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我連忙跑到屋外,果然黑夜裡星星點點有東西落在頭上、身上。我張開手,一點冰冷的東西落在手心裡,瞬間變成水滴。我也開始大喊:下雪了!下雪了!老王叔在屋子裡說了一句:這孩子,沒見過雪呀。我跑回屋子裡套上棉襖就往外跑,大媽追著我跑出來:唉,孩子你幹嗎去呀?下雪了,我想出去轉轉。說完我突然想起什麼對大媽說:大媽,我得點根木頭當火把,省得一會天黑找不到路。大媽奇怪地問:咋,你還想走多遠呀還用火把。我以為大媽不讓我出去正想說點什麼,大媽笑著從屋裡出來手裡拿著一盞油燈。傻孩子,都啥時候了還拿火把,來給你拿著。我連忙接過來快走出了院子,離開時我好像看到老王叔的身影在屋子窗戶後晃了又晃。
我把油燈舉在胸前快步地向山上跑去,雪竟然越來越大,如柳絮一般落在周圍。走到白狼山山坡時雪已經蓋住了腳面。身上不知道是因為出汗,還是落在身上的雪化了,我感覺脖頸不斷地有濕氣湧出。嘴中呼出的團團蒸汽包繞著我,包繞住油燈,昏黃的燈透過蒸汽映得四周都朦朧起來,身邊落下的雪花竟然帶出點點星光,地面上的那條雪路突然化與一道銀河。銀河的盡頭站著一個人,依然是長髮白袍,雪花好像凝結在他身邊。肅慎衝著我微笑,申你還是來了。
雪花漫天飛舞,我的油燈裡的那點星火在黑夜裡不住搖擺。我和肅慎相對而立,他的白衣隨著雪花飄舞,但那雪花好像卻永遠落不在他的身上。我盯著他沒有說話,他好像沒有注意我的神情一樣,衝著我招手:申,還有一個時辰就到了白狼現身的時候。我們肅慎一族,終於可以重新統一山河。
不可能!我打斷了他的話。我用手指著他說:現在已經是新中國了,你這種封建迷信的思想不可能實現。我來這不是幫你實現復族的,我是來告訴你,我是一名志願軍戰士,不可能去幫你做這些事情。還是打消你的鬼念頭吧。肅慎笑了笑:這是天意,我們違背不了的。
什麼天意,根本就是封建迷信,現在已經是新中國了,怎麼可能還搞什麼復辟!
肅慎轉過身望著星空:是嗎?天下真的太平了嗎?白狼星在天空閃爍,離亂世已經不遠了。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漆黑的天空上掛著一顆大大的亮點。這樣的雪夜天上怎麼會有星星?難道我是被這撲面而來的大雪閃到了眼睛,我不停撫去落在臉上的雪,那顆星在天空越來越亮,似乎還在移動。我轉過頭剛想問肅慎,卻看見他一臉嚴肅地望著那顆星,右手舉在胸前,拇指在其它指肚上劃來劃去,嘴裡還唸唸有詞。看著他那樣,我竟然忘了我本來想要說的話。當我再回頭望向天空時,突然發現那顆閃爍的星後面還有一個隱約閃亮的小星。它們一前一後慢慢地移動。我剛要問肅慎,肅慎竟然先一把抓住了我的肩膀:申,麒麟呢!為什麼麒麟還不來。白狼星提前下世,麒麟再不來就來不及了。我被肅慎弄懵了,不知道要說些什麼。
肅慎也不理我,放開我的肩,一邊原地打轉一邊不停地說著:來不及了,可是為什麼白狼星會有兩顆?為什麼會提前?肅慎從懷中拿出那兩塊木牌,不停地端詳。我藉著油燈的光看到那兩塊牌子上互刻著一隻野獸,正是麒麟和白狼。我走近肅慎剛碰了一下他的肩,他回過頭臉上卻是猙獰的表情:為什麼會這樣,爹,為什麼和你說的不一樣?我應該怎麼辦?他的話音剛落,我手上的油燈簌地一下滅了,我眼前突然變成一片黑暗。
黑暗中,我什麼也看不到,只感覺耳邊傳來呼呼的風聲,大塊的雪花打在我的臉上。我開始有點害怕,手裡的油燈也不知道扔到哪裡去了。我張開雙手四下摸索,腳下的厚厚的積雪讓我不敢移動。我大聲叫著肅慎,卻沒有人理我。就在我不知道怎麼辦的時候,一道閃電從我頭閃過,整個山坡如同打開燈光的獨幕的舞台,而我就在這個舞台的正中。
