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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意識到他是想把這件事變成一顆打人的炮彈,但他根本不考慮司小吟的心理承受能力,怎麼能忍心讓一個剛剛從夢魘中走出來的病人再次回到噩夢中去?想想楊依依臨行前那一席話,我對他愈加懷疑和反感。
政治,這就是政治,它根本沒有一絲溫情可言,哪怕關涉到自己的乾女兒,只要政治需要,都可以成為犧牲品。我自作主張把司小吟接來住處護理,何冬圃一開始並不贊成,但在我的一再堅持下,他還是同意了,本來他是想讓她回到匯賢樓去住的。這一切,司小吟起初並不知情。在醫院裡躺了一個月,她恢復得還算理想,大夫也連稱意外,並且誇獎說這個病人真的很了不起,如此嚴重的傷情,每次換藥清創更新支架,雖然痛得滿頭冒汗,卻從來沒聽到她叫一聲,一點不像一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只有我知道司小吟心頭的創傷有多重。打從清醒過來那一刻起,她就不曾和我說過第二句話,即使我守候在她身邊絮絮地與她低語,她也只是聽而不答,有時甚至閉著眼睛似乎在睡覺,然而我看得出來,她依舊在傾聽,因為每當我回憶起與她在一起的那些快樂時光時,她的眉睫就會微微顫動。她不理睬我,卻與別人有交流,醫生護士自不待言,與丹丹在一起,她的話也不少;何冬圃三兩天就來一次,即使不來,也會天天派人來送一缸雞米羹或一罐甲魚湯,而她對何冬圃也是有問必答。仉笑非從北京回來後,沒回家便直接趕到醫院,並且把醫院院長找到病房,要求他盡全力確保病人完全康復,不留任何後遺症。未寒,他把我領到陪護室,氣憤地說,這是一起很惡劣的事件,我已經向古書記匯報了,他非常生氣。林之俠這種勾當,是嚴重的違法亂紀,敗壞黨風不說,還極大地損害了黨的形象,省委一定會來人處理的。待小吟恢復得差不多了,情緒穩定下來,你要幫助她把當天的事情經過詳細回憶一下,然後寫出一個書面材料來。你放心,這件事,我一定要給她做主!後來,仉笑非又幾次來醫院或是打電話,除了看望詢問司小吟病情,更是催問她的證實材料寫得怎麼樣了,給我的感覺是,他對這份材料似乎比對司小吟的治療更關心。我意識到他是想把這件事變成一顆打人的炮彈,但他根本不考慮司小吟的心理承受能力,怎麼能忍心讓一個剛剛從夢魘中走出來的病人再次回到噩夢中去?想想楊依依臨行前那一席話,我對他愈加懷疑和反感。
政治,這就是政治,它根本沒有一絲溫情可言,哪怕關涉到自己的乾女兒,只要政治需要,都可以成為犧牲品。出院後又做了些康復性治療,半個月後,司小吟的病情基本上沒有大礙了,腰椎恢復得很理想,最擔心的截癱現象並沒出現,拆掉支架後,已經可以自主行動,只是大腿骨折部位還不敢著力。醫生囑咐她暫時可以借助枴杖練習行走,一點點增強傷腿的承重力。這時,她堅持要回匯賢樓去住,我百般勸阻,她卻不為所動。何冬圃勸我道:老七,你就讓她回來吧,這孩子,心裡苦哇。我看明白了,她不是對你有什麼想法,而是心結未解,給她點時間吧,時間會幫她療好心病的。告訴你,我也不打算讓她回去當什麼公務員了。這天午後,我從司小吟那裡出來,把車開到幾個月前與她一道閒聊天的大遼河邊,漫無目的地沿河堤信步而行,心裡的煩悶無法排解。剛才在她房間裡,她終於對我開口說話了,然而卻如一記重拳砸在我頭上。七叔,希望你以後不要再來了!我大吃一驚,因為這個稱呼,更因為她的決絕。還在怔愣當中,司小吟幽幽地接著說:我想了好久,你還是做我的叔叔吧,我會把你當成一個好叔叔、好長輩來對待的。為什麼?你為什麼要這樣?我激動地撲上前去,緊抓住她的一隻手不放。司小吟臉上沒有表情,慢慢把手抽出去。阿媽很早就說過,一個人,生老病死,富貴貧賤,都有緣分在裡面,我和你沒有這個緣分,既然這樣,我也認了。但是我仍然要感謝你,這一年來,你給我帶來了很多歡樂,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我都很快活,都很充實,我很滿足。可是如今我已經不是以前的司小吟了,那個乾乾淨淨、無憂無慮的司小吟已經死了……不!小吟,不管發生了什麼,你還是以前的司小吟,還是我心目中最美麗、最純潔、最可愛的阿麗麗,我不能沒有你。我動情地撫摸著她的頭髮,小吟,你現在也需要我,我明白,剛才你說的不是心裡話,一定不是!
