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步森在最困難的時候決志信主,使他的個人生命發生了奇異的變化。他突然就變得什麼也不懼怕了。當天晚上他甚至回到紅星新村住了一夜。所有過去的纏累、恐懼和苦惱在一瞬間消失了。陳步森身上的重擔就這樣神奇地被移開。陳步森無法理解或正確描述發生在他身上的事,但他感受到了這是事實。就像他咬了一口從來沒見過的果實,但他知道它是甜的。
現在他不怕任何東西,包括大馬蹬和土炮的出現,警察拘捕,甚至不怕面對冷薇。他很清楚地相信,主赦免了他的罪,因為他已經向上帝認了自己的罪。
今天清晨,陳步森醒來,看到陽光透進房間,他想,發生的一切應該不是做夢吧?他很仔細地回憶了整個過程,確定不是夢。可是昨天晚上他還是做了一整個晚上的夢:他在一條鐵路上不停地奔跑,後來撲進了他多年未見的母親的懷裡,陳步森不停地哭啊哭啊,一直哭到凌晨。醒來的時候,他發現了枕巾上的淚跡。陳步森翻開蘇雲起送給他的聖經,讀到了這樣一節聖經,就是蘇雲起教他讀的一節:凡勞苦擔重擔的人,可以到我這裡來,我就使你們得安息。陳步森覺得很奇怪,過去表姐讓他讀聖經,他感到味同嚼蠟,可是現在他讀起來,卻像喝到了甘泉。陳步森身上的擔子真的不翼而飛了。這種感覺是很奇怪的:事情明明還存在,但他感覺已經過去了,事情明明還沒解決,他卻感覺已經解決。這是一種幻覺嗎?不是。陳步森不知道為什麼會產生這種感覺,在法庭宣判他有罪之前,他好像已經走完了這個過程。他想,現在就是把我拖出去槍斃,我也不會太難過,因為我知道我為什麼活了,死了不會遺憾。這究竟是一種什麼體驗?陳步森是無法說清楚的,他的文化水平使他無法用很恰當的語言來描述此刻的感受,但並不影響他享受它,就像兒童可以不必知道蘋果的養份構成,卻可以一口把它吃掉一樣。這是生命的秘密。
陳步森起床了,他跪在床上作了人生獨自的第一次禱告。他不會禱告,就把蘇牧師帶他決志時的禱告重新念一遍。陳步森無法抑制自己的眼淚。自從他少小離家出走後,他就很少流淚。從昨天到今天,陳步森把這二十年的淚都一起流光了。每禱告一句,就像有人用手撫摸他一樣。每撫摸一下,他就顫抖一下。
他想到了冷薇。他對自己說,現在,我去跟她說,說那天晚上的事。禱告後陳步森真的忘記了懼怕,或者說懼怕的感覺變得很遲鈍,在喜樂的感覺中,懼怕是微不足道的。
所謂恢復冷薇對受刺激事件的同景同時回憶的實驗,被安排在她的房間進行,據錢醫生說這是為了隱藏醫療的印象,使冷薇的心理減壓。所以現場除了冷薇和陳步森,只有錢醫生一個人。淘淘和外婆都只能站在門外。錢醫生交代陳步森要盡可能細緻地回憶當時的每一個細節,他對陳步森說,我知道你不在場,但你可以表演嘛,一切為了治療。
陳步森開始了。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記得那個晚上嗎?有人敲你們家的門,3101房間。冷薇聽到3101房間就低下頭,陷入回憶。陳步森說,你們家有四個人,你,你的丈夫李寂,你的母親和你的兒子淘淘。有人進了你家的門,就是我們,我也在那裡。冷薇疑惑地問,你也在那裡?陳步森點頭說是的,我們進了門,是你開的門,我們告訴你說,我們是修電話的。
隨著陳步森對那天晚上的每一個細節的回憶,冷薇的頭越來越低,好像掉進了一個深淵。陳步森講的很細,連坐在那一張椅子上都說清楚了。冷薇似乎慢慢想起來了:你們來了,你們來幹什麼?……錢醫生對陳步森說,不要馬上說結果,要一點一點往下說。
