飯局 正文 第16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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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約他出來吃午飯,他答應了,告訴我,下午還要開會,不便跑太遠,市委附近新開了一家少數民族特色餐館,叫「阿佤山寨」,格調不錯,不如去那裡坐一坐。

    我心裡一動,司小吟姣美的面容一下子浮上腦海。——她正是阿佤族。

    每天渾渾噩噩的日子讓我已經有些麻木了,自從回歸到孤家寡人的生活後,除了不定時地到文聯大樓去打個照面,我幾乎整天泡在大大小小的聚會上,當然都是張三李四找我的時候多。吃人家的飯局多了,隔三岔五地也要做把東。每當坐在各式各樣的飯桌前,我都由衷感慨,這飯局大概是海內外中國人不可或缺的首選交際方式。據說有人做過調查,今天在中國選擇「聚餐」這種方式從事社交的人達到46%,比以13%排在第二位的體育活動高出33個百分點。以至於許多人見面寒暄,第一句話總是離不開「吃飯了沒有?」飯局在中國承擔了太多的功能,可能從來不曾有哪個國家如中國這般,整部歷史、政治都能與飯局聯繫起來。細細想來,飯局在中國人的交往中佔有如此重要的地位,是因為中國的公私觀念不像西方人分得那樣清楚。西方人如果在辦事過程中相互欣賞,也會相約吃飯,但對於他們,吃飯只是辦事的成果;而在中國,吃飯卻是辦事的手段和工具。或許是覺得一本正經地只談正事,情緒、氣氛和環境都過於緊張,而開一席飯局,便可以向對方傳達彼此不見外的信息,認同對方是「自己人」,表示輕鬆和親近,要辦什麼事先不講,酒肉開路,吃起來再說,這樣即使辦不成事,相互也不傷面子。在這樣的關係社會裡,只要辦事,首先得想到有沒有關係;找到可利用的關係,第二步就是以飯局開場。不論大事小情,都是先吃飯後辦事,於是中國的飯局就特別多,人大代表年年呼籲,說一年僅公款吃喝的錢就夠再建一個三峽大壩了,足以見得飯局的名目之多,危害之烈。

    飯局一個接一個,就是山珍海味也有吃厭的時候,可是沒辦法,誰讓你生活在這樣一個「民以食為天」的社會呢!

    離婚之初,我還為這種一人吃飽全家不餓的逍遙日子而自得,痛感婚姻的確是一個可惡的陷阱,錢鍾書老先生果然有真知灼見,跳出圍城的生活真好比孫大聖逃出五行山一般。可是這半年來,我卻愈發感覺生活得沒有滋味,早晨一睜開眼,就有一種茫然湧上心頭,不知道該怎麼打發這漫長的一天。夏日天長,從進入夏季起,這種情緒就常常纏繞著我。

    可怕的是,有幾個晚上醺然大醉回到家裡孤衾難眠時,我竟然產生再入圍城的念頭,而且這個想法最近一段時間越來越強烈。或許真像有些人說的,我是那種離不開女人的男人。這是一種很矛盾的心理,既不想受婚姻的束縛,又希望身邊有個溫存體貼的人,但又恐懼於重蹈覆轍,所以總是拿不定主意。我不時想起何冬圃那副憂國憂民的表情,他說過不止一兩次了,似乎他和他太太背地裡也為我物色過條件相當的人選,只是沒有他們認為有把握的。

    三哥對我真是沒的說,想到這裡,躺在被窩裡大睜著雙眼的我不由得心裡一陣陣發暖,但我卻不想勞動這夫婦倆。男女之間的事,全靠彼此來「電」,第三人幫忙畢竟有失浪漫,也不符合我的性情。

    昨天去了趟老娘家,得知喬叔已經被放出來了,想必呂閩那女人也已經回國。本想再和她細聊聊,也沒找到機會。今天剛到文聯大樓,文聯主席便推開我的辦公室,給我出了個題目,說話劇團想給明年的市黨代會推出一台獻禮劇,初步選擇宋代王安石變法這個歷史事件,由我執筆創作一部多幕劇。我想推托,主席從社會主義物質文明到精神文明再到政治文明談起,一二三四甲乙丙丁ABCD足足開導了我一個半時辰,搞得我不得不應承下來。