淚水從司小吟兩隻大眼睛裡一點點滾落下來,她兩手抱頭,失聲痛哭,斷斷續續地說:不!……不是這樣的……不是你說的這樣,我不需要你……你走,你走吧!……她抬起頭,忽然聲嘶力竭地喊道:你走!我不想再見到你!……我就這樣被司小吟趕出了房間,何冬圃聞訊,派人叫我過去,我也沒答應,一路上想著司小吟的反常表現,心頭忽然迴響起那次也是在這河畔,她那憂心忡忡的自問:這青春還有什麼可寶貴的呢?青春固然是寶貴的,可是,這寶貴的青春卻被權勢所閹割,被官場所踐踏,被一個頂著道貌岸然面具的政壇惡棍所謀殺!這一刻,我心中對林之俠之流充滿了痛恨,由此也憤怒於仉笑非這些人為達目的而無所不用其極的卑劣手段。無法排解的抑鬱令我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裡走,正在踟躕間,手機響了,是四格格。從北京回來後一個半月了,我不曾再與她聯繫過。四格格的聲音很沉穩,乍一聽有些不像她。我此刻絲毫沒有與她打情罵俏的心情,擔心她又會胡說八道一氣,不料她卻很正經地問候我,然後打聽司小吟的近況。我簡單介紹了幾句。我聽舅舅說,那姓林的真不是個東西,看上去一本正經的,沒想到是個畜生!四格格罵道,他這回是折騰到頭了,聽舅舅說,手頭的材料夠他喝一壺的啦!你等著聽好消息吧。我心裡想,即使把林之俠繩之以法,對身心受到巨大創傷的司小吟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但我還是謝謝四格格的正直與熱情。你呀,總是與我隔著一層。四格格顯然不想聽我道謝,歎口氣,說,我是想告訴你,我要畢業了。我知道,就業的事有著落了嗎?不準備回來找工作?回去?回去見到你,我該多傷心呀!四格格的話不知是不是開玩笑,不待我回答,她突然說:我要出國了,到英國去。到英國?留學?我吃驚地問,這是她以前從未透露過的。
是呀,找工作很難,再說我也想離開這個給我太多煩惱的地方。四格格的聲音低沉下來,舅舅找了仉書記,他兒子幫我聯繫了一家語言學校,先去補習一年,然後再考研。下個月畢業證到手,我就要走了。我忽然有些不捨,心裡像被什麼利器刺中一樣一陣劇痛,四格格嬌俏可愛的模樣在眼前晃動。喂,你為什麼不說話?話題一轉,四格格鄭重地說,那個阿佤女孩兒真的不錯,我應該祝福你,她可能比我更適合你,好好珍惜吧,不要再玩什麼foronenight了!四格格笑了,又露出那份古靈精怪的本性,稍頃,放低聲音說:可惜本姑娘沒這份福氣哦!格格,謝謝你,你是個好孩子,我不會忘記你的!我莊重地回答。電話那端傳來隱約的啜泣聲,很快掛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