怕老婆,是個沒出息的人,我不指望他。大伯一直把你當做自己兒子看待,大伯並不想多拖累你,只交代你一件事:大伯死了,你一把火燒成灰,統統撒到海裡去,任他飄到大陸也好,飄到台灣也好,——千萬莫把我葬在美國!」

    大伯轉向鼎立表伯道:

    「美國這個地方,病不得,死也死不起!一塊豆腐乾大的墓地就要兩三千美金,莫說我沒錢買不起,買得起我也不要去跟那些洋鬼子去擠去!」

    大伯說著嘿嘿地笑了起來,他拍了拍他那粗壯的腰,說道:

    「這年把我常鬧腰子痛,痛得厲害。醫生掃瞄檢查出來裡面生瘤,很可能還是惡性的呢。」

    「醫生說可不可以開刀呢?大伯。」我急切問道。

    「我這把年紀還開什麼刀?」大伯揮了一下手,「近來我常常感到心神不寧——我曉得,我的大限也不會遠了。」

    我仔細端詳了大伯一下,發覺伯媽過世後,這兩年來,大伯果然又衰老了不少,他的臉上不是肥胖,竟是浮腫,兩塊眼袋子轉烏了,上面沁出點點的青斑,淚水溢出來,眼袋上都是濕濕的。

    「鼎立,」大伯淚眼汪汪地注視著鼎立表伯,聲音低痖地說道,「你罵我是『劊子手』,你沒錯,你表哥這一生確實殺了不少人,從前我奉了蕭先生的命令去殺人,並沒有覺得什麼不對,為了國家嘛。可是現在想想,雖然殺的都是漢奸、共產黨,可是到底都是中國人哪,而且還有不少青年男女呢。殺了那麼些人,唉——我看也是白殺了。」

    「表哥——」鼎立表伯叫了一聲,他的嘴皮顫動了兩下,好像要說什麼似的。

    「鼎立——」大伯沉痛地喚道,他伸出手去,拍了一下鼎立表伯高聳的肩腫,「我們大家辛苦了一場,都白費了——」

    兩個老人,對坐著,欷歔了一番,沉默起來。我感到空氣好像突然凝固,呼吸都有點困難了似的。雖然酒精在我身體裡滾燙地流動著,我卻感到一陣颼颼的寒意,汗毛都豎了起來。我記起去年李永新到紐約來看我,我與永新有八年未曾見面。從前我們在哥大都是「保釣」的志友,我抽身得早,總算把博士念完,在福斯特惠勒找到一份高薪的工作,而永新卻全身投入,連學位也犧牲掉,後來一直事業坎坷。那天我們兩人在一起,談著談著,突然也這樣沉默起來,久久無言以對。雖然我和永新一直避免再提起「保釣」運動,可是我們知道彼此心中都在想著這件事,而且我們都在悼念「一·二九」華盛頓大遊行那一天,在雪地裡,我和永新肩靠肩,隨著千千百百個中國青年,大家萬眾一心地喊道:釣魚台,中國地!釣魚台,我們的!我們的呼喊,像潮水般向著日本大使館洶洶湧去。

    吃完飯,大伯要我們提早就寢,我須早起,趕八點鐘的飛機,而鼎立表伯也有點不勝酒力了。我去浴室漱洗完畢,回到客房,鼎立表伯已經卸去了外衣,他裡面穿了一套發了黃的緊身棉毛衫褲,更顯得瘦骨嶙峋,他削瘦的背脊高高隆起,背上好像插著一柄刀似的。他蹲在地上,打開了一隻黑漆皮的舊箱子,從裡面掏出了一件草綠的毛線背心來,他把箱子蓋好,推回到床底下去,我等鼎立表伯穿上背心,顫巍巍地爬上了床,才把燈熄掉。客房裡沒有暖氣,我躺在沙發上,裹著一條薄毯子,愈睡愈涼。黑暗中,我可以聽得到對面床上老人時緩時急的呼吸聲,我的思緒開始起伏不平起來,想到兩天後,在上海父親的追悼會,我不禁惶惶然。一陣酒意湧了上來,我感到有點反胃。

