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上的靈魂 正文 信仰者之影
    當時我還太小,無法理解發生了什麼樣的嚴重事件。後來我才瞭解到,這件事如果放在別的人身上,並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情。父親的好友、黨校校長陳松奇在反右鬥爭開始後,逐個整肅他的對立面,但單純的父親卻沒有察覺這是一個可怕災難的開始。父親在這個運動中沒有受到傷害本來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因為他為人直率,有話便說。可是當上面佈置黨員向黨提意見時,父親說,我對黨沒有意見,所以我不對黨提意見。

    這個一向直率得像一塊生鐵的鐵山,竟然說出了如此深思熟慮的話,不由得讓陳松奇吃驚和提防。陳松奇就找了個機會問鐵山,為什麼不對黨提意見?鐵山說,社會主義是一個艱難的事業,共產主義是一個遙遠的事業,無論哪一個政黨來負擔這個使命,它都要經受考驗,它都要付出代價,現在才建國幾年的功夫,共產黨已經做得很好了,很不錯了,我想不出有什麼意見好提,我對它的表現很滿意,如果一定要我說,我說的可能會被人利用,所以我寧願不說。

    陳松奇這才明白,這個人說的是真話,並非有什麼城府,他真誠地認為不應該對黨提意見,黨要大家提意見是一種胸懷,但我們必須以鼓勵為主。

    但我對人有意見。鐵山突然說。因為人不能代表黨。

    你對誰有意見呢?陳松奇問。

    你,我對你有意見。鐵山說。

    起先陳松奇以為鐵山是在開玩笑,後來他才漸漸明白,鐵山在嚴肅的事情上是從來不開玩笑的。鐵山對他的好朋友說,你這個人有時候在課堂上講的話,和私底下講的話不一樣,這是不好的。

    陳松奇想,鐵山能先把意見跟他說,而不在黨小組會上提,還是把他當好朋友的。

    陳松奇說,你說得對,我改。

    可是鐵山卻說,我看你很難改得了。

    這好像是一個預言,預測了他們關係的徹底破裂。在一次生活會上,鐵山突然把矛頭指向陳松奇,內容跟他私下和陳松奇說的一樣,但陳松奇在會上聽到這些話,就受到了極大的刺激。他不太相信鐵山會整他,因為在鐵山的身上找不到任何要與他敵對的動機。陳松奇秘密調查了一遍,證實鐵山並沒有拉幫結派要搞倒他,所以陳松奇認為,這又是這個怪人的一次「發瘋」而已。

    陳松奇把鐵山請到家裡喝酒,目的是要消除他這種莽撞行為的後患,並公開明確地把這個人拉到自己的陣營裡。因為他知道,這個直率的傢伙如果是自己人,會是一個鐵桿同道,如果不是自己人,就會給自己帶來極大的麻煩。但這次喝酒導致了鐵山和陳松奇關係的徹底破裂。

    當晚,在喝了三兩白燒後,陳松奇為了把鐵山納為同一陣線的戰友,他向鐵山出示了他要在反右鬥爭中消滅的人的名單,其中包括一個姓柳的,他是他們兩個人的共同朋友。鐵山聽完陳松奇的敘述後無比駭異,他問陳松奇為什麼要清除姓柳的那個人?因為這是一個幾乎找不到缺點的老好人,他沒有任何錯誤,也沒得罪過陳松奇。鐵山認為,就是出於私怨而要清除柳,不如先清除他鐵山好了,因為自己當面頂過陳松奇。

    陳松奇回答了鐵山,這種回答對於鐵山是爆炸性的——陳松奇說,正因為他沒有錯誤,所以他要倒霉,有錯誤的人永遠不會倒,因為有錯誤的人就是有觀點的人,有觀點的人總有他勝利的時候。

    為什麼?鐵山問。在他看來,錯誤就是錯誤,它總是要被撂倒,就像真理終必將謬誤踩在腳下一樣明白無誤。

    為什麼呢?鐵山問,你說說看為什麼?

