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鐵紅,現在我叫珍妮·裡恩。我從金三角離開之後,也離開了我的令人心碎的故事,離開了那張叫罕的臉。我想,我真正的愛情只有一次,它埋葬在那條十八號公路了,它屬於那個叢林。有時我想,真正的愛情不適合在真實的環境中生存,叢林是它的住處。
我回到美國的第二年就結了婚,我閃電結婚是因為我想盡快地埋葬那個愛情。新郎叫大衛·沙克爾,是西點軍校的教官,父親馬克的學生,猶太人,有著固執忠誠的性格,沉默寡
言,但容易發脾氣。我們一起生活了三十年,他還是沒有改掉壞脾氣。我和他的感情跟罕相比,是兩種完全不同的東西。我們有了一個兒子,叫約翰·沙克爾,他是一名美軍士官,參加了推翻薩達姆的伊拉克戰爭。他繼承了他父親沉默寡言的性格,有時這對父子相對而坐,喝著咖啡,都不說話,就這麼乾坐著達兩小時之久。他們雖然都沉默寡言,但表現方式不一樣,父親干烈粗糙、喜歡政治、迷戀宗教,兒子憂傷細膩、極度敏感、喜歡寫詩。我覺得約翰的沉默寡言來自於他父親,多愁善感和耽於幻想卻是繼承了我和母親伊利亞的遺傳。
阿爾伯特自從妻子和兒子相繼離去後,整個人好像垮掉了一樣,他真的被這兩場災難毀了。退休後阿爾伯特離開以色列,移居到美國,做了我們的鄰居。阿爾伯特像是變了一個人,他在房子裡挖了一個地窖,成天躲在陰暗潮濕的地窖裡讀《塔木德經》,除了參加附近猶太教堂的禮拜,他幾乎哪兒也不去。有時他會到我們家坐坐,神情是呆滯的。他每天除了誦唸經書之外,還嚴守猶太教律法,然後他會用很多方法來折磨自己,比如,他會在冬天光著膀子在園子裡鋤草,當然,他最後的結果是肺炎。有一次我到他家送鹹肉,聽見阿爾伯特在客廳裡哭泣,他竟然把電熨斗貼在自己的左臂上,燙出了焦煳味兒。我們把他送到醫院,阿爾伯特差點得敗血症。我照顧了他一個星期,問他為什麼要這麼做?他握著我的手,說,拉結,是我的罪得罪了神,神才收走我的妻子和兒子,我要清除盡我的罪,可是我行了一輩子的善,守了一輩子的律法,現在看來,我的罪還沒有被赦免,神還在懲罰我,他剝奪我的一切,卻留我在世上,就是要我除罪。
我說,阿爾伯特叔叔,神沒有要你這樣虐待自己,這不是神的意思,不是我要你改宗,但我要說,那是《舊約》,上帝在《舊約》中給人律法,卻在《新約》中賜下一個人來,就是耶穌,他已經擔當我們的罪,只要信入他,就罪得赦免。阿爾伯特搖頭,不不不,他不是神,他只是一個先知,他不是彌賽亞。我說,彌賽亞已經來了,你讀了一輩子《舊約》,《舊約》只是影兒,《新約》才是實際,《舊約》是上帝用尺子量人,《新約》是他親自下來救人,接受這個恩典吧,阿爾伯特叔叔。阿爾伯特怔了好久,說,不,我的心告訴我,我有罪,就在那裡,哪有這麼容易的救恩?我犯了罪,神把我的妻子和兒子拿走,可是不把我拿走,是因為我行律法還不夠好。
我問父親馬克,阿爾伯特怎麼會變成這樣?他說,不是變成這樣,是一直如此。所以,人要守律法,完成律法的要求,是不可能的,拉結。正因為如此,主耶穌才要來。
我再來說說鐵山,我的親生父親。去年我把他接到了美國,因為我預計我和他見面的日子不會太多,雖然他看上去精神矍鑠,其實他的心臟因為喝酒已經有了很大的毛病。我們把他安排在家裡住,可是他跟馬克呆在一起彆扭,硬是要和阿爾伯特住在一起。阿爾伯特能說一口流利的中文,馬克不行,他只會聽幾句。
鐵山住進阿爾伯特家之後,阿爾伯特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因為有人說話了。但他卻開始對著鐵山無休止地回憶在滇緬公路的往事,有時會一連講上幾天,讓鐵山直打呵欠。鐵山給阿爾伯特帶來的煩惱是酗酒,他到死也沒改掉這個毛病,他背著我偷偷去買酒,而且只喝中國的白酒,阿爾伯特是滴酒不沾的,只得暗暗叫苦。
但有一個變化讓我們十分震驚,這兩個老頭竟然在一起唱歌。鐵山唱著阿爾伯特的猶太古歌,阿爾伯特唱鐵山的早期革命歌曲,如《解放區的天》。有一次,我進到他們屋裡的時候,竟然發現,這兩個老人坐在桌前,桌上擺著《資本論》和《舊約律法》,阿爾伯特在給鐵山講《申命記》,而鐵山在給阿爾伯特講《資本論》。他至今都認為,《資本論》的觀點是正確的,是人沒有實行好。阿爾伯特認為,《舊約》和馬克思的理論有相似之處,或者說馬克思借鑒了《舊約》的思想,形成了自己的思想。我很吃驚,我不知道為什麼到老的時候,這兩個情敵會在一起研究這兩種理論的共同之處,在我看來,這兩種東西毫無共同之處。
