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點半了,小韋還在書房裡看書。丈夫小尹睡眼惺忪地走進來,把桌上那本《領導幹部競爭上崗選題彙編》輕輕一合,道:「還在挑燈夜戰啊,趕快睡吧,我實在受不了啦!」完了,就像公交車上的騷擾者一般輕浮地摸了她一把。
小韋知道他的地痞動作源於隔三差五的飢渴和妄想,便拿出給兒子老尹補課的口氣,義正詞嚴地道:「又想做啦?你整天就知道做啊做,做啊做,就這樣能幫我做出個副處來?你知道我辛辛苦苦幹了多少年啦?都四十歲的人了,還是個主任科員,丟人哪。領導一叫我出差,我就想找個面具戴上,哪有臉面出去見人?現在好不容易來了機會,我能輕易放過嗎?」
「你以為靠這樣熬夜就能熬出副處?」小尹委屈地反駁,誇張地哭喪著臉。
「只要這次競爭上崗能成功,我就是天天熬夜,通宵達旦看書,也心甘情願!」
看來,小韋爭取進步的決心出奇強大,不惜搬出愚公移山的宗教精神。副處職位就像是個斜地裡殺出來的白馬王子,一下子就把丈夫小尹給比下去了。
「都瘋了!」小尹一邊轉身,一邊輕輕嘟嚷道,「你瘋了,我也要瘋了!」
在這個春意濃濃、春情盎然的美好夜晚,小尹突然失去了身為丈夫的存在價值,只好悻悻而歸,躺在床上全心全意學習外來民工,用自慰解決該死的飢渴和妄想。
被小尹一鬧,自己的心緒也亂了。小韋走到陽台上,透過窗玻璃看馬路上偶爾閃過的車輛,稀稀落落的綵燈,還有隱現在天空的星星。省公安廳那麼多的機關幹部,那些符合任職資格的副調和主任科員們,會不會也像她一樣,正躲在家裡熬夜苦讀呢?苦讀的肯定有,但到了這個時候,應該是越來越少了,寥若這天上的星辰。但願天庭星宇,都知道小女子小韋的這番良苦用心,在感動中賜予一杯遲來的人生佳釀。
今年以來,一直就傳說要動一批幹部。處長裡頭要上一個副廳、一個委員,副處頂正處,正科頂副處,整個公安廳就像個叫床的女人,全身上下熱血騰騰地歡動起來。再加上要退休和外調的,歷年積余的,扳著指頭算起來,要提的處長有四五個,副處長有十幾個。
並沒有哪個領導在會上宣佈要搞競爭上崗,可民間組織部長早就到處傳發英雄帖了。主要原因,在於機關幹部不僅身著警服,業餘還兼了政治形勢分析師,一個個能掐會算,比算命先生還靈。每每到了食堂開飯的時候,一桌桌坐下來盡在七嘴八舌地議論。通過正方反方一次次地爭辯和互勉,最後的成果總會越來越接近真相。就像警察們在勘察了殺人現場後深入群眾排摸線索一樣,大家通過近年來的用人先例,也排摸出了廳裡的幹部選拔規律——三年來一次,通常都在五月份,在春暖花開的時候。
今年,又是一個姍姍來遲的第三年;今月,又是一個春暖花開的五月!
公安廳人馬眾多,要想進步不易。但同在一個圈裡吃食,總有先長膘的牲口。有的人,三十歲就上了副處,三十五歲正處。可小韋四十歲還是個正科。更要命的是,若這些人學歷比她高能力比她強,這口氣嚥下也就嚥下了。偏偏都和她不相上下,有些人各方面反比她差了好多。真是人比人,氣死人;氣死人,不抵命啊。
那些進步快的人,小韋也暗暗總結過了,並非他們個個都是領導大秘出身,或者有皇親國戚在朝,主要還是佔了機關裡的先機。機關裡講的是論資排輩,資歷第一,能力次之,而時運則在兩者之上。
小韋大學畢業那年,省城沒安排上工作,最後去了縣局。按縣裡的規矩,本科十年才能攤上個副主任科員,調到省城,自然落後了人家一大截。要知道,比她遲畢業的人,進了省級機關後,四年副科,再三年正科,順水順風毫無阻擋。等她帶著副科職務上調省廳時,比她年輕的弟妹們已經一門心思瞅著副處職位嗷嗷待哺。手腳快的,早已官袍加身,以副處長的身份領導著她這個副主任科員。待她副科滿三年轉正科,人家副處已轉正處;再等到她正科滿三四年,具備了競爭副處的任職資格,個別健步如飛的弟妹已坐在副廳的位置上,習慣於等她上前喊某廳,然後優雅地微笑回禮了。
