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東亮有些日子不來了。酒鬼坐在家裡,陪伴他的是一只又一只遙控器。他被一大堆遙控器包圍在中間,人也就顯得越發寂寞了。所有的遙控器都伸手可及,他的生活簡單得只剩下舉手之勞。每一只遙控器最初都蘊涵了酒鬼對舒適或幸福的初始理解,它們簡約了一種活法,簡約了一種不必要的勞作。等到遙控器成堆的時候,酒鬼似乎對遙控器產生了一種難以言說的厭倦,它使生活越來越枯燥,越來越近乎程序,使身體在生活中所占有的份額越來越低。然而酒鬼離不開它們。它們比要命的婚姻更糟糕,更纏人,沒有一種法律能夠終止這種無聊的捆綁與占有。它給你厭倦的同時能夠讓你產生另一種更為要命的依賴——你需要它。
又停電了,這些日子這幢大樓說停電就停電。酒鬼有些無奈,點上了蠟燭。他坐在蠟燭的對面,燭光把他的孤寂放大了,貼在牆上,有一種細微的顫動。停電的時刻生活裡的所有“設施”都停止了,只留下了“人”。然而人不是別的,“人”在停電的日子裡只是對“設施”的一種渴望與奢侈。否則,你面對和玩味的就剩下自己。酒鬼取出自己的相冊,在燭光底下一張又一張地翻閱,那裡頭有死去的生命,他的歌星生活,然而看來看去所有的照片都像一種瞬間的夢,酒鬼就是想不起來那些相片是在什麼地方拍攝的了,酒鬼記不得自己的生活裡頭有過哪些細節。要不過去是夢,要不現在是夢。要不然都是。
酒鬼抬起頭看一眼電燈,它沒有光與亮。這一刻酒鬼只是被電遺忘的殘骸。酒鬼吹掉蠟燭,披了風衣,挎上耿東亮的BP機,帶上門出去了。
酒鬼來到位於鍾鼓樓左側的地下游戲宮。這裡是民國年間的一座地下監獄。而頭頂上裝了一盞小號的探照燈。這種燈光沒有色彩,只有一種十分抽象的亮,宛如發了瘋的月光。石頭上全是光,干淨而又陰森,顯現出稜角分明的黑白效果。酒鬼只走了一半就體會到一種異樣的感覺了,既像沉入地獄,又像大義凜然,總之,有一種恐怖和獻身的興奮感、新奇感。這個狹窄的階梯陡而長,中間還有一個拐彎。但真正走進監獄之後情形反而不一樣了,正如大廳上方的粉色霓虹燈所閃耀的那樣,它是“夜之家”。酒鬼走到第七游戲廳,一台大型的游戲機正空在那兒,前方架了一支又粗又黑的電子槍。酒鬼買了籌碼,伏在電子槍的支架上。服務生給大彩屏通上電,彩屏上立即跳出了游戲事項。酒鬼點上煙,專心地閱讀事項裡的每一個細則。他的敵人有一千個,也就是一千條人命。而他自己的性命也被量化了,具體為“一百滴血”。酒鬼舉起了槍。現代游戲是以這樣一種精神為前提的,它滿足人類對同類的殺戮願望,以游戲這種形式回避掉法律與制裁,最大限度地激發你的殺傷欲,使之成為一場“戲”、一種商業、一種貿易。酒鬼開始了射擊。他不需要顧及武器與子彈,人類永遠不會缺乏武器與子彈的。他惟一需要的是在射擊的過程中提高自己的智慧,使“殺”成為經驗,成為本能。他警惕著暗傷與冷箭,發現一個消滅一個。而他失去的每一滴血都增長了他的才干。僅僅幾分鍾的工夫酒鬼就喜歡上這種娛樂了,電、電子技術、射擊的方法、躲避射擊,這幾樣東西加在一起今夜的生活立即妙趣橫生了。聲光系統放大了這種樂趣。他看見人體在他扣扳機的剎那鮮紅地爆炸,如一個又一個鮮紅的花朵,伴隨了逼真的槍響與臨死的吼叫。大彩屏上血肉橫飛。大彩屏上跳出來的不是漢字,而是英文,它表明了這個游戲的世界性與人類性。酒鬼越戰越勇,死亡的事在分分秒秒中發生。事實上,時間移動的聲音就是廝殺的聲音,卡嚓卡嚓的,有去無回的。酒鬼扭動了屁股,如他昔日在舞台上一樣鮮活地扭動。