整個山坡被奇異的光包繞著,我看見自己的影子映在山坡上的那面山牆在慢慢擴大。而在那黑暗中似乎有什麼往外湧出,我不敢靠近,只看見有一團東西在黑暗中掙扎。我以為是有什麼東西想從山牆裡鑽出,後來發現黑暗是兩股力量,互相糾纏著,撕咬著。我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不知不覺走近了山牆,自己的影子慢慢覆蓋了整片山牆,那兩股力量便在其中徘徊。它們的力量相差很遠,小的一團似乎不敢與大的正面衝突,一直躥來躥去,想找機會躥出山牆。而大的卻總在關鍵的時刻將它拉回到黑暗中。我越走越近,感覺黑暗裡的那兩股力量就在我的面前,觸手可及。就在我要伸出手的時候,突然背後傳來一股力量將我衝倒。
我一下倒在了雪地之中,背後吹過一陣強風。轉過頭我感覺一個巨大東西從我頭頂飛過,它在空中,彷彿飛起來一樣直躍過我的身體,直衝入山牆當中。而原來在我身邊的光也一下子沒了。黑暗之中。我的耳邊傳來一陣聲響。是撞擊還有撕咬的聲音,另一股強大一些的力量加入了剛才的戰鬥。
黑暗中三股力量纏糾在一起,局面開始改變,但那兩股力量同樣沒辦法戰勝剛才那股大的力量。它們始終處於下風,總是想從戰鬥中脫離。我不知道這一切到底是什麼,也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身處其中。但我卻總有一股說不出的衝動想要衝進那片黑暗,我能感覺到這兩股力量與我有著莫大的關係,也能感覺到他們身後那股大的力量給我的壓力。最終我還是沒辦法控制住自己的意志衝進了那片黑暗,而隨著身邊的一切聲音的消失,我的懷裡也抱住了一個軟軟毛毛的傢伙。
周圍突然又恢復了光亮,我看到肅慎手持火把站在我的面前。而我自己正蹲在山坡的山牆腳下,我的懷裡竟然抱著一隻毛茸茸的狗崽!它好像才幾個月大,身上還滿是軟軟的灰色茸毛。大大的嘴叉,腦門極寬,特別是腦門上一撮白毛顯得這狗崽十分精神。可是它的耳朵硬硬的支稜著又不太像狗,難道是狼?我本沒見過狼也不敢肯定。肅慎走過來看著我懷裡的小傢伙,臉上的表情也隨著火把的火苗陰暗不定。怎麼會這樣,這到底是什麼?他從我懷裡搶過那狗崽,仔細端詳著然後笑了起來:這到底是什麼?爹,一切都與你說的不一樣,為什麼會這樣,難道歷史又把我們肅慎族給拋棄了?說完他高高舉起那狗就要摔下,我衝過去一把將它搶了回來:你要幹什麼?肅慎盯著我懷中的狗崽:把它送回去,這樣的它根本沒辦法幫助我們,反而會破壞我的計劃。我緊緊抱著它:不行,這是我的。你不能把它拿走。肅慎看了我一眼便不再理我,一個人轉身便溶入了黑暗當中。
我一隻手抱著狗崽,一隻手拿起肅慎留下的火把,轉身離開時腳碰到了倒在地上的油燈,我用腳勾起它也拿在手裡,一步步慢慢地走下了山。我不知道時間已經過去多久,四周還是像我出來的時候一樣漆黑一片,只不過雪已經停了,風也小了。我感覺懷裡的小傢伙在發抖,便把棉衣解開將它攏在懷裡。不知差點滑倒多少次,我才跌跌撞撞走到山腳下,馬場院子裡木桿的油燈依然亮著,那是大媽特意為我留的。
老王叔屋子裡的燈已經滅了,我小心地溜回自己的屋子。把手裡的小傢伙放在我的被窩裡,還沒有等我把衣服脫倒,就聽見老王叔在我的屋外喊我的名字。打開門我看見老王叔一臉嚴肅地站在我的面前。
你去哪了?
我看下雪了,就走出去轉轉。
轉轉?你跑到白狼山幹嗎??
我迷茫地看著老王叔,他怎麼會知道我去了白狼山。
老王叔陰著臉看了我兩眼,一屁股坐在我的床上:你剛出門我就跟了出去,眼看著你一步步上了白狼山。可是沒走多久我就遇到鬼打牆了,怎麼也上不去山。你到底這些日子都在幹什麼?
