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薇拿到那本書後,開始經受折磨。她用了一天的時間來閱讀這本書。冷薇不想讓母親知道她在讀陳步森的書,所以把房門緊緊閉上。
陳步森在扉頁上的第一句話:願上帝的手收納被害人的眼淚。這句話使冷薇的眼淚奪眶而出,她是懷著恨惡的心情看這本書的,但第一句話就讓她控制不住,這淚的流出可能完全是不自覺的,也就是說她不想流,但眼淚就突然滑出來了。可見冷薇心裡隱藏著多麼巨大的悲痛。這種悲痛裡究竟含有什麼複雜的成份,或者說她究竟為什麼哭,連她自己也不知道。
陳步森在書中主要回憶了精神病院的部份,當冷薇看到陳步森幫助她回憶往事恢復記憶的一幕,他寫道:陳步森問她說,你認出我是誰了嗎?認出來了嗎?我是兇手,我是陳步森。冷薇眼淚忍不住再次湧出,她把書一扔,蓋上被子睡覺。
可是她看到了李寂的遺像,他只是平靜地注視她,卻在冷薇心裡引起極大的震撼,他好像在用一種商量的口吻對她說,親愛的,你為什麼看他的書呢?你相信他的話嗎?我死了,不能說話了,他還能說話,如果他不死,以後他會說得更多,再也沒有人知道我為什麼死了。冷薇的淚水不停地流到被子上,把它濡濕。她因為陳步森流淚,總是不自覺的,一下子湧出來;為李寂流淚卻經過記憶和醞釀,但比前者更多,如同滔滔江河。現在,她彷彿聽見丈夫問她,你這麼在意他嗎?為什麼你會在意一個兇手?這多麼奇怪啊。難道你竟會愛上他嗎?想到這裡,冷薇的淚水就湧流如注。
她把李寂的遺像翻轉過去。抱著被子的她哭到累了,睡過去了。可是她睡得不安穩。那本書的書名鉤子一樣鉤她的心:我向您認罪,請您原諒我。這句話牢牢地攢住了她的心。等她醒來時,發現母親進來了,坐在她床邊。牆上的遺像已經翻轉過來了。母親拿起那本書,皺著眉頭看。冷薇一把奪下來。母親說,這書是誰給你的?冷薇說,你不要管,你把它給燒了吧。母親用手摸了摸她的額,問,你是不是不舒服?冷薇說,沒有。母親說,明天就要恢復上班,你不要搞到身體垮了,成天這樣也不行啊,什麼也幹不了,老流淚傷身子,唉,起來吃飯吧。說完母親從地上撿起書走了出去。
母親並沒有把書燒掉。她一個人躲在房間裡看,一邊看一邊歎氣。老太太是一個心思單純的人,有時她覺得陳步森老壞,殺一百遍也不為過,這肯定是她想起女婿的時候;可是一旦她想起了陳步森這半年來為她家所做的,就不斷地歎氣。陳步森剛抓到那會兒,老太太天天咒罵陳步森,連切菜時都剁著刀說,殺了他,殺了他!可是當她在電視上看到陳步森蹲在看守所地上的可憐樣兒,又心軟了,說,改了就好了,這人可能真能改,就留條命吧。引得冷薇大罵她糊塗,她問母親,你忘了李寂怎麼對待你的了?老太太知道說錯話,轉過頭不敢吱聲。
門外有人敲門。老太太連忙把書藏在床底下,出去開門。前來的是沈全律師,老太太不太記得他,就去把冷薇叫出來。冷薇見到來人是陳步森的辯護律師後十分吃驚,你找我幹嘛?她問。沈全說,不好意思打擾您了,我對您在這個事件中受到的傷害表示慰問。冷薇說,你是為陳步森來的吧?沈全笑笑,不是,我只是來向您瞭解一些情況。冷薇說,真新鮮,兇手的律師找死者家屬要瞭解什麼呢?我知道你們再也找不到對陳步森有利的證據了,除了我這裡,你們就沒辦法了。沈全低頭想了一下,尋找避免傷害冷薇的詞彙:事實上這不是一場戰爭,大多數人以為,控辯雙方肯定是死敵,我卻認為這是合作,這是我沈全對法律的不同理解。