陳步森就開始描述如何把四個人控制在各個房間的每一個步驟。此刻陳步森卻開始體驗到了一種微微發虛的顫抖感,是的,他的聲音都有些發抖了。應該不是害怕,從昨天開始,陳步森就覺得自己不再懼怕,但這是什麼呢?是對自己所犯罪行的震驚嗎?當陳步森描述到他和土炮用鐵錘猛砸李寂的腦袋時,他突然停止了說話。
他好像看到了白色的腦漿迸濺出來……陳步森彎下腰,什麼也說不出來了。錢醫生讓他不要停。可是陳步森卻雙手掩面。她想起來了嗎?陳步森抬頭看她,冷薇疑惑的臉正對著他,她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他,讓陳步森一陣哆嗦。陳步森說,有人敲他的腦袋,你看見了,他在地上掙扎,你被綁在那裡,離他只有幾米遠,他的腦袋破了,你大聲喊叫,你的眼睛很可怕……冷薇聽著陳步森描述,臉色開始轉為蒼白,表情漸趨僵硬。這時,陳步森清楚地從冷薇注視他的目光中看到了一種陌生,那種目光除了他剛認識她的時候遇到過,後來他就沒有再見到冷薇這樣注視他,裡面沒有仇恨,也沒有熱情,沒有警惕,也沒有光采。完全是陌生加上疑惑的表情。陳步森知道:過去那個讓他感到熟悉的冷薇漸漸消失了。
這時,錢醫生不斷開始插話,他插得很短,像催眠一樣重複一些詞彙,比如:腦袋……李寂……殺人……丈夫……錘子……存折……腦漿……淘淘……你在大喊……四個人……陳步森說,冷薇,李寂死了。他就躺在你腳邊,你的丈夫李寂死了。冷薇的眼睛裡慢慢發亮,那好像是淚光,但顯現得很遲緩,似乎走了一年才顯現出來。最後陳步森說,他被人砸死了,你瘋了。你什麼也不記得了。錢醫生說,但現在你什麼都記起來了,冷薇,那天晚上發生了大事,你家來了人,把你丈夫殺了。陳步森說,把錢搶走了,把李寂殺了。他說完這話時,身體發抖了。他不由得在心裡喊了一聲:主啊。
冷薇的眼睛裡的淚水已經噙滿眼眶,但遲遲不落。她一直死死盯著陳步森。她說,你是誰?陳步森說,我……她問,你怎麼知道?陳步森就流下淚來,抑積多時的話從胸膛裡衝出來:我不叫劉勇,我叫陳步森,我對不起你,我是兇手。冷薇疑惑地看著他:兇手?陳步森就突然跪在她面前:是我抓住李寂的,我摁住他,然后土炮用錘子砸死了李寂。
冷薇看他,卻不說話。陳步森問,你認出我來了嗎?我殺了他,我殺了他。冷薇還是盯著他不吱聲。陳步森說,想起來嗎?我就站在你幾米遠,認出來了嗎?見過我,是不是?冷薇顫抖地點了點頭,我認出你了?
陳步森就癱了。
冷薇的眼淚在那一剎那突然收了回去。她的眼睛盯著陳步森,目光在變化,由一種疑惑轉為怪異,在她的想像中,眼前這個男人是無法和那天晚上的人混為一談的,可是,她分明是慢慢想起了他,慢慢回憶起了那個施暴者,那個摁住她丈夫的人。冷薇的表情漸漸從怪異轉為淡漠,突然,她頭用力一轉,好像不想再看陳步森,頭轉到一邊,眼睛注視窗外了。
錢醫生示意告一段落。可是陳步森卻跪在地上爬不起來了,他的雙腿發軟。錢醫生扶他站起來,把他帶出門外,說,謝謝你,你真是關心她的,那麼用心地演。陳步森的淚水已經掛在臉上。錢醫生說,今天很成功,她開始恢復記憶了。從她的問話我可以肯定,她恢復了。淘淘和老太太看到陳步森出來,就迎上去。老太太看到陳步森的臉色蒼白,關切地說,孩子,遭罪了吧?快休息去吧。
從病房到鍋爐房的短短一百米的路,陳步森走得搖搖晃晃。他想,一切結束了。
可是,當他回到小屋子時,卻湧起了巨大的恐懼。他彷彿看到在一百米之外,那張淡漠的臉突然露出凶相,從遠處飛奔過來,像一個巴掌一樣打在他臉上。陳步森知道,現在冷薇還在慢慢回憶,過不了多久,她就會把一切想起來,她會明白,跟她相處了半年的這個男人,就是殺害她親愛的丈夫的兇手。然後,結果只有一個:警察出現在他面前,給他帶上一副錚亮的手銬。
