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後來的傳聞中得知,槐根被殺的前幾天宋約翰突然在上海失蹤了。走得杳無蹤跡。我總覺得槐根的死和姓宋的有關,我是說有關,並不是說姓宋的下了手。這是一種冥世裡頭安排好了的命運。你應當相信命。槐根就那個命,替死鬼的命,要不怎麼說命中一尺難求一丈呢。埋伏在水下的人一定以為他是另外一個什麼人了。宋約翰的失蹤使小鎮的緊張變得濃郁,使小鎮處在一種一觸即發的危險狀態之中。問題的焦點當然在小金寶身上。具體的我不敢說,我只是知道只要小金寶還在,只要大上海那只巨大的癤子不出膿,圍繞著小金寶肯定還要死人。我不知道下一個是誰,我只知道還要死。但在小鎮的那段日子裡,我除了在水裡看見過那張上海的刀把臉之外,對上海的事我一無所知。我和小金寶離開上海的那段日子裡,大上海經歷了一場最驚心動魄的五彩階段。這個我信。要不然,那個小孤島上就不會有那麼多的屍體。屍體總是陰謀與反陰謀的最終形式。但不管怎麼說,小鎮上的那些日子比上海的要好。
夜裡的敲門聲來得無比突兀。篤篤兩小下,聲音卻像銳利的閃電,在閣樓裡東撫西摸。我和小金寶同時被這陣敲門聲驚醒了,我們起身相對而立,驚慌地擁在了一起。小金寶問,"是誰?"
篤篤又是輕輕的兩下。
"臭蛋!"
我站在黑暗中,看見敲門聲在紅木上藍幽幽地閃爍。
北門打開了。樓梯晃動起白燈籠的灰白光芒。一個男人的身影趴在樓梯上,一節一節,碩大的腦袋貼在了牆上。"幹什麼?"阿牛呵斥說。門外說:"找你們家主人。"是一個蒼老的聲音。
小金寶站在樓梯上看見燈光裡站著一個白鬍子老頭。這樣的視覺效果在夜深人靜之際極其駭人。他的身邊站著另一個老人,提著白紙燈籠,小金寶記起來了,是常坐在橋頭的那個老壽星。老壽星看見小金寶雙手合十,攏在了胸前,說:"得罪了,我今天夜裡走,來給你打個招呼。"
四個人都沒有睡醒。我們懵裡懵懂,弄不清眼前發生了什麼。這時候提燈籠的老頭扶起老壽星,一起又退了出去。我們站在四個不同的方位,聽見桂香家的木門又被敲響了。我明白無誤地聽見老壽星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得罪了,我今天夜裡走,來給你打個招呼。"
差不多到這時小金寶才明白"走"的真正意義。她走到門口,看見兩個龍鍾身軀在白色燭光裡走向下一家門檻。石板路上映出一種古怪反光,徹骨的恐怖就在眼前活蹦亂跳。小金寶回過頭,黑咕隆咚的街口幾乎所有的門前都伸出了一顆腦袋。矮腳咚地一聲把門關死了,阿牛驚慌地說:"上去睡覺,上去睡覺!"
第二天一早小鎮響起了爆竹聲。聲音炸得滿街滿河,像趕上了大年。我想起夜裡的事,卻不太真切,恍如隔世。打開門整個石街全變了,家家戶戶的門前掛上了一根紅色綵帶,街上來來往往的全是人。人們喜氣洋洋,不少人的臂上套著黑紗,黑紗上有銀洋大小的一塊圓布,老年的是黃色,少年的是紅色。小金寶和我站在石門檻,傻了眼,四處張望。還是阿貴有見識,阿貴看一眼石板街立即說:"是喜喪,是百年不遇的喜喪,快掛塊紅布,能逢凶化吉!"
小金寶的臉上有一股方向不定的風,吹過來又飄過去。她坐下來,誰都沒法弄清楚她到底在想什麼。小金寶對我說:"臭蛋,到樓上去,把我的那件紅裙子拿來。"
我拿來小金寶的那件低胸紅裙。小金寶接過裙子,從桌子上拿起菜刀比劃了好半天。我盼望著小金寶能早點下刀,把她的紅裙變成綵帶飄揚在小鎮屋簷下。但小金寶停住了。小金寶放下刀,把她的低胸紅裙摟在了胸間。
阿貴和阿牛相互望了望,沒吭聲。他們的臉色說話了,這個我看得出來。他們在說:晦氣!
