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
太陽從天上垂直照下來,形成黑和白的刺目剪影。這是高原,所以雲很白,也很近。背光的時候,從公路遠端駛過來的軍車像一團黑影,遠去時捲起狂風般的黃色煙塵。這是雲南境內起於昆明,經祿豐、楚雄、南華、祥雲、下關、漾濞、永平、保山、芒市到畹町的長途公路,就是著名的滇緬公路。怒江在公路下翻滾,路基上可以聞到從山上飄來的瘴氣的特殊
氣息。
我的母親伊利亞和阿爾伯特行走在保山到芒市之間的公路上。他們已經走了幾個小時,還沒有遇上肯停下來的汽車,路上經過的都是私人汽車公司的貨車,他們要趕著送貨,沒有功夫理會路上的人。這條公路上的司機有個習慣,在某些危險路段,是絕對不能停車的,有一種比狼更危險的人會襲擊貨車、搶走貨物、開走汽車,或者乾脆把車推下公路,沉入怒江。
要是現在能遇上軍車就好了。阿爾伯特對伊利亞說,他們可不怕狼,也不怕土匪。
伊利亞臉色蒼白,她顯然走不動了,在一塊石頭上坐下來。我不走了。她說,我走不動了。
阿爾伯特說,我們得離開這個路段,聽說這裡是土匪出沒的地方。
伊利亞喘著氣說,我真的走不動了,要走你一個人走吧。
阿爾伯特把她的包背到自己身上,說,這怎麼行呢,真遇上土匪怎麼辦?
遇上土匪就讓他們抓走好了。伊利亞說著哭起來,她開始抱怨阿爾伯特帶她離開上海,跑到這種鬼地方來。伊利亞十分滿意在撒拉鐵布店的工作,她已經學會了剪裁,也適應了上海的生活。她覺得上海和柏林有相似之處,除了上海的弄堂比較狹小之外,這裡甚至比柏林更繁華。伊利亞喜歡傍晚到黃埔江邊的外灘看江水,她佇立在江邊,望著並不清澈的黃色江水,回憶在柏林的生活。她有時甚至會想起卡爾,她知道現在他和自己已經是兩路人,但在伊利亞心中,有一種比宗教更具體、更親切的感情,像小溪一樣悄悄流淌,連綿不絕。
可阿爾伯特不是這樣。當伊利亞到外灘看江水的時候,他卻呆在閣樓裡誦讀《舊約》的《申命記》。他有一個固執的念頭,這是大多數猶太人的共同想法:他們是上帝的選民,全世界都是他們的,包括上海。所以他們能夠隨遇而安,在任何地方做他們要做的事。
可是有一天,撒拉鐵把阿爾伯特叫進房間,對他說,你應該找個自己的事情做做。他沒有要趕他走的意思,只是要他找個自己的事情做。撒拉鐵答應留下伊利亞在布店幫忙,然後他會拿一筆錢讓阿爾伯特去做自己的生意,因為他長大了。這幾乎是天經地義的,也是撒拉鐵對自己的哥哥西格門最好的交代。他問阿爾伯特想到哪裡去?阿爾伯特說了一個讓撒拉鐵吃驚的想法:我想到重慶去。
他的理由顯示了一個猶太人對世事判斷的敏銳。他認為上海遲早要淪陷,所以他早就計劃到中國內地去,為此阿爾伯特已經在上海的四川會館學了幾個月的四川話。撒拉鐵很吃驚阿爾伯特的判斷力,他說,你想去就去吧,但是你得好好用這筆錢,把生意做起來。阿爾伯特說,我還有一個要求,讓伊利亞跟我走吧。
撒拉鐵很為難,伊利亞是一個好幫手,況且讓她跟著一個二十歲的年輕人到中國內地去,總是讓人放不下心。阿爾伯特說,就讓伊利亞自己決定吧。
年輕人愛上了伊利亞,這是毋庸置疑的。他用了幾個晚上的時間來說服她,讓她相信他到內地後的前途是遠大的。阿爾伯特用了最可怕的預測來描述上海的未來,好像未來的上海會變成德國的達豪集中營一樣。生性喜歡冒險的伊利亞經過幾天的思考,答應了他,準備隨同阿爾伯特繼續她不可知的中國之行。
