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好登上了東行的325普快列車。火車鑽過一個又一個的山洞,使黑夜變得沒完沒了,極其漫長。當然,這只是一種想像。但在李好的心裡,這種等待比黑夜還難受。窗外,丘陵如同波浪一樣在她的視線中起伏,似乎它才是運動的主體,而火車只是一條盤踞的靜物。
車上十分喧囂,旅客們習慣於大聲交談,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壓抑車輪和鐵軌的碰撞聲。小販頸上掛著裝滿食物的籃子吆喝兜售,臉上爬滿馬上就要滴下來的汗水,臉色中透著可憐的盼望……這種表情李好很熟悉,因為她小時候就幹過這個。她是個孤兒,有三年在鐵路沿線遊蕩的經歷,她被迫跟在一群半大的男孩子身邊,為他們望風,或者充當假殘疾乞丐,把小腿和手臂藏在褲子裡面。一天下來,她的手和小腿都變白了,毫無知覺,走路四肢發軟。她拒絕繼續充當乞丐,被安排練習做小偷,她的手要伸入滾燙的開水中夾出一塊正在融化的肥皂……這樣一遍又一遍練習。然後她挎上籃子在車上兜售小點心,伺機偷竊。
就在這一天她遇到父親。她的手伸進了他的褲兜,他發現了,用眼睛盯著她。她也用眼睛盯著他,四目相對,他沒有吱聲,只是看著她,終於,她迴避了。這時車停了,她轉身下車狂奔,李百義追趕在後面,追到車尾處一間開水房的牆角他攆上了她。她蹲在地上,這時李百義看見了她的褲子破了,露出白白的屁股。
他突然想起來,自己見過她。那時,她一邊扒著從他手中搶來的盒飯一邊奔跑,露出白白的屁股。可是她忘記了。
李百義的眼睛濕了。就在這一剎那,她看見了這奇怪的一幕,這個男人面對著她流了眼淚。他從兜裡掏出她剛才偷的錢,放進她的籃子裡。他說,姑娘,回家,把褲子補一補。啊。
她看他轉身離開。這時,她已經明白了一切。她突然作出了一個奇怪的舉動,追上去把錢塞回他的褲兜,他又掏出來扔進籃子,她又拿出來塞回他的褲兜……這時,已經有人在喊她了,他們發現情況不妙。這時,李百義作出了一個更奇怪的舉動,突然抓住她的手奔上車。很奇怪的是她並沒有驚慌,而是任由他牽著上了列車。
他把她帶到他的臥鋪,拿出毛巾讓她洗臉。又拿出自己的一條襯褲讓她換上。然後把她帶到餐車,為她叫了一桌菜,她吃得精光。她明白這個人在發憐憫心,所以她覺得安全,但並不完全信任。李百義把他的床讓給她,她困極了,一會兒就睡死過去,在車上度過了深沉的一夜。
她醒來時,看見他正在啃吃她籃子裡的麵包。她心裡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這是她多年來沒有見過的一幕:那個本來陌生的男人正在毫無顧忌地吃她籃子裡的麵包,他難道不知道這是她的東西嗎?可是他好像在拿自己家的東西一樣。
從這一天開始,她正式成了這個男人的女兒。李百義給她取名叫李好,意思就是一切都要好好的。好,代表這個世界上的所有正面事物,人品好,前途好,身體好,一個好人,這是對人的本質最通俗的描繪。實際上李好也是這樣來評價作為她父親的這個男人,這是一個好的典型,是愛的榜樣。他對她的愛超乎她的想像,這是自從她成為他的女兒之後的記憶。這種完全可以被稱為溺愛的愛沒有平添他作為父親的自私,完全在義父的義上顯示出一種超人的特質。
有一次她患了小小的感冒,李百義甚至幫他洗她的月經帶。那一次是她的初潮。這讓她感到奇怪,無法理解這個男人的感情。可是後來她就明白了,這個男人沒有怪僻,他只是愛她。他是這個世界上最有愛心的父親。