陳步森迅速地收拾了東西,背上包立刻離開了精神病院。他走出好遠,才回頭望了一眼醫院的圍牆,心裡說,再見了。
接下來的一周,陳步森完全恢復了他信主前的原樣,恐懼時時都攫住他。他不敢回紅星新村居住,又不敢租房子住。街上的巡警開著車呼嘯而過,陳步森都以為是要來抓他的。他決定先到表姐家過一夜。
表姐周玲好久沒有看到他,見到陳步森時非常興奮。她聽說陳步森信主了,就到處找他,可是打他的手機都是關機。陳三木說,我是支持你有個信仰的,你信了很好,以後呢好好找個工作,星期天跟你表姐上上教堂,相信前途是光明的。周玲問他為什麼會從深圳突然跑回來?陳步森含含糊糊地說了一個什麼理由。周玲開始喋喋不休地講信主的好處。可是陳步森不像上一次聽蘇牧師講的那樣甘甜了。他現在的心中,有兩種不同的感覺在拉扯,一邊是讓他感動的甜蜜,另一邊是隱隱到來的危機。
周玲把他安排到客房睡,拿了一大堆初信造就的書放在床頭,叫他好好睡一覺,明天跟她上教堂聽受浸培訓班的課。陳步森看不進去書,心中翻騰著,他試著爬起來禱告,可是他剛叫了一聲主耶穌,就說不下去了,又流出眼淚來。他想,我的重擔終於卸下來了,可是為什麼我還是不安呢?陳步森明白了,因為他還不知道冷薇恢復記憶後會對他怎麼樣?難道自己還看重她對自己的感覺如何嗎?我是一個兇手,有什麼資格知道他的感覺如何?她恨我也好,不恨我也好,我都沒有任何資格要求。
陳步森不想跟表姐上教堂。自從今天的事發生,他卻怕上教堂了。因為從明天開始,他的事就有可能會在樟阪傳開,也許他還會上報紙,到時候誰都知道他是罪犯,表姐會知道,蘇牧師知道。想到這裡,陳步森在表姐家呆不下去了。
半夜,翻來覆去睡不著的陳步森給表姐留下一張字條就悄悄離開了。字條是這樣寫的:表姐,我走了,因為一件很不好的事情,你們可能很快會知道,但我要說的是,我信主了,我不是過去的步森了,相信我。我沒去深圳,沒賺到錢,借你們的錢一定會還你。弟。
陳步森在大街上逛蕩了好久,想著自己應該去哪裡住。他想了一個辦法,試探劉春紅的新房她究竟有沒有回來。在確知劉春紅並沒有回到樟阪後,陳步森撬開了她的家,偷居在那裡。
接下來大約有十天時間,陳步森一直隱藏在劉春紅的新居裡,心中卻不勝恐懼。他的心已經飛出去,停在精神病院的圍牆上,想知道冷薇認出他之後的情況。但他絕對不敢去鳳凰嶺了,他知道從現在開始,自己已經完全暴露了,這是他自食其果。陳步森每天買好幾份報紙看,要從中搜索有關自己的消息。讓他驚異的是,報紙上沒有關於他的任何片言隻語。換句話說,一切和過去一樣,並沒有人發現他是兇手。陳步森不相信,他明明聽見冷薇說,我認出你了。
陳步森憋不住了。他把自己化了化裝,臉圍得嚴嚴實實,偷偷來到了精神病院。陳步森爬上了一棵樹,用望遠鏡望到了冷薇的房間的窗戶,居然看到了冷薇:她完全恢復了正常人的神態,穿得整整齊齊,正在對著鏡子梳妝。還回頭跟護士說話。瞧她說話的樣子,跟正常人沒有什麼兩樣。陳步森明白了,她真的痊癒了。
又過了一周,仍然沒有任何動靜。
陳步森無法理解了。這件事情從那一天的治療之後,突然中斷在那裡,沒有結果,也沒有原因。整個事情好像就這樣不明不白地結束了,陳步森不相信會是這樣的結果。冷薇如果真正恢復了記憶,就會想起這個人,就會肯定這個人就是殺害李寂的兇手,那麼她會怎麼做呢?她會報警,告訴警察這半年來發生的事情;難道她會因為陳步森半年來所做的事而寬容他?不可能。殺害她最愛的人,這種仇恨不是那麼容易抹煞的。可是,她為什麼不報警呢?紅星新村沒人來過,鍋爐房的人還打電話催他去上班,沒有任何證據顯示他已經落入警察的視野。那麼只有一種可能:冷薇沒有報警。