敵人一批又一批沖上來,而酒鬼正視前方,他冷靜而又充滿激情,往前打,往前沖。酒鬼一點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血液”正以倒計時的方式向零逼近了。電子游戲的精神只能是這樣的,你可以痛快,你可以獲得瞬間瘋狂,但最後的贏家必須是電子程序、電子技術、電。這是貿易的需要也是電的責任,這同樣是一種象征或命運。酒鬼流出汗來。酒鬼在擦汗的過程中一梭電光射向他的身體替代圖形廝殺過來了。他流盡了最後一滴血。電子屏幕的圖像終止了,跳出了一排血色字體:你死了。這句平靜的忠告電子屏幕用英語、日語、德語、漢語和其他古怪的語種各說了一遍。酒鬼丟了槍,很開心地對游戲機說:“我死了。”
但酒鬼不想回去。他喝了一點酒,卻晃到隔壁的靶場去了。這不是電子游戲,是真槍實彈,實實在在的氣手槍射擊。
射擊場同樣擠滿了人。但是安靜,地下室的射擊廳裡響起了機械槍的扳機聲。這種聲音在凝神的氣氛裡頭顯出一種緊張,還有那一點神秘。酒鬼決定過一把這個癮。酒鬼沒有玩過槍,但手槍一上手之後他立即就喜歡這個東西了。手槍真的是為“手”設計的,一凹一凸無處不與手合縫合,人類把手進化到這個精致的地步,完全是為了現在能夠把握手槍。酒鬼從來沒有這樣無微不至地體驗過“手”,指頭與手掌各就各位,處處與手槍體現出那種天然的緣分。酒鬼拿起槍,像電影裡的西部好漢那樣吹一吹槍管,腦子裡卻想起地下室的入口處,自己完全成了黑白影片的主人,有一種英雄赴死的好味道。酒鬼戴上耳塞,舉槍,瞄准,扣扳機。砰的一下,真是妙極了。其實子彈打在哪兒又算什麼呢?子彈的意義不在目標,而在“出膛”。“出膛”的感覺真好。酒鬼一連打了九發,卻有七發脫了靶。酒鬼放下槍,看一眼左右的人們,人們正屏氣聚焦,目光和動作裡全是奧林匹克的神聖意味。酒鬼便想笑。酒鬼再一次拿起槍來的時候卻走神了。他轉過槍口,把槍口對准了自己的左眼,然後,瞇了右眼往槍口裡頭看。槍口很黑,如一只嬰兒的瞳孔,彌漫出純真無邪的黑色光芒。酒鬼干脆便把槍口摁到自己的左眼上去了。他保持了這個姿勢,走神了。上帝都沒有猜得出他在那個瞬間裡頭想了些什麼。酒鬼沉思良久。突然聽見有人在他的耳邊輕聲說:“喂,兄弟。”酒鬼還過神來。還沒有來得及放下槍,手裡的手槍卻被一只手托起了,又迅猛又有力。酒鬼的食指還套在扳機上,這一托就扣下去了,子彈貼著他的額頭飛向了房頂。一支日光燈管被擊破了,地下室裡響起一聲空洞的爆炸聲。酒鬼立即被兩個男人摁住了,另一個人一把奪過他的槍,對著酒鬼就一個嘴巴。酒鬼被摁在地板上之後都沒有明白發生了什麼。酒鬼眨了幾下眼睛,懵懵懂懂地問:“怎麼了?”兩個男人就把他往外架,一直架到出口處。出口處的石頭被探照燈照得雪亮,燈與石頭一同都有了殺機。都有些恐怖了。酒鬼大聲叫道:“放開我,放開我!”酒鬼的模樣絕對是一個被架出去行刑的死囚犯。兩個男人沿著石階把酒鬼一直送到洞口,扔在了地上。其中的一個指著酒鬼大聲說:“你想死我們不管,別死在這兒。別弄髒了我們的生意!媽的!”
酒鬼一個人鑽進了一家酒吧,要了一瓶上等烈酒,開始往下灌。樂人正在演奏,那個糟糕的歌手開始模仿起貝蒂·希金斯,那一曲《CASABLANCA》唱得真是糟糕透了,和毛驢的放屁一樣愚蠢。酒鬼惟一能做的事情只能是喝。他信得過酒。酒到了一定的時候會在他的肉體裡唱歌的。酒是最好的歌手,它勝過斯特華特,勝過列儂、惠特尼、正直兄弟、ABBA樂隊,它甚至勝過了用漢語歌唱的歌手酒鬼。然而酒鬼那小子不行了,他讓酒害了,他掉進酒缸裡再也爬不上來啦!
