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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續不斷的陰雨天氣,文廟大成殿的屋頂上,瀰漫著一縷縷細微的霧嵐。李大梅掩上辦公室的門,坐在窗子前,看著院子裡的矮柏發呆。對面廂房外的走廊上,吳尚思館長正和烏亦天在比劃著什麼,大概是文廟重修工程的事。省裡很快要批了,聽說一切都研究好了,只是個手續問題。另外就是縣裡的配套。吳尚思昨天召開了全館職工會議,向大家透露了項目情況,同時,告訴大家要振奮起來,鉚足勁,準備好好地幹一場。博物館爭到項目不容易,我們要以實際行動,對得起各級的支持。何況從保護青桐城文化的角度來看,我們作為博物館人,要用心用力,把文廟真正修復成長江中下游最大規模的祭孔大廟。
吳尚思的講話,合情合理,連李大梅聽了,也覺得身上有勁了。
然而,她一回到辦公室,心情立即就由不得她自己,一下子掉到了冰窖裡。高浩月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在文廟門前打了烏亦天,而且,這件事隨後也不了了之。李大梅知道,高浩月純粹是為了她,才出手打烏亦天的。關鍵是烏亦天,自從被高浩月打了之後,就再也不送李大梅電影票了。李大梅遞了兩次紙條,約他晚上出去走走,結果都被回絕了。烏亦天一見李大梅過來,便迅速離開,就連開會時,他也離李大梅遠遠的,自始至終,目光從不投向李大梅。李大梅像一隻被惹得發情了的小母象,現在卻不得不承受著追求者的一步步逃避。她明白:博物館至少有一半以上的同志,是清楚她和烏亦天的來往的。雖然不說,但目光洩露了一切。她也不解釋。她甚至想就此結束,也許對她對烏亦天都是解脫,可是,越是想結束,心上的韁繩,卻越勒越緊。她感到了窒息,感到了疼痛與墮落。
烏亦天今天穿著件灰色的短袖襯衫,這是李大梅上個月給他買的,也是到現在為止,李大梅送他的唯一一件禮物。而烏亦天,除了送了一幅畫,和若干張電影票外,就是送了李大梅數十次的拉手,還有剛剛開始不到五次的親吻。當然,還有稍稍深入一些的,但被李大梅阻止了。李大梅說:我不喜歡。烏亦天放棄了努力。他還穿著李大梅送的襯衫,這也許是在給李大梅一個暗示:我們的沉默只是短暫的,我的心依然在你那裡……
李大梅最近,其實除了與烏亦天的事之外,還有另一件煩惱的事。
這件事起因在弟弟李小平。李小平大概也憋了很久了,前兩天,終於把李大梅拉到自己的房間裡,先是問她和高浩月怎麼了。李大梅說:"我跟高浩月能有什麼?"李小平說:"高浩月親口告訴我,他一定要娶到你。"李大梅冷冷地一笑:"讓他說去吧。就這事?"
當然還有重要的事。李小平到走廊上看了看,然後回頭關了房門。李大梅笑道:"什麼事這麼緊張?不會是在外闖禍了吧?"
"哪是?是媽媽。我看見她和劇團的那個楚叔叔,你記得吧,一道。"
"楚叔叔?楚少朋?我當然記得。一道有什麼關係啊?這麼緊張。他們是老同事,一道就一道吧。"
"可不是這麼簡單。我看見他們從楚少朋的家裡出來。那楚少朋不是離婚了嗎?媽媽到他家幹什麼?"
"真的?"
"真的。我親眼所見。後來我又注意了幾次。都是一樣。媽媽經常不回來,都是在楚少朋那兒。晚上回家,楚少朋會送到廣場這邊。姐姐,我覺得我們是不是有必要把這事告訴爸爸了。"
"……那,那爸爸……不會是真的吧?也許就是……"
"我也這麼想。"
"再等等吧。千萬別告訴爸爸。"李大梅說完,歎了口氣起身。她開了門,瞥見一個人影在自家的客廳前閃了一下,但是,客廳裡沒有燈光。她站了會兒,才進屋。坐了半點鐘,她沒有聽見媽媽回來的聲音,就起來拿了把電筒,出了一小的大門,沿著廟前街,走到了快到廣場的轉角。
時間是十點,廣場上偶爾有一兩個人騎車經過。八十年代的青桐城,基本上是沒有什麼夜生活的。一入夜,大家都貓在家裡。一半的人家,有了黑白電視。《魔域桃源》正在熱播。街上走的無非是三類人:一類是真正有事的;第二類是談戀愛的,家裡沒場子,或者要避開家人;第三類就是像樊天成那樣的小混混們。當十五年後李小平再次回青桐城的時候,青桐的夜生活已經相當豐富了。十點的廣場,夜生活才剛剛開始。紅棚子沿著廣場圍了起來,靠近和平路的轉角,是閃著巨幅霓虹燈的紅河谷歌廳。這些,當李大梅站在廟前街轉角時,還遙遠得像月亮一般。
李大梅抬頭看看天,星星很密。明天天熱,銀河裡一片熙攘。
十點十五分,李大梅看見從和平路轉角那邊走出了兩個人。一個是媽媽王月紅,而另一個,正是楚少朋。兩個人只往廣場走了五步,楚少朋便迅速地回頭,往和平路走了,而王月紅,則站在那兒,望著轉角。然後,她又回過身來,繼續站著,理了理頭髮,拍了拍衣服,再起步,往廟前街走過來。李大梅心一下子懸了,她加快了步子,回到一小。等她躺在床上時,聽見王月紅開門的聲音,然後,又是一片靜寂。
李大梅在那一刻,突然相信了魯萍跟她說過的關於王月紅的往事。
往事,往事啊!李大梅在黑暗中看見往事的繩結正在解開。那裡面出來的,是潘多拉的魔鬼,還是忘川之花?