阿貴沒話找話地自語說:"好好歇著吧,今晚上還有社戲呢。"
壽星常坐的那座橋邊擠滿了人。花圈、彩紙十二生肖從老壽星的家門口排出來,拐了彎一直排到了小石橋上。吹鼓手腰纏紅帶吹的儘是喜慶曲子。聽上去有用不完的柴米油醬鹽醋茶。橋頭下面設了一隻一人來高的彩紙神龕,供了上好的紙質水蜜桃。地上佈滿鞭炮紙屑,橋兩邊是兩炷大香,寶塔形,小鎮的半空飄滿了紫色煙霧。人們捧著碗,擁到神龕旁邊的大鐵鍋旁撈壽麵,象徵性地撈上長長的五六根,吉吉祥祥放到自己的碗裡去。
幾個不相識的男人戴著草帽夾著大碗在麵條鍋前排隊。他們神情木然,與周圍的氛圍極不相干。他們用鐵鍋裡的大竹筷一叉就是一大碗,爾後悶不吭聲往河邊去,走進剛剛靠岸的烏篷船。河裡的烏篷船要比平日多出了許多。下麵條的大嫂扯了嗓子伸長頸項大聲喊:"三子,再去抬麵條來!"
老壽星的屍體陳在一塊木門板上。我擠在人群中,趕上了這個喜氣的喪禮。老壽星的屍體和他活著時差別極大,看起來只有一把長。我聞著滿街的香煙,弄不明白老壽星一家一家告別,到底是為了什麼。死真是一件怪事。可以讓人驚恐,也可以叫人安詳。這樣的死亡是死的範本,每個人只可遇,不可求。
不知誰突然叫了一聲:"紅蜻蜓,你們看紅蜻蜓。"我抬起頭,果然看見半空的香霧中飄來一片紅色的蜻蜓,它們從屋後的小山坡上飛下來,一定是前幾天連綿的雨天才弄出這麼多紅蜻蜓的。紅蜻蜓越來越多,一會兒工夫小巷的上空密密匝匝紅了一片。人們說,老壽星顯靈了,人們說,老壽星真是好福氣,菩薩派來這麼多的紅蜻蜓為老壽星接風了。人們仰起頭,享受著老壽星給小鎮帶來的最終吉祥。
小金寶一直沒有下樓。小金寶坐在閣樓的北窗口,顯得孤楚而又淒涼。東面飄來的喜氣和紅蜻蜓與她無關。她不敢出門,她不敢面對別人對她的厭惡模樣。香煙順著石街向西延伸,霧一樣幸福懶散。
樓下自西向東走來兩個小伙子。他們抬著一隻大竹筐,竹筐裡放了一摞又一摞生麵條。他們抬著麵條一路留下他們的抱怨。
"那幫戴草帽的是什麼人?還真的想長生不老?一碗又一碗,都下了多少鍋了!"
"誰知道呢?整天躲在小船裡頭,像做賊。"
"他們想幹什麼?"
"不知道,不知道他們是什麼人。"
小金寶坐在窗前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不祥的感覺夾在喜慶氛圍裡紛飛。她望著窗外夏日黃昏,紅蜻蜓們半透明的翅翼在小鎮上落英一樣隨風飄散,連同烏篷船、石拱橋、石碼頭和舊牆垛一起,以倒影的姿態靜臥在水底,為他鄉人的緬懷提供溫馨親情與愁緒。
小金寶不敢下樓還有一個更要緊的原因,她不敢見桂香,不敢見金山。她望著對面小樓頂上的山頂,猜不出槐根的小墳墓在哪一顆星的底下。死亡靠她這麼近,死亡使她習慣於追憶與內疚,但死亡沒有能夠提醒她,又一個重大事件正悄悄等著她。
我也沒能知道聚集在老壽星門前吃壽麵的陌生人是誰。當初我要是有今天這樣的世故眼就好了。他們還能是誰?他們不是上海來的人又能是誰?可我還蒙在鼓裡。後來聽人說,宋約翰其實早就知道小金寶的下落了,但宋約翰為"做"不"做"掉小金寶一直在猶猶豫豫。他弄不清楚小金寶到底會不會對老爺把那些事"說出去"。能不做當然最好。但宋約翰對小金寶實在沒有把握。這個女人實實在在是一把麵團,只要有一隻手捏住她,她的樣子就隨那隻手。他弄清了小金寶的下落,藏在暗處,時刻決定"做"或者"不做"。當然,有一點宋約翰沒有料到,老爺真正要等的還不是他姓宋的,老爺要的是姓宋的和他的十八羅漢。老爺設下了一個迷魂陣,等著拔草除根。如果出面的只是姓宋的光桿一個,老爺寧可放一碼,再接著布另一個迷魂陣。