正如以撒是命定承受神的產業。阿爾伯特說,共產主義也是這樣,在未來可能按需分配,因為是承受的產業,不是努力得來的,不是自己的,所以不會產生私心。
目標沒有問題。鐵山說,是執行的人出了問題,《舊約》中和神來往的是祭司,共產主義運動當中,也需要優秀的黨員和領導者,可是很遺憾,有人丟掉了這個偉大的事業,比如戈爾巴喬夫,他是個不稱職的祭司。
我聽了這兩個老頭的觀點,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後來我總算找到了一個我認為很有力的能區別他們的問題,我問鐵山,阿爾伯特認為有神,你認為有神嗎?
鐵山思忖了一會兒,說,有,到了共產主義,人就是神,在物質極大豐富之後,人就可以通過覺悟,進化到神的境界,人就變成了神。
阿爾伯特說,就如同人只要守好律法,就能和神一樣。
七月,約翰從伊拉克戰場回來。在一次爆炸事件中,他受了輕傷,但他以精神受到傷害
為由,申請回國,他的申請得到了批准。
大衛以兒子的懦弱為恥。在為約翰接風的家宴上,大衛沒有好臉色,在他看來,約翰根本就不想上戰場,他在上戰場之前就是個逃兵,現在果然成了逃兵。
我的兒子約翰長得不像我,也不像大衛,他又瘦又高,蒼白的臉,眼睛瞇縫著,眸子藏在淡黃色的眉毛下面,彷彿蘊含某種深意,連我這個母親有時也會覺得他高深莫測。他從小就沉默寡言,大約在他七歲的時候,有一次我看見他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河邊,對著一隻鳥發愣,整整看了一個下午。
他很少哭泣,也從不吵鬧,好像很有主見,但你又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因為他很少和我交流。但作為母親,我可以從我的觀察來判斷兒子。有一次,一隻受傷的鴿子落到我們家的陽台上,我和約翰救了它,幫它上藥,但最後它還是死了。鴿子死時極度痛苦,一直不停地抽搐,約翰就看著它,他全身顫抖,神色可怕。後來,我發現他有了一個怪僻:不能看見羽毛,只要一看見羽毛,全身就發抖。
大衛終於在家宴上把怒氣爆發出來。我知道他肯定熬不到家宴結束,他就是這個臭脾氣,信基督信了三十年,性格還是一點沒改。剛開始吃飯的時候,他就沉著臉,無精打采,我們都對約翰說安慰的話,大衛突然說,你們都說他的好話嗎?他真的需要安慰嗎?一個逃兵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懲罰。
氣氛一下子就僵了,鐵山和阿爾伯特都在場。我看見約翰的臉漲得通紅,想起身離開,他的外婆伊利亞按住他,對大衛說,你有什麼權利對約翰這樣說話?大衛說,我是越南戰爭的英雄,我想我有這個權利這樣對兒子說話。
鐵山說,約翰回來是對的,美國根本就不應該打這場仗。
孩子,你有什麼話想說嗎?阿爾伯特問約翰。
約翰不說話,只低頭喝湯。
大衛說,阿爾伯特叔叔,你別問他了,如果他知道這是為神而戰,他就不會回來了。這個神是你的神,也是我的神。
鐵山岔開話題,歎道,沒想到世界變化這麼快,過去我們為主義打仗,現在卻為神打仗了。可是,神在哪裡呢?不如讓你的神和我的神直接自己解決問題好了。
阿爾伯特說,你又說醉話了嗎?杜松子酒就能把你醉倒嗎?鐵山。
鐵山說,在我和阿爾伯特之戰中,我贏了,在我和馬克的個人戰爭中,我是失敗者,所以,在愛情上,我是沒輸沒贏,伊利亞,是不是?可是在主義之戰中,結局還沒有顯露。我沒想到,一場戰爭還沒有結束,另一場戰爭又打響了。
你不認為意識形態的戰爭已經結束?鐵山先生。大衛問鐵山,這就是他對這個中國岳父的態度,他素來對我父親沒有好感,他認為馬克才是他的岳父。他是在馬克的影響下信主的,但他現在比馬克更激進。他對鐵山說,主義的背後就是宗教,主義的戰爭打到最後就是一場屬靈戰爭。我很遺憾我的兒子在這場榮耀的戰爭中充當了一個不光彩的角色。
我突然生氣了,對大衛說,夠了!你指責約翰要到何時呢?你為什麼不問問他心裡在想什麼?你知道他在想什麼嗎?不,你從來不關心他的心,你只知道指責指責,你永遠只知道要求。
大衛說,他是神的兒子,不是嗎?我的話比神的話重要嗎?他從小在教會長大,不明白什麼是神的計劃和權益嗎?我很遺憾,如果他連為什麼而戰都不知道。
鐵山說,這和十字軍1有什麼兩樣?