    因為這個世界上從來沒有什麼他媽的真理。陳松奇說,他是很少說粗口的,但他現在喝了酒。他說,共產主義是很難實現的。

    ……鐵山並不是沒聽過這樣的言論,他在資料室裡天天看外參,敵人如何攻擊共產主義鐵山都不覺奇怪,但這話卻從他一直非常尊敬的黨校校長、他的好朋友、他的戰友、天天教導別人信念的人嘴裡說出來,鐵山整個人像崩潰了一樣。雖然當時他並沒有表露出來,但鐵山的心靈如同遭遇泥石流,有了山崩地裂的感覺。

    他意識到:眼前這個人說的是真話,他真的把自己當成他的朋友,所以才講真話。這個從青年時代開始,就堅定地以追求共產主義為自己終生目標的人,時刻都被那個偉大的理想吸引著:那個物質極大豐富,卻沒有因此產生私心的聖潔的社會,更極大豐富的是人的品格——互相關心、互相愛護,在按需分配的社會裡,人卻不會多拿一針一線,這是多麼美好超越的社會和心靈啊!鐵山打仗的所有目的就是為了這個目標的達成。

    可是今天,他最崇拜的戰友對他說,那是一個騙局,是一個烏有之鄉。也就是說,鐵山的周圍是一批根本不相信自己信仰的假同道、假共產主義者。他生活在這樣一群人當中:沒有一個人相信這個理想,除了他這個傻瓜,也許大家把他當傻瓜看已經很久很久了。

    當天晚上,鐵山一個人在操場,他在黑漆漆的夜裡一個人沿著跑道瘋狂奔跑。冷風砭入肌骨,他的心一塊一塊剝掉到地上。

    我相信父親在那天晚上的痛苦達到了極限。現在恐怕沒有人會相信有像他這樣的人,如果你不相信,說明你非常淺薄,你不瞭解偉大的共產主義事業能進行到今天,一定有像我父親這樣真正相信它的理想的、純粹的人存在著,否則是不可想像的。平時,父親不算是個生動的人,他的話並不多,所以顯示不出他的個性,但他有足夠的理性,做事井井有條。但在某一時刻,他最隱秘的地方被傷害時,這個人就完全變了模樣。

    他回到家,竟然在書房裡一個人摔東西。這是母親對我回憶的,我實在想像不出這個人發火會是怎樣的情形。他對母親說了一夜,所有怒火都對著陳松奇。他像一個滿懷深仇大恨的戰士一樣,無情地向敵人傾瀉炮火——是的,他已經把陳松奇當成了敵人,或者說最可恥的叛徒。

    可是過了一天,他又完全變了模樣,像一個軟弱無助的人,一個人在書房坐上一天,呆

    呆地看著窗外,不看書,也不去上課。母親只好給他去請病假。他一個人看著窗外的時候,眼神浸透了憂傷的光芒。

    他開始長達半年不跟陳松奇說話,大家都知道這一對朋友正式交惡了。但陳松奇對外稱,他從來沒有和鐵山鬧過矛盾,是鐵山對他有誤會。陳松奇知道,這個人不能得罪,他可能是最危險的敵人。

    有天早上父親起床後,突然對母親說,你知道我昨晚夢見誰了嗎?

    你夢見了阿爾伯特,是嗎?母親問。

    父親搖搖頭,我夢見他了,我夢見陳松奇了。

    這種人有什麼好夢見的?母親說,陳松奇就是個惡人、小人,忘恩負義,他跟你本來就是兩樣人,你夢他幹啥?

    我夢見他了,夢見和他在河邊見面。鐵山說。母親知道河邊是他和陳松奇散步探討課題的地方。我夢見他掉進水裡,我跳進水裡奮力救他,把他拉上來,我們抱頭痛哭,我對他說,你不會游泳,為什麼不叫上我,好歹我能保護你啊,他也抱著我痛哭,說,我等了你好久,你不來,我以為你不要我了,我聽了就放聲大哭,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醒的那一刻好像還在哭,是哭醒的。

    人家早就把你忘了,你卻在夢裡為他哭。母親嗤笑道。

    母親真的在父親的枕巾上看到了一大片濕的痕跡。

    這是一個可笑的夢,連母親也這麼認為。她早就看透了陳松奇這個人,奇怪的是比母親聰明百倍的父親,卻始終不願意相信陳松奇是那樣的人。直到幾年後,陳松奇已經調走很久了,父親還會經常作這樣的想像:有一天,他主動去找陳松奇,他見陳松奇的第一面一定是先流淚後說話,因為在父親心裡,失去一個好朋友是刻骨銘心的。他要和他的朋友一起對著真理,把應該流的淚都流光,看看到底是誰得罪了真理和信仰。

