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
是夏天。
太陽很大,陽光鋪天蓋地地灑落下來,沒有向日葵笑臉上的溫暖和燦爛的碎金一樣的色彩,整個世界充斥著一種有點兒刺目的白。
像是一段年代久遠的影像,畫面有種舊舊的感覺,那白色的光,讓人產生一種不真實感。
有一棵很大的香樟樹,樹冠很大,葉子密密麻麻地擠在一起。穿著白色小公主裙、留著烏黑長頭髮的小女孩就站在這片樹蔭下,手裡還抱著一個洋娃娃。她只有三歲,好像是自己跑丟了,眼中充滿著惶恐和不安。可是,她沒有哭,只是睜著大大的眼睛看著面前的這個世界。
「小希。」
不知道是小女孩太害怕還是別的什麼原因,這個叫聲彷彿來自很遠很遠的地方,聽起來竟然有點兒恍惚。她下意識地回了一下頭,想看看是誰在叫自己的名字,眼睛裡卻只有一片沒有方向的茫然。
呼喚她的女人像是破光而來,濃烈的陽光像水一樣傾瀉在她的後背上,於是,反而是她的面容在逆光中變得不可見了。小希花了一點兒時間才看清她的臉,那是一張漂亮而溫柔的臉。只是有一點很奇怪,她的眼睛和嘴唇好像是在表達著兩種不同的語言——眼神很冷漠,而嘴唇似乎是在微笑。
這個女人,就是顏絮。
小小的小希看不懂這些,她只是想了想,才用稚嫩的聲音含混不清地問:「你怎麼知道小希?」
顏絮笑了一下,她在小希身前蹲下來,摸著她的頭,力道溫柔。
「我當然知道你啊,小希,因為……我認識小希的爸爸呢。」
「爸爸?」小希歪了一下頭,小小的腦袋瓜裡迅速閃過了爸爸的笑臉——那是一個充滿了愛的微笑,可是,她好像很久都沒看到爸爸了。
想到這裡,小希有點兒著急起來,她拉著女人的衣角說:「爸爸,爸爸,我要爸爸。」
顏絮的笑意更深了,她伸出一隻手,握緊了小希的手。
「好啊,阿姨帶你去找爸爸。」像是怕小希不相信似的,她又補充說,「是小希的爸爸讓我來接你的,他正在等你呢。」
叫小希的女孩立刻開心地笑起來,露出兩排雪白的牙齒,白白的小臉上因為興奮而變得粉粉的:「爸爸,爸爸……」
小希叫著,用小手握住了顏絮的幾根手指。
顏絮立刻把小希抱在懷裡迅速離開。她的樣子很匆忙,很急迫,很決絕。沒有人會知道,這個看起來與普通母親無異的女人,此時正在心裡盤算一件多麼可怕的事,也沒有人知道,她在這之前早已做好了下地獄的準備。
哥哥:
叫小希的女孩被顏絮帶回了家。那是一個非常乾淨溫暖的房子,小希的第一個感覺是這樣的。
然後她就看到了房子裡的其他人,除了她之外另外的三個……
哥哥。
第一道陽光穿破那扇打碎了後來不及修補,只用塑料紙勉強封好的窗戶的縫隙射進來,照亮了那個叫月霜的男孩子的額頭。不知道是塑料紙遮擋的原因,還是因為那光線太弱,小希看到的那張臉雖然曝露在陽光下,卻呈現出月光的感覺——像月光一樣清冷,又比月光要溫柔。
隨後,另一個孩子的腦袋從大一點兒的男孩子的腋下鑽了出來,用充滿活力的大眼睛看著小希,好奇而熱切。
溫柔的人影投在顯得老舊的褐色地板上,顏絮推開門走進來,三張小臉上頓時露出了笑容。
「媽媽!」
他們叫著「媽媽」,從房間裡跑出來,爭先撲進她的懷裡,視線卻都不約而同地掃過顏絮身邊的小希,看著她好像看一個新來的寵物。
不知所措的小希躲到了門廊的陰影裡。不是來看爸爸的嗎?叫顏絮的阿姨不是帶自己來見很久很久沒有見過面的爸爸的嗎?
