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仙人山風景區是東北著名旅游觀光勝地。它本是長白山支脈之一,從松嫩平原逶迤而下,到了這裡突然奇峰突起,變得格外峻峭。其實它的海拔高度並不高,最高的仙人峰頂九重天也不過九百多米,但因為它的周圍方圓百裡都是平原,遠望群峰便有些高聳入雲的氣勢了。景區的面積並不大,只是它的山奇、林幽、泉清、廟古,足以使游人陶醉其中,故從唐代起就陸續建起不少寺院道觀。如今這裡釋道兩家基本上平分秋色,北山以道家為主,南山以佛家為主,各有自己的勢力范圍。
新開發的仙峰市高新技術產業園區與仙人山風景區相毗鄰。經過一年多的建設,占地五平方公裡的園區已經初具雛形。幾十個億投資的中外合作項目陸續上馬,這對全市的經濟轉型無疑是個良好契機。仙峰市自解放以來就是個重工業城市,甚至曾有中央領導人建議干脆把仙峰市改名叫東鋼市。也難怪,東方鋼鐵集團公司每年的產值達百億,卻不歸市裡支配,地方工業幾乎沒有什麼像樣的代表產品。這使得東鋼歷屆領導在市委、市政府面前都顯得趾高氣揚,而從黨的關系上對東鋼實行領導的市委見了東鋼的老總們卻總是一副討好的面孔,沒有辦法,東鋼不交稅,連市委書記、市長也開不出工資,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這個規律是不講人情的。蘇雲騁在市裡干了幾十年,對這個情況心裡透明,所以力主加大招商引資的力度,盡快形成自己的支柱產業,擺脫全市經濟唯東鋼馬首是瞻的局面。市外經貿局貫徹他的意圖十分得力,很快就與美國、加拿大、英國、日本、澳大利亞等西方國家的經濟大亨拉上關系,他自己也親自帶隊出去幾次,用他的話說是“打知名度”,並且通過任天嘉的路子使仙峰市的高新區列上了國家經貿委的備案名單。現在看,搞這個高新區是個無本萬利的事,全部投資都是外商的,市政府不僅沒掏一分錢,還收上一筆為數不菲的土地出讓金。這筆錢已經變成蘇雲騁的小金庫。當然,他是不會用它肥自己腰包的,但他早有打算,要用這筆錢干點過去想干而一直干不成的事。今天帶著歐陽舉一道出來,就是為了這件事。
“歐陽,”蘇天騁仰在後座上,半瞇著眼睛,雙手有節奏地做著指部按摩,“今年的財政概況歸攏得怎麼樣了?”
“大盤子出來了,分項條目還要整理一段時間。下周常委會是不是需要匯報一次?”歐陽舉側過身來問。
“不急。”蘇雲騁搖搖頭,“自留資金部分可以比上年多一些,今年的收入情況比上年好嘛。”
“我是這樣安排的。”歐陽舉心領神會地說。
蘇雲騁還想詳細做個交代,但一看司機和秘書都在車上,便不再開口。
雖然整個高新區已經封閉起來,但由於正處在轟轟烈烈的基建階段,各種重載車輛來來往往,園區內還是顯得亂嘈嘈的。歐陽舉陪著蘇雲騁先後看了看正在施工中的西門子移動電話生產廠房,已經進入調試階段的電動自行車裝配線,即將投產的軟件工業園,然後又到整個園區的標志性建築“科技女神”雕塑的施工現場與幾位美術學院的教授簡單交談幾句,對他們頂著嚴寒在現場指導作業表達謝意。
在整個高新區內轉了一遍,小半天過去了。蘇雲騁謝絕園區管理委員會主任的挽留,讓隨行的部委辦局負責人和新聞單位記者們去飯店用餐,自己與歐陽舉坐上車,准備回市政府。
“小郭,你和姜秘書也在這裡吃飯吧,我跟蘇市長進山裡一趟。”
歐陽舉突然對司機說。
司機小郭望望蘇雲騁。蘇雲騁點點頭。他知道歐陽舉肯定有事要對自己講。
姜秘書接替安東旭不久,對自己的職責還不是太清楚,見小郭下了車,便也知趣地跟著管委會主任去了餐廳。
“你要去哪兒呀?”蘇雲騁疑惑地問。奧迪車沒往市區走,卻穿過高新區朝仙人峰方向開去。
“我干了一件大事,沒經您同意,今天想請您驗收一下。”歐陽舉用開玩笑的口吻說。
歐陽舉的車技不錯,在盤山路上操縱自如。淡淡的山嵐裡,汽車拐進一片松林掩映著的丘陵,停在一座造型別致的大門前。
“到了。”歐陽舉拉開車門。蘇雲騁下車朝四周望去,但見群峰懷抱中,這塊丘陵地帶真是既幽靜又寬敞。一道逶迤的石牆從高高矮矮的松林間曲折而過,一直延伸到山腳下。大門上是四個古樸的大字:綠雲山莊。
大門的保安人員早已經恭候在門前。歐陽舉沒理他們,邊引導蘇雲騁往裡走,邊做著介紹。其實蘇雲騁一下車就看出來了,這是一個高級別墅群落。園內,錯落有致地坐落著二十余幢不同風格的獨體小樓,小樓分二、三、四層不等,有羅馬式、俄式、拜占庭式,也有哥特式、阿拉伯式,還有中國江南小鎮上那種白牆黑瓦的農家民居式。青石鋪成的甬路旁立著一盞盞漂亮的地燈,雖然是深冬,大片大片的草坪卻仍然綠茵茵的,顯然那是從美國引進的優良草種。
“我的想法是,高新技術開發區建起來後,老外來的人肯定不會少,需要給他們准備必要的生活設施。這片別墅群,可以賣給他們當中的白領或是專家層次的人士。另外,必要時,我們自己也可以臨時用在應酬上。”
蘇雲騁專注地聽著,心裡想歐陽舉這小子也真有些鬼點子,干了這麼大的工程,竟然連他這個一市之長也瞞得滴水不漏。
在仙峰市局以上的頭面人物當中,歐陽舉有蘇市長肚裡的蛔蟲之稱。這主要在於他善於揣摸蘇雲騁的心思。歐陽舉只比蘇雲騁小十歲,但卻稱蘇雲騁的夫人為“柯阿姨”。他是八十年代初從大學畢業分到東鋼財務處的,當時柯援朝是財務處處長,在她的提攜下,歐陽舉很快就當上副處長。他的業務水平沒的說,只是膽子太大,而且耽迷酒色,在一個漂亮的女“大款”慫恿下,把一筆巨額資金私自借給她用於個人做買賣,結果逾期未能返回,東鋼老總藍盛戎大為震怒,執意要把他送交法辦。柯援朝念他是個人才,千方百計為他開脫,使他只是受了個內部記過的處分。前年仙峰市公開招聘財政局長,柯援朝又把他推薦給蘇雲騁。他先是當了一年“財神爺”,第二年又以“年輕化、知識化、專業化”的優勢當上了副市長。蘇雲騁對他的信任超過政府班子裡的任何一位。這也是他愈加有恃無恐的原因。
“你是什麼時候搞的這個名堂?”蘇雲騁淡淡地問。
“今年三月份開工的,這個工程一直是我親自抓,市委那邊,連古書記也不知道。”
“資金從哪兒來的?”
“大數一個億,市裡一分錢沒掏,都是何廣慧投的。”
“他?”這回蘇雲騁驚奇了。這何廣慧是香港有名的地產大亨,年初才來仙峰市拓展業務,與蘇雲騁也算熟識,沒想到在他眼皮底下搞了這麼大的名堂,他居然毫無所聞。這港佬也真能守口如瓶,昨天兩人還在一起打高爾夫球,他竟能只字不提這座“綠雲山莊”。
12
從綠雲山莊出來,汽車沿著盤曲的山路向山外開去。他們是繞著仙人山景區轉,出了景區,就是泉靈縣地界。泉靈是仙峰市下轄的五區六縣當中人口最多、經濟相對發達一些的大縣,縣委書記汪晉國早年曾給蘇雲騁當過兩年秘書。
“你怎麼跑到這裡來了?”蘇雲騁問。
“泉靈新從西雙版納招來一批傣家妹,開了個傣味餐廳,前些天我陪肖遠馳副省長去檢查高速公路施工情況,正趕上開業,肖副省長品嘗後,連聲叫好。他在東鋼當總經理時,去過雲南,很喜歡那裡的邊陲風味。咱們今天也去敲敲汪晉國的竹槓。”
“算了吧,下午我還打算召集計委的人開個會,把人代會上講的今年那十件大事敲定下來呢!一喝上酒,可就什麼也干不成了。”蘇雲騁有些猶豫。
“瞧您說的。”歐陽舉一本正經地說,“這些具體落實的事,我就代勞了,哪用得著您這主要領導操心呀?”
說著話,車子進了泉靈縣城。拐過老城門樓,一座典型的傣家二層竹樓出現在路邊。門前十來盞宮燈和排得整整齊齊的各色轎車烘托出一派紅火的氣氛。兩個身著筒裙的妙齡少女迎候在大門前。
歐陽舉在前引路。蘇雲騁跟隨他進到竹樓裡,不禁啞然失笑。原來這竹樓只是個門面,進得大門,卻是普通的商業用房,只不過開間很大,每一層都有二三百平方米。順著用竹竿搭起的樓梯拾級而上,二樓都是雅座。歐陽舉選了一個小包間。頭上插著繽紛首飾的女服務員端上兩盞有名的雲南“三道茶”。
歐陽舉輕佻地在女服務員腮上擰一把:“你是真的傣妹子?別是冒牌貨吧?”