    這種想像是很可笑的,陳松奇早就把這個傻瓜忘了。母親說,你就一廂情願吧!只有你這個傻瓜才會這樣想,人家現在當了更大的官,而你呢,自從解放以後,你不但沒有進步,反而越干越退步。父親的確是這樣,後來他雖然沒有被打成右派,但副校長是不能做了,一直當一個普通的教授。

    母親和父親正式的感情破裂源於母親這句致命的話。為了這句話,父親當場和母親扭打起來,不知道為什麼父親聽到這話後會突然發狂,這是我童年記憶中最恐怖的畫面——他像一條瘋狗一樣衝上去把母親打翻在地,兩人在地板上滾動,撕扯著對方的衣服。

    可憐的母親到打完架還不明白什麼地方得罪了父親。漸漸我們瞭解到,父親並不是因為母親說他無能,他才不怕別人說他無能。真正的原因竟然是母親說陳松奇的壞話讓他發瘋,因為她說的是事實,她說出了父親和陳松奇關係的真相:這兩個人根本上從來就不是朋友,也就是說,父親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所有人都不是他的朋友。

    父親被迫看到了某種真相,他絕望了,所以突然間一反常態,完全背離他本人平常的性情,瘋狂發作,歇斯底里像野獸一樣,因為母親說出了那個他不願意承認的真相。

    母親流著淚說,鐵山,你不要這樣打我,我說對了,是不是?所以你受不了了,你就打我,是不是?

    父親失聲痛哭。

    事實上母親在解放初期已經領教過父親發瘋的行為,但只有一兩次。可這回不一樣,好像開出一個破口,從這件事之後,父親變得極其脆弱,只要一提到他和陳松奇的事,他就有可能在幾秒鐘之內變得歇斯底里,把飯桌掀翻,甚至把湯碗扣在母親臉上。可在平時,父親是老實平和的,經常幫母親洗菜,也很愛我們。那天,他把湯碗扣在母親臉上後,他自己非常難過,一把抱起母親衝到醫療室。接下來的一個月父親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母親,在他的精心照料下,母親的臉上沒有留下傷痕。

    你爸瘋了。母親對我說,他得了一種怪病。

    父親的解釋與此不同,他對我說,你母親不應該譏諷我,更不應該嘲笑他(指陳松奇),誰都可以笑我們,她不能。她這樣做讓我傷心,她忘記了她是因為什麼才和我走到一起的,她怎麼能這樣說呢?即使陳松奇是壞蛋,她怎麼能笑呢?她難道不應該哭嗎?發生了這件讓他如此痛徹心扉的事情,哀哭都來不及,可是她居然笑得出來。

    我意識到,父親完全不理解發生了什麼事情,他永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事實上,粗陋的父親沒有發現,母親從幾年前開始,就已經對他的主義漸漸失去了信心,因為這種變化是漸進式發生的,所以父親沒有察覺。母親根本不去再看任何這方面的書,除了單位要寫學習心得。她重新開始閱讀《聖經》,就是阿爾伯特給她留下的那本《舊約》。也就是說,在跟隨鐵山十二年後,母親重新走回自己原先的信仰。

    這種變化是不知不覺的,連伊利亞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空洞的心中越來越頻繁地夢見自己祖先的那片家園,那是一片被稱為迦南美地的地方,上面流著奶和蜜。每當伊利亞心中如風一樣掠過空虛時,她就會打開《舊約》的《詩篇》,然後她的心很快就得到撫慰,因為《詩篇》說,它的杖,它的竿都安慰她。母親先是以教我《詩篇》為由,開始天天讀《舊約》,我跟著背熟了幾乎所有《詩篇》和一部分《箴言》。

    父親在不久後發現了這一秘密,他和母親爆發了有史以來最慘烈的衝突。他把母親的《舊約》奪下來丟到地上,用腳去踩。我看見父親在一瞬間變成了惡魔,他揪住母親的頭髮在地上拖,母親的一大片頭髮就這樣落下來,一小塊頭皮脫落,血滴在地上。父親完全失去了理智,用手在母親身上亂抓,母親的肩上和臉上都留下了血痕。