兩邊的人都靜臥在小鎮,或明或暗。他們睜大了眼睛,隨紅蜻蜓的翅膀在半空閃爍。
小金寶在社戲那個晚上的大爆發成了小鎮人多年以後的回憶內容。我們都沒有猜到她會在那樣的時刻採取那樣的方式。是老壽星的喜喪給人們帶來了這場社戲,整個喪葬的高潮是那台社戲,其實這不是唱社戲的季節,但這樣百年不遇的喜喪,季節不季節也就顧不上了。那天的人真多,四鄉八鄰擠滿了小鎮的那條小河,小河裡點滿了紅蠟燭,這是社戲之夜裡另一場繽紛絢麗的紅蜻蜓。小河兩岸所有的木格窗都打開了,人們忘記了死亡的可怕一面。人們忘記了這個世上傷心的桂香和恍惚的小金寶,人們說著閒話,嗑著瓜籽,在社戲的戲台下排開了水鄉的小鎮之夜。
社戲在石拱橋上開演時一輪滿月剛剛升起。那座石拱橋離小金寶的小閣樓不遠。作為百年不遇的喜喪高潮戲,社戲選擇的曲目充滿了鄉村歡愉。夜是晴朗的星夜,小河邊張燈結綵,與烏篷船上的歡歌笑語融成一片。烏篷船塞滿了小河,遠處的河面漂滿河燈,是紅蠟燭河燈。這串河燈將伴隨老壽星,一直走向天國。
一對紅男綠女從橋的兩端走了上來,他們手持兩塊紅色方布,圍著橋中央張開胳膊先轉了兩轉,水面響起了一片忽哨。文場武場都吃得很飽,手裡的傢伙也就格外有力氣。武場敲了一氣,男女散開了,女角的一條腿蹺到屁股後頭,男角則邁開大弓步。女角的眼睛朝男角那邊斜過去,惹事了:女:哥哥你坐船尾,
男:妹妹你坐船頭。
女:哥哥帶阿妹做什麼呀?
男:哥哥帶你去採藕。
女:藕段段像什麼?
男:是妹妹的胳膊妹妹的手。女角一跺腳,把小方布捏在手裡,生氣了。她把手放在腹部,隨著她的跺腳鑼鼓笛琴戛然而止。女角在橋中用越劇的方式生大氣。男角彎下腰,討好地把頭從女角的腰肢間伸過來,女角給了他一巴掌,兩人又好了,鑼鼓又響起來,一片歡天喜地,兩個人高興得轉來轉去。
台下鬆了一口氣,大家都替那個男角高興。
小金寶坐在窗前。她的胳膊支在窗台上,看不見臉。她的背影黑咕隆咚,看不出任何動靜。
台上的男女轉了一圈,這一回分開時兩個人卻換了位置。女角在橋的另一端把目光從胳膊肘的底下送過來,又唱開了:女:哥哥你在山腳。
男:妹妹你在山腰。
女:哥哥帶阿妹哪裡去呀?
男:採茶山上蝴蝶飄。
女:蝶花花遍山飛,妹妹是哪一隻嬌?
男:哥哥我挑花了眼再也找不到。
女:哥哥你回回頭,哎——
男:妹妹你棲在哥哥的頭髮梢。女角這一回動了大怒。她追到男角的背後,鼓起兩隻拳頭用鼓的快節奏砸向了男角的後背。男角被打得轉了兩圈,張開雙臂燕子那樣斜著飛了過去。女角跟起腳,亮一亮相,隨著男人風一樣隨了過去。
水上一片叫好,樓下的阿牛也興致勃勃地喝了兩聲大彩。
我走到小金寶的側面,她沒有看戲。她在找。我不知道她要找什麼,但我看得出她在一隻船一隻船地用心找,找什麼船,或者說,找什麼人。但她顯然什麼也沒有找到。水邊的歡笑和她沒有關係。她靜然肅坐,我感覺到她的身上散發出夏日裡特別的凜然寒氣。她青黑著臉,對我說:"你下去。"
樓下亮著一盞紅蠟燭。這盞紅蠟燭與河裡的一片紅光相互對應,但顯得有點孤寂,南門大開,而北門緊鎖著,阿貴和阿牛守著一張小几子,几子上放著兩隻酒碗和一碗豬頭肉,他們伸長了脖子,張著嘴,一臉眉開眼笑。
小金寶一下樓就嚇了我們一大跳。她非常意外、非常突然地重新換上了那件低胸紅裙,順著破樓梯一步三搖。小金寶下樓時那支紅蠟燭的紅光隨她的走動極不踏實地晃了兩晃。光從小金寶的下巴向上照過去,她的臉看上去有點怪,都不像小金寶了。小金寶的左腿踩下最後一級樓梯。她一腳踩地一腳留在樓梯上。小金寶扶著木質扶手,站在梯口一臉死灰。小金寶充滿死氣的臉上掛著笑,走到阿貴和阿牛面前,說:"兩個光棍喝酒有什麼意思?拿酒來!"