想著,腦袋有點兒不夠用地想著,對這個陌生環境的害怕,還有那三個陌生的男孩,小希將自己更深地藏進陰影裡。
然後那個女人溫柔的聲音傳來,是那麼地溫柔,那麼地讓人放心。
「月霜、夜雨、凝雪,快看,她是誰?」
三雙大眼睛一時間都盯住了小希,小希聽到女人繼續說著:「從今天開始,你的名字叫晨曦,左晨曦,明白嗎?晨曦,從現在起你是我的女兒了,你是月霜、夜雨和凝雪的妹妹了,明白嗎?」
不明白,小希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她不知道這位阿姨為什麼把自己帶到了這裡,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的名字變成了「晨曦」。
她年紀那麼小,還不明白這些變化意味著什麼,她甚至還沒來得及惶恐和疑惑。三個男孩圍了過來,大眼睛盯著她,新奇卻帶著藏不住的溫暖。他們的樣子,他們看著她的神情,都讓她覺得好溫暖、好快樂,就像以前跟爸爸媽媽在一起的感覺一樣。
已經多久沒有看到過媽媽了呢?爸爸說媽媽去了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再也不會回來了。爸爸還說會好好照顧她,但是爸爸也不見了,突然間就不見了。
爸爸和媽媽去哪裡了?小希想要爸爸媽媽,小希……
小希望著眼前的三雙大眼睛,聽到那個叫顏絮的女人繼續說:「月霜、夜雨、凝雪,從今天開始,晨曦就是你們的小妹妹了,你們三個一定要好好地疼愛她、保護她,懂嗎?」
大一點兒的男孩,那個似乎叫月霜的人,轉過頭凝視著他媽媽的臉,認真地看了很久後,忽然轉過頭來,盯著小希,目光裡有小希從未見過的認真和專注,他開口慢慢地說,每一個字都好像是在鄭重地承諾。
「好!」他說,說完望著小希,伸出了他的手,「我會照顧你的,晨曦,你就是.我的妹妹,從今天開始。」
「我有妹妹了!」略小的,叫夜雨的男孩叫起來,而叫凝雪的男孩只是傻笑著,笑得很開心,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這一刻……
小希忘記去害怕,去猜測,她也不懂得那些。她只知道面前的三個男孩子看上去都好溫暖,他們的笑容,他們的聲音……
小希真的已經離開爸爸媽媽很久了,她想他們,需要他們,需要……
一個家。
真相:
直到傍晚,原本是萬里晴空的天氣,卻在晚上忽然下起了盤陀大雨。
夜空中電閃雷鳴,窗外那棵高大的梧桐樹的影子映進屋裡的牆壁上,樹枝好像女巫乾枯的手臂一樣張牙舞爪,豆大的雨點打在玻璃上,發出很大的聲響,聽起來格外刺耳。
幾個孩子坐在客廳裡一邊看動畫片一邊玩著小遊戲,而顏絮則在窗前不安地走來走去。她一直看著窗外,時不時地回頭看向幾個孩子,臉上充滿了焦慮與不安。
她有一個計劃,一個蓄謀已久且十分大膽的計劃——她要帶著孩子們和小希離開,不,不是小希,是晨曦。從今天開始,小希徹底從這個世界消失,有的,只有她的第四個孩子,她的女兒——晨曦。
下午她打電話辭去了工作,雖然上司有點兒為難,卻還是答應了她。整個公司的人都知道了她的遭遇——丈夫突然離世,她要一個人帶著三個男孩——所以只要她隨便一個借口,便沒有人會為難她。
她打點好了行李,安排好計劃。她要在晨曦家人找到她之前離開這個裡,絕對不會有人想到一切是她幹的,因為在別人印象中她一直是個柔弱的女人,絕對沒人想到她會做出這麼陰險惡毒的事情,她這麼做,只是因為她快要被逼瘋了,所以她要讓仇人嘗到加倍的痛苦!