……吳尚思館長和烏亦天從對面的走廊上,移到了大成殿前。美人蕉正開放,肥大得有些過頭,彷彿太過成熟而張揚的愛情。李大梅開了門,站在門口。她眼睛盯著烏亦天。烏亦天卻背對著她,但是,那背影是扭動不安的。李大梅想:烏亦天應該感覺得到她的目光。烏亦天在紫來橋上,曾對著河下的流水,說:無論時間多麼遙遠,無論空間多麼遼闊,心是唯一的,唯一地盛著你,盛著梅花般芳香的愛情。
"小李!"吳館長喊了一聲。
李大梅應道:"哎!"
"過來。從省裡撥來的項目啟動經費到了吧?"吳尚思問。
"我到財政局去查查賬。"李大梅說著,就要往外走,吳尚思道:"烏館長,你和小李一道吧,也許財政那邊還得說說話。"
烏亦天稍稍遲疑了一下,還是轉了身。李大梅在前,烏亦天在後,兩個人隔著五步遠,出了中門,又出了大門。在廣場上,李大梅突然回過頭來,問:"烏亦天,你到底還要躲多久?"
"這?"烏亦天看著李大梅,目光很快移到了高浩月的鐵皮棚子那邊。
"一個男人,就這麼被打趴下了?"
"那倒不是。我想了想,我們確實不太適合。以前都是我太……"
"卑鄙!"
烏亦天沒有作聲。兩個人繼續走著。財政局就在龍眠路上,離博物館也就十分鐘路程。李大梅走了一段,又回過頭,"烏亦天,既然你覺得不合適,你當初為什麼要……"
"我喜歡你,但不代表我們就合適。"烏亦天說著,推開了財政局的玻璃門。
查完賬,從財政局出來後,李大梅紅著眼睛,直接回家了。烏亦天回到廣場,剛要進博物館大門,高浩月抽著煙過來了。
高浩月故意將臉上的疤子亮了亮,道:"身子骨又要鬆鬆了,是吧?"
"我不是怕你!"烏亦天往前挺了挺,"高浩月,我不是怕你。我是為著她。你記著,即使我退出了,也不是因為你!而是……"
烏亦天停了會兒:"而是,因為李大梅。因為我喜歡她!"
高浩月愣著,煙灰燒到了手指上,他一顫。烏亦天已經進了門。
高浩月回到鐵皮棚子裡,一下子感覺骨子裡的那點氣,全洩了。
唐東方急匆匆地從和平路那邊趕過來,後面還跟著好幾個人。高浩月老遠就看見,樊天成戴著眼鏡,斯文地走在那些人的最後面。最近,唐東方一直不太作聲。高浩月有幾次到他店裡吃早點,唐東方也是黑著臉。陳麗平好長時間也沒見著了,只有他們家馬上要高考的兒子的唐虎,倒是天天都能見著。唐虎長得眉眼鮮明,喜歡低著頭走路。他的妹妹唐羊,卻與哥哥完全不一樣。唐羊隨時看見,嘴裡都哼著歌。唐虎長得高大,唐羊卻如同一隻小鳥。唐東方說女兒像他,兒子像娘。陳麗平就道:"兒子像娘,銀子打牆。"唐東方說:"要那麼多銀子幹什麼?"陳麗平白了他一眼:"有總比沒有好。要有那麼多銀子,還能像你一樣,龜縮在這破餐館裡?"
高浩月天天在廣場上,他對勝利餐館裡的事情,也是基本上知道的。
昨天下午,服務員李嬸在給他送盒飯時,他便問了下唐東方的事,問唐主任怎麼老是繃著個臉。李嬸貼近鐵皮棚子,悄聲說:"你還不知道吧?陳麗平在木器社被那個副主任給欺負了?"
"強姦?"
"那倒不是。據說是摸了一把。床沒上成,人來了,衝散了。"李嬸走後,高浩月想著,不禁笑了。陳麗平這只水桶,居然也有人打主意。可見……
唐東方已經回到餐館了,又折出來,到了高浩月的煙酒店,一開口就要兩條阿詩瑪。高浩月問:"要這麼多?有事?"
唐東方遞過錢,沒說話。
樊天成走到棚子前,唐東方將兩條煙遞給他,說:"給大家抽。"樊天成接了一條,把另一條甩給高浩月:"退了。把錢給唐主任。都是街坊鄰居的,我給你出氣,也是替我自己出氣。就一條吧。"又轉過頭,對著高浩月:"你這店生意好啊!不過,上個月我那兩條煙可是有點干了。是不是走油了?"
"怎麼會?"高浩月有點窘。唐東方離開後,高浩月問樊天成:"你們去了木器社?"
"是啊,那小子倒是嘴硬。我喜歡。在他臉上劃了一下,下一次,他臉上的疤子可就跟你這差不多亮了。"樊天成將剛才唐東方的煙拆了,甩給後面的幾個弟兄,自己也拿了一支,高浩月給他把火點了。樊天成道:"高浩月,我手下有個小妹,水靈得很。怎麼樣?晚上過去看看。包你吃了還想吃!"
高浩月搖搖頭,說:"我怕!受不了。"
樊天成大聲地笑起來,"一次兩塊,晚上排著隊呢。你這個熊樣,就只盯著個李大梅。哈哈,兄弟們,走,喝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