耳朵裡到處都是聲音。鼓、電腦打印機的針卡、干杯、“這狗日的不是東西”、皮肉生意、手機的鳴叫、嗑瓜子、打嗝、“買五杯送一盤水果”、阿拉伯兄弟的交談,還有電視屏幕上的施拉普納。酒鬼瞇了一只眼,無目標地打量。他的打量是投入的,卻又是目中無人的。酒已經使他的瞳孔散光了,像杯子的邊沿,一對情侶正在接吻,酒鬼看見小伙子已經把舌頭伸到姑娘的嘴裡去了,他喉頭的位置在那兒,往上吊。這是做愛的途徑之一,不需要床,不需要太多的動靜。烏龜。河蚌。高潮是遺忘嗎?高潮是飽和,短暫,隨即放棄。酒鬼把手伸進褲襠,撫摸自己,沒有任何起色。車禍之後他就徹底不行了,車禍殺死了一個男人,只給他留下一條性命。這等於說,酒鬼的身上每天都背了一個“男人”屍體。
耿東亮在哪兒?這是個漂亮的小伙子。可愛,簡單,羞怯,干淨。男人必須干淨,但是酒鬼髒。因為酒鬼不是男人。酒鬼決定把耿東亮叫來,陪他說說話,陪他喝點酒。酒鬼站起身來,打了一個趔趄,走到吧台,拿起了投幣電話。他摁下了耿東亮的尋呼號,他要把這個小伙子呼來。他一定會來。羞怯的男孩才是好男孩。
呼完了耿東亮,酒鬼就回到座位上去,他喝了一杯,又替耿東亮喝了一杯。酒不錯,有了歌唱的跡象,尋呼機就是在這個時候響起來的。酒鬼愣了一會兒,把手伸到腰裡去,取下了耿東亮的BP機。酒鬼看了半天,把BP機扔在了桌面上,大笑起來,高聲叫道:
“傻小子,我不是你!”
凌晨兩點酒鬼已經大醉了,但是能走路。他走到馬路的正中央,一邊走一邊叫喊。他說,傻小子,我不是你。他說,傻小子,我不搞同性戀。他說,傻小子,來看看我。他說,傻小子,我早就不中用了。他說,傻小子,讓我撫摸你的皮膚。他說,傻小子,你害怕我做什麼?他說,傻小子,你把我扔在了酒裡。他說,傻小子,別他媽做什麼歌星夢了。他說,傻小子,你為什麼躲著我?他說,傻小子,你找不出第二個讓我喜歡的人。他說,傻小子,一個吻等於三兩白蘭地。他說,傻小子,今晚你睡在哪裡?他說,傻小子,我們都是河蚌,要不就是甲魚或烏龜。他說,傻小子,我為什麼不是女人?他說,傻小子,你為什麼不是姑娘?酒鬼仰起頭,站住了,仿佛上帝就站在五米的高空,他伸出一只手,厲聲責問說:“你犯了錯誤,讓我承受什麼?”
酒鬼說:“交警!交警呢?”酒鬼指著天,大聲說,“讓他走開!”