“先生開玩笑了。”女服務員看上去年紀不大,笑得甜甜的,“我叫依罕亮,是從西雙版納首府景洪來的。請先生多多關照。”
蘇雲騁沒去過西雙版納,對房間裡的傣式裝修饒有興致。這個包廂的餐桌是用整根成竹截斷後做成的,高僅及膝,很像北方地區農家的炕桌,客人必須坐在半尺高的竹凳上進餐,不能像在城裡那樣坐著高背靠椅。餐桌是半月形,旁邊是一個小火塘,紅紅的炭火烤得房間裡暖融融的。他脫去呢大衣,揀了靠近火塘的竹凳坐下,抬頭打量女服務員一眼,發現她果真長得不像當地姑娘。依罕亮的身材修長苗條,上身穿一件淡紅色圓領窄袖對襟緊身短衣,下身套著齊腳背蔥心黃色長筒裙,一條光閃閃的銀腰帶緊緊系在短袖衫下襟和筒裙裙口處,一舉一動,俊俏飄逸,恍若仙女。
他心情油然變得快活起來,主動點了幾道菜:竹筒排骨、椰葉蒸雞、紅泥田雞腿、生烤魚、黑米手抓飯、傣家米酒……
依罕亮邊復述著菜名邊在菜單上記。她的普通話有些生硬,但聲音軟軟的,很好聽。
突然,一個陌生人推門進來。歐陽舉抬頭一看,高興地大叫道:“我的天,你這賊老道怎麼也來這裡啦?”
來人身著灰色道袍,頭上梳著道士髻,一串鴿蛋大的捻珠掛在胸前,個頭不高,面色肥潤,看上去五十歲上下,兩只眼睛閃閃有神。顯然他與歐陽舉是老熟人了。
“來,我給介紹一下。”歐陽舉指著來人對蘇雲騁說,“這位是仙人峰無極觀的道長……”
“慢。”老道止住歐陽舉的話頭,轉向蘇雲騁輕輕稽首,“且待貧道為這位施主卜上一卦,歐陽市長看看准也不准。”
官場規矩,稱職務寧大勿小,寧高勿低,在公開場合一定要去掉那個“副”字,歐陽舉雖是副市長,但下面人無一例外地都以“市長”稱之。
蘇雲騁含笑不語。
“施主天庭飽滿,地閣方圓,雙目炯炯,印堂明亮,無浮躁猥瑣之態,有不怒而威之氣,千秋偉業聚於掌上,百萬黎民藏在心中——論其身份,非為中樞要員,即是一方諸侯。歐陽市長,貧道所言如何?”
歐陽舉哈哈大笑:“你這賊道修煉得愈發神神鬼鬼的了!——算你說得准,這是我們仙峰市的蘇市長,現在的代理市委書記。蘇市長,這位就是在咱們市裡頗有名氣的黃老道。”
蘇雲騁笑著示意黃道長落座。
黃道長又是一揖:“今天和蘇市長相識,貧道真是三生有幸。二位慢用,那屋有兩個道友在等著。貧道是從門口看見歐陽市長進來,才來打擾的。”
說著,他抽身往外走,同時給歐陽舉遞了個眼色。歐陽舉笑罵著:“賊道總是這麼鬼鬼祟祟的,什麼話不能當面說!”但還是跟他出去了。
蘇雲騁呷了口茶,頓覺一股香氣沁入肺腑。黃道長說他一眼可以看出自己的身份,不過是故弄玄虛。多年的領導干部生涯養成自己特有的思維定式,連一舉一動都染滿了官氣,不說是黃道長,隨便找個人也不會把自己說成是下崗工人,何況歐陽舉在自己面前唯唯喏喏的,外人一眼就能看出自己比他位高權大。
暗笑間,歐陽舉回來了,邊給蘇雲騁斟酒邊介紹說,“這老道在市裡很有人緣,八大局的頭頭們大多是他的信徒。據說他推算前因後果,尤其是預測未來十有八准。這不是,前些天人代會人事任免,不少人事先就去找他求卦。太極觀裡的香火錢向來比別的地方多。”
“出家人與政界摻和在一起可不是好事。”蘇雲騁夾了口菜,不以為然地說,“歷史上,和尚道士亂政的事幾乎每個朝代都有。”
“一個靠《道德經》混飯吃的老道哪來那麼大的本事?”歐陽舉笑道,“剛才他把我叫出去,還想讓您幫助他弄個政協委員當當哩!”
蘇雲騁搖搖頭,顯然不贊成。
兩人邊吃邊聊,吃得挺可口,一筒米酒很快見底,歐陽舉吩咐站在一旁的女服務員再去取一筒來。依罕亮剛要往外走,飯店老板娘就陪著一個衣冠楚楚的中年人推門進來了。
“晉國!”歐陽舉起身大叫,“你小子真是擺起地頭蛇的譜啦?蘇市長來了,你竟敢姍姍來遲!”
汪晉國笑著與蘇雲騁握手,叫屈道:“市長,您別聽他胡謅。我那邊正開常委會,哪敢跑出來呀?這不,會一散,我一分鍾沒敢耽擱,馬上就跑來了。”
“別聽他的。”蘇雲騁笑著又與老板娘拉拉手,“我不讓他告訴你,可誰知道他還是給你掛了電話。”
“您難得來一次,怎麼能不告訴我呢?忘了我曾是您最得力的秘書了?”汪晉國的話聽著自然而親切,像家人一樣,“今天別走了,我們縣裡的國際大廈剛剛剪彩,您去住一宿,看看有沒有點‘國際’的氣派。”
“呵?”蘇雲騁笑問,“一個縣城,也搞了個‘國際大廈’?你有那麼多外國客商嗎?”
“您不是說過要敢於搞‘大手筆’嗎?”晉國把球踢回去,“我們是往二十年、三十年以後看的,要保證這座大廈三十年內不落後。”
添了副杯箸,汪晉國坐下陪著他們一道吃喝起來。老板娘右手執壺,左手捏著右手的袖口,親自給幾位貴客斟酒。一杯酒下肚,汪晉國又給蘇雲騁斟上:“市長,人代會定下的十大項目,有我們縣的高速公路二期工程。我們想由自己的施工企業定額承包,不再把這塊肥肉給外人了。市計委那裡,您和歐陽還要多多關照呀!”
“你小子真是口氣不小,那是世界銀行貸款、仙峰市的十大工程之一,怎麼一夜間成了你們泉靈的項目了?”歐陽舉笑罵道。
汪晉國分辯道:“雖說是市裡立項,但工程的百分之八十五路段都在泉靈境內。上次肖副省長不是還要求我們要‘舉全縣之力,畢其功於一役’嗎?”
“你別拿省長來嚇唬我。”歐陽舉夾口菜,“我看你是給蘇市長出難題。你就不怕別人說蘇市長胳膊肘往自己的秘書懷裡拐呀?”
事先在電話裡,汪晉國已經做通了歐陽舉的工作,此刻歐陽舉這席話完全是與汪晉國在演雙簧。
“如果縣裡施工企業的資質合格,也不是不可以由你們自己承包,但也要走招標投標的路子。”蘇雲騁沉吟著說。
汪晉國沒想到蘇雲騁會這麼痛快就答應,不由得大喜過望,舉杯道:“市長放心,我不會讓您跟著我背黑鍋。既然是世界銀行貸款項目,我就要把它干出個世界一流水平。”
這一頓傣家飯,三個人足足吃了兩個小時。當然最後是汪晉國買單,因為他是“東道主”。蘇雲騁帶有些微醺意走出房間時,依罕亮優雅地站在一旁躬身相送。聞著從她身上散發出來的少女特有的淡淡清香氣,他竟然多少有些留戀這裡了。
14
夏姍姍打開空調,不一會兒,房間裡就溢滿了融融暖意。她脫下銀灰色馬海毛外套,裡面是一身大紅色練功服。在一面牆的大落地鏡前,她擺出不同姿式做了幾個“亮相”,自得地笑了笑。
對自己的美麗,夏姍姍有著充分自信。雖然已是三十歲的人了,但外人都以為她不過二十五六。秋未寒形容她是標准的“古典美人”:柳眉杏眼、櫻唇桃腮、豐乳細腰,說話的聲音也如鶯鳴鸝囀。作為演員,夏姍姍對自己容顏的保養勝過對生命的愛護,一日三餐的食量絕對不超過七兩,而且堅決拒絕高蛋白。劇團裡的女演員對她那細如瓷、滑如脂的皮膚更是羨慕不已,後來聽說她長年堅持用“丁家宜”美容護膚,大伙兒不約而同地都把自己的化妝品改成了“丁家宜”,就像有人下令似的。
大鏡子裡,那個俏麗身影像一團跳躍的火苗,依然那樣年輕,充滿活力。每天吊嗓子、練身段,是夏姍姍的“必修課”,過去條件不好時,她常常在公園裡或小樹林間練習,通常天不亮就出門,冬天裡還要秋未寒陪著一道去。盡管條件那樣艱苦,她卻是雷打不動,風雨不誤。後來她成了京劇團的“台柱子”,團裡就給她專門配置了這間練功房。全團百余號人,享受這個待遇的,除了團長和總導演,演員中她是唯一的一個,為此,還曾引來過不少的嫉妒呢。
練了一會兒,夏姍姍覺得有些累,便用香巾紙擦擦額上的汗,在小沙發上坐下來。她暗自奇怪,平時練習再長時間也沒有這種感覺呀,今天怎麼這麼反常呢?心裡有一絲絲莫名的煩燥。可究竟是為什麼,她又說不清道不明。
夏姍姍從案頭上揀起大字打印的現代京劇《弄潮人》的舞台腳本,百無聊賴地看起來。這是京劇團准備在今年推出的新劇目,還打算參加省裡的舞台劇會演。前一時期,市長蘇雲騁在全市宣傳工作會議上講話時提出,戲劇舞台上要突出“主旋律”,要拿出精品,要下大氣力宣傳本市的英模人物,用文學藝術手段樹立本市的“十面旗幟”。市長一聲令下,文化局聞風而動,很快給各劇團分配了任務。文化局長冉欲飛親自送來這個劇本,指令京劇團排演,這是他用了一個星期時間突擊出來的。劇情描述的是某大城市的主要領導在改革大潮中如何抵御方方面面的誘惑與干擾,克服重重困難,內引外聯,開放搞活,用*理論做武器,把一個瀕於倒閉的大型國有企業從困境中拯救出來,從而帶動了整個城市的振興。雖然劇中故事發生在“南方某地”,主人公也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但夏姍姍越讀越覺得這個劇寫的就是蘇雲騁,連他習慣用的口頭禪,作者都照搬無誤。
這冉欲飛真會拍。她暗想,自己丈夫就沒有這個本事。按說論交情,秋未寒足可以算是前市委書記小圈子裡面的人,可他就是不擅於利用這種關系,總是一副“萬事不求人”的面孔。
夏姍姍知道,冉欲飛的父親去年已從市人大常委會主任位置上退下來了,現在他一定急於與現任市長掛上關系,這個劇本無疑是塊“敲門磚”。
按導演意圖,夏姍姍在劇中飾演男主人公的女兒,一個敢仗義執言、為民請命的女記者,最後因掩護受壞人報復的父親而遇害。雖然說是“女一號”,但夏姍姍卻認為她不過是那個被譽為“弄潮人”的男主人公的陪襯,所以出演的興趣並不大。況且劇本寫得像一部為某人歌功頌德的傳記,滿紙官話、套話,一聽就令人反胃,估計也不會叫座。
想著想著,夏姍姍出了神,不經意間,目光掃到掛在衣架上的那件綠色棉軍大衣。她心裡一個激靈,登時明白自己無緣無故的煩惱來自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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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了入冬後頭一場雪,是個周日。京劇團團長老熊突然坐車來家裡找夏姍姍,要她陪自己去常務副市長歐陽舉的辦公室請款:“歐陽副市長分管財政局,他手指縫松一松,就夠京劇團吃一兩年的。”
夏姍姍奇怪:“請款是你們領導的事,讓我去干什麼呀?”