    「未寒,」頭髮花白的主席大人扶了扶眼鏡,語重心長地告誡我,「咱們吃文化這碗飯的,不關心時事政治不行喲。在遼安市工作生活,就要時時關注遼安市每一步發展步伐,不然就要落伍了。你想想,咱們的工作如果不能讓市委市政府滿意,文化界這一大攤子人馬還有什麼存在的必要呢?現在全市都在轟轟烈烈地迎接黨代會,我觀察著,你怎麼像個局外人似的?這可不行啊!」

    我喏喏連聲,接受了這個「政治任務」,並且對主席的器重表示感謝,哄得老主席很滿意地離去了。對別的當官的我可以不買賬,對這位在文聯主席的冷板凳上坐了二十年的文壇耆宿我還是很尊重的,何況當初報端對《日落煤山》大加撻伐,稱其醜化明末農民大起義而導致劇本險些夭折時,是這位有一定正義感的革命老前輩力排眾議,說服了市委宣傳部和主管意識形態的市委常務副書記林之俠,才保證了排演得以過關。

    文聯的初衷我明白,是想借歌頌王安石變法給遼安市三十年改革的成就塗脂抹粉,不過,對這一類題材我多少有些乏味了,這齣戲再怎麼粉飾,注定也是一幕悲劇。中國歷史上從幾千年前起就不乏改革先驅,但屈指算來,沒有一個改革者會有好下場:先秦時期商鞅變法,最後被五馬分屍;吳起變法,死於亂箭之下;明代的張居正也搞變法,死後差點被掘墳鞭屍;最有名的戊戌變法,改革者血染菜市口;李斯在一統政令方面的作為,晁錯的「削藩策」,都不失為改革的壯舉,但主其事者下場都很慘。王安石雖然生前倍享榮崇,可他甫一嚥氣,司馬光等政治對手立馬就對他「秋後算賬」,徹底推翻了他倡導的「熙寧新政」。要想如實表現這段歷史進程,這個劇無疑不會有一個光明的結局,而這顯然是與向黨代會獻禮這樣的喜慶目的相悖的。

    但是,既然接受了這個差使,就得盡力把活兒幹好,這也是我的一個準則。聽老主席話裡話外的意思,我與遼安市這一方天地的大好形勢有些脫節了,這顯然不利於我的創作,畢竟這台戲是要給這一方天地的看客們欣賞的。於是我約了老四權哲洙,他現在的職務位居權力中樞,想必對眼下的政局有著高屋建瓴的洞察力。

    「你小子怎麼想起四哥我來了?」權哲洙顯然心情不錯,上來便往我的軟肋上捅,「我記得你能主動打電話的都是女孩子呀。」

    「皇上的後宮再多,也不過三宮六院七十二嬪妃,就是一天換一個,也有斷檔的時候嘛。」我順著他的話茬笑著應道。

    我約他出來吃午飯,他答應了,告訴我,下午還要開會,不便跑太遠,市委附近新開了一家少數民族特色餐館,叫「阿佤山寨」,格調不錯,不如去那裡坐一坐。

    我心裡一動,司小吟姣美的面容一下子浮上腦海。——她正是阿佤族。

    「好啊好啊,聽四哥的。半小時後見。」

    「阿佤山寨」坐落在市委大廈後面一條偏巷裡,很不引人注意,如果不是權哲洙提議,我還真沒聽說過這個小店。門前的停車位不多,只有一台灰色本田停在那裡,我鎖好車,進到店裡。能夠看得出來的是,這裡的裝修風格體現了典型的西南少數民族特色,只是在我眼中,什麼阿佤族、僳僳族、瑤族、白族,他們的風情習俗都差不多,竹樓,竹凳,竹筒飯,連雅間的隔斷都是竹柵編成的。進門後迎面牆上掛著一隻碩大的牛頭骨,披紅掛綵,先聲奪人,下方則是一溜十多個半人高的泥甕,裡面是釀好的米酒。兩個俏麗的服務員倒是很打人,個頭不高,長得像姐妹倆,都是一笑兩個小酒窩,普通話說得有幾分生硬,但聲音卻是甜甜的,令人有一種未飲先醉的眩暈感。給人印象深刻的是她們的膚色,黑得眩目,兩隻大眼睛也黑白分明,活脫脫像兩顆黑珍珠。