秋天的意味越來越濃了。大街上有了梧桐樹的落葉,它們體態很輕,十分散亂地貼在水泥平面上,葉子的凸凹輪廓也就分外有了涼意。
紅棗堅持每天到李建國的面前露一次臉。到李建國那邊露個臉不算太難,困難的是必須和舒展一起排練。排練的次數多了紅棗都有些害怕這位“阿妹”了。說不上怕什麼,紅棗就是怕面對她,怕和她對視。一和她對視紅棗就會覺得舒展的目光能長出蜈蚣的爪子來,爬到他的瞳孔裡去。每一次排練對紅棗來說都是受罪,像判了什麼刑似的,有一種說不出的郁悶。說什麼也不能這樣下去的。紅棗壯了膽子便往李建國的辦公室裡去,他一定要請求李建國讓自己從這對“金童玉女”中解脫出來。
紅棗走進1708號辦公室,開門的不是李總,卻是越劇小生筱麥。李建國剛剛從大班椅上站起身,似乎正要出去。李建國對紅棗說:“等我一下,我去一下洗手間。”紅棗只好站在那裡干等。筱麥卻走到大班桌的後面去了,坐到李建國總經理的轉椅裡去。她決定利用這個短暫的瞬間拿紅棗開開心,做一個小游戲,坐也是坐著。筱麥坐好了,拿起李總的香煙、打火機,自己給自己點上,而後猛吸一口,把鼻孔對准紅棗的方向,筱麥歪著腦袋,目光是斜視的,她就拿自己斜視的目光緊緊地盯住紅棗。紅棗一和漂亮的女孩子獨處便有些不自在,正打量著窗外。這時候便聽見筱麥干咳了一聲,一回過腦袋自己的目光就讓筱麥叉住了。筱麥的眼睛大而亮,目光清澈如水,有流動與蕩漾的俊彩。紅棗心裡頭一緊,就把腦袋偏過去了。但兩秒鍾後紅棗就轉回到原位了,筱麥的目光依舊,而腦袋卻側得更厲害了,目光的度數也更大。筱麥掛著下嘴唇,慢慢又把下嘴唇咬在了嘴裡面,目光裡頭連一點退讓的意思也沒有,帶了一股極聖潔的淫邪,紅棗的胸口猛一陣跳,眼睛又沒地方躲,只好傻乎乎地和筱麥對視。在這個漫長的歲月裡紅棗發現筱麥的胸脯開始了起伏。有了風花與雪月,紅棗的腦袋裡春雷一聲震天響,他的身上突然湧上了一股出奇的膽量,他居然有勇氣堅持這種對視了,身體通了電,的全是火花和被擊中的那種麻。兩人的目光互不相讓,空氣澎湃起來,生出了無數的漩渦。
幸好李建國的腳步聲在走廊裡走近了。紅棗和筱麥各自把自己的目光撕開去,盡力平衡自己,他們用一陣顫抖打發了剛才的慌亂舉動。
“找我有什麼事?”李建國問。
紅棗想不起來找李建國有什麼事了,紅棗說:“我明天再來。”
紅棗被舒展約出去喝茶的時候一直惦記著筱麥。
舒展在做最後的努力,她點好茶,靜靜地坐在紅棗的對面。李建國說得對,和紅棗合作,成功的可能性的確要大出很多。這個世界或許什麼都不缺,但金童玉女永遠是最珍貴的。她是玉女,而紅棗是金童,這樣的二重配對完全可以稱得上日月同輝。它意味著成功、家喻戶曉、市場、還有金錢。這一切只需要紅棗對她的好感,哪怕是純商業性的,哪怕就一點點。
但是紅棗就是提不起精神。這種時候就算紅棗提出來要和她上床舒展都可以答應的,問題是,總不能讓一個女孩子開這樣的口吧,那也太輕賤了吧。舒展說:“你哪裡又不舒服了?”紅棗回過頭,說:“沒有。從頭到腳都很好。”舒展挪了挪自己,步入正題了,說:“聽說我們的第一場演出選在杭州,你聽說了沒有?”
舒展把玩起手上的紫砂杯,突然前傾了上身,壓低了聲音說:“你聽說了沒有,李總下星期就給筱麥拍MTV了,曲子和樂隊都定好了——你還蒙在鼓裡呢吧?”
紅棗說:“這又有什麼不好?”
舒展的表情似乎有些急了,說:“這樣下去我們多被動,我們不能坐等的,我們得配合,要不我們真的很被動的。”
紅棗說:“我們是……”
舒展說:“我和你呀。”
紅棗說:“你是誰?”
舒展萬萬沒有料到這個忠厚無用的人會說出這樣刻毒的話來,臉色開始走樣了。她的憤怒和克制使她看上去像一個賣西瓜的小姑娘,在討價還價中放大了面部的世俗激情。舒展從口袋裡抽出一扎人民幣,很用力地甩在了茶幾上,說:“李總給的,愛情活動費,你還給他!”舒展剛一轉身又回過頭來補充了一句,詰問說:“我什麼地方對不起你了?”
紅棗坐著沒動,抬了頭說:“我又有什麼地方對不起我自己了?”