“你是‘女一號’哇!給《弄潮人》請款,你出面自然有分量。”老熊笑容可掬地說。
秋未寒過意不去,便勸妻子跟著跑一趟:“去吧去吧,請來款,劇團日子好過,你也可以多演幾個角色。”
“是嘛是嘛,還是咱們大作家看得透。”老熊恭維著,拉夏姍姍鑽進他那輛桑塔納。
老熊之所以想到讓夏姍姍出場,是因為歐陽舉的一個暗示。頭天晚上,老熊在華清池洗浴中心泡完溫泉,進到大廳裡休息。這個洗浴中心也是一處高消費場所,平民百姓難得光顧,來消閒的多是“大款”階層和有頭有臉的人物。他正要假寐一會兒,忽然看見歐陽舉在一伙人的前呼後擁之下從一樓上來,走進旁邊一個小包房。歐陽舉早年曾在舞台上客串過《智取威虎山》中的少劍波、《海港》裡的馬洪亮,對京劇的癡迷人所共知,至今仍是仙峰市的一大“名票”。由於這個緣故,老熊與他很熟。當初未發跡時,他還拜托老熊,想從東鋼調入京劇團當正式演員呢。若不是政審時說他“生活作風不嚴謹,自律性差,家有海外關系”等,他早就是老熊的部下了,當然也就當不上常務副市長了。不過這些年,老熊與他一直走動不斷。講義氣、念舊情,也是歐陽舉的一個優點。雖然官當大了,他對老熊卻一直很熱情。
有了這層關系,老熊便不加躊躇地推開小包房的門闖進去。侍應生正要阻攔,歐陽舉抬頭看見他,忙高興地打招呼。
“哎呀,我的嫡傳師傅!快,這邊來。”
他拍著身邊的一個躺椅,笑著讓座。原先仰在那個躺椅上的年輕人知趣地起身相請。
“你是市長,我是個唱戲的,怎麼配當你的師傅。”老熊被歐陽舉的熱情弄得有些不自在,歉意地向那個年輕人拱拱手,在歐陽舉身邊坐下來。雖然是熟人,他也不便大咧咧地與市長並肩躺在一起。
“躺下躺下,做做足療,很愜意的。”歐陽舉力勸。老熊這才看見還有一個按摩小姐拎著小凳站在身旁歐陽舉的躺椅前,另一個姑娘正用力給他按摩雙腳。他頓悟,剛才的年輕人一定是正要享受一番的,不料被自己給沖了。於是他忙不迭站起身來,讓那個年輕人躺下。
“不用管他。”歐陽舉沒動身,笑著說,“我給你們介紹介紹,他是我的秘書,小劉;那幾位都是市裡的幾大局的舵把子;這位是大名鼎鼎的市京劇團熊團長,當年唱《打漁殺家》,紅透半邊天的角色。我那幾嗓子,還是咱熊師傅教的哩!”
“久聞熊老師大名。”小劉不卑不亢地微微躬躬身。其他人都笑容滿面地點頭致意。老熊便也向周遭點點頭。
拗不過眾人,老熊鳩占鵲巢,在本該屬於小劉的躺椅上仰倒。按摩小組把他的浴袍下擺往上撩起,一雙靈巧的小手將滑膩膩的按摩霜塗在腳上、小腿肚上,輕柔地揉捏起來。一陣舒暢感直透他的心底。
屋子裡一片安寧,只有牆角的音箱裡傳出若有若無的輕音樂。
“最近忙什麼呢?”歐陽舉半閉著眼,悄聲問。
老熊也低聲回答:“前些天我派人去北京京劇藝術資料博物館錄了一些傳統名段子,明兒個給你送幾盤聽聽。”
“好,好,多謝。”歐陽舉頷首。
“歐陽市長,”老熊談起正事,“今年的財政撥款還欠我一多半,這回排演《弄潮人》,一下子又投入上百萬,我的家底全都空了,你還得支持支持呀!”
“好說。”歐陽舉答應得很痛快,“明天我在市政府值班,你打個報告,送去我批一下,讓財政局辦就是了。”
“哎呀,這可太謝謝你了。”老熊高興得一蹬腿,差點踢到按摩小姐高挺的胸脯。
突然,歐陽舉湊過頭,眼神閃爍著開玩笑般耳語道:“上次重陽節聯歡,我看你那個夏姍姍唱得的確不錯。過去只聽虛名,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哪天找個機會,請她清唱一段,怎麼樣?”
“那不成問題。給市長大人唱個專場,她也會求之不得的。”
兩人心照不宣地低聲笑了起來……
老熊在文化圈裡混了大半輩子,有著過人的精明。他察言觀色,知道這位以拈花惹草見長的副市長打上夏姍姍的主意了。他也樂得送個人情。領著夏姍姍往歐陽舉辦公室走時,他決心,這次一定要狠狠地“宰”他一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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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舉正在辦公桌前看文件,見老熊和夏姍姍進來,分外高興,讓小劉給洗水果,又親自倒了兩杯茶。
“姍姍,一個月不見,你真是越來越漂亮了。知道嗎?你一直是我崇拜的偶像呢!”歐陽舉毫無顧忌地誇獎道,絲毫不在意夏姍姍羞澀的臉色。
“你瞧,”他對老熊說,“姍姍這身材,穿什麼都好看。別人穿軍大衣,像個草包,她穿上就顯得亭亭玉立,真絕了!”
老熊在一旁點頭奉承著。
夏姍姍越發手足無措,不知該說什麼,只好笑了笑。她暗自後悔,怎麼鬼使神差,偏偏穿上他送的大衣來這裡。這件大衣,是上次歐陽舉到京劇團找老熊聊天時,遇上夏珊珊,硬披在她肩上的。
說罷閒話,老熊拿出早就准備好的請款報告遞過去。歐陽舉坐回圈椅上,掃了一眼,笑了。
“你老兄未免獅子大開口了!一個百人劇團,一年哪能用得了上千萬的經費啊!”
“這裡有個特殊情況。”老熊不慌不忙地說,“一來劇團歷年欠職工的賬太多,這次想以‘自建公助’的形式蓋一幢住宅樓;二來上演《弄潮人》投入過大,這是蘇市長提倡的‘主旋律’劇目,太寒酸了不行;三來……”
歐陽舉打斷他:“新劇上演後,可以有票房收入呵!這個投入可以收回的嘛!”
老熊苦笑道:“這個劇,我敢肯定,劇團准是血本無歸——沒有凶殺,沒有槍戰,沒有緋聞,又沒有高科技手段營造舞台氣氛,注定是賠錢戲。”
“那也不行。”歐陽舉搖頭,“滿足你一家好說,話劇團、歌舞團、曲藝團、評劇團都來要,我能招架得了?”
老熊瞥了夏姍姍一眼,她會意,輕啟櫻唇道:“歐陽市長,恕我冒昧,您不能把京劇團與其他幾家等同看待。”
“哦?”歐陽舉半轉過圈椅,笑吟吟地面向她,“願聞高見。”
“京劇是國粹,目前演出空間狹小,國家提倡大力扶持,這是其他劇種所不具備的獨特條件,在這方面投資再大,別人也說不出什麼;另外,京劇以歷史劇為主,道具、行頭、場景的花銷非現代戲可比,投入自然要比現代戲多,政府理應在財務上予以傾斜;更重要的嘛……”
她故意不往下說了。
“說下去呀!”歐陽舉站起身,“你的觀點蠻有道理嘛!”
“更重要的是,市長您也是京劇票友呀!無論於公於私,您都應該高抬貴手的。”夏姍姍開玩笑般說。
歐陽舉開懷大笑起來。夏姍姍的心猛地顫栗一下。他的堂音很足,她心中再一次湧上這個評價,下意識地想起上次見面時他在自己耳邊說的悄悄話:“你真迷人。”
“好吧,看在我的偶像的面子上,我簽字啦!”
歐陽舉半真半假地說著,揮筆在老熊的報告上寫了一行字。
老熊喜滋滋接過一看,上面龍飛鳳舞地寫道:
請財政局考慮從今年起每年撥款500萬元,以三年為限。
滑頭!老熊暗罵,但他也滿足了。原先只想爭取每年能給二三百萬,這已是翻一番了。
“謝謝市長大人。”
他剛要告辭,卻聽歐陽舉吩咐道:“小劉,熊團長在北京為我錄了幾盤帶子,你隨他去京劇團給我取來。姍姍,你在我這兒稍等一會兒,好嗎?”