原來是這樣,難怪老王叔這些天都對我愛搭不理。也許這幾天發生的事讓老王叔懷疑了一些什麼。我也不知道怎麼對老王叔講這幾天發生的事,只好低頭著不說話。
看我不說話,老王叔更加確定了他的想法,他繼續說著:我就知道,你聽了我說了麒麟的事以後就開始魂不守舍。也怪我多嘴,你這個娃不知道天高地厚,還真天天跑到麒麟山上亂轉。難道我帶你去麒麟廟給你講那些事你都沒聽進去,這樣會遭報應的。
話還沒有說完,被子裡的小傢伙突然動了起來。把坐在床上的老王叔嚇了一跳,他猛地掀起被子,看到被子裡的小傢伙,老王叔倒吸了一口氣。
狼!!
十四
老王叔坐在炕沿上一句話不說,只是悶著頭吸著煙袋。我知道他在生我的氣,我也有一些氣不過。剛才老王叔一見到那狗崽,不,是狼崽就大發雷霆。竟然從屋外拿了根棍子要把狼崽打死,情急之下我一把將狼崽抱在懷裡。老王叔指著我的鼻子喊:你給我把它扔了。
不!我一梗脖子,就不!
老王叔氣得手都抖了起來,你要那玩意幹嗎?你抱的那是狼崽子。
我就要!我跟老王叔死強著。
大媽被我們吵醒跑到我的屋子問怎麼了。老王叔冷笑了一聲:你看這小子這幾天就不對勁,難怪天天往外面跑,竟然在外面偷偷養了一隻白眼狼。大媽看到那狼崽也大吃一驚忙拉著我問這是怎麼回事,我遮遮掩掩也不知道怎麼說。老王叔打斷我的話:別說了,反正這狼崽子不能留。我一個人坐在屋子裡抱著狼崽不知道怎麼辦好,我知道我這麼做不對,畢竟我只不過是在這裡短住。養這東西我也不能帶走,留給老王叔始終是個禍害。可是真的要打死這狼崽嗎?我低頭看了看狼崽,狼崽對於剛才發生的一切並不瞭解,它好像已經很睏了,坐在我的懷裡不停地打著呵欠。狼崽張大了嘴,粉紅色的舌頭一吐一吐的,耳朵隨著嘴巴動也不動。我碰了碰它耳朵,它很不滿意地晃了晃腦袋回頭就叼住了我的手指,卻不真咬只是一下下地吮吸著,不一會就瞇上了眼睛睡著了。
我脫下身上的棉襖蓋在狼崽身上,大媽歎了口氣說:孩子你就聽你叔的吧,我們哪能養狼呀。我小心地說:可是我不想就讓它這麼死了,挺可憐的。老王叔歎了口氣轉過了身子。你這娃呀,怎麼說呢,是一個好娃子。可是這脾氣死倔,跟我一個樣。說完我和老王叔都笑了。老王叔往炕裡挪了挪讓我坐在了炕上,他問我:你最近天天往這山上跑就是為了這狼崽子吧。我沒說話只是點點頭,老王叔哦了一聲說:我還以為……這倒是我多想了。他重新點了一鍋煙袋繼續說著:娃子,我在這長白山腳下出生,活到現在已經六十多歲了。見過的、打過的狼也不下幾十隻了。狼性難改呀,狼就是狼不可能當狗養成的。狼養在家裡就是個禍害呀。我點了點頭說:我知道。可老王叔我真捨不得打死它。老王叔說:你娃還小,心軟這是肯定的。我說那這狼崽怎麼辦呢?把它放了嗎?老王叔搖搖頭,那麼小的崽子放山上也得死,還有要是活下來不也是一個吃人的白眼狼,到時候你想打都困難了。可是我就是不忍心看著它死。,老王叔看我一再堅持,也知道沒有辦法說服我只好點點頭:好,那我明天和你一起上山給它放了。
老王叔和大媽離開了我的屋子,我在炕上把狼崽抱在自己身邊,狼崽團成一團緊緊貼著我的身體,軟軟的身子好像一個小火爐,燙得我心裡一陣陣地難受。這狼崽莫名其妙地來到我身邊,還沒有等我明白怎麼回事,明天就要再把它放回到山上。它不是被凍死、餓死就是被別的野獸吃了,我不禁一陣心酸。我把手伸到狼崽的下巴與胸前之間,那裡毛軟軟的摸著舒服極了,很快我也睡著了。