    「你睡不著麼,齊生?」

    黑暗中,鼎立表伯細顫的聲音傳了過來,大概老人聽到我在沙發上一直輾轉反側。

    「我想到明天去上海,心裡有點緊張。」我答道。

    「哦,我也是,這次要來美國,幾夜都睡不好。」

    我摸索著找到撂在沙發托手上的外套,把衣袋裡的香煙和打火機掏了出來,點上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

    「龍華離上海遠不遠,表伯?」我問道。

    「半個多鐘頭的汽車,不算很遠。」

    「哥哥說,追悼會開完,爹爹的骨灰當天就下葬,葬在『龍華公墓』。」

    「『龍華公墓』?」老人疑惑道,「恐怕是『龍華烈士公墓』吧?那倒是個新的公墓,聽說很講究,普通人還進不去呢。」

    「我搞不太清楚,反正葬在龍華就是了。」

    「『龍華公墓』早就沒有嘍——」

    老人翻了一下身,黑暗中,他那顫抖的聲音忽近忽遠地飄浮著。

    「文革時候,我們的『五七干校』就在龍華,『龍華公墓』那裡,我們把那些墳都剷平了,變成了農場。那是個老公墓,有的人家,祖宗三代都葬在那裡,也統統給我們挖了出來,天天挖出幾卡車的死人骨頭——我的背,就是那時挖墳挖傷的——」

    我猛吸了一口煙,將香煙按熄掉。我感到我的胃翻得更加厲害,一陣陣酸味冒上來,有點想作嘔了。

    「美國的公墓怎麼樣,齊生?」隔了半晌,老人試探著問道,「真是像你大伯講的那麼貴麼?一塊地要兩三千美金哪?」

    「這要看地方,表伯,貴的、便宜的都有。」

    「紐約呢?紐約有便宜的墓地麼?」

    「有是有,在黑人區,不過有點像亂葬崗。」

    老人朝著我這邊,挪了一下身子,悄悄地喚我道:

    「齊生,你可不可以幫我一個忙?」

    老人的語氣,充滿了乞求。

    「好的,表伯。」我應道。

    「你從中國回來,可不可以帶我到處去看看,我想在紐約好好找一塊地,也不必太講究,普通一點的也行,只要乾淨就好——」

    我靜靜地聽著,老人的聲調變得酸楚起來。

    「我和你表伯媽,兩人在一起,也有四十五年了,從來也沒有分開過,她為了我的政治問題,很吃了一些苦頭,我們兩人——也可以算是患難夫妻了。這次到美國,本來她也申請了的,上面公文旅行,半年才批准,她等不及,前兩個月,病故了——這次找出來,把她一個人留在那裡頭,我實在放不下心——我把她的骨灰放在箱子裡,也一起帶了出來——日後在這裡,再慢慢替她找個安息的地方吧——」

    老人細顫、飄忽的聲音戛然而止。黑暗中,一切沉靜下來,我仰臥在沙發上,房中的寒意凜凜地侵了過來,我把毯子拉起,將頭也蒙上。漸漸的酒意上了頭,我感到愈來愈昏沉,朦朧中,我彷彿來到了一片灰暗的荒野裡,野地上有許多人在挖掘地坑,人影幢幢,一齊在揮動著圓鍬、十字鎬。我走近一個大坑,看見一個身材高大的老人站在坑中,地坑已經深到了他的胸口,他掄著柄圓鍬,在奮力地挖掘,偌大的坑中,橫著,豎著竟臥滿了纍纍的死人骨頭,一根根枯白的。老人舉起圓鍬將那些枯骨剷起便往坑外一扔,他那柄圓鍬上下飛舞著;一根根人骨紛紛墜落地上,愈堆愈高,不一會兒便在坑邊堆成了一座白森森的小山。我定神一看,赫然發覺那個高大的老人,竟是大伯,他憤怒地舞動著手裡的圓鍬,發狂似地在挖掘死人骨頭,倏地,那座白森森的小山嘩啦啦傾瀉了,根根人骨滾落坑中,將大伯埋陷在裡頭,大伯雙手亂招,狂喊道:

    「齊生——」

    我猛然驚醒,心中突突亂跳,額上冒出一陣冷汗來。原來大伯已經站在沙發跟前,他來叫醒我,去趕飛機了,房中光線仍舊昏暗,幽暗中,大泊龐大的身軀,矗立在我頭邊,像一座鐵塔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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