“這……”夏姍姍沒料到他會有這一手,一時不知該不該答應。
“可以,可以。”老熊心領神會,忙勸夏姍姍,“陪歐陽市長嘮嘮劇團的事兒,我十分鍾就回來。”
寬大的辦公室裡就剩下兩個人了。歐陽舉過去關上門,聲音很輕,可夏姍姍聽來卻像驚雷轟頂一般。她不自覺地站了起來。歐陽舉走到她面前站住,微笑著不言語。空調的溫度很高,夏姍姍的額頭滲出了細細的汗珠。
“你熱了,把大衣脫了吧!”
“不!”
兩人就這樣面對面站著。落地大鍾的秒針嚓嚓的走動聲清晰入耳。
“你知道嗎?重陽節後,我一有空閒,總會想起你,上次去劇團看老熊,其實也是為了看看你,我喜歡你。”歐陽舉溫和地說。
姍姍沒有想到他會這樣直截了當,一點不轉彎,那圓潤渾厚的聲音一次次敲擊著她的心房,但她仍努力抗拒著他的誘惑。
“不!”
“不要說‘不’!”歐陽舉的雙手放在夏姍姍的肩頭,輕輕摩挲著,“我相信你也會喜歡我的。我並不是個令女人厭惡的男人。”
“我有丈夫。”夏姍姍呻吟般說道。她想撥開他的手,可卻渾身乏力,抬不起胳臂,甚至要站不住了。
“我並不是想給你當丈夫,我要當你哥哥。”歐陽舉看出夏姍姍身上在顫抖,便把她扶到沙發上坐下,自己仍然站著,“就像董永和七仙女,像牛郎和織女,我就是董永,就是牛郎。”
“我不願意。”
“你會願意的。”歐陽舉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你放心,我絕不會做違背你意志的事情,除非你情願。我有耐心等到你接受我。”
兩人不再說話,默默地坐了一會兒。夏姍姍覺得時間過得很慢,見老熊還不回來,便提出自己先回家。
“也好,不必等他們了,用我的車送你回去。”歐陽舉打開牆角的文件櫃,取出一只精致的鱷魚坤包,放在桌上。
“這是一個朋友從法國帶回來的,你用著正合適,送給你吧!”
“我不要!”夏姍姍斷然拒絕。
“你呀,真是孩子氣!”歐陽舉不再勉強,起身送她下樓。他的司機正在樓下車裡坐著。臨關車門,歐陽舉把坤包放在夏姍姍身邊。
“下車時別忘了你的包。”他叮囑道。
不待夏姍姍回答,汽車便啟動了。
夏姍姍到家時,秋未寒不在,只有秋葉在洗衣服。她悄悄地回到自己的房間,打開坤包一看,頓時驚呆了:天!裡面是嶄新的幾疊百元大票,一共五萬元,另外還有一套純正的法國化妝品,沒有萬兒八千的也買不下來。她裡裡外外翻看著這只注定要改變她人生軌跡的鱷魚坤包,在一個不起眼的夾層裡有“中國深圳”幾個字。她明白了,這根本不是什麼朋友從法國帶回來的禮物,而是歐陽舉專門為她夏姍姍買的!
不知什麼緣故,她竟然有幾分感動,不知不覺間眼睛濕潤了。
17
“姍姍,外面有客人找!”
傳達室老丁頭在門外喊。
夏姍姍穿上外套,匆匆往外跑,一眼看見樓前停著那輛黑色奧迪。003號,是歐陽舉的車。她心裡“咯登”一下子,正遲疑間,司機的門打開了,小劉笑瞇瞇地鑽出來,沖她招招手。原來是他開的車。
“你好,姍姍同志。”
“有事嗎?劉秘書。”夏姍姍禮貌地問候道。
“是這樣,歐陽市長接待幾位日本演藝界客人,他們很喜歡中國的京劇,所以,歐陽市長派我來接你,與客人交流交流。這也算是一次外事活動吧!”
說著,小劉打開了後座門。
“這……合適嗎?”夏姍姍猶豫道,“團裡還不知道呢!”
小劉不以為然地笑了笑:“走吧,我已經給熊團長打招呼了,他同意你去,還說,最近沒有演出任務,去幾天都行。”
汽車輕快地轉個彎,駛上通往市郊的公路。小劉的駕駛技術不錯,盡管路上仍有厚厚的積雪,車開得卻很穩。他從反光鏡裡看見夏姍姍忐忑不安的樣子,便抽出一張名片遞過來。
“喏,我的電話、手機、傳呼號都在上面,以後有什麼事,你隨時可以與我聯系。歐陽市長很忙,有時你可能找不到他,可以找我。我大部分時間都跟他在一起。”
“謝謝。”夏姍姍接過名片,端詳一氣兒後突然領悟到,這一定是歐陽舉在婉轉暗示自己怎樣與他聯系。當市長的,當然不方便整天接女人的電話。其實他想得太多了,自己根本不可能主動去找他的。
不到一刻鍾,汽車開進仙峰大酒店寬大的停車場內。這是仙峰市目前規格最高的涉外賓館,四星級,市裡重要的外事活動大多在這裡舉行。小劉領著夏姍姍乘電梯登上六樓,來到香格裡拉廳。
這是個會客兼歡宴並用的豪華套房,裝飾得古樸典雅的會客間坐滿了人。夏姍姍一眼看見歐陽舉正興致勃勃地側身講著什麼,其他在場的人中,她只認識冉欲飛,這使她心裡多少有些不舒服。小劉走到歐陽舉身邊,輕輕點點頭,歐陽舉便扭臉往門口望過來。
“好、好,本市梨園第一花旦來了。”歐陽舉高興地站起來,給夏姍姍逐一做介紹,市政府副秘書長、外事辦主任、文化局局長、市委宣傳部文藝處處長,日本客人是九州映畫株式會社的,有社長、藝術總監、導演,還有兩位長得小巧玲瓏的年輕女演員。
賓主寒喧著隨歐陽舉走進宴會間,他特意拉夏姍姍在自己身邊坐下。見夏姍姍有些忸怩,他大聲說:“沒關系,姍姍,今天是私人宴會,我付賬。這幾位日本客人都是我的老朋友,去年我去他們那裡訪問,沒少叨擾他們,今天他們來了,我理應盡盡地主之誼,是吧,岡崎先生?”
岡崎是那位社長,看上去有六十多歲,聽罷翻譯哈偉轉述,他站起身來連連鞠躬致謝。
“客人早就到了,就等你一個人。”歐陽舉把餐巾裹在胸前,悄聲對夏姍姍說。她不由得心頭一熱。
宴席很豐盛,氣氛也很好。酒過三巡,歐陽舉提議每人獻上一個節目,沒有節目的,罰酒一杯。外事辦主任帶頭叫好。日本藝人很大方,幾個人先後唱了《拉網小調》《北國之春》和電影《人證》中的插曲《草帽之歌》,那位藝術總監還表演了兩個小魔術,引來席間一陣陣歡笑。
歐陽舉關照著身邊的夏姍姍,一個勁兒讓她多喝點。開席時,酒店提供的是一種名叫“羅生門”的日本清酒,但日本酒滋味寡淡,每人嘗了一盅,都覺得不對口味,就換上了中國的“劍南春”。日本客人顯然對烈性酒也有好感,他們又不擅打酒官司,喝起來格外痛快,幾乎是一口一杯,來者不拒。夏姍姍卻談不上什麼酒量。歐陽舉便叫了兩瓶法國干紅葡萄酒,讓她陪兩位日本女演員慢慢飲用。
“現在該咱們歐陽市長亮一手了。”冉欲飛湊趣道,“歐陽市長的京劇功底厚實,早些年沒少登台演出。”
他對客人介紹說。
眾人拍手相請。歐陽舉笑著起身:“我立的規矩,我應當帶頭遵守。唱什麼呢?”他俯身望望夏姍姍,似在征詢她的意見,卻又自己點了題,“那就唱一段《空誠計》吧!”