可是現在,李好卻登上了東行的列車,去執行一個特殊的使命,把父親送上法庭。她要去的地方就是李百義槍決那個人的地方。她靠在車窗上,痛苦彷彿已經把她研磨了千萬遍。但這是結束這個痛苦的唯一方法,至少陳佐松是這麼說的——這個律師用了兩天時間來說服她,目的只有一個,讓她作為親屬身份去報案,以取得自首的情節,據說這是挽救李百義生命的唯一方法。
起初李好強烈拒絕這個危險的做法,因為她沒有在父親嘴裡或行為中得到任何自首的暗示,或許他根本不想這麼做。他告訴女兒自己的經歷只是出於另一個目的,一種生命上的聯糸的恢復,這只是血緣的某種暗示……陳佐松卻有另一種說法:李百義沒有信心自己投案,所以他作了一種最巧妙的暗示,讓女兒促成整個事件的結束。
陳佐松曾試圖讓李百義對他說出真相,由此他邀李百義喝過幾次酒,讓他詫異的是李百義和過去一樣,沒有任何異樣的反應,好像什麼也沒發生過,那個插曲只是他跟女兒的一次心靈對話,和外人——是的,在這個事件上陳佐松是外人——無關。但陳佐松寧願把它理解為一種怯弱,面臨生死幾乎每一個人都是怯弱的,正如有些藐視死亡的人所說的:我不怕死,只是不想和它有什麼關糸。這是迴避的最正當理由。但是,如果和李百義正面交鋒,事情可能搞砸。所以,陳佐松經過縝密的法理判斷,決定利用李好的單純,繞過當事人李百義,強行執行一個大膽的計劃,通過親屬的代行報案,可視為自首情節。加上李百義的犯罪動機和原始成因,料可從輕處罰,或可免於死刑。這是最好的結局。
李好登上了火車。她靠在車窗上,一個人望著窗外,眼淚不知流了多少遍。她無數次地想像著自己如何把警察帶來,父親登上囚車,回頭向她投來疑惑一瞥的畫面。可是這比另一幅畫面更讓她平靜:父親被押解到一片雪地上,就在一列停著的火車旁,子彈穿過了他的頭顱,鮮血慢慢流到雪地上,熱的血融化雪塊時發出嚓嚓的垮塌聲。
李好向父親說,她要到南方出差,她的謊言很快得到父親的相信,這不禁令她發怵。一向聰敏睿智的父親如此輕易地相信她,而且為她準備好行李。他總是事無鉅細地為女兒準備東西,這是從女兒讀書開始養成的習慣,連鉛筆都一支一支地為她削好,擺在文具盒裡。現在,他為她準備好行李,連衛生棉都塞滿了旅行包的外袋,這一點兒也不令她難為情,這是這一對父女的特殊默契。當初李百義收養她不久,她正面臨初潮,習慣於流浪生活的她就用一塊不知從那裡弄來的衛生巾,墊上草紙了事。有一天她放學回來,看見父親正蹲在那裡洗她的衛生巾。她跑出門外,一個人蹲到野地裡哭,然後發呆到傍晚。從那一刻開始,她愛上了這個男人。
她回來後,父親已經把衛生巾晾在陽台上。然後父親把她叫到跟前,讓她以後不要再使用衛生巾了,他把一大包衛生棉放在床上。這是她第一次使用衛生棉。此後,父親為她買衛生棉已經成了習慣,他知道什麼樣的衛生棉適合她。什麼牌子的衛生棉是最好的。他給她買的東西都是最好的,包括衛生棉。而他自己穿的拖鞋是破的,帶子斷了,就用訂書機訂上,還穿在腳上。
臨行的那天晚上,李好一夜沒睡。她的心中苦楚到了幾乎要死的程度。她希望父親發現她的秘密,突然跑過來制止她,這樣她也許能解脫。但對面房間沒有動靜。半夜聽見了響聲,她來到陽台上時,發現父親也坐在陽台上,他們四目相對,有些尷尬。她的心要竄出喉嚨,可是父親沒有說出那句話,他讓她早點睡覺,不要誤了明天的車。
李好知道那是一種心照不宣。父親明白女兒在做什麼,他只是靜觀其變……李好寧願這樣想,因為這種想像會令她心裡好受些。這意味著父親是這一計劃的同謀,他是同意女兒這樣做的。這對李百義也是一種解脫。
火車已經擺脫隧洞,行駛在一片小平原上。她看見了廣闊的草地。有一群綿羊在彎腰吃草。
這一幅畫面給李好帶來一種奇異的寧靜。因為當年父親在逃亡的火車上,也看過這樣一幅畫面。她相信這就是同一個地方。