有那麼幾天,陳步森幼稚到一個地步:認為冷薇真的赦免了他。陳步森自從信主之後,思考問題變得簡單,他對上帝說,你赦免了我的罪,她是不是也會這樣做?陳步森不能肯定,但願意相信。他真的想像了冷薇如何赦免他的情景:他去找她,哭著跪在她面前,結果她就用手撫摸他的頭髮,說,你已經改過了,別人不知道,可我知道,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我不記得了,對那件事我真的失去記憶了,永遠也想不起來,從今天開始,一切都是新的了。陳步森想像完了,憂愁卻重新飄落入他心中,因為他知道那是他的想像。
可是為什麼冷薇不報警?陳步森不知道。又三天過去,他快要被逼瘋了,不吃不喝整天在房間裡睡,好像昏迷一樣。睡到第二天上午,有人在推他,把他嚇了一跳,陳步森正在做夢,夢到警察朝他圍過來,一個警察對他說,你小子藏得真深啊,然後突然對他亮出手銬。他睜開眼睛,以為警察真的來了,渾身哆嗦,可是站在他面前的卻是劉春紅。
地上放著行李。陳步森說,回來了?
劉春紅看了他一會兒,伸手就左右開弓搧了他十幾個耳光。陳步森一聲不吭地讓她打。打完了,劉春紅說,你怎麼進來的?陳步森說,撬的。劉春紅說,狗改不了吃屎。這句話讓陳步森心中如針扎一樣,他覺得自己是聖潔的人了,可是她說他改不了吃屎,她說的沒錯,他還是沒改。
你想走就走,把我一個人拋在那裡;你想來就來,撬我家的門?劉春紅說,是不是要我感謝你撬我的門?要不要?因為你沒撬別人的門,你撬了我的門,是看得起我?她又搧了他幾個耳光。陳步森還是忍著。最後他說,對不起你。
劉春紅坐在床上不說話。陳步森說,我是個罪人。劉春紅說,本來就是嘛,有什麼希罕的。陳步森說,我沒地方去了。劉春紅說,你不是找你的女人才回來的嗎?怎麼,她沒有收留你嗎?至少她可以送你進監獄,解決你住的問題。陳步森說,我真的要進監獄了,因為我把該說的都對她說了。
劉春紅就回過頭來看著他,有好一陣子她沒說話,在判斷他有沒有說假話。陳步森說,我配合醫生向她回憶了那天晚上的過程,她恢復記憶了。劉春紅問,那你還能活嗎?陳步森說,我逃出來的。
劉春紅站起來,狠狠地踢了他一腳。
你不能在我這裡住了。她說,遲早會有人來找我問你的事,這裡不安全。我的車還在下面,我們再跑,跑得遠遠的。
陳步森說,春紅,我不想跑了。
劉春紅說,那你想死,是不是?
陳步森說,我也不想死。我信主了。
……劉春紅罵道,你信個屁,信主能讓你不被槍斃嗎?信主能讓你不被抓住嗎?你這樣的人,還信主?命都保不住了。少囉嗦,快跟我走。
陳步森說,我懷疑現在警察都知道了,每個路口都有我的照片,我們連高速路口都過不了。
劉春紅沉默了……她突然抓狂,雙手在陳步森身上猛打亂抓,喊,好你個陳步森,你混蛋,你害得我好苦,弄得我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說完哭泣起來。
陳步森站起來,把衣服弄好,說,那我走了,你保重。
劉春紅抓住了他,說,別,你到哪裡都是找死,我有一個出國的朋友有空房子,在建國路,你就藏在那裡。陳步森,你離不開我的,也只有我肯救你,你是我的,死了也只有我替你收屍。
陳步森說,我不能再連累你了。
劉春紅罵道,你連累我還不夠嗎?到時候我跟你一起算總帳!
當晚,陳步森和劉春紅來到了建國路的房子。劉春紅讓他呆在這裡,什麼地方也不要去,她住在她自己的新房裡,會出去打探動靜,然後到這裡告訴他消息。她買了兩個專門的手機卡,供兩人專線使用。劉春紅說,那個女人已經拋棄你了,從今天開始,你物歸原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