不知道是不是連老天都要跟他作對,原本晴朗的天氣卻突然下起了暴雨,而且看現在的雨勢,不知道要什麼時候才會停了。
顏絮焦慮地站在窗前,終於下了決心,現在就離開。她不能再等了。
顏絮去停車場開來了車停在家門口,又打著傘把孩子們接到車裡,可是雨勢太大,他們身上還是淋了很多雨,濕透了,一直冷到骨頭裡。晨曦有點兒惶恐地躲在傘裡,或許是年紀太小了,或許是太害怕,她跟在最後,整個身子都露在傘外。
「媽媽,我們去哪裡?」
「好冷哦,媽媽,我們不睡覺嗎?」夜雨很凝雪納悶地問。
顏絮沒辦法說太多,只是回答:「媽媽帶你們去一個沒去過的地方,那裡很好玩哦。」
三個男孩子立刻歡天喜地地笑起來:「好啊好啊!」
這時候晨曦忽然摔了一跤。
「哎呀!」
顏絮匆忙地轉回頭,就看到晨曦摔倒了地上,滿臉委屈地看著她,扁著嘴巴馬上就要哭出來似的。原本想要不理,可顏絮在猶豫了一下之後還是把傘交給三個孩子,讓他們先上車,然後跑回去扶起了晨曦
車裡開足了暖氣,可是還是有些冷,三個男孩子還好些,淋到的雨並不多,晨曦幾乎全身都濕透了,一直坐在角落裡發抖。
「晨曦。你是不是很冷?哥哥把衣服給你穿。」月霜聲音有點冷,但他已經開始脫衣服了,顏絮看著她的大兒子,內心有種奇異的感覺。
「哥,你的衣服也是濕的啊,晨曦穿上去會更加冷的。」夜雨說著,開始爭著脫掉身上的衣服要給晨曦。
凝雪也鄒著小臉擔憂地看著晨曦。雖然他年紀還小,不會照顧人,可是他現在也好想為這個小妹妹做點兒什麼。
顏絮望著自己的孩子們,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惡魔對他們展開了笑容,她應該是保護他們的天使,現在卻和惡魔為伍,但只是那麼一瞬間,下一秒,她便心硬如鐵,或許那個男人真的很差勁,但是那個人是她的丈夫,她的愛,她的所有。她可以為他付出一切,哪怕是她和孩子們共同的人生。
復仇,我要復仇!哪怕這會毀掉我,毀掉我的孩子,毀掉所有,但是我要復仇,為了我最愛的人,顏絮握緊了方向盤。
車子一路顛簸著,外面的夜黑漆漆的,好像這條路永遠開不到盡頭。
月霜看了媽媽一眼,他以為媽媽一定會像往常一樣溫柔地安撫晨曦,照顧她,可是出乎意料的是,她一直看著前方,月霜看到了媽媽的臉,她的神色那麼冷談,甚至還帶著一絲冷酷,雖然不明白媽媽為什麼會這樣,但是小小的月霜竟也懂得在這個時候不能打擾媽媽。
月霜咬了咬嘴唇,終於想到一點可以做的。
「晨曦,哥哥抱著你,來,到哥哥的懷裡。」
說著,月霜費力地把晨曦抱在懷裡,晨曦小小的,軟軟的,她跟月霜的倆個弟弟都不同,讓人覺得她好像瓷娃娃一樣脆弱,月霜甚至不敢用力拽她的胳膊。
月霜用自己衣服上乾燥的部分幫晨曦擦掉身上的雨水,一邊擦一邊說:「晨曦。哥哥幫你擦乾淨,乖哦,你睡覺,睡醒了就好了。」
這是他生病的時候媽媽經常跟他說的話,幾個星期以前,他還像所有7歲地小男孩一樣躺在爸爸媽媽的懷裡撒嬌,可是也就是在幾個星期前,爸爸突然不見了,媽媽說爸爸去了別的地方,但是隔壁的大嬸卻說爸爸被人殺掉了。
月霜停住聯想,他不願意再想了。
懷抱裡,虛弱的晨曦迷迷糊糊地睜開了眼睛,月霜低下頭,就對上了她水汪汪的眼睛,
「月霜哥哥,好暖哦……」忽然間,月霜覺得很溫暖,那些他無法承受的東西似乎都不用去承受了。