他像是喝過了量,身子站不太穩,扶住夏姍姍圓潤的肩頭,道聲“獻丑”,唱了起來:
我本是臥龍崗散淡的人,
評陰陽如反掌博古通今。
先帝爺下南陽御駕三請,
料定了漢家的業鼎足三分。
官封到武鄉侯執掌帥印,
東西征南北剿保定乾坤。
周文王訪姜尚周室大振,
俺諸葛怎比得前輩的先生。
閒無事在敵樓我亮一亮琴音——
我面前缺少個知音的人。
夏姍姍坐在椅上,心裡默默為他打著鼓點。這是一段“西皮慢板”,歐陽舉唱得有板有眼,舒緩流暢,頗得馬連良的遺風。唱到最後一句“我面前缺少個知音的人”,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輕輕地捏了夏姍姍肩頭一下。
夏姍姍臉上本來就有了幾分酒意,此刻愈加紅得厲害。
唱腔方落,博得滿堂彩聲,兩個日本小姐乘機分別敬了歐陽舉一杯酒。歐陽舉喝下,扶起夏姍姍,讓她也唱一段。推托不過,她清唱了《玉堂春》中的一個段子。
“瞧,這才是科班出身哪,我那幾嗓子,野狼嗥而已。”歐陽舉堅起大拇指誇獎道。
不待散席,夏姍姍便有些支持不住了,頭暈得厲害。平日裡,為保護嗓子,她是滴酒不沾的,今天在歐陽舉的鼓動下,三兩裝的高腳杯,她喝了足有兩杯。歐陽舉一邊招呼大伙回客廳喝茶,一連讓服務員送夏姍姍和兩個日本女賓上樓休息。小劉見狀也跟了出去。
電梯升到十一層,日本客人鞠躬道別,回自己的房間去了。到十八層,樓層服務員把夏姍姍領進1818號客房。夏姍姍已經有些癱軟了,小劉扶她在席夢思床上躺下,為她輕輕蓋好鴨絨被,返身下了樓。夏姍姍很快便沉睡過去,一點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18
歐陽舉進到屋裡,順手掀下“請勿打擾”門燈。小劉告訴他,要回市裡安排明天的民營企業家座談會事宜,沒上樓來,徑自開車走了。這個小伙子很懂事,歐陽舉滿意地想。
1818房間是這個酒店裡按高標准設計的“總統套房”。當然從落成那一天起,就不曾有哪個“總統”光顧過。這是三進套。最外間是大會客室,鋪著厚厚的地毯,一圈真皮沙發,呈半圓形圍著一套家庭影院;窗紗前的花架上,擺著幾盆品種不一的名貴君子蘭;一幅愛新覺羅-啟功的字畫掛在正面牆上,為房間增添了幾分雅致。第二間是標准的辦公格局,文件櫃、電腦終端機、傳真設備一應俱全,寬大的寫字台上,插著兩面鮮艷的小紅旗,一面是黨旗,一面是國旗,構成美麗的“V”字形。引人注目的是,牆角有一個半人高的磁帶架,上面排列著上百盒各式磁帶,加上桌面那套東芝牌音響設備,顯露出主人對音樂的特殊愛好。最裡面是臥室,一張席夢思雙人床,兩只單人沙發,一台平面直角松下電視機,擺設與一般賓館客房無異,只是多了一台造型別致的梳妝櫃,使房間裡憑添了幾許脂粉氣。
歐陽舉包用這套豪華客房一年多了,但除了賓館總經理和幾個不分你我的親信,少有其他人知道。總經理樂不得有個巴結上司的機會,一再表示,領導日理萬機,應當有逸有勞,偶爾來這裡歇歇乏,是酒店的榮幸。他不計較每年高達40萬元的費用,因為他心裡有數,這位常務副市長掌管全市的財政大權,不會讓酒店吃虧。再說了,即使虧了,也是虧的共產黨,於他自己沒有一根毫毛的損失,管他呢。當然,房間的布局是按照歐陽舉的要求重新調整過的,副市長到這裡來是為了工作,不單純是休息。
此刻,夏姍姍就躺在床上,睡得正甜。歐陽舉趿著軟底拖鞋踱進房間,厚厚的窗簾遮住陽光,一時什麼也看不清。他扭亮壁燈,摘下腕上的“歐米茄”表,發現已是午後三點鍾。他在床邊坐下來,細細端詳著這個自己心儀已久的女人。柔和的燈光下,夏姍姍比平時顯得更嫵媚,兩只平時能勾人魂魄的杏核眼緊緊合著,長長的睫毛間似乎掩藏著無限春qing,小巧的鼻翼輕輕翕動,紅得像丹砂染過的雙唇與細膩的面頰搭配得那般和諧。歐陽舉輕輕拉開鴨絨被,看見夏珊珊頸下細巧的“美人骨”微微上翹,那對高聳的乳峰隨著均勻的呼吸有規律地起伏著。這哪像個三十歲的少婦,分明是個情竇初開的小姑娘!他一時間竟然呆住了。
知道夏姍姍的名字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但與她第一次面對面地接觸還是重陽節那天。打那天以後,歐陽舉心裡一直放不下她。當上副市長後,他身邊不乏漂亮、伶俐的女孩子,可與夏姍姍一比,他覺得那些女孩子沒有一個能拿得上台面。他發誓要征服她。他自信有這個把握。因為他已經看出來,夏姍姍有著所著漂亮女人擺脫不掉的通病,那就是愛慕虛榮。那只坤包只是投石問路而已,他有能力滿足她的任何物質要求,當然,如果她真心投入自己的懷抱,他也可以讓她在精神上得到她想要的一切。
從大學畢業走上社會那一天起,歐陽舉就把自己定位為可以躋身於“偉人”行列的非凡人物。但他也承認,自己並不是一個靈魂上可以稱為“偉大”的人物,因為那種偉人是鄙視物欲的,而他恰恰相反。比如現在,這個美麗的尤物就睡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這是個絕好的機會,他不由得沖動起來,喉頭一陣陣發緊。可是,自己答應過她,不做違背她意願的事情。該不該食言呢?
歐陽舉心裡出現了短暫的矛盾,不過,很快地,那份強烈的zhan有欲占了上風。她已經睡在自己的床上,這不是別人強迫她上來的,那麼也就不算違背她的意志了。何況,這一天不正是自己千方百計所追求的嗎?
歐陽舉不再猶豫,一件件脫掉身上的衣服,輕輕地鑽進鴨絨被裡。他有些心怯,側臉望望仍在酣睡的夏姍姍,一時不敢碰她。
三五分鍾過去,歐陽舉把臉貼近夏姍姍,聞到她呼吸中散出的淡淡的葡萄酒的醇香。這股香氣刺激了他的膽量,他把手伸進夏姍姍的內衣裡,握住一只乳房,溫柔地撫弄著。
夏姍姍被驚醒了,迷蒙中,似乎是在家裡,秋未寒正與自己親熱。她慢慢地睜開眼睛,往旁邊一看,不由得驚叫一聲,猛地起身——
“你!”
“姍姍!”歐陽舉緊緊吻住她的紅唇,就勢翻到她身上,“是我。我真想你,真想你,真想你。”
他雙手死死摟住她,含混不清地連連說。夏姍姍被他勒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好不容易才掙開他的親吻,惱怒不已。
“歐陽市長……”
“不要叫我市長,叫我歐陽。”歐陽舉喘著氣,抱住拼命掙扎的夏姍姍,乞求道,“我要你,姍姍。給我吧,我會讓你幸福的……我會讓你幸福一輩子,……相信我……”
他的動作開始變得粗魯起來。盡管夏姍姍極力抵抗,但身上的繡花小翻領襯衣還是被他扯下,最後,連文胸的兩根帶子也斷了。
“我的寶貝!”歐陽舉的眼睛都直了。夏姍姍的乳房是他在其他女人身上從沒見過的,豐滿而挺拔,雪一樣白得令人眩目,圓潤的乳丘上,鮮紅的乳豆像兩粒熟透了的櫻桃,深深的乳溝連著平滑的小腹,圓圓的臍眼如同滿月嵌在正中。歐陽舉激動得周身顫抖,噙住兩個*,像貪嘴的孩子一樣吮個不停。
夏姍姍被他撩撥得渾身疲憊,干脆放棄了掙扎,聽憑他在那裡輕薄,只是眼角溢出兩滴大大的淚珠。
“歐……陽,”她無力地說,“你坑了我。”
“我對不起你。”歐陽舉為她拭去淚水,又把臉埋進她胸前,“可是我實在太愛你了,得不到你,我真是寢食不安。今天你就成全我吧,好嗎?姍姍。”
夏姍姍長歎一口氣,閉上眼睛,任憑歐陽舉給自己褪去下身的短褲。
歐陽舉意興勃發,在夏姍姍身上施展出十八般武藝,足足折騰了半個多小時,才一洩如注,滿足地趴在她身上大口喘氣。
這段時間,對夏姍姍來說恍如隔世。手插在歐陽舉濃密的發絲裡,她眼前依次浮現出重陽節與他聯唱《打漁殺家》選段,在奧迪車裡接過他送的鱷魚坤包幾個場景。他是這樣地有心機,一步步地把自己騙進陷阱裡。
“歐陽。”
“什麼事,姍姍?”
“我墮落了,是嗎?”夏姍姍悲哀地說,“我變成了一個壞女人。”
“是你害了我!”她恨恨地在他脊背上掐了一把。
歐陽舉把她的纖手抓住,按在胸前,盯著她的雙眼,半是戲謔半是鄭重地說:“不是我坑害了你,而是我成全了你。你也不是墮落,而是脫胎換骨,就像那些練功的人說的那樣,你現在上升到了一個更高的層次。從今天起,我要讓你過上一個與以往完全不同的生活,無論在哪一方面,都要讓別人比不上你,我有這個能力。而且——”他輕輕撫mo著夏姍姍的乳房,“跟我在一起,你不會後悔的,我會讓你有著刻骨銘心的滿足。”
夏姍姍不語。但她的身心的確有一種全新的感受,一種在秋未寒那裡不曾得到過的感受。
19
金洋子原打算自己過生日時只搞一個小型聚會,把蘇醒、蘇雲騁、歐陽舉請來,一則為安東旭送行,二則也是更主要的,是要答謝兩位市領導對安東旭的關照。不料香港那邊開張籌備工作緊張,安東旭提前半個月走了,所以,她不便再請蘇雲騁和歐陽舉,只好約了幾個小學和中學同學到“天音閣”歌廳去痛痛快快地玩了一通,那頓飯是她做東,本來蘇醒堅持要買單,說是答謝她說服爸爸參加前些天舉辦的模特大賽,但金洋子卻不肯答應。一個原因是,自上大學後就與這些昔日同窗難得有機會見面,第二個原因,蘇雲騁肯在一個商業味很濃的場合露面,絕不像蘇醒說的那樣是她動員的結果。
瘋了一個小半天,金洋子感到有些疲乏,與女伴們分手後,早早就回到自己這幢秘密“香巢”裡。綠雲山莊裡的幾十幢別墅風格各異,而且每一幢都有一個典雅的名字。金洋子住的這幢叫“水荇居”。她不明白開發商為什麼起了這麼個名字,私下裡查字典知道,“荇”是一種水生植物。或許是因為這幢房子與人工湖相鄰的緣故吧?可是她多少有些不自在,“水荇”用在女人的居室上,容易讓人產生房主人“水性楊花”的錯覺。而她,一個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女性,一個在仙峰市頗有名氣的電視台當家花旦,絕不是那種淺薄的女人。
換上絲質睡衣,金洋子坐在梳妝台前,對著鏡子給自己化上淡淡的晚妝。像每一個年輕女人一樣,她對皮膚的保養也是從來不肯馬馬虎虎。在重陽節聯歡會上,她與夏珊珊相識,望著年已三十的京劇名旦那副少女般嬌艷的容貌,她曾虛心向其請教養顏之術。從那以後,兩人經常在電話裡交流這方面的心得,而且彼此都感覺受益匪淺。她見過夏珊珊的丈夫秋未寒,那是個其貌不揚的人,但氣質極好,一看就是肚子裡有“貨”的人。後來在辦公室裡說起秋未寒,她才知道他是個小有名氣的作家,寫過不少頗有影響的本子,尤其擅長歷史劇創作,在仙峰市有“小郭沫若”之譽。有個同事不屑地說,以夏珊珊那樣的模樣、身材,嫁給秋未寒真有點“浪費資源”,言外之意是兩人太不般配,可是她卻不以為然。她倒希望自己未來的丈夫能像秋未寒那樣滿腹才學,相貌倒不一定像潘安那樣。男人的外表過於花哨難免花心。安東旭在男人中算得上“帥哥”了,但她把握不准他會不會也是自己擔心的那種男人。
想到這裡,蘇雲騁的形象又在腦海中浮現出來。生日這天沒能見到他,金洋子心裡多多少少有點失落感,其實她也知道,作為市委市政府的頭號人物,人家憑什麼要來參加你的生日聚會?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地想見到他而已。可是,這又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態呢?
