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二的暑假我還是沒有回家,因為開始實習。我在實習的醫院附近租了一個平房,每天都在那裡靜靜地等著日落,偶爾會沿著醫院後面的河一直走下去,一直走到天黑看不見手指再沿著河走回來。那樣的感覺好像在跟時間一起散步,拉著她的手,不用交談,沒有語言。
有一天我坐在車上,突然看見一個中年男人拿著一個印有「XX聾啞學校」的皮包,只沖售票員晃了晃,便不用再買票了,我很想也要那樣一個皮包。有了那皮包我可以理所當然的不說話,甚至還可以坐車不買票。下了車以後,我一直跟著那個男人走了很久,其實沒有什麼理由,我並不想去搶他的包,只是跟著他。那裡我並不熟悉,橫七豎八的街道,很凌亂的房屋。那男人很快就注意到了我,他走走停停,而我只是遠遠地跟著。終於走到了一條胡同裡,那個男人忍不住回頭對我說。
你一直跟著我想幹什麼?
我一時也不知道怎麼回答,想了想才一指他的包,你知道聾啞學校在哪嗎?
那個男人手臂向前一揮小聲說了句什麼就跑開了。我又往前走了走,剛走出胡同,就看見在馬路對面的幾間平房上掛著聾啞學校的牌子。
我走過了馬路,走到學校的牆邊,透過牆上的玻璃向裡望。裡面空空的,我這才想起來現在正放著暑假。我走到學校門前,鐵門虛關著,我隔著鐵門看見學校裡沒有一個人,院中間立著一根紅旗,和正常的小學沒有什麼兩樣。我推開了鐵門,剛要走進去卻被旁邊守衛室的裡的人叫住了。是一個老頭,他不住地上下打量著我,問我想幹什麼。
我想了想說,我要買手語的教材。
老頭懷疑地看著我,你買那個幹嗎?
我笑了笑,我剛交了一個女朋友,可是她不會說話,我想學手語。
可是現在我們這裡都在放假呀,你等一下。
老頭哦了一聲就走進了學校的裡院,剩下我一個人。我走到收發室的門口看著牆上掛著的黑板上寫著值班老師的名字,我回過頭看著老頭和一個女孩一邊說話一邊走了過來。我沖那女孩笑了,她叫出了我的名字,杜明。
晶拉著我的手把我領進了學校,她回頭沖守衛的老頭說這是我的朋友。老頭又開始以懷疑的目光看著我了。晶領著我走進學校的拐角,她鬆開手,轉過身看著我的眼睛。我沒有說話,她等了好久,兩隻手背在身後,身子向我探了過來,臉慢慢貼向我的臉。
說吧,你真的交了一個啞巴女朋友?
我點了點頭,她皺起了眉,我怎麼沒有聽宋洋講過。
宋洋是老大的名字,這個暑假他沒有實習現在應該正在家裡吧。我說,很久以前的女朋友了。
那是什麼時候的?晶不依不饒。
是我九歲時候的。
九歲?!
晶的眼睛瞪大了,她知道我在胡扯了。一隻手捂著嘴笑著,另一隻手拍了我肩膀一下,然後又拉著我走進了教室。
這間教室裡還有十幾個小孩子,他們見有生人進來都緊緊盯著我,我看得出他們都是聾啞兒。晶衝她們一邊打著手語,一邊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來大家一起歡迎這位大哥哥來看我們。小孩子們學著晶的樣子,慢慢地打著手語,然後十分費力地吐出每一個字。我看見離我最近的小女孩嘴用力的方向根本不對,她使勁抬著脖子,嘴邊向右邊翹著,說出的每個字都差兩個音調。我沒有說話,只是衝他們擺了擺手。晶衝著孩子們微笑,然後不動聲色地對我說,看到他們你就會知道自己是多麼幸福了,這些孩子一輩子能學會如何與你正常交流就已經很不容易了。看到晶說話,每個孩子都認真地盯著晶的嘴,可是晶說得太快,他們根本看不懂。我看到這些孩子們的眼神,讓我有些不知所措,那是和蘭一樣的眼神。只是他們還小,還有夥伴,而蘭卻一直一個人,直到離開人世。
晶發現我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她以為我看到這些孩子才這樣的。她走到我身邊,按住我的肩膀讓我跟孩子一樣坐在地上,然後還是一樣一邊用手語一邊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來讓我們給大哥哥朗誦一首兒歌吧。晶為了讓每個小孩子都看清自己的口型,每個開口音與閉口音都做到了完美的地步,她的嘴唇濕潤沒有塗唇膏卻顯得那樣生動。我盯著她的嘴唇看,晶發現了假裝生氣瞪了我一眼。等小孩子們開始朗誦詩歌時她坐到我身邊。
這些孩子還沒有到上學年齡,所以先趁假期先來學習,我也正好在假期賺些外快。你為什麼假期沒有回家反倒跑到聾啞學校玩?