即將調任市第一看守所所長的孫民接到了一個新任務,這個任務有可能使他對新職的上任延宕一段時間,但他無法拒絕。這個任務和他有關,是他在十年前處理的一次未終結的案件。嫌犯十年前像在空氣中蒸發了一樣,從此杳無影蹤,使這個有著十幾年刑偵經驗的老手受挫。孫民長著不高的個頭,沉默寡言,眉毛粗重,相貌堂堂,一雙憂鬱的眼睛使他看上去不像個警察,反而像警察的對手。這麼說吧,他長得跟一個著名演員驚人的酷似,就連他懶洋洋的辦案風格都和那個男演員在《花樣年華》中的表演一樣,充滿了一種頹唐和萎靡的氣息。
他爬上了一輛破舊的切諾基吉普車。這是他可笑的坐騎,有時會因為一些小故障讓他非常尷尬。有一次他參加省廳的會議時,在停車場的眾目睽睽之下,電動車窗失靈,他擺弄了半天也無濟於事,只好滿頭大汗地把車裡的重要文件清理下來。他的同事們都開著豐田佳美以上的轎車,只有他例外。但這是他自找的,他在十年前的那次事件中嚇破了膽。那個從他手上溜掉的人曾令樟阪的貪官失色。那是個令人記憶猶新的強烈地震,平均十天就有一個貪官落馬,以至於人人自危,但公安局受到紀檢的制約,沒有及時打掉這個團伙,釀成科長錢家明的死亡。
這個案件帶來上層的震動,開始下決心剷除這個團伙。但孫民沒有能夠抓到他,那個奇怪的稱號為「群眾」的兇嫌。但另一件更奇怪的事情也隨之發生,那個團伙隨著兇嫌的潛逃也作鳥獸散,此後的數年不再活動。他們唾手可得一個好結果,由此達到目的,便開始擱置案件的調查。但在孫民的心裡,這是一個並不光彩的記錄。這就像球場上對方把球餵進了自己的球門,讓人贏得莫名其妙。
孫民來到刑偵大隊辦公室,簡短地看了卷宗,就開始見報案人。他見到了李好,她化名李惠,神情非常緊張,不斷地要求他們從輕處理她的父親。孫民用了很長的時間向她解釋政策,安撫她的情緒。到中午的時候,李好的情緒相對穩定了一些,介紹了基本情況,但無論孫民如何耐心的引導,她始終不願意說出他父親的真實地址和自己的真名。但在對方答應從寬處理的條件下,她願意帶他們前往。不過李好要求把從寬處理寫成字據,孫民拿出《刑事訴訟法》給她看,李好仍然要求寫下字據,孫民答應了她的要求。
寫好字據,李好仍然不願意直接說出最終的地點,她答應一站一站說。孫民只好同意。
他們商量當天晚上乘火車出發。
孫民讓人給李好端來了煮好的麵條,還有好幾盤菜,十分豐盛。但李好只吃了麵條。
孫民歷來警覺。但這次他覺得懊惱,當他剛聽到這個消息時,十年前的記憶突然翻身醒來,興奮使他不能自己。雖然老婆讓他不要再管這種事了,他不這樣認為。自從那次失誤之後,雖然上面不再追究此案,但對於他個人來說,恥辱的標記使他好幾年翻不了身,他當了快十年的老隊長了,直到最近兩三年才從失敗的陰影中爬起來。雖然馬上要調任看守所長的肥缺,但那次的失敗就是他刑偵生涯的最後一章——後十年他幾乎沒破過什麼像樣的案子,只是在拖時間罷了。所以,當他聽到有人來報案時,孫民的所有神經都活躍起來了。
可是,一件事的發生,讓他像吞了蒼蠅一樣難受。錢家明的老婆不知從哪裡聽到消息,急匆匆來找他,要他一定要抓到那個人。她要報仇。她說,她相信他的丈夫是無辜的。孫民覺得奇怪,這麼隱秘的線報她居然知道,孫民非常光火,但無從發洩。這肯定是某個局長告訴她的。他本人和錢家明就是同事,他只好按捺下怒火。
孫民帶了兩個助手,一個叫吳德,一個叫小林,加上李好一共四個人乘當晚的324次西行列車出發。如果記憶無誤,李好知道這就是當年父親坐的那趟列車。
孫民無法知曉目的地,所以只好坐火車,這讓他懊惱。因為夜長夢多。李好只想一站一站告訴他們,他們只有聽命。上了火車,李好就一個人靠著臥鋪的車窗,呆呆地望著窗外。