金洋子自己也說不清楚。
這幢小樓歸到她的名下時,金洋子著實興奮了不少天,盡管她也知道在這種巨大的“得”之後可能面臨著不可預測的“失”。她確實太喜歡這套別墅了。綠雲山莊樓盤開售時,平均每幢樓的報價在200萬元以上,以她現在的工薪水平,不吃不喝也要二百年才能買得下。她自小生活在仙峰市城鄉交合處一個朝鮮族小鎮裡,那裡的貧瘠、落後,讓她永生難忘。她的父母都是教師,在小鎮裡算是文化人,但她的家庭境況與大城市的普通人家比起來也有天壤之別。大學四年,她自覺得自己的精神世界已經脫胎換骨了,但物質生活條件卻沒有得到根本改善。參加工作以來,她一直住在廣播電視局職工宿捨裡,與四五個同事一道睡上下鋪,基本上與在大學時一個樣。同寢室的女伴有時開玩笑說,你這只鳳凰困在這個雞窩裡,什麼時候是個頭呵!她也為此苦惱不已。與安東旭處朋友時,她曾留意過他的家庭條件。與自己相比,安東旭還算不錯,至少在家裡有一間獨室。但是,那畢竟只是一間屋子,而眼下她住的卻是三百多平方米的一幢小獨樓啊!
綠雲山莊的業戶入住儀式搞得隆重而熱烈,不但市裡大小頭頭悉數出席,甚至請來了國家建設部安居工程委員會的要員。當“國家級標准化居住小區”的鎏金牌匾掛上山莊大門時,會場氣氛達到高潮。由於這是全省第一個由港商承擔物業管理義務、完全按國際慣例操作的民居建設試點單位,所以省市各級媒體均投入很大報道力量。金洋子隨著攝像車在山莊裡轉了個遍,她一眼就看中了瀕湖小區這幾幢歐式風格的小樓。采訪何廣惠時,她特意提及這幾幢別墅。
湖畔單體別墅共有八套,是綠雲山莊的精華所在,完全是由西方設計師設計的,純歐羅巴風格。何廣惠留意瞥了金洋子一眼,操著帶有港味的普通話說:“當然售價也是不菲,物有所值嘛!敝公司將這幾套小樓的銷售定位為仙峰市中外合資或外商獨資企業的大亨們,價格嘛,每幢200萬到300萬。目前我們已經售出五幢,銷售形勢看好。”
金洋子嚇了一跳。在她的概念中,這絕對是個天價。
回城路上,同車的台長老鄭逗她說:“洋子,我們這代人是沒有住這種豪宅的命了,可是你若不能買上一幢,可真是白活這輩子了!”
金洋子望著車外,心裡充滿失落感。從上大學以來,她還不曾有過這種時候,因為在過去幾年裡,她一直覺得自己一帆風順,心想事成。現在她明白了,要想住上自己喜歡的這種別墅,今生看來只能是奢望了。
不料,第二天,她就得到了一份意外的驚喜。她去參加歐陽舉主持的一個會議,散會後,歐陽舉交給她一個密封的信封。
“是紅包嗎?”她開玩笑說。
歐陽舉也笑了:“哪有什麼紅包——是蘇市長讓我交給你的。”
歐陽舉走了。金洋子拆開信封,全身的血液頓時凝固了——裡面是綠雲山莊的業戶產權證書和園區出入證、電子門卡。金燦燦的國徽下,“產權人”一欄赫然大書著“金洋子”三個字。夾在證書裡的房產照片上,正是她最喜歡的那八幢小樓中的一幢!
金洋子幾乎暈厥過去。從天而降如此一份厚禮,這是她做夢也沒想到的。真的是他給我的禮物嗎?他怎麼會送禮物給我?難道在他心裡也早就有我了?恩,應該是的。
稍微清醒一會兒,金洋子飛一般跑下樓,開出自己的夏利車,掛上最高檔,直奔仙人山方向而去。平時需要半小時的路程,她二十分鍾就到了。遠遠望見綠雲山莊造型古樸的園區大門,她竟有些激動起來:從今天起,她就要成為這座山莊的主人之一了。
保安驗過她的出入證,敬禮放行。夏利車沿著精心設計的甬路蜿蜒而行,停在掛著“水荇居”銘牌的別墅前。金洋子下了車,如醉如癡地仰臉打量著自己名下的這幢小樓,不知不覺地,眼角溢出兩滴淚花。
人工湖畔靜悄悄的,正午的陽光映在湖面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幾只人工馴養的野鴨悠閒地漂在水上,不遠處的松林中偶爾傳來一兩聲鳥兒的啼鳴。
小樓的外表鑲著豆綠色牆磚,尖脊屋頂覆著深紅色瓦片,形狀各異的窗戶漆得雪白,門前還有一圈半米高的木柵欄。金洋子用電子門卡打開房門,小心翼翼地走進屋裡。房間內裝修得很有格調,一樓的會客廳、餐廳、健身室,全部是高檔家具和進口電器,還有一台價格昂貴的機械式跑步機;二樓的起居室和三間臥室設計得也不同凡響;三樓是一間書房,一個露天陽台,一扇大大的太陽傘下,擺著一張圓桌,兩把休閒椅。站在陽台上,左看青山入懷,右看碧水牽襟,天藍草綠,雁鳴雀噪,真是世外桃源一樣。金洋子癱軟地靠在意大利全皮沙發上,一時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了。
那天,她在新房裡整整躺了大半天,不知道餓,也不知道渴,腦子裡一直亂紛紛地理不出頭緒來,其間電視台給她掛了幾次手機,她都沒接。日頭西斜時,她才渾身乏力地駕車往回走,可是在物業大樓門前,卻被何廣惠攔住了。
“洋子小姐,”何廣惠不卑不亢地說,“感謝您成為我們的業戶,敝公司一定竭誠為小姐提供服務。蘇市長和歐陽市長都是我的老朋友了,今天晚上我請兩位市長小聚,如果洋子小姐不介意的話,是否也能光臨?”
“謝謝何老板。”金洋子做出一副淡然的樣子,不使何廣惠看出自己心緒不寧,“可是我今天晚上已經有了應酬,實在不敢從命了。”車從綠雲山莊開出來,金洋子明白自己這份“生日禮物”是怎麼來的了。
20
突然,手機發出悅耳的蜂鳴音,金洋子一看,竟然是蘇雲騁,她心裡一陣激動。
“洋子,生日快樂!”這第一句話便令她被一股強烈的幸福感所融化了,前些日子,只是半開玩笑地說要請蘇雲騁來過生日,不料他卻記在心裡了。她一時不知該道謝還是該撒嬌。在她看來,這份祝福比下午那些老同學的賀禮更有份量,更令她感到溫馨。
蘇雲騁用征詢的口氣說:“我去省裡開會,正在往回返,馬上就要到仙峰了。晚上有個迎春酒會,你願意參加嗎?我可以給電視台打個招呼。”
這一類的宴請活動,通常不需要報道,金洋子知道,蘇雲騁其實是希望自己能去,於是爽快地答應了。
冠蓋雲集,燈火輝煌,今天晚上的仙峰大酒店匯聚了市裡方方面面的頭面人物。市外事辦和市招商辦聯合在這裡舉行迎新春招待會,在仙峰市工作的外國專家和海內外投資商上百人出席了招待會。
歐陽舉一眼看見金洋子款款走進來,忙迎上前主動伸出手:“歡迎歡迎,我們的傳媒精英!”他把金洋子領到首席,站在那裡與外賓交談的蘇雲騁朝她舉起手裡的酒杯,算是打了招呼。
金洋子被歐陽舉安排在與蘇雲騁相對的座位上,這使得她既能近距離地看到蘇雲騁的一舉一動,又不顯得引人注目。她不由得暗暗佩服歐陽舉的機敏。其實,事先他並不知道自己會來,見面後也沒告訴他是否要報道,他竟能心有靈犀般把自己直接領到主桌。這家伙真夠聰明,怪不得蘇雲騁那麼中意他。
招待會走的是官樣過場。歐陽舉致開場白後,蘇雲騁代表市委市政府致新春祝辭。然後賓主頻頻舉杯,互相祈願在新的一年裡大展宏圖,再他輝煌,合作愉快。
散席後,主賓一道往外走。歐陽舉把金洋子叫住,待蘇雲騁與賓人們一一握手道別後,請示道:“今天這個外事活動,是不是做個報道?”