阿貴和阿牛相互打量了一眼,阿貴忙立起身,討好地用上衣下襟擦乾淨一隻海碗,倒下大半碗黃酒。小金寶端起酒,不問好歹就一大口。她歪著嘴咂巴了幾下,沒開口。
我望著小金寶。我想我的表情一下子回到了逍遙城。
阿牛弓著腰笑著從方凳子上推過豬頭肉。小金寶沖聲沖氣地說:"拿開,什麼髒東西!"小金寶端著大碗說:"我就喝酒。"
小金寶順勢坐到阿牛大腿上,大聲說:"我們來錘剪子包,誰輸了,唱——他們唱的什麼破玩意!"
阿牛的身子即刻僵硬了,他的大腿和上身直成了一張太師椅。阿貴藉著酒,膽子也大了,咧開大嘴巴伸出了巴掌,他的聲音和小金寶的尖叫和在了一起:"錘——剪子——包,錘——剪子——包,錘——剪子——包!"
小金寶的剪子終於把阿貴的包給剪了。
小金寶開心地說:"喝,出一個!"
阿貴輸得很開心,痛痛快快地喝了一大口,臉上有些難色,說:"我不會唱戲。"
"隨你怎麼唱,"小金寶說,"讓我高興就行。"
"我就會學狗叫。"
"叫!"
"汪——"
阿貴看了看河面上的船隻與人頭,伸長了脖子,憋足了勁,一連叫了十幾聲。
"是公狗,"小金寶指著阿貴的額頭說,"我都聞出來了,肯定是公狗。"
阿牛快活得不行了,附和說:"是公狗。"
阿貴的狗學得真是太像了,滿河的人沒有人料到是一條假狗。他們沒有看這邊,依然在等待社戲台上的下一齣戲。
小金寶挪到阿貴的大腿上,對阿牛說:"我們來,誰輸了誰喝酒。"
一番"錘剪子包"後,小金寶痛痛快快又贏了阿牛。阿牛沒有爭辯,很自願地捧起碗,一口氣悶下去小半碗。
小金寶笑著說:"你真乖,怎麼能讓你一個人喝,我和你一起喝。"小金寶雙手端著碗大口大口地往下灌,她喝的樣子極醜極惡,酒從嘴角兩邊不住地往下漏。"出一個,"小金寶說,"該你出一個了。"
阿牛說:"我學驢,我學驢叫比他的狗還像!"阿牛站起身,退一步,兩隻手摁在桌面上,一頭驢立即在小鎮的喜慶之夜發情了。阿牛最終甩起腦袋,吼了兩下,比真驢還像。河裡的人有些紛亂了,他們齊整整地望著這邊,弄不清這邊發生了什麼事。
小金寶沒看水面,她的興致正濃,小金寶又灌下一大口,說:"姑奶奶唱一段,讓你們開開眼。"假正經,假正經,
做人何必假正經。
你想說,你就說,
何必嘰嘰喳喳吵個不停。這時候社戲台上愣頭愣腦走上來一個小丫頭,小丫頭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卻發現水上的船隻開始移向一家石碼頭了。這個披紅戴綠的小丫頭手裡拿著一條綠綢帶,忘了聽橋邊琴師們的過門,卻看見不遠處石碼頭沿口一位身穿紅裙的女人離奇古怪的歌唱:假正經,假正經,
做人何必假正經。
你要看,你就看,
何必偷偷摸摸躲個不停。人們看見身穿低胸紅裙的小金寶了,她的大乳房在紅燭光的照耀下抖動出世俗快活的半透明紅光。
台下大聲喝彩,他們做夢也沒想到社戲場上能看到另一出大戲。
我的心慢慢碎了。我拉著一張臉,慢慢走上了小樓。我立在窗口看見所有的船把船頭都對準了我們的石碼頭,我就那麼站著,腦子裡如同在逍遙城時一樣空洞。
一隻碗突然被打碎了。是用力從半空摜下來的那種打碎。我完全沒有料到,做出這個驚人舉動的恰恰正是小金寶。我不知道她到底喝了多少酒,她一定是喝完最後一口之後做出這個大幅度的驚人舉動的。她打碎了酒碗之後傳出了她的尖聲怒罵:
"狗日的,你出來,狗日的,你有種你站出來。你知道你殺了誰?你知道你殺了誰?你聽見我的話,你站出來,狗日的!你有種你給我站出來,我倒要看看你的東西有多長,有多粗!"