她想起了什麼?是父親逃亡的火車,還是她當年挎著籃子在車廂間遊蕩的畫面?每當火車停下,她就會想起她下車奔跑時父親在後面追趕的印象……現在,她卻帶了警察去捉捕他。李好面對窗外,淚水順著臉頰流下來。孫民通過車窗玻璃看到了這一情景。
孫民給她端來了盒飯,可是她不想吃。他又下車給她買了燒雞。她吃不下。只喝了一瓶可樂。
隨著換乘站的遞增,孫民漸漸判斷出地點可能在西部。她的口音也提示這個方向。但李好的情緒越來越煩躁,她好像後悔了。
進入四川境內後,她不再開口說話。這讓孫民很著急。他們覺得自己正在朝一個無所謂的地方前進。停車時,她突然要上廁所。就在上廁所時,她失蹤了。
孫民立即通知乘警,清查全車,沒有發現李好。孫民立即決定下車。
他們在小站找了一下午,在一個集市邊上找到了李好。他們立即進行了溫和的控制,並苦口婆心地解釋政策,保證她父親的安全。
李好終於說出了下一站。他們立即換乘了一列慢車……列車漸漸接近黃城,開始換乘汽車。他們在岷縣下塌過夜。李好的情緒再度不安。看樣子明天不準備上路。孫民把大家帶到一家酒樓吃飯,輕鬆一下氣氛。
回到旅館,孫民集中大家開會,他分析了現在的形勢,向李好說明這個計劃的成敗對他父親命運的影響。他說,你現在就是不帶我們去,我們也能找到他,如果是這樣,情形對你們會很不利。還是善始善終的好。
李好不說話,她的呼吸很急促。汗濕透了衣服。
你們會不會開槍?她突然問道。
我們為什麼要開槍?孫民說。
他不知道。她說了真話,他不知道你們來,所以我怕他會緊張。
孫民和其他兩位對視了一眼。孫民說,他會反抗嗎?
李好不吱聲。想了一下,她說,他知道我去找你們,他是自首的,只是不知道你們幾時來。
孫民說,為了不發生危險,所以你要配合我們的行動。你千萬不要驚動他,只要指出來就好,知道嗎?指出就好。
李好說,你們不准開槍。
孫民說,可以啊,但你怎麼這麼幼稚呢?我們的安全怎麼辦?如果他身上有武器,你一驚動他,他會怎麼做?我們又會怎麼做?
李好不吭聲了。
孫民說,所以,為了你父親的絕對安全,你要聽我們的,這為你們好,按我們的行動方案,你不能有任何動靜,我們就能保護他的安全。
李好說,那你們不開槍了?
孫民說,只要你聽我們的,我們就不開槍……她說,他住在黃城。
他們立即向黃城出發。
一到黃城,孫民先聯絡縣公安局。當他們到達公安局時,已經是半夜兩點多鐘。
孫民來到大會議室,領導齊刷刷的都坐在那裡了。除了公安局的所有領導,還有政府的主要領導。
孫民向會議說明了案情。全體人員幾乎沒有一個說話的。他們被這個消息驚呆了。孫民也很奇怪,為什麼抓一個犯人會引致這麼多縣領導出席會議。
陳佐松始終低頭,不發一語。
書記講話。他的話令孫民大吃一驚。他說,李百義的案件令人震驚,因為他剛被提拔為副縣長,是我縣慈善協會會長,是一個著名的慈善家,政協委員。他為人正直,無私,堪稱楷模。在黃城縣有很好的口碑,得到老百姓的擁戴,在縣領導的民意調查中,得票率最高。想不到他會做這樣的事。我們只是覺得有些震驚。
孫民也很震驚。他幾乎懷疑找錯了人。雙方覺得要重新核對一下。他們核對了材料和照片之後,再次證實了李百義就是十年前的殺人犯。
會議不再糾纏了。開始討論實施抓捕計劃。
按理說要抓一個副縣長是不難的,通知他來開會就可以了。但李百義情況特殊,他並沒有到任,而且平時行蹤不定,已經有好幾天沒見到他了。
李好被帶進會議室。她看見了陳佐松。她的眼淚一下子冒了出來。但陳佐松只向她點了點頭,示意她要鎮靜。
會議研究了明天李百義可能出現的地方。他們發現,李百義最近正忙於救災。他一個人開著一輛松花江牌的救災車運送糧食,可能會經過南街市場。他需要採購鹽巴。
那明天就在南街市場布控。孫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