沈全說,冷女士,其實我們可以在共同合作中找到真相,也就是事實的真相和公義的尺度,對抗能找到真相嗎?我很懷疑,也許只是利益的平衡,在我看來,法律不是人平衡的結果,是我們共同發現真理尺度的結果。我們不合作,這個尺度就很難找到。我這樣說是為了讓您相信我沒有惡意。冷薇笑了,還不是一樣?你顛來倒去不就是要我說,陳步森在精神病院對我如何有恩?沈全搖搖頭,不是,你就按事實說好了。冷薇女士,其實我對你非常同情,站在個人的立場,我也會恨陳步森所做的,但我只會恨他所做的殺人的罪,我們為什麼要恨他為您所做的事呢?上帝只恨罪,不恨罪人。陳步森過去所做的他不明白,後來他明白了,他就不做了,您是有感情的人,你也是有道義的人,你一定知道把這兩者分開的意義。我今天來,就想聽你說真相,無論是你被害的真相,還是陳步森悔改的真相,我相信你是會秉著良知說話的,你遲疑了那麼久才舉報陳步森,說明你也不相信他會是兇手,事實上他是。可見,你心中也是有鬥爭的不是嗎?現在,陳步森已經把真相屬於他自己的一半公諸於眾了,你也能這樣做,因為這是對得起良心的。
冷薇好像被打動了,她說,也許他在精神病院的時候,一度良心發現……這句話剛出口,她就突然打了個寒顫,雙手抱住自己的肩,緊緊地閉上了嘴。臥室裡遺像上的李寂似乎破壁而出,目光向她射過來,把她牢牢釘在那裡。冷薇渾身微微顫抖,產生一種差點掉到深淵裡的感覺。她低下頭,呼吸急促。沈全關切地問,你還好吧?
冷薇清醒過來,她差點兒說出對陳步森有利的話,那個過程是不知不覺被引誘的。冷薇在抗拒沈全的誘惑,她說:我剛才沒說清楚,事實就是——他是兇手,他一直欺騙我,夠了嗎?沈全低頭沉默了,說,如果你覺得這就是所有真相,現在你就說出來,我會聽的。冷薇就不說了,頭轉向一邊。過了幾秒鐘,突然她回過頭來,表情大變,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起來:走開!走開!你們都是跟他一夥兒的,串通來騙我,來欺負我!沈全沒想到她會突然發飆,竟有點不知所措。冷薇指著他叫,你走,現在就出去!你們全都是兇手,兇手,兇手!……她就這樣一遍又一遍地喊著「兇手」兩個字。沈全不知道怎麼辦才好,老太太走出來,對他揮揮手,說,唉,你走吧。沈全對她們鞠了一個躬,退出去了。
這時,淘淘拿著那本書跑出來,指著書上陳步森的照片大聲說,看,看,是小劉叔叔,小劉叔叔,我要跟小劉叔叔玩,我要他帶我出去玩……冷薇的臉漲得通紅,一把從兒子手上抓過那本書,扔在地上踩,然後把兒子拖過來,劈頭蓋臉一陣暴打,她看上去完全瘋了,像對待仇敵一樣盯著淘淘,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手不停地打在兒子的頭上和身上。老太太看得呆了,撲上去和女兒扭打在一起,冷薇摁住淘淘,淘淘從來沒經過母親的打,完全被嚇傻了,有一巴掌打在他的後背上,淘淘非常可怕地嘔了一聲。
老太太終於從女兒手中奪回了外孫,她哭了,對女兒嚷,你真的瘋了?有這樣打孩子的嗎?孩子怎麼啦?你跟陳步森一樣!你比陳步森更壞,陳步森對淘淘多好,你卻這樣打他,他不是你兒子嗎?他那麼小,礙你什麼事兒了?你真的不如陳步森,你去死吧,畜生!老太太用手中的掃帚猛打冷薇的頭,冷薇抱著頭一聲不吭。淘淘死死地抱住外婆,不停地顫抖。
老太太對冷薇說,我現在帶淘淘上醫院,要是我孫子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告訴你,我跟你不客氣。說完背著淘淘出了門。冷薇呆呆地坐在客廳的地上,死了一樣。後來她爬起來,走進臥室,來到丈夫的遺像前,說,李寂,我沒有得罪你,我沒有犯錯誤,我連兒子都打了,你都看見了,你不要怪我了,我連兒子都打了,我把律師趕出去了,除了你的話,我誰的話也沒聽,你不要這樣一直看著我,我對得起你。她抽泣起來:我連兒子都打了,我連兒子都打了,媽罵我是畜生,我是畜生了,李寂,我是畜生了……她撲在床上,痛哭失聲,淚水鼻涕糊得她一臉,使她臉色蒼白,蓬頭垢面。