伊利亞跟著阿爾伯特從上海坐輪船沿著長江上溯,一路上風光無限。在三峽他們下了船,決定把這一帶風景優美的地方遊覽一遍後,再坐車前往重慶。結果他們迷路了,又坐錯了車,進入了一個神秘的地方。他們發現車窗外的泥土越來越紅,空氣越來越稀薄,他們才知道走錯了路。這是一條坑坑窪窪的公路,間或有汽車駛過,有時會有長長的軍車車隊呼嘯而過,車上裝著用帆布遮蓋得嚴嚴實實的貨物。阿爾伯特問一個停下來加水的私人汽車公司的司機,這是什麼地方?司機聽他會講四川話,覺得很奇怪,問,你是誰?阿爾伯特說,我是猶太人,到中國避難的。司機就說,這是五號公路。
現在阿爾伯特和伊利亞已經走了整整四個小時,再也沒有看見一輛車經過,他後悔沒有搭上那輛加水的貨車。伊利亞走不動了,坐在石頭上拍打蚊子,這裡的蚊子像飛機那樣能發出嗡嗡的巨響,它已經在伊利亞手上和腿上叮出了十幾個包。阿爾伯特說,我們再走一個小時,就能到達芒市,否則天就黑了。天黑對他們而言意味著真正危險的來臨。可是伊利亞說,我不走了,我走不動了,你一個人走吧。阿爾伯特說,叔叔把你交給我,我能一個人走嗎?這樣吧,我來背你。
阿爾伯特把行李背在伊利亞背上,然後把她背起來,他走得踉踉蹌蹌,差點摔倒。
伊利亞說,不行,我要下來。
阿爾伯特說,你別下來,我能行。
伊利亞說,你不行,你會死的。
阿爾伯特說,你別跟我說話,我一說話就使不上勁兒。
伊利亞伏在阿爾伯特的背上,她聞到他身上奇怪的淡淡羊膻味兒,她很早就在他身上聞到過這種氣味。阿爾伯特不是羊肉店的店員,也從來沒有幹過和羊有關的活兒,但他身上就有股羊膻味兒。伊利亞說,你身上有羊味兒。
阿爾伯特說,沒有。
有。她說,我聞到了。
阿爾伯特說,那是羊皮書的味兒。
現在,伊利亞感到了某種溫暖。她的雙乳緊貼著阿爾伯特的後背,覺得這個地方是安全的。她的胸脯也曾貼著卡爾的後背,那是一種不一樣的氣味,在卡爾的背上,伊利亞會聞到酒精的氣息。即使卡爾沒有喝酒,只要他一出汗,一種像酒一樣的氣味就會瀰漫出來。現在,酒的氣息留在了柏林,它和血的氣味混合在一起。而羊的氣息則飄浮在一條陌生的公路上。
我累了。阿爾伯特說,讓我歇歇。
他們坐在路基上。伊利亞說,我們能到重慶嗎?
阿爾伯特說,能,我們一定能到重慶。
伊利亞說,我想開一家布店。
阿爾伯特說,我禱告神,神會給你一切的。
伊利亞說,我什麼也不要,我只要一家布店。
阿爾伯特說,好,就開一家布店,跟叔叔一樣。
這時,前面傳來一陣馬蹄聲。響聲好像是從地心傳來似的,越來越密集,接著塵土就瀰漫過來。阿爾伯特看見從黃色煙塵中衝出一匹馬,後來又有十幾匹馬跟上來。騎馬人穿著當地的黑衣服,戴著皮禮帽。阿爾伯特想,我們遇上土匪了。
他迅速將藏錢的布袋塞到石頭底下,然後迎著土匪走上去。馬隊把他們團團圍住,馬蹄踏起嗆人的塵土,引得阿爾伯特一陣咳嗽。為首的一個長著紅鬍子的人圍著阿爾伯特轉了好幾圈,問,你是美國人嗎?阿爾伯特搖頭。紅鬍子命令搜身。
土匪把他們的背包解下來。突然阿爾伯特說,我來,我來幫你們。
他說的是四川話,雖然結結巴巴,但一下子把那些土匪吸引住了。
阿爾伯特把背包打開,說,這是衣服,你們要嗎?他又把地圖拿出來,說,這是地圖,可以送給你們,還有……他說,這是《聖經》,你們要的話,我可以送給你們,可是你們要讀它,你們要了《聖經》又不讀,是很浪費的。他把上衣脫下來,說,這個也給你們。接著他把褲子脫下來,說,這褲子也給你們好了,還有鞋子,不過這鞋子開了口。我迷路了,走了好久,走到鞋子開了口。我是猶太人,為了逃避納粹的迫害,到了中國,中國人很好,收留我們。不過你們要是喜歡這鞋子,就給你們。你們要了鞋子,還得補它,不然你們怎麼穿呢?再說氣味也不好,你們拿這鞋子也沒什麼用,可我就沒鞋子穿了,我要光腳,光腳怎麼走到芒市呢?我們迷路了,唉。
土匪們目瞪口呆地注視著阿爾伯特,突然他們爆發出一陣響亮的笑聲,像破桶之水。紅鬍子說,你怎麼會說四川話呢?