小金寶喝醉的第二天早晨事情全面爆發了。那個早晨我這輩子是忘不掉了。小金寶被人綁走就在這個早晨,那時候太陽還沒出來呢。小金寶的床邊被她吐得到處都是,滿屋子全是熏人的酒臭。
那天一大早我就醒來了,我推開窗,大清早涼風習習,有點寒意。東方的雲層像癆病鬼的痰跡帶了幾根血絲。小鎮還沒有醒來。江南水鄉露出了隱約大概,恬靜而又秀美。許多好日子在這隱約的輪廓裡整裝待發。小鎮在我的眼前沒有亮透,不真切,可是安安靜靜的。小鎮在我的鼻子底下,乖巧得像光屁股的嬰兒。
遠處有幾隻公雞在打鳴,是一種抒情的調子。隨後小鎮的後山上響起了鞭炮聲,每一聲鞭炮都被山反彈出回音,有著隔世之感。隨後喇叭也吹響了,因為有些距離,被輕風吹彎了,傳遞過來時,扭著身子,聽上去不真切。我知道,老壽星出殯了。
後來有人告訴我,老壽星大清早的出殯善始卻沒能善終。兩路人馬從小山的隱蔽處殺了出來。他們的廝殺攪在送喪的出殯大禮中。他們在送喪的人群中左衝右突,企圖討個吉利的送喪者們扔下了紙幡、花圈和紙錢,他們沿著山坡四處逃散。這一切小金寶當然不知道,她醉得像一攤醬。這一場鬥殺沒有結果,只在滿山坡的紙錢中間橫下了幾具屍首。
關於這場械鬥我知道得極其有限,我記得的只有一點,在太陽出山之前阿牛突然衝到小閣樓上來了,隨後衝上來的還有阿貴。他們沒有顧得上我,他們極其慌張地把小金寶從床上拖了下來,從樓上背到樓下去了。阿牛拉開南門,我注意到佈滿霧氣的河面上飄蕩著許多碗,每隻碗裡都有一隻鮮紅色的小蠟燭頭。我們的石碼頭上靠了一隻小舢板,阿牛把小金寶背上船,隨後阿貴對我招了招手,示意我上船。我走上船,阿貴拉上船篷,把整個小船全蓋嚴實了。我坐在船中央,透過一道縫隙看見桂香打開了大門,她為她的兒子戴著孝,她的臉在早晨的淡霧裡依舊可見昨日的死亡痕跡。
小船離她遠去了,我猜想桂香到死都沒能弄清楚船裡那一刻正躺著小金寶,那個給她帶來無窮災難的女人走得如她的來。突如其來,又突如其去。
小舢板從小河口拐了彎後進了大河,我順著這個拐彎看見了小鎮北面的小山,小山上佈滿了花圈與哭喪棒,它們被踩得一地,東一堆西一堆,呈現出一股比死亡本身還要喪氣的不祥。有一隻大棺材停在山坡上,還沒來得及入土。這時太陽出來了,太陽照亮了那只巨大的棺材,只一閃,棺材和小山小鎮就一同離我而去了。
小舢板行駛到中午時分在大河裡遇上了一隻大船。這時的小金寶已經醒來了。她趴在小舢板的船舷上,不住地說:"頭疼,快停下,我頭疼。"阿牛在船尾划槳,沒有理她。阿貴則坐在船頭,他坐得很肅穆,他的屁股旁邊無緣無由地放著一把小手槍。我弄不清他是從哪兒弄來這個玩意的。小金寶把頭伸到水面上,弓起身子大嘔了一通,隨後就歪在那裡哼嘰。她無力地掬起水,往自己的嘴裡送。小舢板就是在她喝飽河水之後遇上那隻大木船的。
阿貴站起來對大船揮了幾下手,慢慢靠了上去。
一上大船我就驚呆了,大船的船頭站的是銅算盤,大船的後艙裡立的卻是上海灘虎頭幫的老大唐老爺。
我堅信小金寶一見到老爺酒全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