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的到來把故事推向了高潮。玉米被人們拖回來了。王紅兵早就被女人們搶過去抱走了。人們同樣給玉米讓開了一道縫隙。這一幕人們盼望已久了。只有這一幕看到了,大夥兒才能夠放心。玉米被人擁著,推著兩條腿一左一右地在地上走,其實是別人的力量,她的身子幾乎後仰了。到了家門口,玉米膽怯了,不走。兩個膽子大的閨女把玉米一直推到彭國梁的面前,人們以為彭國梁又要給玉米敬軍禮了,沒有。四周靜悄悄的。彭國梁不僅沒有敬禮,甚至沒有立正,差不多也沒了站相,只是不停地咧嘴,又不停地吃力地抿上。玉米迅速地瞥了一眼彭國梁,看到了他的神情,玉米放心了,但是人已經羞得不成樣子。腰那一把像蛇。玉米的臉龐紅彤彤的,把眼珠子襯得更黑,亮閃閃地到處躲。可憐極了。門外的人再也沒有想到玉米會這樣扭捏,一點都不像玉米。他們想,到底還是個姑娘家。門外的人一起哄了幾聲,高潮過去了,氣氛輕鬆下來了。他們為彭國梁高興,但主要的還是為了玉米。
王連方來到門口敬煙,是男人都有份兒。王連方最後給張如俊的兒子也敬了一根,如俊的兒子被如俊家的抱在懷裡,傻頭傻腦的。王連方把香煙夾到他的耳朵上,說:「帶回去給你老子抽。」人們沒有想到王支書這樣客氣,都說笑話了。門口響起了一陣大笑。氣氛相當地好。王連方對著門外撣了撣手,人們散去了。王連方關上門,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施桂芳安排彭國梁和玉米燒水去了。作為一個過來人,施桂芳知道廚房對於年輕男女的重要意義。初次見面的男女都這樣,生疏得很,拘謹得很,兩個人一同坐到灶台的後面,一個拉風箱,一個添柴火,爐膛裡的火把兩個人烤得紅紅的,慢慢會活絡的。施桂芳帶上廚房的門,把玉英玉秀她們都哄了出去。這幾個丫頭不能留在家裡,她的七個女兒,除了玉米,別的都是人來瘋。
玉米燒火的時候彭國梁給了玉米第二份見面禮。第一份是按照祖傳的舊規矩預備的,無非是面料和毛線那一路的東西。彭國梁到底有不同凡俗的地方,另外又準備了一份。一支紅管英雄牌銥金筆,一瓶英雄牌藍黑黑水,一札四十克信箋,二十五隻信封,外加領袖的夜光像章一枚。這一份禮物更有了私密性,同時兼備了文化和進步的特徵。彭國梁把它們放在風箱上,旁邊還有他的軍帽。軍帽上有一顆紅色五角星,鮮紅鮮紅的,發亮,是閃閃的紅星。這幾樣東西組合在一起,此時無聲勝有聲了。彭國梁拉著風箱,他的每一個動作都要反映到爐膛裡的火苗上。在他做推手的動作時,東倒西歪的火苗立即豎了起來,像一根柱子,相當有支撐力。玉米則把稻草架到那根火柱子上,這一來他們的手腳暗地裡有了配合,有了默契,分外地感人。稻草被火鉗架到火柱子上去,跳躍了一下,柔軟了,透明了,鮮艷了,變成了光與熱,兩個人的臉龐和胸口都被爐膛裡的火苗有節奏地映紅了,他們的喘息和胸部的起伏也有了節奏,需要額外地調整與控制。空氣燙得很,晃動得很,就好像兩個人的頭頂分別掛了一顆大太陽,有點烤,但是特別的喜慶,是那種發燙的溫馨。就是有點亂,還有一點催人淚下的成分,不時在胸口一進一出的。玉米知道,自己戀愛了。玉米望著火,禁不住流下了熱淚。彭國梁顯然看見了,還是不說什麼,只是掏出了他的手帕,放在玉米的膝蓋上。玉米拿起來,沒有擦眼淚,卻摀住了鼻子。手帕有一股香皂的氣味,玉米一聞到這股氣味差一點哭出了聲音。好在玉米即刻忍住了。淚水卻是越忍越多。他們到現在都沒有說一句話,沒有碰一下手指頭。玉米想,這就對了,戀愛就是這樣的,無聲地坐在一起,有些陌生,但是默契;近在咫尺,卻一心一意地向遙遠的地方憧憬、緬懷。就是這樣的。
玉米望著彭國梁的腳,知道了是四十二碼的尺寸。這個不會錯。玉米知道了彭國梁所有的尺寸。女孩子的心裡一旦有了心上人,眼睛就成了捲尺,目光一拉出去就能量,量完了呼啦一下又能自動收進來。
按照舊規矩,玉米過門以前,彭國梁不能在王家莊這邊住下來。但是王連方破字當頭,主張移風易俗。王連方發話了,住。王連方實在是喜歡彭國梁在他的院子裡進進出出的,總覺得這樣一來他的院子裡就有了威武之氣,特別地無上光榮。施桂芳小聲說:「還是不妥當。」王連方瞪了施桂芳一眼,極其嚴肅地指出:「形而上學。」
彭國梁在玉米的家裡住下了。不過哪裡也沒有去。除了吃飯和睡覺,幾乎都是和玉米呆在了灶台後面。灶台的背後真是一個好地方。是鄉村愛情的聖地。玉米和彭國梁已經開始交談了,玉米有些吃力,因為彭國梁的口音裡頭已經夾雜了一些普通話了。這是玉米很喜歡的。玉米自己說不來,可是玉米喜歡普通話。夾雜了普通話的交談無端端地帶上了遠方的氣息,更適合於愛情,是另一種天上人間。爐膛裡的火苗一點一點暗淡下去。黑暗輕手輕腳地,籠罩了他們。玉米開始恐懼了,這種恐懼裡頭又多了一分難言的企盼與焦慮。當愛情第一次被黑暗包裹時,因為不知後事如何,必然會帶來萬事開頭難這樣的窘境。兩個人都相當地肅穆,就生怕哪兒碰到對方的哪兒。是那種全神貫注的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