大衛說,錯了,神更正了人的錯誤,現在的這場戰爭是神命定的,是神計劃的一部分,你不要拿人的錯誤來詆毀神的經綸。
一直沒說話的馬克說,約翰回國是符合軍紀的,他是在執行命令,所以,關於他回國的事,現在中止爭論。
但爭論並沒有結束。大衛和約翰幾天不講話,我不知道怎麼辦好。大衛是一個虔誠的基督徒,在教會的事務中,他甚至比我更熱心。他生活儉樸、嚴謹,從不過度消費,他戒煙戒酒,除了脾氣大,幾乎無可指責。但他對我們家裡人的屬靈狀況卻有著超乎尋常的敏感,我們要是有一些軟弱,不夠愛主,他就立刻能發現,並且毫不客氣地指出來,甚至對我母親,包括他的老師馬克,只要我們有破口漏洞,大衛就會毫不留情地指責。有一次我因為忙於工作,沒有參加信仰聚會,他當著眾信徒的面大聲指責我,定罪我,讓我無地自容。可是有好幾次他自己也沒有參加聚會,他卻沒有感覺。連馬克也想不到,自己傳的福音,造就了一個比他更愛主,但也嚴厲得多的信徒。
馬克對我說,你去和約翰談談,看看他心裡想什麼。
我找了一個安靜的下午,和兒子在離家不遠的湖邊交談。經過一下午的耐心說服,兒子終於向我透露了那個秘密:他為什麼離開伊拉克?
在他斷斷續續的敘述中,我整合出這樣一個畫面——那個像詩人一樣的士官,帶著模糊的理念,來到了那個沙漠。然後帶著更大的疑惑離開。以下是經過整合的約翰的回憶:
……我上軍校可能就已經是個錯誤,但我不被允許改正這個錯誤,因為父親極力促成了我上軍校,現在終於結出了壞的果子。父親是永遠不會錯的,從小到大,我的記憶中沒有看到父親認過錯,母親在和父親的爭論中,似乎總是處於劣勢,她屢次在父親面前妥協,我問過母親,為什麼他總是對的呢?他不會錯嗎?你總是錯嗎?母親對我說,他很愛主,我不如他。
我想,這種回答不能說服我。我會因此誤以為,只要愛主,為著主,一切都是正確的。這和外公鐵山的觀點是一樣的:只要目標正確,可以不擇手段。可是這兩個男人卻彼此不悅。
比起父親逼我上軍校,到伊拉克去打仗不算是我完全不情願的事,雖然父親一直要我上戰場。我理解總統為什麼要打這場仗,因為有了「9·11」的重大災難。我到了伊拉克,我們似乎打贏了這場戰爭,把薩達姆趕下台之後,問題卻接踵而來。我們在控制伊拉克之後死傷的人數大大超過了在戰鬥中死傷的人數。
我仍然能夠理解這場戰爭的複雜性,我能夠理解為什麼後來會死更多人。但在上個月發生的一次與我有關的爆炸事件中,我的思想開始混亂。我不知道我的信念是否開始動搖,但我的確起了疑惑。
我們駐紮在費盧傑,就在四號公路旁邊。在營地的不遠處,我認識了一個叫伊娜的姑娘,我們並沒有什麼特殊關係。這個伊拉克姑娘在我們營地對面擺了一個報攤,我站崗的時候離她不過十幾米遠。我從她那裡買過伊拉克捲煙。她對我微笑,眼睛很深,頭髮烏黑,和我母親一樣。她會講英語,她說她小時候家裡很富有,有三輛小汽車,現在她們只能靠擺攤為生。我說馬上就會改變,因為薩達姆下台了。
我跟她聊天,我問她薩達姆下台她高不高興?