    剛選好座位,權哲洙就到了。我讓他點菜,他也沒客氣,要了香泥烤雞、竹筒蟮段、米酒醉蟹、野山椒拌筍絲。我知道他這個鮮族人酒量特別好,勸他喝點白酒,他搖頭。

    「嘗嘗這家自釀的『佤山春』吧,雖然淡一些,味道卻不錯。」他叫服務員打來一竹筒酒,邊倒邊說,「周市長現在大抓機關作風呢,酒後上崗,弄不好烏紗帽就丟了。」

    我忽然想起前些日子網上議論的一件事,說是毓嵐縣的縣長張嘉緱帶隊去北京郊縣學習考察期間出去私會老同學,一時興起,喝得爛醉,竟然把女同學領回賓館過夜而被抓了現行。「這事是真是假?」

    權哲洙呷了一口酒,愜意地長舒一口氣,笑道:「那還有假?這小子是周市長原先的秘書,剛提起來不過半年,這一下把周市長弄得好被動,不得已,要向省裡做檢討了。」

    「瞧你們這些當官的這副官德……」

    「你別無限上綱呵,」權哲洙用筷子指點我,「這跟官德有啥關係,說到家也不過是個酒德問題。其實也怪他那老同學,據說兩人早年搞過一段對象,二十年後再相會,多喝了兩杯,淚眼對淚眼,舊情復燃,把握不住分寸鬧出點荒唐事,也算是情有可原,沒什麼大不了的。在官場上混,誰沒有過喝趴下的時候?再說了,沒有點緋聞,說明你這官兒當得太沒有魅力了!」

    「還是官官相護,一說到當官的不對,你就坐不住了。」我笑著給自己下台階。

    「說吧,找我出來有什麼事?」一碗酒下肚,權哲洙直截了當地問。我說了文聯主席給我的任務,他沒遲疑便要我接下來。

    「這是給這一屆市委臉上貼金的事,不能不幹。」他說。

    「市委換屆,干我甚鳥事?」我不以為然地說,「我之所以答應下來,只是不想拂了那老爺子的面子,你知道,他對我一直很好。」

    權哲洙搖頭:「老七呵,我一直想對你說,三十多歲的人了,別成天把心思放在女孩子身上,有機會也得往仕途上奔奔勁了。」

    我失聲笑了:「仕途?四哥看我像仕途上的人嗎?」

    「怎麼不像?你不知道,大哥一直很看好你呢,如果你想當官,只要開口,他馬上就能給你弄個局級幹幹。」

    「是嗎?」這倒是我不曾想到的,「大哥總說我愛耍小孩子脾氣,我可不是當官的材料。」

    「你呀,說你是小孩子也沒錯怪你。」權哲洙好似哼了一聲,「是不是當官的材料還不是更大的官說了算?何況你有那麼個顯赫的老師!」

    我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是說,仉笑非器重我,是因為想借我的關係走通古明帆的路子。不過我對此卻不能認同。權哲洙看出我的不以為然,有些忿然地接著說:「我就不行,前些時候討論幹部,林書記提議讓我擔任辦公廳副主任,沒想到的是倒是大哥反對,結果泡了湯。」

    我有些吃驚,也不相信他的話。以仉笑非、林之俠各自與權哲洙的關係比較,斷沒有林之俠同意提拔而仉笑非卻反對的可能。權哲洙大概也不想對我這官場「門外漢」說得太具體,搖搖頭,說:「你以後慢慢品去吧,這仕途上的事,複雜著呢!」

    「四哥可把我嚇著了,照這麼看,這官兒我可真不會當。」

    「官場險惡是一回事,會不會當官又是一回事。要說呢,世上最容易的事就是當官了,李鴻章說過,連當官兒都不會,那麼這個人還能幹什麼?」

    我們倆邊吃邊喝邊聊,言談間我才知道,現在全市上上下下關注的中心點便是市委換屆,一切工作也都在圍著這件大事轉,只有我成天沒心沒肺地傻吃乜喝,無所用心,好像生活在世外桃源裡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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