我笑了,我也不知道,好像有人指引我來到這裡,說這裡有人在等著我。
晶用手肘輕輕杵了我一下,然後指著我身邊的小女孩,是她吧,她喜歡你的。
我順著她的手看過去,就是剛才的那個小女孩,果然她的聲音最大。臉衝著黑板,眼睛卻斜斜地看著我。細嫩的脖子上已經看到青筋暴出,卻還不肯放鬆一點。她的每一個字還是一樣沒有在音上,但我看得出她已經是最努力了,其它的孩子沒有一個比她好的,整個教室裡充滿了近似乎哭喊的聲音。晶突然小說地對我說。
其實我曾經也和她們一樣,沒有聲音的那種絕望,你是體會不到的,告訴你吧我現在右耳沒有一點聽力。
她坐在我的左邊,很隨意地撫起耳邊的長髮好讓我仔細地看著她的右耳。晶的耳朵很小,圓圓的耳廓上長著了層細細的絨毛,純白近似透明的耳壁上布著幾條青色血管。耳垂上有著一個耳洞,用一根長長的紅線穿著。我一聲不響地看著,等我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的鼻尖已經碰到了她撫著頭髮的右手,她的手一動不動只是有些微微顫抖。孩子們好像已經朗誦完了,他們都靜靜地看著我和晶。晶低下頭輕聲說,我的左耳將來也會再次壞掉,所以我現在在能聽見自己聲音時一定要多說話,也要多聽別人說話。
晶猛地轉過頭,她的頭髮輕輕打在我的臉上,杜明你給我們表演一個節目吧,就算是為我們這些殘疾人義演。
在她轉過頭的時候,我發現她的左耳上沒有耳洞。
當晶用手語告訴小孩子說我要表演時,小孩子一起鼓起掌來。
我對晶說,我什麼也不會呀。
晶衝我吐了吐舌頭,那我不管。反正你可不能讓我們這些小朋友和我這個殘疾人失望。
那天我想不出自己可以演些什麼,最後只好朗誦了一段話,那是我自己寫過的東西。高二的時候一天自習課上我躺在桌子上,盯著窗外的陽光,我突然想哭。我在自己的英語書上胡亂地寫下了幾句話,然後把那頁書撕下來小心地折起來放在文具盒裡。上了大學以後文具盒還有那張紙就不知去向了,本來好像已經被忘記的話突然在這間教室裡清晰起來。
你的無聲
就像藍色的海洋
慢慢將我淹沒
你的無聲
就像抽離的空氣
慢慢讓我窒息
你的無聲讓我無法呼吸
我注定陷入你無聲的圈套裡
這一段話就算我用啞語說出來,小孩子們也不可能聽懂的,小孩子們只是坐在那裡張大了嘴,看到晶開始鼓掌時才跟著使勁鼓著掌。晶看著我始終微笑著,我卻看見了她眼裡的其它東西。那個女孩走到晶身邊,她們用手語交談著。晶點了點頭對我說,杜明,這個孩子很喜歡你,你和她說說話吧。
我蹲在那個小女孩的身邊,小心地看著她,我不知道應該怎麼和她交淡。
晶衝著我說,別緊張,你能看懂的。
我卻不知道她是在對我說還是那個孩子。小女孩舉起小手,用手指指著我,嘴裡努力地發出「你」的聲音,她的舌頭太過靠下,你的聲音發成了依。而且尾音拖得太長,如果不是她的手勢我不會知道她在說什麼?我沒有打斷她,仔細地看著她說完每一個字,然後回頭對晶說,她是在問我的名字嗎?晶笑著點點頭,我轉過頭衝著小女孩,第一次張大了嘴,好讓她看到我每個字發音時舌頭的位置,杜……明,我叫杜明。小女孩學著我的樣子,撅起小嘴,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晶蹲在我和她之間,拿起她的手,輕輕地放在了我的脖子上。
杜明,再說一次你的名字。
一定是我的下巴的鬍子,扎得小女孩的手不敢放實,她的手上滿是濕熱的感覺。晶的手包住了女孩的手緊緊地貼在了我的脖子上。我深吸一口氣,仔細地又說了一遍,杜……明!
女孩這次撅起嘴終於發出了杜的聲音,晶把孩子的右手放在我的胸膛上。
我們聾啞人說話與聽音只能靠感覺,從你胸腔的震動、喉部的動作和嘴型來判斷你說的話,所以你說的每一個字都要用心,從這裡到這裡再到這裡。
說完,晶的手指點過我的胸還有脖子、下巴,最後輕輕地停在我的嘴唇上。我正好開口,結果晶的中指劃過了我的牙齒,帶走了一絲濕潤,晶飛快地收回了手指,那手停在胸前卻不肯再放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