蘇雲騁略一沉吟:“也好,加大招商引資力度,表明了市政府擴大開放的決心,可以發一條消息。”
三個人往樓下走。蘇雲騁說:“洋子,我送你回去吧。”
金洋子其實是開了車的,但她現在特別想與蘇雲騁單獨在一起坐一會兒,於是笑著道謝,坐進他的車裡。
她指點司機往綠雲山莊方向開去。
金洋子想象不出來蘇雲騁第一次看到自己住在這幢別墅裡會是什麼表情。她已經知道,歐陽舉送給她這套豪宅,事先蘇雲騁並不清楚,因為搬進來後她打電話告訴蘇雲騁時,他竟然很驚訝,問她哪來這麼大的實力能買得起這裡的房子。後來她分析,一定是精明的歐陽舉看出來蘇雲騁對自己有好感,送了個順水推舟的人情。為此,她心裡有些不安,打電話給歐陽舉,想退還給她。歐陽舉大笑著說,你是市裡的文化名人,也是仙峰市的“名片”,理應住得體面一些。就算是市政府為照顧專業人士而暫時借給她的,以後不想住了,隨時可以搬出去。不過說心裡話,金洋子實在捨不得這幢洋氣而時尚的別墅,思來想去,既然住進來了,那就既來之則安之吧。
進到房間,金洋子打開所有的燈,小樓裡頓時亮如白晝。蘇雲騁留心打量著房間裡的擺設,臉上看不出是贊許還是不快。金洋子起身打開鐳射唱機,放上一盤貝多芬的《命運交響曲》。這是蘇雲騁最喜歡的一支曲子。金洋子聽蘇雲騁說過,他不太愛聽流行音樂,認為那些東西都是無病呻吟,缺少品位。這台做工考究的唱機是她特意添置的,而且那些唱片都是白金制做的,很值些錢。
蘇雲騁從上衣裡懷取出一個精致的禮盒,裡面是一只日本產的微型錄音筆。
“我想這個東西你采訪時會用得到,就作為給你的生日禮物吧!”蘇雲騁說。
金洋子高興地反復端詳著這份禮物。這是一件外殼嵌鑽的電子產品,集錄音、錄像、播放、MP3於一體,是國外最新款式,大小像小兒巴掌,一看就很高檔。她喜歡得不得了。
她擺弄著這件小巧的禮物,一抬頭,發現蘇雲騁在自己對面坐下來。他今天晚上可能喝得不少,她能聞到從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酒氣。他不說話,只是含笑盯著她。這使她有幾分忸怩,站起身走到窗前,將窗紗拉開一條縫,雙手抱肩,目光投向窗外的人工湖上。已是夜闌人靜時分,湖畔燈散射出不同的色彩,把湖面切割得斑駁陸離,像人生一樣不可猜測。不知為什麼,金洋子的心裡跳個不停,臉上不由自主地變得緋紅。自己的未來會是什麼樣子?也會像這湖水一樣難以琢磨嗎?屋子裡這個男人,這個她一向以伯伯稱之、令她和許多與她同齡的女孩子們敬慕的男人,會給她帶來一個什麼樣的未來呢?
許久,她緩緩轉過身,面對著蘇雲騁。她那高高的個子使她幾乎能夠與蘇雲騁平視。他看見她的眼睛裡噙著淚花:
“蘇伯伯……”
她的聲音忽然有些顫抖。
“蘇伯伯,你知道我現在在想什麼嗎?”
蘇雲騁聽出來,這是她第一次用“你”而不是“您”來稱呼自己。可是這個問題多少令他有些難以回答。
“洋子,你是個好孩子。”蘇雲騁的嗓音突然變得沙啞,說話也吃力了,“我今天是不是不應該來這裡?”
金洋子頎長的身子倚在窗台上,低下頭,豐滿的前胸在急劇起伏著,她努力抑制自己不哭出聲來。
“蘇伯伯,不知為什麼,從那一天起,我就忘不掉你。你說,我為什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蘇雲騁默然。良久,他斟了兩杯咖啡,遞給金洋子一杯。
“洋子,我理解你。我已經是五十歲的人了,前半生過得很不順心。我希望能過一個快樂的後半生。我現在的心情和你一樣,你的清純美麗,知書達禮,溫柔可人,都讓我有一種如沐春風般的感受,所以這些日子裡,我也常常想到你。但是,我們都擁有彼此穩定的生活,我也不希望因為我而使你受到任何傷害。你可以是我的紅顏知己,我們能算是忘年之交。”
蘇雲騁一口氣說完,他的聲音溫柔而有穿透力,是那種很讓金洋子動情的男中音。
“可是,可是,”金洋子的眼淚終於流了出來,“我真的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
“不要往這上面想。你我都不要鑽牛角尖。你就是你,我就是我。我喜歡的是美麗、清純的女人金洋子,我也希望我們之間永遠能保持一種純淨的關系。”
這些話,蘇雲騁說得很快,也很果斷,像在全市干部大會上做報告。
他取過一條毛巾,輕輕擦去金洋子臉上的淚痕,看著嬌艷欲滴的雙頰,忍不住長長的歎了了一口氣。
不知不覺地,她的語氣變得像撒嬌了。
21
啁啾的鳥鳴聲把金洋子從蒙矓中啼醒。她慵懶地翻個身,卻不想起床。她本以為蘇雲騁會在這裡過夜,但他卻沒有,兩人在一起聊了很長時間,聊得很投機,夜很深了,蘇雲騁堅持要離去,也不知道他是怎樣回到二三十公裡外的市區裡的,也許是何廣惠給他派的車。金洋子想,那位溫文儒雅的何老板肯定早就明了自己與蘇雲騁的關系,可在眾人面前卻表現得含而不露,不像內地某些人,了解別人點隱私,恨不得立刻就讓全世界的人都知道。這大概就是文化素質與個人修養的差異。
房間裡依然留有蘇雲騁身上那種成熟男人所特有的氣息,金洋子竟然有些陶醉感。這一天雖然早在她的預料當中,可是,真的來到了,她仍然覺得突然。一直到此刻,她才意識到自己實際是很喜歡蘇雲騁這個人的,這種喜歡與對安東旭的感情大不一樣。早些時她對蘇雲騁更多的是崇拜,崇拜他的儀表和談吐,崇拜他在千人大會上的瀟灑和幽默,而直到被他攬在懷裡,她才明白這種崇拜當中有著很強烈的愛的成分。金洋子很早就知道,自己同許多情竇未開的女孩子一樣有戀父情結,小時候在家裡時,她與阿爸吉的感情就比與阿媽妮要親。作為朝鮮族中學教導主任的父親在她眼裡是個最出色的男子漢。上大學之後,這種幼稚認識當然不復存在,但她對年長一些並事業有成的成年男人的敬重和愛戴卻愈加明顯。
可是,如今她是心甘情願地投入蘇雲騁的懷抱裡的,難道這裡面真的完全是純潔的感情因素在起作用嗎?金洋子無法說服自己,這套豪宅給她的壓力太大了。常聽同事們說,今天的社會,“男人有錢就學壞,女人學壞就有錢”。可是她不肯把蘇雲騁和自己歸到“學壞”的這一類當中。蘇雲騁當然可以稱得上有錢了,實際上他不需要錢,他的權力就是永不枯竭的銀行金庫,只要他暗示一下,什麼錢都會有人替他花。這幢別墅不就是證明嗎?雖然他事先不知道,但歐陽舉明顯是為討他的好才送給自己的。他喜歡自己,並不是在“學壞”,而是一種真實情感的流露。對這一點,金洋子自信還是能夠判斷出來的。自己喜歡他,更不能算是“學壞”,因為即使沒有這座“水荇居”,他在自己的心目中也是一個令人向往的男人,盡管他的年齡比自己大一倍還多!
也許他說得對,人的感情是很怪的,說不好對與錯,也說不好好與壞。金洋子望著天花板上蓮花形的吊燈,出神地想。
矮幾上的手機響了,金洋子撳了接聽鍵。
“洋子,”是蘇醒急迫的聲音,“你在哪兒呢?怎麼沒上班?快點兒,我有事情找你!”
“我……”金洋子遲疑一下,撒謊道,“我回家看看老爸老媽,上午回不去了,什麼事那麼急呀?”
“回不來也得回來,我在家等你,快些來,啊!”蘇醒催促道。
“什麼事呀?你先告訴我唄!”
金洋子需要調整一下心態,她還沒有做好馬上就到蘇雲騁家或是與蘇醒見面的心理准備。
“春節後,市政府要組織一個代表團到香港去慰問駐港招商聯絡處,我聽說名單上有你。我們校長想借這個機會組織一個名模展演隊跟著去,你還得跟我老爸講講情,讓他同意才好。他會給你面子的。”
“去香港?”金洋子斷然說,“我可不想去,家裡的工作忙得不可開交,哪能走得開?”
她不想見蘇雲騁的女兒,更沒有勇氣在這一刻去見安東旭。
“你腦子裡長蟲兒了是不是?”蘇醒驚訝地叫起來,“別人討都討不到的機會,你還不去?再說,單位派你去,不也是工作嗎?”