小韋先在政治部宣傳處寫材料,後到辦公室負責編寫信息簡報。她編寫的信息多次被領導批示,還曾被部裡評為信息工作先進個人。她一直以為工作拿得起來就行,現在看來這並不頂用,最關鍵的,還是要像那些年輕的前輩們學習,在三年一次的競爭上崗中旗開得勝。
按照往常立下的規矩,競爭上崗分筆試、面試兩個考試環節,外加機關幹部投票打分,三項分值最高的,即為勝出者,並在牆上張榜公佈。
到了公佈的時候,就像當年鄉試會試發榜一樣,落榜的躲到角落裡悲悲慼戚,上榜的個個紅光滿面,大有「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朝看盡長安花」的興奮勁和刺激感。
第二天早上,她早早趕到辦公室,想趁同事上班之前來個早自習。手裡拿了副大餅油條走到電梯口,發現來來往往已有好些人。那些熟悉的女同事中,大多是符合競爭上崗條件的,比如小錢、小麻、小馮等。要在前幾個月,她們見面時準會忘情地打聲招呼,然後熱議一下最近時興的服裝和化妝品,還有瑜珈班的訓練動態等。可今天她沒了激情,只是禮貌地上前嘟噥一聲。
讓她奇怪的是,其他幾個同事間,打招呼的表情也和她驚人相似,像是有什麼預謀似的。進入電梯,小韋便把目光移向電梯上那冷冰冰的金屬壁。透過金屬壁的鏡面,還能照見她們的身影,耳邊還能傳來她們的呼吸。就在這短短的幾秒鐘內,小韋奇怪地將金屬鏡面當作了電腦顯示屏,顯示屏上快速地跳動著幾個人的檔案材料:小錢,某年某月出生,某年某月參加工作,某年某月入黨,學歷中央黨校本科,某年某月進廳機關,某年某月任正科,排名第幾……小麻……小馮……
小韋用力閉了閉眼,可睜開眼後,仍在上面看到這些重複的數據資料。見鬼!
這些天,她除了看書複習,就是研究公安廳的幹部履歷表。以前每次廳裡推薦幹部,除了推薦票以外,還發一份幹部名冊。票投進,名冊可以留下。小韋一直小心珍藏著,有空就偷偷研究,看看現在自己排到了第幾名,在她前面的那些人實力如何,自己有幾分勝算。看久了,把對手的基本資料都記在了心裡。
腦子還有些亂,電梯停住。到了,是自己先到了。
小韋打聲招呼,走出電梯。回過頭來,禮節性地笑一下,再看過去,發現小錢小麻小馮都張著空洞的眼睛,無助地望著她。電梯關上,一個特寫鏡頭頑固地在小韋眼前浮現。她發現三雙眼睛都有一個共同點,眼圈!眼圈都是黑黑的,像是剛剛參加親人告別儀式回來。
大家都沒閒著,都在愚公移山。小韋在長長的走廊上邊走邊想。忽然,她又想到了自家陽台外的那片夜空,還有夜空裡寂寥的星辰。
進辦公室坐下,沒有立即去打水擦桌子。細細回味一下,那些眼睛除了黑洞洞,茫然無助,疲憊不堪外,還透露出了什麼?對,透露了,那是她第一次捕捉到的,女同事間絲絲怨楚的敵意。
相較於女性表情的細膩與敏感,走廊外面那些來來往往的男同事顯得有些大大咧咧,把所有的刀光劍影盡皆移形掩埋,似乎所謂的競爭上崗與他們個個都毫不相干。都說男人對玩女人和玩政治一樣入魔,一樣有手段,看來此言不虛。小韋在心裡嚴寒刺骨地預料,女人和政治一樣,表面上光鮮靚麗,多姿多彩,私底下都可能淪落到被男人玩弄的下場。
小韋正有滋無味地啃嚙著大餅,外面一個影子搖搖晃晃進來。小韋鼻頭一皺,法國高級香水味濃釅地蓋過油條味,噓,送到火葬場化灰也聞得出,是和她同一個辦公室的小邵。