這時又有人敲門,可是冷薇卻無力起來開門。有人徑直走進來了。冷薇走出臥室,她的蓬頭垢面把來人嚇住了,來人就是砸陳步森書首發儀式的黑臉男子,他看著冷薇的臉,說,對不起,門沒關,叫人也叫不應,我擔心出事情,就走了進來,你沒事吧?冷薇問,你是誰?那人說,你可能不認識我,我姓鄭,叫鄭運林,是支持你的後援會的會長,剛成立的,特地來告訴你,我們是你的後盾。我把陳步森的發書儀式給砸了,現在警察正找我呢。
冷薇臉色蒼白地看著他……那人對她說,我今天終於親眼看到了,陳步森把你害成了什麼樣,你放心,我會幫助你的,我們這幫人不會把你拋棄,不是因為你丈夫當過市長,是因為我們的正義感,我們不會讓兇手逍遙法外,讓法律被踐踏。冷薇說,謝謝你們。男子說,即使我被抓了,還有好多人,我們都是正直的人,誰對我們就站在誰的一邊。冷薇問,你們不相信陳步森悔改了嗎?男子說,這完全是一場作秀,目的就是想逃罪,這誰都看出來了。你說你被騙了,說得對,我也差點被騙了,還好,我們這幫人最後還是看出來了,我們有的就是正義感,我們不但為你這事呼籲,我們也是樟阪市保釣協會的成員,我就登上過釣魚島,維護了我們國家的民族尊嚴,所以,我們也會維護你的尊嚴。
冷薇說,難得你們這麼關心我,使我信心增加了。鄭運林說,你做的是對的,連陳三木教授都支持你,你還怕什麼呢?陳步森是他的前表弟,可是今天我見到他,他卻要我向你轉達他的問候,他問你看過陳步森的書沒有,教授說你應該作個回應。冷薇問,怎麼回應?鄭運林說,你如果不回應,大家就又被陳步森誤導了,你要多上電視,在電視上讓大家看到你被他害得多慘,你還要針對這本書寫篇東西,人家一本書都寫出來了,你難道一篇文章都不寫嗎?不要怕,你隨便寫,陳步森要你原諒,你就要問他,你為什麼叫我原諒,怎麼原諒?他叫你原諒,你說,你絕不原諒!你放心,陳三木教授答應幫你修改文章,保證很有力量。
鄭運林的到來,似乎給冷薇打了一針強心劑。她暫時忘記了痛苦,馬上拿起紙和筆,寫了一篇一千字的文章,題目叫《我不原諒的一千個理由》,文章把陳步森罵了一遍,說他是偽君子和兇手,是玩弄人感情的壞蛋,說陳步森策劃了一場遊戲,騙過了好多人。最可惡的是,他竟然對她的兒子下手,用地瓜車蒙騙孩子的心靈。寫到兒子的時候,冷薇被自己的情緒控制了,寫得熱淚盈眶。
母親帶淘淘從醫院回來了,她沒有看女兒一眼就進了自己的房間。冷薇一下子抱住了兒子,淘淘身上和臉上都貼了藥。冷薇把兒子弄到臥室,可淘淘就是不說話,身體微微顫抖。冷薇說,淘淘,媽不是故意要打你的……淘淘一句話也不說。冷薇親著兒子,可是她一親淘淘的臉,他就害怕得發抖。冷薇問,淘淘能原諒媽媽嗎?淘淘搖搖頭。冷薇看著桌上的文章,看到「我不原諒的一千個理由」一行字,不禁有扎心的感覺。她對兒子說,淘淘,你不應該再叫那個人叔叔,他不是叔叔,是殺害你爸爸的兇手,知道嗎?淘淘又搖搖頭。冷薇說,你叫他叔叔,媽媽才生氣打你的。淘淘突然說,他為什麼到醫院看你啊。冷薇說,你太小,你還不懂,等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冷薇的文章到了陳三木手裡,他看了文章,對鄭運林說,文章寫得不錯,就是題目太長,我看不如這樣改。他用魯迅的話做了新題目:《一個也不饒恕!》。結果這篇文章於第三天在《新樟阪報》發表,由於這是冷薇第一次用文章的方式公開自己的觀點,加上題目的犀利,文章引起了公眾的注意,立即有人表示支持冷薇的觀點,也有人反對她的觀點。支持的人認為,利用宗教來使兇手脫罪是可恥的;反對的人認為,良知淡漠的是冷薇,因為她比兇手更沒有同情心了。持中立立場的人認為,陳步森出這本書欠妥,因為它適得其反,引發了冷薇更強烈的反彈。有人甚至搞笑地建議:讓陳步森從冷薇的胯下鑽一百次,然後法庭就算陳步森有悔改表現,弄個死緩最好。