伊利亞嚇得瑟瑟發抖。
阿爾伯特說,我只會說這麼多,是專門為了對付土匪的。
土匪們又大笑起來,紅鬍子用馬鞭梢磨了磨阿爾伯特的臉,說,你說你們迷路了,我給你們一匹馬如何?我的馬會認路。
他一聲令下,兩個土匪一左一右給阿爾伯特穿上衣服。紅鬍子很高興,大聲唱著歌,一種阿爾伯特聽不懂的奇怪山歌。衣服穿好了,紅鬍子說,我喜歡你,所以送馬給你。
他牽過一匹馬,這是一匹矮馬,阿爾伯特從來沒有見過這麼矮小的馬,只有一個小孩那麼高。紅鬍子說,走吧。
說完發出一陣大笑,驅馬遠馳。
阿爾伯特和伊利亞看著那匹矮馬,覺得好像在做夢一樣。伊利亞說,他們要幹什麼?阿爾伯特把石頭下的錢取出來,說,管他要幹什麼,我們快走。他牽過矮馬來,說,你騎上去。
伊利亞說,他們要是發現你藏錢,會殺了你。
阿爾伯特說,所以我們要快走啊,你快上馬。
伊利亞搖搖晃晃上了馬。矮馬太小,伊利亞坐上去後老往兩邊滑。阿爾伯特讓她直起身來,用雙腿夾住馬肚子。
伊利亞說,你也上來吧。
阿爾伯特說,我再上去,這馬就躺下了。
伊利亞說,你不上馬,他們再找回來,發現你藏錢,會殺了你的。
伊利亞的預測成了現實。他們剛走了一里地,紅鬍子又回來了。他們看到伊利亞騎馬搖搖晃晃的樣子,哈哈大笑。
紅鬍子說,我給你們送水來了。
他讓手下的人扔給他一壺水,然後上前要教他們騎矮馬。這時,他看到了錢袋。
這是什麼?紅鬍子問。
阿爾伯特說不出話來,他的臉色變了。
紅鬍子打開錢袋,看見了錢,臉色也變了。他合上錢袋,一言不發地上了馬。
土匪們迅速地綁上他們。阿爾伯特和伊利亞對視了一眼,他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湧,全部衝進頭顱,我要死了嗎?他想。
他們被蒙上眼睛,然後像一匹布一樣被扔到馬鞍上。阿爾伯特覺得後腰像被打了一下,痛得喘不過氣來。
馬蹄聲被另一種聲音淹沒,阿爾伯特聽到了汽車的聲音。接著槍聲響起,土匪們陣腳大亂。伊利亞重重地摔在地上,阿爾伯特也摔了下來,他的下身被馬蹬了一腳,痛得快要窒息。土匪們操著當地難懂的土話,槍聲大作,馬的嘶鳴和槍聲混在一起。
……馬蹄聲漸漸遠去,空氣中飄浮著火藥的氣味。伊利亞大聲喊著阿爾伯特的名字。
一雙手慢慢揭下了伊利亞的蒙眼布,然後,伊利亞看見了一個年輕軍官,他很高大,長著略黑的臉龐,雙眸很深,胡茬刮得發青,英俊的臉上流露出一種冷氣。
當他發現被綁的是一個外國人時,眉毛皺了起來。他又摘下阿爾伯特的蒙眼布,阿爾伯
特用四川話對他說,謝謝你救了我們。
軍官凝眉注視他,問,你叫什麼?