小邵是嶺西省公安廳最有名的小妖精。作為各路人才濟濟一堂的大機關,公安廳裡的小妖精數量不寡。但小邵之所以風頭蓋過妖界同儕,關鍵在於三件法寶:一是骨灰級的時裝秀。嶺西最名貴最時髦的女服,鐵定會隨季節的變換掛上金陽百貨和金陽大廈精品櫃,然後在小邵的身上一一展現。只要可以穿便服,肯定是她獨領風騷。硬規定穿警服,她也能用兩朵肉肉的小屁股,生生地把那套古板的夏裙、寬鬆的秋褲扭出幾分時裝味來。二是超級雷人的錯別字表演。平常小邵只是協助小韋做些文件裝訂和分發工作,並沒有太多的機會顯示個人才學。就因為三年前那次競爭上崗,比小韋年輕五歲的小邵第一次符合任職資格而上台演講,大家忽然發現她念的稿子全聽不懂。幫她寫演講稿的小劉發現,她居然敢把三分之一的漢字給念錯了。大家從此又封了她一頂公安廳「錯別字皇后」的桂冠。三是狐狸級的媚眼術。小邵模樣長得一般般,但精通穿衣化妝,更不知從哪裡學得一身的勾魂大法。但凡碰到廳裡的男同事,不論年長年少,只一個眼神拋去,水水酥酥地,鐵定把對方全身骨頭打爛在肉裡,摘心帶肺任她去。
小邵因此招惹了公安廳女同胞的集體義憤,大家背地裡沒少給她起淫邪的綽號。當年批林批孔批江青的那些雞屎級狗屎級的詞彙,折戟沉沙多年,突然又被大批量地考古發掘出來,毫不吝惜地通通賞賜給了小邵。
作為同室,小韋對小邵倒頗有好感。並不是小韋生了女人面相而懷了男人肚量。小韋覺得,其實小邵的心眼並不壞。她文化低一點,卻並不喜歡與人爭鬥,不像別的女同事那麼斤斤計較。退一步想,文化低是她自己的壞事,也正是別人的好事。因為三年前錯別字連篇,小邵洋相出盡,名次倒數,淡出了競爭者的隊伍。
想到這裡,小韋用力咬了一口大餅,對小邵會心地笑了一下,問候道:「來啦?」
小邵也朝她粲然一笑,笑得那麼天真無邪,毫無心計。小韋覺得,這是她今天上班路上遇見的最美的笑容了。試想,如果公安廳每個人都像小邵一樣無知無識,整天想著穿衣打扮,那她小韋不就可以在這次競爭上崗中毫無懸念地走上前台,接受大家的掌聲和祝福了嗎?
她第一次覺得公安廳的女同事大多缺乏戰略眼光。因為競爭上崗是有要求的,對不同崗位會規定不同的任職條件。通常來說,辦公室副主任會在與文字後勤有關的處室裡挑選,再精確地說,甚至可能會在小韋和小邵等從事文字或後勤工作的人當中挑選。一旦對手間出現弱勢個體甚至群體,豈不是天助我也,水到渠成?
吃完早點,小韋又把小邵細細端詳了一回,覺得小邵人品不錯,越看越可愛。小邵藉機把今天的髮型介紹了一下,嬌滴滴地問:「怎麼樣?還行吧?」
「當然行,我的小妖精!」小韋喜形於色,極力誇獎道,「怎麼看都覺得你美!」
剛打完水、擦完桌,手機就都嘟嘟嘟麻了幾聲,短信來了。
兩人同時響,看來是群發件,弄不好是單位裡的通知。移動通信在提升人們生活品質的同時,也像性用品一般野蠻粗暴地生生插入現代人的私生活。負責會議通知的工作人員經常像手機詐騙犯一樣群發群愛,一來會議就在短信裡把全體機關幹部掃射一通。但對參加重要會議的有關領導,還得用電話補射一次。
通知的內容是副處以上幹部於九點半到公安廳大會議室參加會議,一律不得請假。下面的落款單位是政治部人事處。
小韋馬上從這條短信上歸納出三條:一是副處以上幹部參加,可能是推薦副廳以上幹部,根據以往的經驗,只有推薦處級幹部時,才會讓全體幹部參加;二是「一律不得請假」說明了會議的重要性,這是為了保證投票率,實現組織意圖;三是但凡政治部人事處發的通知,往往與人事工作有關。
經以上分析可以肯定,九點半的會議就是推薦廳級幹部的。
動了動了,人事工作終於動起來了!