迷迷糊糊中突然感覺自己在飛跑,那是在一片黑暗之中。我不停地穿梭在森林中,樹枝不斷把我絆倒。有東西在追我,我看見在黑暗中閃亮的眼睛,眼中充滿了赤裸裸的殺意。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會有殺戮,為什麼我一出生就要面對命運的不公平。我想放棄了,因為這並不是我的本意。我倒在地上不再前進。是誰咬住我的肩,把我從懸崖上丟了過去。在我下落的那一瞬間,我聽見我的心裡有個聲音在對自己說,不要逃避為了你的到來,我已經等待了五百年。去吧,只有你才能拯救未來。可是另一個聲音卻也一直在我耳邊鳴響,別再做無謂的犧牲,這已經不是你的時代。為什麼你不相信命運,難道只有現實才能讓你醒悟嗎?我在等著你回來,一直在等著你回來……
我驚醒時一身冷汗,不知為什麼我夢見自己變成了一隻狼,被自己的同類——狼群攻擊。在夢裡我一直在不停地奔跑,躲避狼群的追殺。那些狼眼裡流露出凶狠的目光,彷彿要把我生吞了一樣。最後在某種東西的指引下,我才得以逃脫。剛剛醒來的我還是有些驚魂未定,狼崽卻早已經從我身邊爬了起來,它對我衣服上的扣子十分感興趣,咬住一個扣子來回地甩著。我伸手拿過我的衣服,它又開始攻擊我的手指。咬住了我的手指嗚嗚地哼著,然後跳開在炕上打了個轉,再轉過身含住了我的手指。我來回晃動著手指,狼崽被我逗得十分興奮,一邊圍著我的手打轉,一邊尖聲叫著。這時老王叔在屋後喊我,娃,該上山啦。
昨晚下的雪已經把外面的世界染成白茫茫的一片,草上、樹上也壓滿了積雪,偶爾會因為動物和鳥兒的經過而落下。腳踏在積雪上發出嘎吱的響,我的心情也跟著越來越低落。老王叔走在我前面,他背著雙手,手指間夾著那根長長的煙袋。老王叔的背影看上去是那麼老,他裌襖上的破口裡飛出幾片棉花。早晨山上很冷,老王叔頭上戴著頂兔皮帽子,從帽子下露出幾溜花白的頭髮。他走走停停然後回頭看著我,我知道他在詢問我是不是在這把狼崽丟下。我總是搖搖頭說,老王叔再往遠走走吧。其實我只不過是再想多抱抱那狼崽。狼崽在我懷裡十分老實,只是把頭露在外面瞪著大大的眼睛好奇地四處看著。在臨走時我不停地餵著狼崽東西,只是希望它能夠在山上多挨幾天。我把手伸到懷裡摸著狼崽那滾圓的小肚皮,它的腳不安分地踢著我的手。我的眼淚不爭氣地落了下來,老王叔回頭說,別走了就在這吧。
這有一個不大不小的土坑,看來是山上下雨塌方弄出來的,撥開坑裡積雪露出下面厚厚的落葉。老王叔說就扔這吧,以後就看它自己的造化了。我沒有辦法只好把狼崽放在坑裡。狼崽剛剛跑在地面上十分的活躍,在雪上面這撲一下那跳一下,把雪和落葉弄得到處亂揚,絲毫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麼。老王叔好像自言自語似地說著;畜生就是畜生,沒啥感情的。我知道他是衝著我說的,我站在坑邊一臉的捨不得。老王叔抽完了一袋煙,站起身衝我說,娃走吧。我跟著老王叔往山下走著,剛走幾步就聽見了身後狼崽嗷嗷的叫聲。
我每走兩步就回頭望望,狼崽的叫聲越來越淒慘。我開始有些猶豫想往回走,老王叔不時和我說著話想分散我的注意力。娃呀,小小年紀看不出你的心腸這麼好。我對老王叔說,老王叔不知道怎麼回事,我從小就喜歡貓呀狗的。我爸說我小時候有一回,他和媽都在地裡幹活,誰也沒有注意到我慢慢往床下爬。等他們進屋時就看見我家養的貓不停地往床裡拽著我,我才沒有掉在床下面。爸說我從小就和動物特別親,不管什麼畜口都敢上去抱。不過也奇怪性子再烈的馬呀驢呀從來沒有踢過我,狗也都沒有咬過我。老王叔笑呵呵地聽著,娃呀,你心腸好呀。畜生這東西靈著咧,你看我養馬這麼些年,馬就跟人一樣呀。不過有些畜生是一輩子也碰不得的呀。我點了點頭,老王叔一拍我肩膀,走!回去再陪你老王叔喝兩盅。
我嚇得啊的一聲,連忙擺手。老王叔問我:怎麼小子,怕啦?我點了點頭說那酒後勁太大,自己實在不敢再喝,老王叔聽了哈哈大笑,而我卻想著可別再喝了,要不然發現那酒是假的就麻煩了。