黑暗裡,另一隻小手摸過來。夜雨也跑到月霜旁邊的位子上,他輕輕地握住晨曦的手,嘴裡唸唸有詞:「晨曦,你好乖,好好睡吧。以前我睡不著的時候媽媽都會給我講故事,現在,二哥也給你講故事。給你講……嗯,講個芭比娃娃的故事吧。從前……有個很可愛的芭比娃娃,她長得好漂亮,有長長的金黃色的頭髮……」
好像擔心被孤立,最後的小男孩,像只小猴子一樣趴在月霜的椅背上的凝雪,抬著頭吐詞不清地說:「偶(我)給你唱歌吧,偶(我)唱歌很好聽的,幼兒園的老師經常誇獎偶(我)呢。」
晨曦從月霜的懷裡抬起頭來,她的身體看上去還是很虛弱,整個人都是昏昏沉沉的,一點兒力氣也沒有。可是她笑了,笑得那麼開心,即使是在黑暗的車廂裡也可以看到那個微笑——在月霜溫暖的懷抱裡,在夜雨溫暖的手掌中,還有在凝雪溫暖的歌聲裡,她笑的閃閃發光。這一切,就彷彿是一朵金黃色的向日葵,像小火爐一樣溫暖著她,讓她暫時忘記了寒冷,不知不覺地在那個懷抱裡睡過去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夜雨和凝雪也睡著了。畢竟他們年紀還小,時間已經很晚了,瞌睡蟲早就來襲。只有月霜還醒著,不是不睏,只是很久沒有覺得這麼開心了,自從爸爸消失以後,他很久很久都沒有笑過了。
想要讓這種感覺不要走,想要多開心一會兒。他一會兒看看懷裡的晨曦,一會兒有看看歪在自己肩膀上的夜雨,一會兒又看看後座的凝雪,一會兒望向媽媽……他希望媽媽臉上也重新出現微笑,純淨而溫柔的微笑,但是……
夜色越來越深,車裡也靜得可怕。媽媽一直不說話,她表情陰鬱地看著遠方。月霜忍不住透過後視鏡偷偷地打量她,忽然,媽媽的視線轉移到後視鏡上,與月霜四目相對。
「月霜,你也睡一下吧,我們暫時還到不了的。」媽媽說。
「嗯……」月霜答應著,隨後猶豫了一下,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媽媽,我們為什麼要離開家?」
短暫的沉默後,車速減慢,停穩車後,媽媽轉過頭來。
月霜臉上還殘留著微笑,因為大家在一起,他有了一個新的妹妹,生活又會變好起來吧,又會重新幸福起來吧。
然後,他聽媽媽徐徐地他說:「月霜,你抱在懷裡的那個孩子,是殺死你爸爸的男人的女兒。」
月霜愣住了,他瞪大了眼睛看著媽媽,思維彷彿一下子變成了深夜的塵埃。
「可是……可是媽媽……」月霜忽然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月霜,你聽我說,」顏絮的聲音有一些疲憊,但是疲憊中又有一種堅決,「我知道你要問什麼,我把這個孩子帶回家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復仇。她的爸爸毀掉了我們的家,他帶給我們全家的痛苦,我要讓他的家人用一生來償還。」
媽媽的聲音冷冷的,讓月霜不寒而慄。他愣了許久,又低頭看懷中已經睡去的晨曦。她睡的很沉,發出細微的鼾聲。她永遠都不會聽到媽媽的話,她還那麼小,或許,很快就會忘記以前的家庭……她什麼都不知道,就這樣生活在一個與自己毫無血緣關係的家庭裡。
想到這裡,月霜忍不住微微緊了緊抱著晨曦的手臂。
天空中又劃過一道閃電,閃電的光芒映在了顏絮的臉上、月霜的臉上,還有小晨曦的臉上。
原本:
於是……
那一天,那一夜,我在月霜的懷裡沉睡,我變成了晨曦,我來到了月霜、夜雨和凝雪的家。
於是……
「被仇人帶走的我,原本應該會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