小韋努力掩飾住內心的興奮,彷彿這次會議就是專為她召開的。是啊,有了第一環就有第二環,有第二環就有第三環。她的所有命運,都絲絲線線繫在了第三環的那張骨牌上。而今,事關重大的第一張骨牌已經露出了它迷人的笑臉。她的五臟六腑,她的血脈血液,她的每一次心跳、每一串呼吸,都因此而動,緊緊相連。
辦公室主任老祝進來了,小韋心裡一緊,以為自己沒有掩飾好,彷彿奶頭滑出,讓領導窺探到私處了。還好,老祝沒在意,說:「小韋,政治部通知你也去參加會議,幫助做些服務工作。」
政治部?政治部通知她參加會議!組織上終於想到她了,惦記她了,這是個很好的開端啊。
九點半不到,小韋就跟著政治部的人坐在了大會議室一角。這是她頭一次參加這樣規格的會議。除了省委組織部的一名幹部處長和本廳常務副廳長車鳳岡坐在主席台上,其他廳級領導、所有中層幹部、正副調研員,都在台下分席入座。
幹部處長把這次要大家推薦的一名副廳長和一名黨委委員的任職條件作了介紹,接著車副廳長強調了投票的紀律性,要求大家放棄個人恩怨,以事業為重,做到公平公正。
車副廳長的話還在說,人事處的人已經開始分發推薦票了。
等車副廳長話音一落,還不到一兩分鐘,大家就都一哄而上,把推薦票塞入票箱,擁出了會議室。
就這麼簡單?就這麼簡單。
僅僅一兩分鐘,就決定了領導幹部的政治命運。
政治部主任和人事處長開始招呼,小韋就跟著他們一起去人事處計票。
計票的結果並沒有什麼懸念。民間組織部長們早就傳說的治安處、刑偵處、交管處、現役處的四位處長名列前茅,將按照二比一的名額進入考察程序,然後再從中選出兩人任職。
突然,小韋想到一個人。緝毒處處長師畢節資歷很老,呼聲也一直很高,為什麼不見名字?即便不能進入前二,前四應該沒問題呀?可小韋找了兩遍都沒有,第三遍一行行摳過去找,終於在第十七名上找到了他的名字。
看來,師畢節沒戲了。她忽然想到了上次大會,那個在洪息烽的手指頭下不時抽動的狼狽身影。難道,新來的省委副書記如此凶狠,一根手指頭就指出師畢節的宿命,讓他的副廳寶座就此泡湯?
還在考察階段,大家就在私下傳說結果了。於是,四個被考察者的名單和最後兩個任職者的名單出現在榜單上的時候,並沒有給大家帶來太多的意外。似乎推薦、考察都只是無聊的程序,機關幹部都只是被編入這個程序的沒有生命的數據符號而已。
和大多數人一樣,小韋並不在意推薦副廳的程序和名單。她只在意這個程序推進的速度,希望在副廳之後,盡快解決正處,而後進入決定她個人命運的副處環節。
推薦正處的程序按照她理解的速度往前推進。這次,她作為投票人參加會議,為公安廳推薦四名處長。依前些年的程序,競爭處長者必須上台演講五分鐘,然後接受大家的推薦測評;而競爭副處長的,除了上台演講接受測評之外,還得進行筆試和面試,程序要比正處和副廳複雜得多。可是,政治處的同志說了,洪息烽主管了公安後,不喜歡那套複雜的程序,讓他們取消了演講環節,直接進入投推薦票。
在投票之前,小韋接到了十幾名副處長的拉票電話。每次都有人拉票,小韋也習以為常。這種行為固然有些無恥,她並不在意。有人給她打電話,或許是對方看得起她,把她當朋友,要不然,別的副處長為什麼不來電話?投票的時候,她把名單稍稍瀏覽了一下,發現上面不少副處長頗有能力,但好多都沒給她打電話。到了打勾的時候,她猶豫了一分鐘。最後,還是從給她打電話的十幾個副處長當中,挑選了她認為關係相對較好、能力相對較強的人,勾兒一打了事。
這次,政治部仍讓她幫忙計票。忙了個把小時,總算把八名入圍者的名單整理出來了。政治部主任讓人事處馬上把名單張貼到牆上,一刻都別耽擱。
剛回到辦公室坐下,小邵就傻乎乎地衝了進來,完全失去了小妖精的媚態。
「怎麼了啊,小邵?你不是一直都很淑女的麼?」小韋責怪道。
「喂喂喂,喂。」小邵像在幾十年前打手搖電話似的,張大嘴巴「喂」了好幾聲,把小韋搞得更迷糊了,道,「快說啊,小妖精,又有哪個男生煩你啦?」
「你聽說了嗎?出事了!」小邵不但張大嘴,還張大了眼睛。
「有人作弊?票數不對?」小韋滿腦子盡想著推薦票的事。
「不是,有人跳樓啦!」小邵終於放大嗓門,把藏掖著的話傾瀉而出。
「跳樓?哪單位的?」小韋開始警惕。
「不是我們這幢,是禁毒總隊那邊。」小邵說,「大家都在往那邊跑,我剛才上廁所,出來問了才知道呢。小韋,我們要不也過去看看?」
「快說,是誰呀?」小韋急了。
「師、畢、節。」小邵一鋤一字,將這名字從深深的嗓門溝底挖了出來,然後抑揚頓挫、尖尖細細地補充道,「門衛正在樓下掃地,突然發現樓上有一截東西砸下,一看,是師畢節下來了,當場把他嚇暈過去。聽說,這個門衛也被送去了醫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