周玲得知冷薇的文章是陳三木幫助修改的,簡直把肺給氣炸了。她馬上找到陳三木在大學的辦公室,她的突然到來把陳三木嚇了一跳。她直接了當地問陳三木:是你給她改的文章嗎?陳三木說,你來就是要跟我說這些?周玲說,你有些無恥了吧?陳三木說,當初我和那個女孩在一起時,你都沒有罵我無恥,今天你卻罵我無恥,你的憐憫心用光了,真的很快。周玲說,你的良知到哪裡去了?陳三木說,我今天就回答你,我為什麼要這樣做,你們基督徒不是最講原則嗎?相信你不會因為我對前表弟講原則而責備我。好,我問你,陳步森和冷薇誰是真正的受害者?陳步森就是再懺悔,他也是兇手。可是你們這幫人卻把他塑造成了英雄。周玲說,他不是英雄,他自己都說了,他只是個罪人。陳三木伸出手說,但很奇怪哎,現在我們個個都覺得他是個英雄,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不是你們塑造的英雄人格,還能有什麼原因?周玲沉默了……她慢慢抬起頭來,對陳三木說,對,他可能真的是個英雄,因為他比你強,他至少承認自己是兇手,你卻要等到我發現你有女人,還不想承認。陳三木的臉色僵硬了,說,我告訴你周玲,這事你沒有權力指責我,只要沒有愛情,就沒有所謂第三者或道德問題,我愛她,我們準備結婚了。周玲痛苦地說,我的所有錯誤,就是找了一個我以為有信仰的男人結婚,你當初為什麼要騙我說你信了主?陳三木站起來,說,我沒說我信主,我只說我是有信仰的人,我信良知,我信生命,我信大自然,我信一切最高的終極價值,我怎麼沒信仰?你以為只有你們這樣的人才叫有信仰嗎?我有我的一套人生準則,這是你不懂的。我跟你生活了那麼久,我怎麼不知道?你們這些人天天上教堂聚會,但你們的行為改變了多少呢?你信了那麼久,脾氣還是那麼沖,我們大學裡隨便找一個女老師都比你強,人家至少有修養,可是你一有氣就衝到我辦公室,像潑婦一樣,你以為我還是你丈夫嗎?你信了那麼久,在家裡不是照樣發脾氣?這信仰對你有什麼用?你天天去聚會,然後回家照樣犯罪,接著又去教堂說,主啊,求你的寶血赦免我,然後回家又犯罪,我要問,你們主的寶血那麼不值錢嗎?我從來沒有對你高聲說話過,我總是有理有節,可是你呢?三天兩頭對我發脾氣,你用什麼說服我?
周玲聽得痛苦到低下頭去。陳三木說,你們主的寶血是你犯罪的遮羞布嗎?果然很好用,遮了再犯,犯了再遮,這是不是一個騙局?到教堂唱歌聽道只是滿足一種想像的道德自足?我是認真的,我是為陳步森好,我不相信他真的變了,我要找到證據,因為我十五年都沒在你身上找到證據,怎麼相信陳步森身上的證據?怎麼保證他信的不會和你一樣?
周玲一聲不吭,陳三木說的話有的是對的,有的她並不同意,但她找不到一句話來反駁,好像上帝用一隻手掐住了她的脖子,對她說,你的見證不夠,今天就是結果。周玲心中有無數委屈,但說不出口。她從對陳三木的不滿突然轉變成對自己的厭倦。陳三木說,我很公平的,陳步森出了一本書為自己辯護,冷薇要不要寫一篇文章?這有什麼過分?周玲,你只要能把你的信仰證實給我,我一定會相信。我認為我是個有信仰的人,但我要真的信,不要道德想像,而它對你卻很有用,這就是我們的區別,也是我們一起過了十五年,仍然走不到一塊兒的原因。
周玲低聲說,謝謝你,指出我沒有見證,也許我過去真的是這樣,我在別人面前從來不會這樣,但在你面前會放鬆了,就是對你太在意,我可能太想讓你信主了,超過了上帝的腳步,得到今天這樣的結果。我向你說,對不起。我走了,我還會為你禱告的。說著她站起來。
陳三木說,且慢,還是為你自己禱告,如果禱告真的有用的話,你看你們,一想就想著為別人禱告,你們自己呢?你們自己不需要嗎?你們以為手握最高的道德資源,就等於實踐了它了嗎?差老鼻子遠呢。
周玲說,你說得對。我知道,今天是神用你來對付我,我心裡清楚。陳三木說,不,不是,不要扯在一起,我說的我負責,跟你那位上帝無關,是我說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