舒展下樓的時候高跟鞋的後跟一定踩錯了一個次序,樓下響起了很不連貫的聲音。紅棗望著那扎現鈔,很意外地發現許多人正注視著他,表情古怪極了,紅棗只看了一眼就明白那些目光的意思了,窘迫得厲害,淒惶得厲害,目光都無處躲藏了。事情真是復雜了。事情一經李建國總經理的手立馬就變得復雜起來了。紅棗湧上來一股沮喪,推開座椅,回頭看一眼那扎現鈔,一個人往樓下走。剛走到樓下就想起筱麥了,這個漂亮女孩的背影和胸脯起伏的姿態頑固地侵占了他的想象空間以及心情。他的心情成了一架鋼琴,一只貓在上頭跳。這就是單戀嗎?這就是情竇初開嗎?二十歲,紅棗算是自己把自己搞亂了。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什麼都沒有,沒有一句對話,只是一次對視,只是一次冷漠、一次靜靜地佇立、一次遙不可及,耿東亮就把自己搞亂了,真是無中生有。初戀的第一次心跳或許真的就是無中生有。
這真他媽的要了命。
沒有筱麥的地址。沒有筱麥的電話。即使是有了,紅棗肯定是什麼也不敢做的。他只有毫無意義地等待。日子會一天連著一天來,突如其來也許就在某一年的某一天。
紅棗的心中長了一棵巨大的芭蕉樹,葉子舒張開來了,帶了很吃力的弧線,而葉子卻綠得過於賣力,綠得有些不知好歹。
而秋風已經起來了。
舒展一定把自己的“工作”匯報給了李建國。所以紅棗再次見到李建國的時候只能把自己當成另一件“工作”讓李建國去“做”。
李建國很嚴肅。李建國說:“讓我們先統一一下思想。”
李建國這一次沒有抽煙,沒有喝茶,一舉一動都像《新聞聯播》裡的領導人物。他從“紀律”談起,一上來就引用了毛主席的語錄:“紀律是執行路線的保證。”李總說:“公司的路線是什麼?很簡單,是掙錢。”李總說,“為了掙錢這一條路線,公司的每一個成員都應當自覺地、主動地聽從公司的安排,公司的安排就是紀律。”李總說,“公司不能允許任何不利於紀律的行為與個人。公司不允許。否則公司就成了牧馬場和養魚池了——遵守紀律是每一個員工的義務,不能由著自己的喜好。”李總說,“你不喜歡舒展,那你就不喜歡。然而,演出就是演出,不是婚姻,不需要愛做基礎。公司只需要你弄出一副熱愛舒展的樣子,並通過歌聲表現出來,讓別人羨慕你們,追隨你們。僅此而已。公司的要求不過分。這不是感情問題,只是技術問題。天下居然有你這種有福不會享的傻瓜蛋。”
紅棗發現面前坐著的這個男人是一條岸,而自己永遠是水面上最無用的波浪,一個浪頭過來,看上去又固執又凶猛,最後總是擺脫不掉被彈回的命運。岸是巋然不動的,它沒有一個動作,就成了你的障礙,讓人不可逾越,讓你自己把自己拽回來,在後撤的過程中無奈而又痛苦,像撕開的一張皮。這個世界是鐵定的、既成的,你什麼都不能拒絕,你惟一能做的事只有接受,像水接受浪,換言之,自己接受後退的自己,自己接受失敗的自己,自己接受徒勞與無奈的自己。
紅棗自己都看見胸中的波濤了。它們洶湧,卻無聲。
李總微笑起來,說:“我不希望采取強制性辦法,那樣就傷了和氣——你明白我的意思。”
紅棗相信,微笑才是這個世界有力的威脅。
“你希望我怎樣做?”紅棗說。
“我希望你們這對小情侶恩愛,這是基礎。”李總說,“藝術的最高境界就是真事假做,而後以假亂真。”
舒展進門的樣子病歪歪的。她沒有病,她只是用病歪歪的樣子表示她的傲慢。紅棗當然知道舒展的傲慢模樣全是做給自己看的,舒展堆上笑,和李總打完招呼,她不看一下紅棗。稱得上目不斜視,稱得上目中無人。一招呼完了臉上又病歪歪的了,好像還病得不輕,都有氣無力了。她站在百葉窗的底下,神情相當冷漠。紅棗可以肯定這全是“做”給自己看的了,就好像她是公主,而紅棗只是討上門來的叫花子。紅棗的委屈在這個時候變成了憤怒,來得相當快,有點不可遏止的勢頭。紅棗從沙發上站起來,走到舒展的身後去,攔了腰就把舒展抱住了,埋下頭去,對了舒展的後頸就是一口,吻住了,深情得要命。紅棗的莽撞舉止嚇了舒展一跳,舒展掙脫開來,轉過身,一轉過來氣得說不出話。紅棗卻笑了,紅棗自己也弄不懂自己怎麼會笑了。紅棗望著舒展的雙目,像詩朗誦一樣,動情地說:“我愛你!”這真是憤怒出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