    那天晚上,母親沒有哭,父親卻哭了。母親自己換下了被父親扯破的褲子,她白白的臀

    部都露出來了。這是我看到最可怕的一幕:母親一滴淚也不掉,自己冷靜地換下衣褲,父親卻因為自己的行為哭泣,他跪在地上請求母親原諒。母親冷冷地說,我們猶太人從來不對著人下跪,你的膝蓋怎麼這麼軟呢?父親神經質地奪過母親的破褲子,他要自己動手,為妻子補褲子。他的手哆嗦著,下巴也顫抖著,眼神是直的。

    我發現,父親真的可能是有神經症人格的人。他在後來的幾年裡經常突如其來地痛打母親,踐踏《舊約》,可是他會在幾秒鐘後突然來一個180度大轉彎,他抱住母親,還從地上拾起《聖經》,親吻它的封面,對母親說他對不起她,說他再也不會這樣干了。他不停地發瘋,又不停地懺悔,反覆無常。終於,母親對他的愛漸漸淡漠了。

    你爸爸是個好人。母親對我說,但他好像壞了,是的,他像一台機器一樣,壞了,沒人知道他為什麼壞了,也沒人能修理他。

    可是,四十年後,當父親躺在協和醫院行將死去時,他對我揭示的是另一個答案:我當時的確瘋了,因為我發現,只有我一個人站在那裡,我的左邊是一群假的共產主義者,他們沒有信仰;我的右邊,我最親愛的人,我的妻子,也離開了我的信念,她有了她自己的信仰。我問你,如果我左邊人的信仰是假的信仰,我右邊人的信仰是真的信仰,那我所信仰的究竟是什麼?

    我相信這就是父親瘋狂的真實原因。他好像同時失去了兩個最親密的朋友,他突然發現自己孤零零地一個人站在那裡。他的左手沒有了,右手也沒有了。

    我是鐵紅,我目睹著這一切的發展,1966年,我讀中學。在這十年中,我父母的關係降到了冰點。他們在相愛近二十年後,突然發現兩個人變回了自己原先的那個人,互不相干了。母親天天讀《聖經·舊約》,夜夜禱告,成為了一個令人生厭的宗教徒。這真是一個諷刺,當年阿爾伯特千方百計要讓母親回到猶太教,卻毫無效果,現在是得來全不費功夫;而父親卻在這十年間突然變得激進起來,文革開始後,大中學生上街鬧革命,父親有一天回家,突然給我帶回一套紅衛兵的軍裝、袖章、皮帶,要我參加紅衛兵運動,母親當場反對,兩人發生了對毆。

    我相信這是十年後這兩個人關係破裂的一個重要事件。他們從臥室打到廚房,兩個人打得渾身是血,我怎麼掰也掰不開。我哭腫了眼睛,我這才知道,兩個好人的仇恨竟是那麼深,比仇敵的仇恨還更深。

    我把母親送到醫院,她被打斷了一根鎖骨,還有多處挫裂傷。母親緊緊地握著我的手,整個晚上都沒有鬆開。她看了一夜的天花板,說,拉結。她叫了我的猶太名字。你知道我為什麼不讓你上街嗎?因為我想起了卡爾。

    那一夜,母親萌動了回以色列的念頭。

    父親在那次對毆後,成了一個嗜酒如命的酒徒。母親和他分居了,他只好一個人縮在他的辦公室裡,整天抱著個酒瓶。他一喝醉酒就在操場奔跑,有一次他竟然脫光了衣服在操場上跑,被保衛人員送回到家裡。他膽怯地望著母親,坐在地上瑟瑟發抖。

    母親為他煮了兩個雞蛋。

    我哭了,走過去,他抱住我,顫抖的嘴唇上沾著蔥花,說,鐵紅,不能失去鬥志。

    一個月後,母親和父親辦理了離婚手續。父親在辦公室裡眾目睽睽之下,死死抱住母親不讓她離開,他的胳膊像鋼筋一樣死死摟住母親,直到保衛人員把他胳膊掰開。

    我這才知道,母親的離開對他意味著什麼。

    又過了三個月,我的母親終於達成她的心願,帶著我回到了以色列。她把可憐的一點積蓄幾乎全部留給了父親。臨走的前一天,母親把父親的東西從辦公室搬回到家裡,她把房子裡的東西全部整理好,連父親書房中的書都擺得整整齊齊。

    她把阿爾伯特送她的那本《舊約》留在了書桌上。

    那一晚,母親慟哭了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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