高興。伊娜說,他是個偽君子。
可是我問到,喜歡美國人到伊拉克嗎?她就用奇怪的眼神看我,說,你們不來我們也可以把那個偽君子趕走。
我就問,你們用什麼方法來趕走他呢?
真主會懲罰他的。伊娜說。
我們說話的時候,屋裡走出一個男人,用伊拉克話阻止伊娜和我交談。後來我知道,這是她的哥哥賽米。他留著小鬍子,眼神冷漠,堅定,表情陰沉。
後來伊娜偷偷跟我說話,不讓她哥哥看見。她向我打聽美國的事情,問我美國有沒有女人當射擊教練,因為她很喜歡射擊,她曾是巴格達少年射擊隊的隊員。她還打聽美國現在放什麼電影。我把一本電影畫報送給她,她很高興。她說她哥哥是個好人,她的父親早死,都是哥哥在照顧她。
可是就是她這個哥哥賽米,在一周後的爆炸事件中,充當了人肉炸彈。當時我隨一輛軍車出去巡邏,我們一行八個人。我們的汽車駛到四號公路的時候,我看見了賽米,我認出他來。他表情鎮定,我對他沒有絲毫的警惕,因為他看不出有任何危險的跡象,他表情鎮定得就像去上廁所。
他向我們走過來。
這時有一個流氓突然搶一個女人的包,這個女人是西方人,長著金髮,後來我知道她是法國一個在伊拉克做水管生意的老闆的女兒。賽米見到搶劫後,突然拐轉方向,衝上去追那個小偷,抓住他,把他打翻在地,他把包奪過來,還踢了那個小偷兩腳,然後把包還給那個法國女人。那個女人向他表示感謝時,他沒有吱聲,扭頭就走。
他又向我們走過來。
我們覺得必須上前干預,我們經常處理治安上的事情。可是當我們上前干預時,賽米已經走到我們跟前。他看見了我,我想他應該認出了我,但他好像不認識我一樣。我們以為他走過來是要說明情況。
突然一聲巨響,我被氣浪沖到旁邊的樹上,立刻昏迷過去。
賽米當場被炸死,身首異處,我們死了兩名士兵,賽米的同胞伊拉克人死了七人,我受了輕傷。
這就是那個事故,很簡單,司空見慣,在伊拉克,這不是新聞。
我的傷很快就好了。我的確不能算受了傷,我原本可以留在伊拉克,但我遞了回國的申請。我的輕度腦震盪並沒有在我的身體上留下影響,但我遞交了回國申請,我的體檢符合回國條件。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為什麼回國,我並不是出於對爆炸事件的恐懼,否則我就不會去伊拉克。
我看到了一個秘密,這個秘密讓我產生了極大的疑惑。我看到了炸彈客賽米死前的鎮定,我驚異於他為什麼能在死前如此鎮定?甚至他在死前還救了一個女人的包。
從小我都被教育,真正的信仰能讓人在死前對死亡毫不畏懼,反過來說就是,如果有哪一種信仰能超越死亡,它就是真信仰。那麼,賽米是超越死亡的,因為我親眼目睹,他真的視死如歸,按上述推論,那麼他信的是真信仰。
有一個問題出現了,如果他信的是真信仰,那麼我信的是什麼呢?從小外祖父母和我的父親母親都教育我說,天地間只有惟一的真神,如果賽米信的是真神,那我信的是什麼?即使我們信的都是,我憑什麼要來這裡為他們而戰?我要給他們什麼呢?賽米死前如此鎮定,我不如他。剛來到伊拉克的時候,我聽著炸彈的爆炸聲,心中害怕得要命。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在這裡。那麼,我和賽米誰是英雄?這種想像開始瓦解我的鬥志。
我在經歷了幾個星期的思想混亂後,彷彿要精神崩潰了。我遞交了回國申請。我一連十幾天無法入眠,整夜整夜無法合眼,被檢查出患有嚴重的精神焦慮症,上級認為是爆炸事件所致,准許了我的回國申請。可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的混亂不在頭腦,而在我的心靈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