無論怎麼說,金洋子也不想再為蘇醒在蘇雲騁面前進言,於是推托道:“你應當去找市政府港澳辦的頭頭,只要他們拿出計劃讓你們去表演,我想他做市長的也不會反對。我不能再在蘇伯伯面前說話了,你記得嗎?上次為你們辦模特大賽的事,他批評過我,說了‘下不為例’的。”
“你說得也對。”蘇醒怏怏地放下電話。
金洋子奇怪蘇雲騁竟然沒跟自己透露半點風聲,不禁抓起電話給鄭台長撥過去。老鄭證實了這個消息,並且告訴她,是蘇市長點名讓她隨團前往,想讓她借機會與安東旭見見面。聽到這裡,金洋子心裡流過一陣暖意。她愈發感覺出蘇雲騁的體貼入微。
13
第二天,蘇雲騁讓歐陽舉代自己主持召開市計委辦公會議,研究落實今年的十件大事。人代會上,市政府提出今年要為全市人民辦十件好事。事先各部門分別推薦了各自的“好事”,經過市長辦公會議和市委常委會議討論通過,最終確定了十項,提交給人代會審議。十件好事實際上就是十項大工程。現在全國各級政府都在抓“政績”,而最能體現“政績”的莫過於矗立在那裡的高樓大廈了。這十大工程分別是:貫穿全省的高速公路仙峰段二期工程,總長八十八公裡;遠東大酒店,五星級,地上三十九層,地下四層,另有配套項目;仙峰市北出口立交橋建設,蝶式設計,三層六車道,橋上路面寬度為全省同類橋梁之冠;火車站改造項目,將現在日偽時期的二層小樓拆扒,另建一幢帶有北歐風格的候車樓,總高六十六米,象征著旅客出行“六六大順”;高新技術產業園區收尾工程;仙人峰索道,全長三公裡,從山門處直抵景區最高峰九重天;與位於市郊的空軍某機場聯合投資建設軍民兩用機場,標准是能夠起降波音737以下機型的民航客機;“引泉濟仙”水利樞紐工程,將泉靈河水引到仙峰市,解決困擾市區幾十年的缺水問題,整個引水管網線路大約需要敷設七十公裡;在仙人峰景區中心地帶建造玉佛寺,供奉世界上最大的人工玉雕坐佛;在城區內改造或新建二百個公廁,其設施水平要達到星級標准。十大工程的總投資,初步估算約為二十五到三十個億。但按照常規,決算時總要比預算高出百分之三十左右。資金來源,當然是以市裡自籌為主,有些項目如高速公路和“引泉濟仙”,世界銀行答應提供貸款,不過所提供的款額肯定不會寬裕。市裡自有資金約有十個億,其余不足部分就要靠銀行了。人代會上,蘇雲騁曾與藍盛戎提過,想讓東鋼出資承擔火車站的改造項目,可是,身為市委常委的藍總卻一點不給他這個代理市委書記的面子,開玩笑般問:“坐火車出差的不光是東鋼職工吧?”一口回絕了他的要求。
今年無論如何也要把這十件大事辦好。蘇雲騁暗地裡發誓,因為這關系到任天嘉透露的信息能否變成現實。最初他在《政府工作報告》中的提法是“十件好事”,但人大代表們說:“政府要干的事,哪件不是好事?干壞事的政府,老百姓還能要嗎?”“好事”雲雲,純屬自我標榜,於是便改稱“十件大事”。其實蘇雲騁心裡很清楚,十大工程裡,除了“引泉濟仙”、公廁改造,真正與老百姓生活息息相關的實在不多,所以不少代表曾對這種“好事”的實用性頗有非議。在這種情況下,他需要為這個仙峰市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大手筆”找出理論依據。他沒有親自參加計委的會議,就是要和新聞界的頭頭們研究這個問題。對於意識形態方面的問題,蘇雲騁從來不肯輕易放過。從政十幾年來,這已經成為他的基本原則之一。
市廣播電台台長、電視台台長、仙峰日報副總編輯秋未寒和其他幾家市內報刊的負責人都准時來到蘇市長辦公室外間的會客室。秋未寒是代替總編輯來的,因為總編輯出國未歸。這實際上也是一次小型的新聞發布會。蘇雲騁特地交代市委宣傳部,不找上級駐站記者參加。因為現在中央反復強調控制基本建設規模,一個地級市,一下子鋪開幾十個億的攤子,弄不好就會成為反面典型。宣傳也要講宣傳效益,得不償失的事情,蘇雲騁是不會干的。
蘇雲騁走進會客室,在正對屏風的首席坐下來。秘書小姜把他的茶杯放在面前。市委宣傳部副部長穆有仁起身想給他做介紹,他擺擺手,笑著表示“都熟悉,都熟悉”。看見秋未寒坐在角落裡,他用贊許的口氣道:
“未寒,你的《日落煤山》我讀過了,有新意。史學界一向對崇禎抱有同情,你的小說恰好是從正面幫他解脫了亡國之責。只是,你不怕戴上‘美化帝王將相’的帽子呀?”
與會的人對一市之長在日理萬機之余還有時間和精力讀一部才出版不久的文學作品不禁有些感慨,同時也向秋未寒投去羨慕的目光。
“我請教過明史專家。”秋未寒提起自己的作品,臉上的表情頓時生動了,“明朝的滅亡有著復雜的歷史原因,崇禎本意還是想當個‘中興明主’的,可是就像史書上評價的那樣——‘君非亡國之君,臣皆亡國之臣’。大廈將傾,獨木難支呵!”
“你的這種觀點這也可算作一家之言了。”蘇雲騁點點頭,“有仁,找機會同冉欲飛商量一下,文化局還是要把重點放在抓精品上,爭取每年都能有一部書或者一台戲在全省、全國打炮。我們不能滿足於建設工業大市,還要力爭成為文化大市,不然,你的工農業總產值再高,城市的品位也提不上去。”
穆有仁點頭表示贊成。
隨意打聽了各家媒體近期的報道計劃後,蘇雲騁把話引入正題:
“人代會閉幕了,如何落實人代會的決議,是市委、市政府當前著力要抓的工作。新聞輿論要為黨的中心任務服務,所以,對本次人代會的成果要進行大張旗鼓的宣傳。”
各家媒體的老總們屏著呼吸在本子上記著他的講話。人代會之後進行必要的宣傳,對於新聞單位來說是題中應有之義,只是他們不明白代理市委書記為什麼要專門把他們召來做一番布置。這在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各基層單位和老百姓對這次人代會有什麼評價?”蘇雲騁扭頭問身旁的穆有仁。
“反響很強烈。”穆有仁揀著詞語回答,“都認為是一次成功的會議。”
老總們想樂又不敢,努力忍著。成功、勝利、圓滿,都是官場語言,普通百姓如何知道會議是否成功,又憑什麼來評價它的成功與否?
蘇雲騁卻沒留意眾人的表情,點燃一支煙,饒有興趣地接著問:
“對人代會上定的十件大事,群眾有什麼看法?”
穆有仁尚未及答話,秋未寒冷不丁地放了一炮:“下邊對這十件大事可是有褒有貶,評價不一。多數人認為市委、市政府好大喜功,寅吃卯糧。有些人還認為這個計劃根本不可能實現。”
“唔?”蘇雲騁臉上仍掛著笑意,可誰都聽得出來,聲音裡含著不滿意,“你說的‘下邊’,是我們的干部,還是老百姓呀?”
“哪方面的人都有。”秋未寒直言不諱地說,“老百姓認為,當前下崗職工天天增加,有的家庭連一日三餐都有困難,政府應當把錢用在安排再就業上,首先讓老百姓吃飽肚子,‘民以食為天’嘛!基層干部,尤其是職能部門則認為,十件大事好高騖遠,以今年我市的財力,根本完成不了,搞不好,又要增加若干個爛尾子工程,勞民傷財。”
“你的看法過於片面。”穆有仁反駁秋未寒。可是蘇雲騁阻斷他的話:“有仁,你讓未寒說下去。”
秋未寒知道蘇雲騁不贊成自己的話,但還是接著說:“本報的一線記者最近發回來多份內參,都是反映這個問題的。從總的情況看,支持進行十大工程建設的占少數,希望分步施工或削減項目的占多數。有些群眾的話說得很尖刻:‘不要美了當官的面子,空了政府的袋子,癟了老百姓的肚子。’”
這話就有些不中聽了,蘇雲騁無論如何再也笑不出來。他默默吸口煙,望望四周,聲調平和地問:“你們各位都是如何看待這件事的?不會只是市報一家能收集到這種反映吧?”
老總們面面相覷,不知說什麼好。秋未寒反映的情況在新聞界並不是新聞,人代會尚未閉幕,各種非議就流行於市面了。可是,這次人代會,是蘇市長代理市委書記後召開的頭一次大會,新的市委領導亟需拿出政績來給百姓看,給上級看,這是不言而喻的。在這種情況下,誰願意去逆領導的“龍鱗”,找霉頭觸呢!
“未寒,”穆有仁提高聲音說,“你已經當過五六年新聞官了,怎麼還如此偏激?個別人,甚至少數人反對,不能代表主流意見吧?搞新聞的,要學會與市委、市政府保持一致,不能專盯著陰暗面,以和上級抗衡為能事。天下的事,哪有百分之百得到擁護的?真是幼稚!”穆有仁比秋未寒年長十多歲,所以用的是一種教訓的口吻。
“向市委和市政府反映底下的真實情況是對的。”蘇雲騁朝穆有仁擺擺手,又點了點秋未寒,“但是我們作為黨的喉舌,要有清醒的頭腦和正確的立場,不能被錯誤潮流所左右。”
說完這兩句論斷性的開頭語,蘇雲騁掃了眾人一眼,見大家都面露不安之色,覺得應當再加重點分量,人代會通過的報告,體現的是他本人的意志,也是他以未來的市委書記身份發表的政治宣言書,絕對不能造成“出師不利”的結局。
他侃侃而談:“判斷一項決策正確與否,根本標准是什麼?就是看它是不是符合廣大人民群眾的利益。共產黨是干什麼的?不是為廣大人民群眾謀利益的嗎?十件大事,哪件不是和群眾利益息息相關?新中國成立快五十年了,我們的群眾還是喝不上水,坐不上車,甚至沒有地方上廁所,那還要我們這個市委、市政府做什麼?有人反對?那要看是哪些人反對,為什麼反對;要看是反對的人多,還是擁護的人多?全市三百萬人口,有三十萬反對,我看不算多。總還有九個指頭和一個指頭的關系嘛!”
蘇雲騁端起茶杯,吹開水面的茶葉,呷了一口,又換了個角度說:“黨中央提出來要提前達到小康,從全國來看,目標實現在望。可是,仙峰市經濟基礎薄弱,搞不好就要拖後腿。現在我們在省裡排行老四,我們有沒有雄心壯志變成老三、老二?在座的各位都會說,要向這個目標努力,那麼好了,同志們,我們要不要大干快上?市委、市政府正是充分考慮了全市人民的這個強烈願望,才提出要集中財力干幾件大事,盡快改變我市基礎建設滯後局面的。在這個關頭,新聞媒介要當促進派,可不能當促退派喲!”
他的臉上浮出笑意,改成開玩笑的口氣,又點了點秋未寒……
蘇雲騁講話後,穆有仁把市委宣傳部對貫徹市人代會精神的宣傳提綱給每家新聞單位發了一份。會議最後還算是達到了思想統一。各家老總們都表示要和市委、市政府保持一致。秋未寒卻仍然有點不服氣,他覺得蘇雲騁的話大而無當,全是用大帽子壓人,沒有說服力。按照他這種解釋,群眾根本接受不了。所以從市政府大樓出來時,他陰沉著臉顯得悶悶不樂。
“未寒,你別和自己過不去了!”電視台台長老鄭臨上車時開導他,“咱們是干啥的?不過是人家的喉舌而已!人家手指頭緊一緊,就能捏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