我們是來中國避難的猶太人。阿爾伯特說,我叫阿爾伯特·立西納,她叫伊利亞,我們從上海來,我們迷路了。
上車。軍官說。
他們被扶上車,阿爾伯特這才發現這是一個軍車車隊。這時一輛吉普車駛上來,車窗裡探出一張臉,是一個三十幾歲的長官,長著一張短臉。他問,鐵山,怎麼回事?
叫鐵山的年輕軍官說,他們是猶太人,從上海來的,被紅鬍子搶了。
哦。長官看了看阿爾伯特和伊利亞,說,繼續前進。
是。叫鐵山的軍官上了車,車隊繼續行進。阿爾伯特和伊利亞被控制在車廂裡,這裡有七、八個士兵,還有十幾麻袋食鹽,阿爾伯特就坐在上面,他認出了袋子上的英文。車子行駛在高懸的公路上,底下就是深深的瀾滄江,看上去十分危險。
關於我母親和我父親邂逅的場面,我描述的很準確,因為這是我從母親多次的回憶中記錄下來的。母親喜歡回憶這個場面,因為它非同尋常,具有很強烈的浪漫意味。母親喜歡做夢的性格鑄成了她日後苦難的根源,但她一生都沒有改,我遺傳了她的這種特質,否則就不會有我後來在金三角的那段肝腸寸斷的經歷。
但此刻母親並沒有對父親產生任何浪漫的想法,她還沉浸在遭遇土匪所受的驚嚇之中。
伊利亞緊緊地依著阿爾伯特,嚇得發抖。她的腿上佈滿了蟲子咬的包。鐵山注視了她一會兒,從駕駛室爬進車廂,說,你們不要害怕。阿爾伯特說,我們不害怕,謝謝。鐵山掏出一瓶虎標萬金油,開始為伊利亞塗腿上的紅包。
這裡的蟲子很毒。鐵山說,這萬金油很管用,去毒,我們挨了子彈,也用它堵著。
阿爾伯特問,這車隊是要上哪兒?
鐵山說,我們要回昆明。
阿爾伯特說,我們想到重慶的,可是迷了路。
鐵山說,你們可以先隨車隊到昆明,然後你們再去重慶,這樣比較安全。
他們的行李被扣了,鐵山讓人反覆檢查它們,然後他對長官報告說,他們不像有什麼問題?就是有一筆錢。
長官道,一筆錢?
鐵山回答,說是帶到重慶做生意的錢。
長官說,先帶回昆明再說。
阿爾伯特和伊利亞隨車隊奔波了六天,終於到達了昆明。他們好像連胃都要顛翻了。用餐的時候隨士兵一起吃炒米和罐頭。鐵山一路上很照顧伊利亞,他讓她換了一套新的長袖軍服,能擋蚊蟲叮咬,那盒萬金油也送給了她。
到達昆明後,阿爾伯特接受了幾天的查問,他們的行李重新被檢查。第四天,鐵山把行李還給他們,說,很抱歉耽誤你們的時間,現在你們可以走了。
阿爾伯特問,你們懷疑我是誰呢?
鐵山說,很對不起,這是在戰時,我們要搞清楚這筆錢的來源。
阿爾伯特說,這是我叔叔給我的錢。
鐵山說,我們查清楚了,你們可以走了,你們打算繼續到重慶嗎?
阿爾伯特突然說,我不去重慶了,我要回那條公路。
鐵山問,你回那裡幹嗎?
阿爾伯特說,我不想做生意了,如果我要求留在你們的車隊裡,你不會感到奇怪吧,你會同意嗎?我的父母都被納粹殺死了,伊利亞也一樣。伊利亞,你想留下嗎?
伊利亞低下頭不說話。
鐵山問,你能做什麼呢?
阿爾伯特說,我能開車,我的興趣就是開車和修車,我在德國學過修車。
鐵山沉吟了一下,問,你為什麼突然不想做生意了呢?
阿爾伯特說,我父親做生意賺了很多錢,結果還是死了。
伊利亞突然說,長官,我也願意留下。
鐵山注視著她,想了一會兒,說,入伍是不可能的,至於你們能做什麼,我也不知道。如果你們真的沒地方可去……這件事我不能決定,我要匯報長官。
阿爾伯特說,如果你們沒有車讓我開,我可以用這筆錢自己買一輛車,我希望當一名司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